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她们曲里拐弯地穿过厨房,厨房里散发着凉了的肥肉和炉灰散发出来的味道。她们跑进一个窄小的过道。这个过道当然很不结实,不过有好几个出口。周围一片寂静,只有她们在那里得声敛息地静听。欧达乌德太太站在那儿,一只手指支着右耳的耳垂。 突然,他从一扇显然是硬纸板做成的门“破门而人”。那整座房子就好像都是硬纸板做的。’一那扇门来回拍打着。欧达乌德的样子很可怕。他的嘴湿乎乎的,鼻孔里的毛黑森森的。 “啊,”他叫喊着,“两个!” “我真奇怪,”他的妻子说。“你怎么就没多瞧见几个。” “为什么?”欧达乌德吼叫着。“两个轻薄女人还不够吗?” 他站在那儿,十分专横,手里拿着一支式样古怪的枪。艾米·帕克希望那枪千万别走火。 “欧达乌德先生,”她说,“你认不出我吗?” “是呀,”他的妻子说。“这是我们的老朋友帕克太太。为了以往的情谊,她看我们来了。” “狗屁!”欧达乌德说。“有一对轻薄货,就要死人了。” “跟一位太太这么说话,可是太有教养了,”欧达乌德太太不满地说。 “我是没教养,”她的丈夫直截了当地说。 面对这个事实,他皱起了眉头,就好像他不能看得太长久,也不能看得太仔细。那是一块需要仔细观察的、漂亮的鹅卵石。 然后,他举起枪放了一枪。 “上帝救救我们!”他的妻子失声地叫喊着,揪扯着已经一缕一缕披散在耳朵四周的头发。“我们的日于过到了这般田地,在自己家里放枪!还是基督教徒哪!” “打着你了吗?”艾米·帕克问。她感觉到了气流的冲击。 “我不能保证一点儿都没打着,”欧达乌德太太哭喊着。“可我吓了一大跳。这个黑心肝的家伙!你这个魔鬼!你要杀了我们吗?” “你以为我他妈的这么仔细瞄准是干啥?该死的女人!” 他又举起了手中的枪。 “快!”欧达乌德太太说。“帕克太太,我们必须赶快逃命了。” 这个窄小、昏暗的过道里,弥漫着刺鼻的火药和烧热了的枪油的味道。两个女人慌作一团,跑过来跑过去,撞着墙壁,选择一个可以逃命的出口。在这场混乱中,艾米·帕克和她的朋友失散了。她发现自己钻进了那个最好的房间,怀着一种希望,用插销把门销上。她不知道朋友逃到哪儿去了,只知道她在这同一场走马灯式的奔跑和裙子的旋转中逃走了。 “这事要没个结果,让我天打五雷轰:”欧达乌德又咆哮起来。 他大概一直在门那边砸他的枪。他拍打着衣服口袋,像着了火似的。 “打光了,”他怒吼着。“我要拧住她那讨厌的脖颈把她揪出来。” 一扇门被砸烂了,房子摇晃了一下,又安定下来。他们似乎进入了这场混战的新阶段。那是激战前的宁静,或者是被颠倒了的疯狂。艾米·帕克占据的那个房间是欧达乌德家最好的一间屋子,因此还一直没有人住过。此刻,这屋子里面甚至连鬼魂也以为这场混乱不会再起波澜了。印着玫瑰花的糊墙纸很巧妙地把每一个可能透风漏气的缝隙都严严实实地糊住了。结果生命好像在这里停滞了。窗台上落满了昆虫的翅膀、躯壳,以及变白了的蜘蛛腿。这位贸然闯进来的“入侵者”已经吓呆了,将自己置于这幅似乎是由比较大的木乃伊组成的景物之中。沙发里面和扶手里面填的鬃毛乱蓬蓬地扎了出来,壁炉台上放着一只挺长的猫。那是欧达乌德给妻子填起来的。她一直很喜欢这个玩意儿。 艾米·帕克费了好大气力才把目光从那只悲悲戚戚的猫上移开,透过窗玻璃上的尘土,看见她的邻居像一只猫,把身子紧贴在一间棚屋的拐角站着,两只耳朵像压平了似的朝后竖着,一双呆滞的眼睛里充满了一种在危急之中自我保护的希望。艾米·帕克想告诉她的朋友,用不着再怕那支枪了,但是推不开那扇窗户。在这死一样寂静的小屋里,在玻璃窗上敲会发出可怕的响声。所有可能吸引欧达乌德太太注意力的企图最终都归于失败。因此欧达乌德太太只好继续伸长脖子趴在那儿,就好像死神随时都会从她想象不出来的那个方向到来,尽管她绞尽了脑汁。 