亮的烛光。只是这天早晨,这场显然可以毁灭所有这些意愿的大火使她心里烦躁不安。什么东西都会化为灰烬。因此,她等待着,让灼热的阳光毫无遮挡地照在脸上,而正常情况下,她是绝对不会这样。而且在石头栏杆上弄断了一个手指甲。 与此同时,阿姆斯特朗小姐已经放弃了说服别人跟她一起去悉尼的念头,让人套车去了。她要乘车到班加雷坐火车。她希望赶快离开此地,不要再去想这场大火。可是她的妹妹尽管害怕,还是希望待在这儿,看看会发生什么事情。此刻,她愈发易动感情,也愈发温柔了。有一次,她给一位用斧子砍伤手的男人包扎伤口,仓促之间,竟然爱上了那个男人。她总是堕入情网而又不知所措。只得留待时间的流逝,或者父母出面解决问题了。 阳台上这两个女人除了正式场合作作样天以外,平常并不喜欢对方。可是眼下,优柔寡断以及对目前这种叫人迷惑不解的局势的认可,使她们站在了同一条战线。她们不由得靠近了一点。如果不是觉得太蠢,几乎会把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这可真够瞧的,”当树木倒下火焰腾起的时候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说。 “啊,可怜的人们!还有那些小孩儿!”屠户的妻子哭喊着。她正站在楼上一个窗口前面,怀里抱着她的珠宝盒。 她是个软心肠、没主意的女人,跟她小女儿一个类型。阿姆斯特朗太太对自己的富有往往怀着一种负疚之感。她愿意慷慨解囊,积德行善,但并没有意识到,正是她自己使得这种慈善事业成为必要。她性子太慢了,说话也是慢吞吞的,声音做作。听她说话,你会觉得是在等一只鸡蛋从那张嘴里掉出来。经过几年坚持不懈的努力,她终于认得了几个法文字,当然是指阅读。她挺高兴,结果就松懈下来,不再学习了。她喜欢抬起脚丫子,让人们看她拇趾的囊肿。人们都为之惊讶。似乎没人治得了她这毛病。 这是这场大火还在远处燃烧、还没有烧透那几层包裹着她的和蔼与慵懒而将她的思想与灵魂完全暴露之前的情形。这天早晨,她到屋子里转了一圈,屋里摆着别人送的瓷杯和玻璃器皿。她感觉到仆人们多少年来一直在笑她。她把一个价格昂贵的波希米亚高脚杯一会儿放到这儿,一会儿又放到那儿,结果掉下去打碎了。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屠户的妻子彻底垮下来了,连颤抖怕也不会了。 他们就这样等待着这场大火。这场一生中已经等了好多年的大火。还有那些夜晚。夜晚,云朵和浓烟一起沿着地平线燃烧。钟表的滴答声,蟋蟀的鸣叫声,简直叫人无法忍受。心似乎包裹在潮湿的被单里。 第二天早晨,杜瑞尔盖下面那些村落里的男人们已经准备好了防火带,等待大火的到来。看起来,它是非来不可了。在两股热风进发的间隙,那仿佛是用细树枝编结而成的丛林在一片静谧中吱吱咯咯地响着。后来,大约十一点钟,有一两个“观察哨”正在稀疏的树荫下打盹,另外那几个漫不经心地聊天,似乎也已经忘了他们为什么在这儿待着。突然,空气浓重得像溶化了的玻璃。 “来了,”他们说。 那些正坐着或者正躺着的人们连忙站了起来。没穿衬衫的人们卖弄般地抽动着身上的肌肉,摩挲着胸膛上的汗毛,好集聚起身上的力气。可是几乎所有的人都朝地上吐了口唾沫,表现出他们心里头的困窘不安。那灰颜色的热土马上就把他们的唾沫吞没了,连一点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这一段时间、皮傅达老先生一直坐在一块石头上,尽管天气很热,还是严严实实地裹着一件从前似乎被当作马被里子的上衣。看起来,发生什么事情他都不在乎。大概这是年纪大了的缘故。他确实很老了。皮肤附着在还剩下的那点肌肉上面,皱皱巴巴,好像半透明的鳞片。一双手伸展开来,像火柴棍,放在树节似的膝盖上。在面临一场灾难的时候,他大概毫无用处,甚至是个负担。可是现在,大伙儿都愿意他留在这儿。他可以给他们一种安慰,因为他是经历灾难活了下来的。 现在,他像一只晰蝎,舌头在两片干裂的嘴唇中间移动着,开始说出一个预言。 人们正准备迎战大火。他们移动着脚步,拖着砍下来的树枝,打算用它们打火,或者用铁丝在比较粗的树枝上捆绑着袋子。就在他们这样准备的时候,皮博迪老先生说话了。 “正在发生一种变化呢!”他说,伸出舌头在干燥的空气中做着某种试探。 “变化?”有人说。“火舔着屁股,瞧我们发生变化吧。我们要变成蹦高的猴子,一直蹦到山上,再翻过去,而且是屁股冒烟。” “啊,不。风会使火转向的。变化正在到来,”皮博迪老先生用微弱的声音说。他向后缩了一下,就好像有人从他的坟头上走过去,或者他预言的那股凉风真的吹进他的皱纹里面。 在这个仿佛是被熔化了的早晨,除了皮博迪老先生之外,人人大汗淋漓。丛林开始飘起袅袅青烟。那烟在枝叶间缭绕,好像是树枝、树叶释放出来的。守护家园的人们开始在四处弥漫的烟气中呼吸,而且眼巴巴地看着第一股火焰滚滚而来。谁都意识到企图和这场大火决一死战简直毫无意义。 一只狐狸惊叫着,从一片矮树丛中跑出。它身上的火比它本身还凶猛。 大火确实来临了。 几团黄烟就像装在一个袋子里似的,猛然间喷涌而出。丛林里浓烟滚滚,烈火熊熊,枝叶毕剥作响,断裂开来,倾倒下去。大火先烧着下层丛林,然后向空中窜去,把整个森林都包围了。树液丝丝地响着,一只鸟从半空中跌落下来,除了乌由全身冒火,掉进在烈火中痛苦挣扎的树枝之中。丛林之上的苍穹,在滚滚翻腾的烟火中,显得毫无同情之心,依旧那样辽远、湛蓝。火苗在最高的树枝上飞舞,显示出它的胜利是必然的。 但是等大火烧到荒山这边山坡上天然的屏障以及人们为了应急而开掘的这条防火带,皮博迪老先生的预言真的变成了现实。那些挥舞着树枝和绑在树枝上的麻袋冲出去迎战大火的人们,那些拍打着窜上这块荒坡的条条火舌,也打着那些进出来的活物的人们--因为他们总得做点儿什么,不管多么荒唐可笑--开始感觉到了那种变化。一开始,肩肿上似乎有凉飕飕的东西轻轻地吹。起初他们几乎没有注意到,那风太轻也太小了。可是就在人们打火,就在他们的胳膊、胸脯开始被火灼伤的时候,风儿凝聚起力量,直到那大火的边缘也感觉到这股从南而来的寒意。风和火一起在滚烫的岩石间摇曳。人们开始感觉到他们正在赢得胜利。他们能笑出声儿了。 “我对你们说过嘛,”皮博迪老先生说。现在没人听他说话了,因为这已经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了。 每个人都在吹着火势的风中畅快地呼吸着。他所经历的这个奇迹使他兴奋,力量和英雄气概重又回到他的身上。因为这场大人即使不是由于他的努力而被控制,至少是在他的眼皮底下发生的。因此,以后他可以永远对别人夸耀这件事情。 到下午晚些时候,荒火看起来已经精疲力竭。它转向那条石头溪谷,跟风僵持了一会儿,又被迫退回来,回到它刚才烧过的那一片旷野,在它大获全胜的地方死灭了。风掠过那焦黑的、青烟燎绕的原野,反过来又想扇起那已经是星星点点的、最后的几片残人。但是火已经再没有什么可以赖以燃烧的东西了。一旦它的“狂热”消失,就很难设想,在这块烟雾弥漫的、方圆多少英里的土地上,不久前才发生的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也很难断定是否有某种更重要的品质会从那一片死灰中产生。 不管怎么说,这些救火者在获得烟就从他们中间穿过去的了不起的经验之后,又聚到了一起。现在,他们擦掉脸上的汗水,大笑着相互说,这火根本算不了什么。只有正在穿衬衫的斯坦·帕克不做这种兴高采烈的评论,而是尽可能长时间地把脑袋藏在衣服里头,免得让人指名道姓地叫他说自己的意见。因为年纪太大,也因为他的预言千真万确,皮博迪老先生又缩作一团,心里明自,现在已经没人再需要他了。 打火的人们正在周围转悠,或者说正在受用他们刚刚得到的宽慰和友谊,看见有三四个孩子沿着山脊朝他们跑来,好像是来找他们的。这几个孩子直奔这伙男人而来,显然是怀着一种目的。他们的速度一直没有减慢,头发飘拂着,被风吹直了。他们跑啊跑啊,直到非常近了,近得你可以看见他们脸上的雀斑、膝盖上的痴,才停了下来。 