当艾米·帕克设法从给她以保护的这间小屋可怕的禁钢中挣脱出来的时候,欧达乌德已经绕到这幢房子的一个拐角,手里拿着一把屠夫用的那种切肉刀,就像拿着一面小旗。 这一回,帕克太太脸贴着窗玻璃,可真的喊不出声儿了。 她看见欧达乌德太太越发使劲儿把身子贴在棚屋的墙上,喉咙上面的软骨蠕动着。她还没绕过那个墙角,欧达乌德已经挥舞着他那面“小旗”跑了过去。 艾米·帕克自由了。她冲出去,跑着。倒不是因为勇敢,而是因为她的生命之线已经拴在使得欧达乌德夫妇绕着这所房子旋转的那同一个线轴上了。因此,艾米·帕克也跑了起来。她跑下摇摇晃晃的台阶,撞在那株倒挂金钟上。倒挂金钟在她跑过去的时候,小铃铛似的花儿摇动着。她就这么绕着那座房子跑着。那房子已经变成他们继续生存下去的中枢了。没有这个中枢,她们就都完了。 她们跑呀跑呀,磕磕绊绊,东倒西歪。那是因为喝多了酒,或者因为踩在房子那边滑溜溜的松针上面,要嘛就是被房子这边的石头和坑洼绊了一下,或者仅仅是谁脚上的鸡眼猛然刺痛了一下,额外增加了一层麻烦。但她们还是跑着。这可真是一桩豁出命的差事。屋里杂七杂八的东西,透过窗户和门,在她们眼前一闪而过。她们就在那小盒子似的房间里过简直是发了霉的日子。哦,那儿扔着一块面包,那是女人早晨歪歪扭扭切下来的。男人那条裤子脱下来就不管了,就让它黑乎乎地读成一团扔在那儿。简直叫人眼花缭乱。那只没有光泽的猫在上了亮光漆的座子上,摆在壁炉台上。艾米·帕克虽然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却记起这只猫名叫蒂博。 我们这要跑个啥结果呢?她在心里问自己。到这时,死神似乎已经很难再追上她们了。欧达乌德摇摇晃晃,脊背一起一伏。她不止一次感到纳闷,如果她跑得再快一点,追上欧达乌德该怎么办呢?不过欧达乌德的脊背在拐下一个墙角的时候又出现了,而且总是这样。 有几回,紧张的气氛中,她跟自己赌咒发誓,分明听见男人用刀砍掉了妻子的脑袋。她听过那种砰然落地的声音。以前在什么地方,她好像也见过这种场面。白色的气管在尘土中气喘吁吁地说出几句表示原谅的话。她在心里说:警察到来之前,我们得把这尸首处理一下。 但是这当儿,她还在那群鸡鸭的簇拥下奔跑着。这些鸡鸭被这乱砍乱杀的情景打扰了,瘦长的脖子向前伸着。在这场全体出动的比赛中,它们竭尽全力了。一口猪也在拚命奔跑。那口红毛母猪也参加了这场比赛。它的奶头撞击着肋骨,一边哼哼卿卿地奔跑,一边放屁。那样子好像高兴,又好像害怕,总之,很难说清到底怎么回事儿。后来,那些家禽沿着一条“切线”飞了出去。可是那回母猪继续奔跑,似乎是忠于主人似的。 人就是象这样绕着圈子跑啊,跑啊,直到什么时候他跑到离这儿挺远的山野之中,在那儿受上一番煎熬:有时候骨碌骨碌地翻着眼珠,有时候从他那双目光呆滞的眼睛深处,悲哀地瞥一眼,他已经失掉的那个安谧、恬静的世界。艾米·帕克奔跑着,几乎累趴下,仿佛看见丈夫和两个孩子正坐在厨房的餐桌旁边,喝着白茶杯里面的茶,吃着星期二做的糕饼,黄色的渣从他们的嘴角落下来。她真想大哭一场。事实上,她已经开始哭了。她哭着,不再是为她的朋友,而是为她自己。 “帕克太太,”欧达乌德太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帕克太太回转头,看见是欧达乌德太太。她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总算设法追了上来。她那张脸除了一张嘴、两只眼,沾满了灰尘。 “现在我们该怎么办?”帕克太太气喘吁吁地问。 因为她们还在绕着房子跑啊跑啊,有时跑在前头,要嘛就是用在欧达乌德后面。 “向上帝祈祷吧,”欧达乌德太太嘶嘶地说。 这两个女人真的祈祷起来了,尽管祈祷得马马虎虎。她们希望重新跟某位没能把友谊维系下去的熟人言归于好,甚至暗示,她们是被遗忘了、被疏忽了。她们就这样边跑边祈祷。 在靠近大储水罐的那个墙角,她们非常突然地和欧达乌德撞上了。