孩子们的肋骨在衣裳低下急促地起伏着。但他们还是设法喘过气来,你一言我一语,把他们带来的消息断断续续地讲给了大人们。他们说格兰斯顿伯里西边失火了。是早晨着起来的。比利·斯克利维诺看见有一个地方着了火,然后第二个。现在好几个地方烧起的大火连成一片,燃烧着。人们都怕这场风--方向正好助了火势。杜瑞尔盖和班加雷之间好几个农庄已经被大火烧光了。 孩子们讲完了。他们气喘吁吁看着大人们,希望他们能做点什么。 他们当然要做点什么,只是一时间又变得脸色苍白,不愿意承认这场大火的存在。但是在这焦黑的山坡上,出现在孩子们眼前的--他们的眼睛显然总是习惯于看事物的真面目--是每个人都想起他的家园。迄今为止,他们一直认为他们的房子不论是砖头的、木头的、铁皮的,还是表皮板的,都很结实。他们想起了自己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财产。而没有这一切,也就不成其为他们自己。因此,在掌心揉过一撮烟末之后,或者咬一小块嚼烟,准备在路上嚼之后,他们便给汗渍斑斑的马备好鞍子,或者把马套进车辕里,立刻向家里奔去。 杜瑞尔盖以西的村野一片火海。那条大路从班加雷开始一直上坡,就从这一带穿过。任性的风助着火势,没有一点儿迹象表明它会在夜间停息。火似乎沉闷了一点,少了一些热情,一阵一阵地爆发。但比起劫掠了“群岛”的那场大火更加坚定,信心十足。这些男人们骑着马向他们的家园、向这场新烧起的大火奔驰而去的时候,开始感觉到四肢疼痛,眼睛也如针扎般地刺痛。因此,当女人们迎到门口,向他们诉说他们已经知道的事情时,他们很是气恼。从马背上跳下来,迈开两条似乎有点儿罗圈的腿徒步走时,又被那无可推卸的责任搞得心情沉重。牲口被火和未来往往的人们刺激得兴奋异常,旭着蹶子跑过来,瞅着男人们。留在家里的那几条老狗哑着嗓子汪汪地叫着,从篱笆下面爬过来,朝他们呲牙。那几个孩子夸耀着他们叫回大人的功劳。期待和欢迎包围着男人们,把他们搞得很紧张。他们真想爬到什么地方,在睡梦中求得解脱。 胡乱吃过妻子们端到他们面前的肉,不小心烫了嘴,打了几次饱嗝之后,男人们开始争论下一步该怎么办。因为看起来皮搏迪老先生的灵感已经耗尽,要不就是生气了,反正他是没影儿了。有几个人又跨上马背,向杜瑞尔盖跑去,那儿至少是个中心。实际上那里只不过有个十字路口的路标、邮政局和杂货铺。邮政局那位大局长倒挺高兴。夕照中,她的皮肤显得更黄了。她走出来,站在烟尘之中,两条戴棕色套袖的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把她从南来北往的人们那儿听到的种种消息告诉人们。她很有点举足轻重呢! “保卫者”们聚集在一起,踯躅徘徊。那些住得比较远的人焦急地四处张望,希望找到一位邻居,好使自己空虚怅惘的感情有一个可以依附的对象。在这渐渐浓重的暮色之中,看不出该往哪里去。死灰飘荡着,落在枯草上面。 然后,大火自己开辟了一条道路。它显然正向通往格兰斯顿伯里的那几道山坡蔓延而去。风助着火势,溪谷里那洋洋自得的火舌从一张张黑洞洞的大嘴里吐出来,四处乱舔。暮色愈浓,黑乎乎的下层丛林里出现了一个个金色的、火的图案,一轮苍白的月亮升起,颇有歉意地斜挂在树木惨白的枝头。 现在来打火或者看热闹的人们,甚至孩子们,开始聚集到格兰斯顿伯里。就好像这儿在施放烟火。因为天气闷热,有的女人为了舒服,穿着拖鞋跑来了。可是男人们眼窝深陷,表情严肃。这一天,他们已经对火的高深莫测作了一番探究,天晓得他们都看到些什么。尽管距离不远,他们大多数人还是骑着马。因为这样,他们就能离开大地了。这个傍晚,到处是马嚼子的咣啷声,马镫的丁当声,人们说话以及喘息的声音。阿姆斯特朗先生很高兴地看到,所有这些人穿过牧场,踏上大路,向他这儿拥来。他已经有点儿着急,如果他们扑灭这场大火,他该怎样报答他们。 那所大房子里面有几盏灯亮了起来。因为谁也无法相信,灾难真的就在眼前。大概总会有人想出办法。不过尽管怀着这种希望,那楼里住着的人大部分还是出来了。飞蛾和女仆们的帽子在树木间摇曳。格格的笑声不时从什么人丰满的胸膛里发出。那是那位厨娘的灵魂在搏斗。它要极力从她那身制服下面挣脱出来,到黑暗中迎接它的命运。这位厨娘除了一口铁皮箱子之外,没有什么可以失掉的,因此,她简直就要迎上那场大火了。她第一次伸出那双粗糙的大手,抚摸大树的树干,特别是那些渗出树液的树干。她很快就消失了。黑暗中,只留下她撞了别人时发出的一串长长的、格格的沉闷笑声。她不小心,一头栽进一片怪扎人的树丛,在树叶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抓住一根树干,心里怀着恐惧,紧紧地抱着。 那河谷在风平浪静的日子里,从格兰斯顿伯里望去是一片好景色。现在人们已经沿着它去打火,或者像一条细流,慢慢移动,希望在到达谷底之前,能想出个战胜荒火的好计划。可是黑暗已经把大多数人思维的能力甚至行动的力量都劫夺走了。人们还没有到昏了头相信奇迹会发生的地步。他们被毫不留情地引到这场大火眼前。火焰沿着树木呼啸而上,然后从树干上面滚落下来。那同样变化多端的火焰形成一个个火球,在枯死的欧洲蕨中滚动着,火花飞溅,火球时而分开,时而聚合。但是不管它们怎样运动,怎样变幻,总是在燃烧。面对这样一场所向披靡的大火,打火的斗士们简直没有胜利的希望。他们那一张张皮革似坚韧的面庞倦怠已极,充满敬畏。火焰逼近的时候,看得清清楚楚。有的人已经开始用他们折下的树枝打火。可是就像一群对如何使用自己僵硬的四肢不得要领的人一样,乱打一阵。他们缺乏信心,而这一点和他们的行动是相互矛盾的。 可是楼上那些人们都得到一种安慰--人们都到河谷里打火去了,而且他们之中许多人身强力壮。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这天晚上毁了她的日记,现在又想起那次航行时她爱上的那位高级船员。楼前的草坪上聚集着一群粗俗的、浑身散发着臭气的人。当她从这群看热闹的人们中间走过去,和他们逗乐的时候她对这天晚上这种无政府状态,又是喜欢,又是怕得发抖。没有人对此怀有特别的感激之情。眼前这一幕,是给这所别墅的主人看的,也是给他们看的。有些女人已经心安理得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孩子们横七竖八地躺在碧绿的草坪上睡着了。没睡着的就直盯盯地瞅着那所房子,就好像能掰下一块,嚼着吃了似的。梅珀尔·阿姆斯特朗那一双浅浅的蓝眼睛在黑暗中变得深沉了。她开始为一幅挂毯而感到羞愧。那挂毯上的猎人们没完没了地吹着号角,小姐太太们站在那儿,手拿扇子、香袋,或者别的赏心悦目却又说不出为什么要拿着的小玩意儿。梅用尔·阿姆斯特朗转过身,背对着那扇灯光明亮的窗户,可供选择的景物却只有漫天大火。现在那烈火似乎在呼啸,那些与大火抗争的、黑乎乎的人影,手里挥舞着烧焦了的树枝,看起来简直滑稽可笑。这时,人群中只有梅珀尔·阿姆斯特朗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她真想亲吻,真想抱着爱人的脑袋,把他尽情地吮吸。但是这阵子她没有恋爱,尽管和目前并不存在的英国贵族称号几乎要订婚了。 火烧得离这儿到底有多远,从那黑乎乎的人影的大小就看出来了。火光中他们已经变大、也变清楚了。现在他们那庄严的举动已经清晰可见了。人们对于经常出现的寂静感到惊愕。 事实是,灭火的人们不但精疲力竭,而且简直被大火搞得神魂颠倒。他们直盯盯地望着它,望着那张开大口、洞穿了丛林的金色的火的洞穴。有的人此刻已经变得那样冷漠,那样空虚,简直可以钻进火的洞穴,赔上一副骨头。很少有人不被这火的魔力所屈服。不是火被他们制服,而是他们被火控制住。 因此,他们总是后退。看起来就好像正张开双臂欢迎火的到来。就在这时,正在左翼打火的斯坦·帕克顺着赤裸裸的肩膀瞥了一眼,喊道:“嘿!火从琵琶弯上来了!” 那些身影如蜘蛛的人们听到他的叫喊,都回过头朝左边张望,那里果然火焰熊熊。那火是间接引起的。一定是风把它吹过来的。