他朝反方向跑,这可真是个绝妙的主意。他浑身冒汗,满脸阴郁,手里拿着那把刀。 “啊--”他的妻子哭喊着。“你终于要下毒手了!我准备好了,你想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我可是从来都顺着你的。我在这儿等着呢!” 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头发乱成一团,累得只剩下一口气。她在胸脯外面、罩衫上头,挂着几块用以防身的、神圣的金属徽章,相互碰撞着。 “上帝救救我吧,”她说,“我这个人不坏,当然也不怎么好。快砍吧,让我们见个分晓。” 欧达乌德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高大,酒精更以无法遏止的火焰烧得他满脸通红。现在却开始颤抖起来,他那面“旗”--手里拿着的那把刀--也上下抖动着。 “啊,”他哭喊着,“是魔鬼钻到我脑子里头了。还有科隆自兰地。” 他哭喊着,表示着心中的愤怒,直到因为日晒和奔跑而变薄了的嘴唇又重新变得丰满起来。 “是我的性格把我搞成这个德性,”他哭着。“发了疯似地上窜下跳。并不是我真有什么坏的地方--即使我没什么好。我是个中不溜秋的人。只是一喝了酒,就有点儿不是我自个儿了。不过,不管怎么说,我也不会做出什么坏事儿。这一点我还是相当有把握的。” “那么,现在我们明白了,”他的妻子说。她已经在刚才站着的地方坐了下来。坐在一堆枯草、死树叶和泥土上面。“没费多少周折,事情就全清楚了。我们总算没死,还好好地活着。这是最主要的。谢谢你了,亲爱的,总算把这桩事做了一番解释。” “是的,”他说,擦了擦鼻子,鼻涕流得到处都是。“现在一切都过去了。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帕克太太,我得去打个盹儿。这对我会有点儿好处。刚才,我简直不是我自个儿了。” 欧达乌德太太坐在那儿,揪扯着桔黄的草。她的朋友在她身边站着,仿佛变成了一座塑像。欧达乌德小心翼翼地从院子里面走过去。他踏着步子,以免再搅动那已经归于沉寂的感情的大波。他手里还拿着那把刀,就像拿着那面旗。现在这“旗”既然已经不再有用处了,他便把它“卷”起来,放到了什么地方。然后,他走进那间屋子,在门框上碰了一下脑门儿。他喊出声来,因为他觉得他不该挨这么一下。 欧达乌德太太开始哼一支什么曲子。她揪扯着那枯草,发出窸窸窸窸的声音。一缕头发耷拉下来。 “你会离开他吗?”帕克太太问。 欧达乌德太太继续哼哼着。 “要我可受不了这个。谁这么胡闹也不行,丈夫也不行,”帕克太太说,动了动她那像石头一样僵硬的四肢。 “可是我喜欢他,”欧达乌德太太说,把枯草扔在一边。“我们俩挺相配的,”她说。 她开始摆弄她那两条压在身下的腿。这两条腿仿佛是用熔化了的铁水浇铸的,已经开始凝固成永远不变的形状了。 “哦,”她说,“尽管这样,如果是我的手里攥着那把斧子,大概会把他杀了。其实呢,我们不过是绕着那房子跑着玩呢。” 这时,艾米·帕克已经去打开她那辆轻便马车车轮上的锁链去了。车辕里,那匹老马站在那儿张望着。她的朋友已经转身回屋,在生活可以变化而成的长久的恍惚中,挽起头发。 “嗅,帕克太太,”她从一扇窗户探出脑袋说,“我忘了,你要一块好奶酪吗?是我亲手做的。做得很到火候,棒极了。” 艾米·帕克摇了摇头。那匹老马拉起车来。她们走着,穿过那些树木和所有那些没发生过的事情的一片恍惚。 第十一章 斯坦·帕克有时候简直认不出他的妻子了。他觉得他仿佛是第一次看见她。他瞅着她,在心里思忖,这是另外一个艾米,就好像有几个艾米似的。她确实是几个艾米,只不过取决于从哪一场梦幻浮现出来罢了。有时候,她是美丽的。 或者他们又在某种静默中相互凝视着。此时她心里感到纳闷,不明白她都给予了些什么。