火蔓延开来。人们看得出,他们将被装进格兰斯顿伯里下面的一个“口袋”里,被火包围起来。已经魂飞魄散的躯壳将被烈火烤灼。 于是,每个人都自然而然地开始后撤,直到他们都站在花园的草坪上,陷入他们身上带回来的烟气和人们提出的问题之中。谁也回答不出那些问题,谁也并不真想让他们回答那些问题。向他们问这问那,只是为了使他们自己心里踏实些。烟火滚滚而来,许多看热闹的人站在路旁,随时准备回家,抢救出自己那些坛坛罐罐。 有几个自愿来灭火的人把一个卷着水龙带的卷盘拖到砾石铺成的车道上。水龙带固定在一个压力很小的龙头上,先是发出一阵不怎么好听的声音,跳出一只青蛙,然后慢悠悠地流出一股水来。不过,这毕竟是一种安慰。山坡下面的大火从一株树窜到另一株树,直到把它们完全吞没。而从琵琶弯烧起的大火也像一支后续部队,烟火熊熊,沿着溪谷一节一节地爬了上来。 到这时,这幢大房子黑乎乎的,愈显阴沉。屠户和他的妻子还在绕着它徘徊。阿姆斯特朗太太把她的珠宝盒丢到什么地方去了,但是想起她对上帝还有几笔没还的旧账,也就把这桩事给忘了。她用一双戴着钻石戒指的手拨着烟雾,对那不成形状的浓烟呜咽起来。 “太太,也许风向会变,”一位年轻妇女站在她身边,平静地说。“或者会来一场暴风雨。天气这么闷热,而且好像总要打雷。” “永远不会了,”阿姆斯特朗太太叹了一口气说。“不会发生的,现在我清楚了。” 她显然已经心中有数了。那位年轻妇女透过浓烟弥漫的夜色仔细地观察她。 “我只是想拿出我坐的一把舒服的椅子,”屠户的妻子说。“路易这个路易那个都挺好。可一把舒服的椅子不是拿钱能买来的。楼上有把椅子我可以整天坐在里面,它简直成了我身体的一部分了。可是……”她突然打断话头,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马德琳在哪儿?我一晚上都没见她。” “马德琳?”艾米·帕克问。她就是站在那儿的那个年轻女人。 “是呀,”阿姆斯特朗太太说。“她是我儿子的未婚妻。她已经跟我们一块儿住了好几个星期了。” 就好像别人不知道似的。 “马德琳--”阿姆斯特朗太太喊道,移动肿胀的脚踝瞒珊着,四处寻问。 但是谁也不知道。 “没看见,”梅珀尔·阿姆斯特朗说。“我不记得最后一次是在哪儿看见她的。她头痛,说要到花园里走走。我想她是想出来透透气。可我看见她站在她的房间里读些信。不过,也许是这之前,或者是之后?我说不准了,”梅珀尔说。 她觉得内疚,尽管没有理由为此内疚。大火逼近,浓烟灌满鼻子,呛得都肿了。有许多种感觉,许多种冲动万使她愿意,也无法解释,无法控制。她的连彩裙不知道在哪儿划了个口子。男人们抱着水管向那幢房子浇水的时候,射到她身上,胸前湿透了,衣裙贴在胸口,就像没穿衣服似的。现在没有什么必要为马德琳遗憾了,不管她是死是活,或者正从楼梯上走下来--人们经常看见她的这种举止--一直走到楼下才开口说话。 可是艾米·帕克--她在梦里见过马德琳,而且经常在梦乡最富于灵感的时候因她说话--知道她还在楼上。她闭着双眼躺在床上,或者犹豫不决,从窗口望着大火,长长的头发披激下来。 “啊!”人们叫喊着。“你们看见了吗?没法儿阻止大火烧到这幢房子跟前了。那些老松树最容易着火。” 那些松树一直等待着,奉献给这场大火。火从溪谷窜上来,在组成几个复杂的队形之后,便扑向挤作一团的松树。于是,火的“拥抱”燃起那样一支激情澎湃的火炬,照亮了每一张脸,照亮那脸上最为隐秘的、梦幻般的表情。梅珀尔·阿姆斯特朗用胳膊捂住了胸脯。 阿姆斯特朗太太在松脂燃烧的臭气中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滔滔不绝地讲着什么。这时候,她开始大声疾呼,要找一个牺牲者了。 “我一定要找到那个姑娘,”她说。“汤姆永远都不会相信。他只是上星期三才买回那个订婚戒指。” 文米·帕克看见那戒指是钻石的,四周都是火。 “斯坦,”她碰了碰丈夫,说。他是在松树起火的时候到她这儿的,为了在混乱中待在她身边。“斯坦,”她说,“你去楼上,把那个小姐弄出来吧。