但是正如她从来就不尊重、也从来就不接受他的那种莫测高深一样,他却一直尊重并且接受她的神秘和奥妙。由于这样胡思乱想,她就要生气,就要嗓门很大。她使劲儿把那块擦碗布拧干,没好气地挂在钩子上面,把水从手上甩掉。逢着这样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是跟她初次见面,暗自惊讶她居然那么爱生气,那么丑,而且由于辛劳,她那张皮肤粗糙的脸显得十分憔悴。是的,她丑,还爱发脾气,他在心里说,似乎不曾触摸过她那叫人不快的皮肤。 但是等到傍晚,喂完了孩子,烫洗了奶桶,在架子上面摆好碟子之后,到花园散步的时候,她似乎又恢复了本来面目。每逢这时,他喜欢沿着那条小路,跟她“偶然”相遇,和她一起徘徊,或者笨手笨脚地挽起她的胳膊,在她身边溜达。一开始也很有点不自在,直到那脉脉温情以及她的默许使他们融为一体。 于是,夜幕降落之前,他们就在夏日花草相当繁茂的花园里游荡。花园中的各种植物从尘雾中抬起头来,蝉放开嗓门鸣叫着。 “啊,”她会嗔怪地喊,“老东西!” 她从他的臂弯中抽出身来,弯腰拔起一株小苗,或者一种他们叫作“流浪的犹太人”的杂草。她并不相信这样的举动有什么用处,那似乎只是她非做不可的一个习惯性动作。然后,她直起腰,把刚拔起的那根淡绿色的小草随手扔掉,好像她已经把它全然忘掉了。 他们就这样在暮色笼罩的花园里溜达着。 有一次他说:“皮博迪明天来看南希的犊子。我想他准备买它。” “什么?买那个可怜的牛犊!”她说道。“我不想卖南希的筷子。” “我们的牛太多了,”他说。 “可怜的莫尔,”她说。“它会烦躁不安的。” 她从一株夹竹桃旁边走过,伸手摘下一片细长的叶子。她只是为了说点儿什么才说话的。因为她心里明白,要发生的事都是非发生不可的。她又顺手扔掉那片细长的叶子。 “它会烦躁不安的,”她说。“今天晚上塞尔玛一直在哭。她手指甲下面扎了一根刺。我给她挑出来了,可她还是闹。” 她想着她那个面色苍白的孩子。现在,在愈来愈浓的夜色中,她已经进人梦乡。对于她,艾米似乎除了挑挑刺,再也不能做什么了。 “她要是永远不出比扎根刺更糟的事儿就好了,”他说。 因为他也是为了说点儿什么才说这话的。_他们待在一起就足够了。可是那种负疚之情使得他们用这种密码式的语言掩盖心灵深处的富足。她那张脸呈现出奶油般的颜色,张开每一个毛孔汲取渐渐消失的太阳的余辉。他那张长条脸则像一把斧头,砍击着茫茫夜色。现在他们面对面相互凝望着,沉浸在这个时刻的神秘之中。但是他们非说点儿什么不可。他们谈论他们那个弱不禁风的女儿塞尔玛。现在她的毛病已经发展成哮喘了。后来他又开始谈奶牛。他说南希的犊子使他想起有一头母牛曾经生下一头有两个脑袋的小公牛。 她嘟哝着表示反对。花儿和丈夫一起融进柔和的夜色之中。她不愿意让此刻这令人昏昏欲睡的宁静被破坏。 “你光知道奶牛,”她说,“你就不能想想你的孩子们吗?” “我能为他们做什么呢?”他笑着说。 不过,他那张险很快便镇静下来。他又陷入一种疑虑--正是她,在他们共同创造了这两个孩子之后,又把他们弄到他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步。不过,现在,在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花园里散步的时候,孩子们已经进人梦乡的时候,这似乎无关紧要了。 她开始往他跟前凑,从他身上感觉到了她无法赞同的某种思想。黑暗和他们一起移动,灌木丛柔和的树影跟他们擦肩而过,一朵朵鲜花抚弄着他们的腿和面颊。在这柔美的夜色中,他本应该被她的力量所制服,可是今夜却没有。他们倒好像是在大白天散步。 因此,她用一种不无责备的声调说:“我进屋了,斯坦。我们总不能像精神病人那样整夜在这儿闲逛。还有活儿要做呢。” 他没有挽留她。 她回屋绕起了毛线,准备织过冬的毛衣。她把一绞毛线套在两张椅子的椅背上。