你知道嘛,就是骑马从我们那条路上走过的那位。红头发。” 眼下,斯坦·帕克可没打算对妻子唯命是从。他知道,在这明亮的大火面前,他是一个处于守势的迟钝人。他在等待,不是要给予,而是要得到什么。他在惊疑之中,生了根似地站在那儿,血管里面流动着的似乎是松脂。妻子不得不又碰了他一下。她颇有权威地碰了碰他;她对他的全身是那样地熟悉。但是如果这个敬仰烈火的人不是被火所触动,他还会站在那儿一动不动。是不是烧掉更好呢?她晃了晃像铅铸成的双脚。这双脚没有把他带到过很远的地方。窗帘被铁环揪扯着,朝外面飘拂。有几个窗口透出更其柔和的灯光,在肆无忌惮熊熊燃烧的大火的映照之下闪烁,充满怀旧之感。他从未做过的事情,从未见过的东西,看起来都包容在这幢房子里面,而且那房子向他敞开了大门。他的脑袋被它想象中的烈火般的壮丽景象搅得一阵眩晕。他准备接受它的邀请,沿着那房子的走廊,或者说火的曲径,去闯一闯了。 “我去试一试,”他边说边穿过瑟瑟抖动的草丛。阿姆斯特朗太太叫喊着告诉他该干些什么,但他听也不听。 文米·帕克觉得她正在失去对丈夫的控制,觉得她也许做了一件蠢事。而他在这桩事情上表现出来的勇敢,将是唯一的安慰。 大家都为斯坦·帕克站出来采取某种积极的行动而感到高兴。心上的一块石头落下了地。现在他们可以心安理得地观赏这一切了。于是他们舒了一口气,安定下来,甚至那些就像为另外一次洗礼揭开序幕,抱着力量不大的水龙带往楼房上浇水的人,也都把目光集中在正向里面走去的斯坦·帕克的身上。水越发漫无目的地喷了出去。 屋子里面一片寂静,大火和易燃的松树搏斗着,劫难暂且还未光临。那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寂静,’尽管寂静中不时有轻微的响动。一只猫从一张用花毯装饰的椅子上拽下一个毛线团,在静悄悄的小屋里玩,拉出长长的灰颜色的毛线,把自己缠了进去。空气污浊,灰蒙蒙的烟已经飘然而来,一缕一缕地在枝形吊灯上缭绕。有一股烟像根长长的毛线,从门下飘散开来,吸引了那只铁灰色的猫。它猛扑过去,从烟尘中穿了过去。 一进这座房子,斯坦·帕克便毫不怀疑,他是应该来的。有一盏还亮着的灯,放在一本书旁。灯光映照下,他似乎比平常更魁梧了。他走动的时候,身影和蛰伏在那里的那盏枝形吊灯纠缠在一起。吊灯发出轻微的叮呤声。他发现自己走进一个发出音乐般响声的洞穴,便在一片昏暗中微笑着,想起曾经从母亲--他的老师--的一本书里读过的剧本《哈姆雷特》。那一切他都忘了,直到再从这充满诗意的屋子里穿过。这屋子他只需轻轻触一下门,便向他敞开了。 他走出这个房间,从一块挂毯旁边擦肩而过。挂毯在他的肩头颤动着,轻轻飘拂了几下,又归于永久的沉寂。如果你能忘掉这场大火,这楼里的一切在这个夜晚便都处于一种永恒的状态。走廊里,特别是走廊尽头,时间仿佛凝固了。在那昏暗与幽深之中,立着几把扫帚,挂着几件冬天穿的外套和皮革做的污渍斑斑的旧大衣。有一匹马一碰就摇动,马肚子上什么东西在格格地响。一顶粗糙的女式草帽挂在一个钩子上,还散发着玫瑰和阳光的气息。烟气尚未驾到,黑暗把这幢房子保护得这样严实,此刻还用不着害怕。你等着听墙那边的人声,那尚且活着的人们的声音。 因此,他不得不从宁静的走廊挣脱出来,重新回到眼下危急的局面之中。他打开一扇门,走进一间很长的屋子。那里面摆着镜子和一张张毫无生气的椅子,镜子一闪一闪地颤动着。他那双笨头笨脑的靴子在这儿显得十分寒怆。现在这当然已经无关紧要了。如果时间在那令人窒息的、摆着橱柜的走廊里凝固了的话,在这里又开始流动了。这个房间的一扇窗户外面,有一株雪松。现在,连村干上最小的节瘤和缝隙都看得一清二楚。火光划破黑暗,紫红色的烟云在树枝间流动、盘桓,钻到房子里面。于是这个男人像那株树一样,也在烟火中漂动起来。他那笨手笨脚的身影似乎在竭力记起来这儿的使命。他当然是来这儿找什么人的。现在她正坐在这楼里的哪个房间,裹着绸缎,戴着珠宝。如果她不想听他说话,他就像挟一捆燕麦一样,把她拦腰一挟,赶快带到楼下。可是,她或许要听他作一番自我介绍,这就让他为难了。还有,要接触她的身体。他已经为她那柔软的肌肤而感到紧张了。 外面,大火已经占据了一个新的立足点。不知道什么东西,咔嚓一声压断一根树枝,甚至是整个一株树。一张四散开来的火光的大网,撒进这个房间。事实上,男人只是在瞬息之间坠入梦乡,现在又变得充满活力,专心一意了。他向后踉跄了几步,撞在一架从未有人弹过的竖琴上面。竖琴发出震人心魄的、悲枪的响声,立刻推动着他,跑出这个房间去寻找马德琳。 现在这幢房子里面,黑暗已经不那么浓重了。斯坦·帕克在一片昏暗中奔跑着。他在黑暗中找到楼梯,跌跌撞撞向楼上爬去。他的手像着了火,摸着楼梯扶手向上爬。他肩负着某种神秘的使命,向上攀登的时候,觉得急速飘动的衬衫拍打着肋骨。上面房间里的空气还不算污浊。但是明亮的火光也已经破窗而入。高大的家具赫然耸立,甚至在这样的光线之下,桃花心木也格外触目。那张屠户选来躺在上面苦心修炼的普通铁床,镀上一层耀眼的、让人觉得很了不起的金光。 在接近这最紧张的一幕时,这位救星或者说牺牲者--这一点尚未搞清楚--呼吸变得更急促了。他穿着那双笨重的靴子,跌跌撞撞,在身后摔开一扇扇房门,甚至踢着家具。这些房间有的也是一望而知的仓皇和混乱。主人们都跑了,拉出来的抽屉悬在桌子上,橱柜门敞开着,隐秘暴露无遗。漂亮的东西都凋谢了。花瓶里的花儿枯死了,梳妆台前美丽的情影消失了。不知道是谁把假发丢在地毯上。它躺在那儿,因为露出真相而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它似乎正在等待大火烧进这个房子,在火舌把它吞掉时发出一声尖叫。 火还没烧进来,斯坦·帕克一阵风似地冲进这幢房子的心脏地带,看见她正背朝他站着。因为外面的大火是第一位重要的。 马德琳穿着一件肥大的长袍。那袍子在火光下闪出许多种光彩。她那满头秀发垂下来,披在肩头。因为下午天热,她把头发都解开了。因此,当她回转身面向他的时候--因为她不可能对他的到来充耳不闻--他觉得,他从来没有见过有谁能像这个穿着闪闪发光的长袍的女人这样光彩夺目,飘飘欲仙。他站在那儿,感觉到他可能说出来的那番话像一团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里。他几乎希望发生一场灾难,把他们俩都毁了。如果天花板能塌下来…… 马德琳却说:“我在看火,已经烧到下面的教室里了。教室里有一个制型纸做的旧地球仪,小姑娘们经常用它记各个国家的首都。现在似乎一下子就化为灰烬,太可怕了。” 但是,情形也完全可能不是这样。这番话或者是因为憎恶,或者是因为喜悦,像朵朵细浪慢慢地从她嘴里涌出来。在她说出之前,便在喉咙里泛着层层涟漪。也许是那火光使她变得柔弱、驯服了。她的嘴唇很薄,说完这番话仍然半张着。马德琳不喜欢自己这张嘴巴,她希望嘴唇更丰满一些。尽管谁也不认为这算什么缺点。她的容貌整体上是如此美丽,些许瑕疵也无法影响她的美貌。 斯坦·帕克没有听她说些什么。因为这没有必要。火星飞溅,和大团大团紫色的烟雾一起,从窗前掠过。这对于他是一种安慰,因为他用不着再看马德琳了。他可以说;“他们派我来把你救出去,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如果我们不赶快走,火就烧到楼梯上了。快跟我走。我把你送下去。” “啊,”她说,“他们派你来的。” 她向他走了过来,脚下踩着一些旧信。她一直在读这些信,读完就把它们随手扔在地板上。她走了过来,但还不那么顺从。 “我待在这儿当然很可笑了。可我自个儿也不怎么明白为啥要待在这儿。你一定以为我疯了。” 他可是最怕她这么唠唠叨叨。可她没有走得很近。他只得在地上蹭着一双脚,希望有什么办法,不接触她的身体就把她带下去。 “谁都会有发疯的时候,”她说。 她走到他的身边。他看见她的眼圈刚干。这就让他更加缺乏信心了,因为交给他的是一个不幸的人儿。 马德琳说:“我希望这一切过后,我不会成为别人的负担。” 她准备跟他走了,但又怀疑他是不是真的能救她出去。他可能采取的所有可以奏效的、诚实的行为,她都只能是怀着一种讥嘲去接受。这使她情不自禁地感到悲哀。 他心里想,他是否能从他自己完全不同的经验当中为她提供点暗示。但是这种可能性像一个影子,从门口溜走了。 “如果我们从这儿走,”他对她温和地说,“我想,我们一定能找到一条从楼后面出去的路。” “我应该给你领路,”她说。“你是第一次进这幢房子。”不管他是不是第一次,她的那种傲慢已经“拍板定案”了。“如果我们从那扇挂羊毛毯的门出去,就能走到后面的楼梯。”她的口气和缓了,没有把它称之为“仆人走的楼梯”。 她说了这话之后,人也变得更柔和了,亲手打开那扇将不同等级区分开的沉闷的门。 可是那儿也已经着火了。火烧着仆人们走的那道用普通木头做成的楼梯,发出阵阵爆裂声。火焰盘桓而上,要寻找新的猎物。女人和她的“救星”站在那儿朝下望着。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眼球好像镀了一层金。大火新的势头似乎多少改变了他们先前的模样。为了寻求力量和勇气,他们相互间靠拢得更近了。 “看来非得再找一条路不可了,”斯坦·帕克说。 因为这儿已经无路可走,他们回转身,从女仆们住的那些小匣子似的房间跑过去。那些房间是她们换帽子、洗身子、梦想茶余饭后聊天的地方。她们贴在墙上的皇室和圣人们的画片已经失去了威严。只剩下一张张的纸留在那儿,先前的神秘已经荡然无存,斑斑点点,落满了苍蝇屎。 马德琳快步走着。她已经握住他的一只手,给他看这看那。 “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非常小,我想还是让人抱着的时候,碰到一场大火,”她说,声音由于周围的火已经变得很高。她愿意把心里想到的每一件事都讲给他听。“我刚刚想起来,是映在一堵堵高高的白墙上的火光勾起我对往事的回忆。我能记起一只鸟笼子,可是那只鸟笼子怎么样了,就想不起来了。暂且还想不起来。我想那场面一定太可怕了。现在我又经历了第二场大火。”她笑着,把火光映红的头发,猛地朝肩膀后面甩去,恰似一团燃烧的火。“我好像注定要被火烧死,可你……”她停了下来。 他们已经来到前面的楼梯口,滚滚浓烟让人看不清火的走向。 “我一点儿也不了解你。你一直没能对我讲什么,现在就更不会讲了。” “没什么可讲的,”斯坦·帕克说。 他离她很近,看见她已经变得面色灰黄,几乎很丑。这使他心里舒服一些。她那非常漂亮也显得非常脆弱的鼻子旁边,有一个小点儿,像颗麻子。他突然希望自己的脸能陷入她的肌肤之中,去闻那温馨;希望能分开她的两个乳房,把脸贴在乳峰中间。 她看出了这一点。他们一起在浓烟滚滚的楼梯口燃烧。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而且是毫无反感地承认,他身上的汗水使她.沉醉。如果可能,她会从他的一双眼睛钻进去,不再回来。 实际上,他们已经开始了一次旅程的最后阶段。他们摸索着走下似乎变软了的楼梯,在灰黄色的浓烟中挪动着脚步,慌乱中把对方的手错当成楼梯扶手,又把扶手错当成手。有一回,他们的目光相遇,可是还没来得及接受对方的目光,便又收回去了。因为这个烟火与绰绰人影混杂的世界,一切都更柔和了。 他们走到楼梯中间的平台,感到火舌已经舔了过来。他们屏住呼吸。现在,马德琳的美貌已经不复存在,斯坦·帕克可能有过的任何情欲也都烟消云散了。他在自己的躯体之内变得渺小而孤独,拉着那个面色灰白的女人。 “不,”她说,“我不能。” 她情愿滚下去,烧死在大火之中,因为这更容易忍受一些。 他把她抱了起来。现在他们已经不再是肌肤相触,而是筋骨相连。然后,他们挣扎着穿过大火。他们似乎不再生存。他们已经进入一种痛苦的状态,部分地失去了知觉。他抱着她,两条腿仿佛身外之物,继续摸索着前进。她的牙齿紧贴着他的面颊,表现出他们同样的痛苦。 “瞧!他在那儿!”人们叫喊着。“他们在那儿,他把她救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