因为她不喜欢让别人把毛线架在手上帮她绕,这对于她似乎是一种不必要的奢侈。她绕毛线的时候,无意之中想起那天在桑树林里的情形。她一直在那儿采桑赛,身上被桑会弄得斑斑点点。她干活的时候,大片大片闪光的树叶在叶柄上波浪般起伏。风摇树影,枝叶不停地分开又闭合。天空和树叶,阳光和树梢相互嬉戏。结果就像被桑整的汁液弄得污渍点点一样,她被阳光下的树影也映得斑斑驳驳。后来,丈夫来了。他们站在一起,在那棵闪着亮光的树的覆盖之下,绵绵细语,无端大笑,采集着果实。她突然在他那张惊讶的嘴上热烈地吻了一下。她还记得他们牙齿的相撞,弄破了软软的、熟透了的桑果。他大笑着,看起来几乎吓了一跳。他不喜欢大白天接吻。于是她又静悄悄地收那树上的果实,很为自己旺盛的情欲和那双被桑果染成紫色的手而羞愧。 女人在厨房颇为熟练地绕着毛线--如果不是近乎狂热的话--不时回头张望着,等丈夫回来。但是他还没回来。后来,那些桑树叶就变得死气沉沉、平淡无奇了。有的桑果上面似乎还有蛆虫似的东西。不过下锅煮的时候它们就会自动漂起来。丈夫又跟她一起拣了一会儿。他像一条正在干涸的河谷。那是多年来在太阳下面辛勤劳动的结果。他们拣桑果的时候,她感觉到他那张脸就在她旁边。他的皮肤近乎是沙色的,但实际上他并非沙色。他的头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颜色。他那因为劳动而十分发达的肌肉,已经变得太触目了,有时候甚至有点滑稽可笑。他们就这样一起采集着树上的果实。过了一会儿,他便走了。 这位绕毛线的妇人把所有这一切都埋藏起来,没有在脸上表露出来。那张脸已经开始有点凹陷。当然,天已经晚了--对于他们过的这种生活是晚了。妇人那双皮肤粗糙的手上有着裂口,有时候,毛线便会在裂口上面挂住。现在她已经没有什么奥妙可言了。为了舒服,她脱了鞋,光着那双扁平的脚丫子,绕着那两张椅背上缠着毛线的椅子转。她的乳房在那件朴素的平纹布罩衫下面高高隆起。那种自怜和精疲力竭的感觉弄得她疑心丈夫是在故意躲她。其实呢,他也许只是在等待一场暴风雨。这场暴风雨很快就会到来二将他们从他们的躯体中解放出来。可是妇人并没有想到这一点。她心里只想到这闷热的夜晚和瓷灯盘子上面爬满了的飞虫,以及丈夫那双眼睛。这双眼睛在他心情好的时候是和善的,坏的时候却是冷漠的。不过不管怎样,对她总是锁着的。如果她能把他的脑袋捧在一双手里,看到那头颅里他生命最为隐秘的东西,不管是什么,她觉得她也会得到一种慰藉。但是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虚无飘渺了。她使劲一揪,毛线扯断了。 她在心里说:我该上床睡觉了。 她睡之前喝了一杯温开水。似乎是因为心里不痛快,一股肠胃之气直往上顶,但她控制着,没让这个嗝打出来。她没有脱脚上那双长袜,那点毛线也扔下不管了;灰颜色的毛线还架在那两张椅子上,只绕了一半。在她的生活中,有的是整天整天绕毛线的时间。 丈夫在外面黑暗中坐着,惬意、轻松,似乎完全沉溺其中了。但是,他能觉察得到屋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他等待着这场暴风雨。只要能够电闪雷鸣,一些非常重大的事件就会发生。但是山顶周围闪烁着的那细碎而柔和的电火似乎还没有能够联合起来,获得巨大的力量。在这温暖的夜色之中,有一种徘徊的感觉。男人等待这场暴风雨的时候,一双手懒洋洋地抚摩着自己那松弛的身体。这身上的气力没有创造出什么有意义的东西。于是他变得烦躁不安,如坐针毡了。他还没有足够的力量把身上的气力都汇聚到一起。因此,他虽然有力气,但又是无力的。他像山顶上细碎的电火一样,闪闪烁烁,明灭不定。在这种隐隐约约感觉到的烦躁不安之中,倘能去妻子那里,搂着她进人梦乡,会很安逸的。可是他没有去。 黑暗中,甚至妻子也在他心中很神秘地闪烁着,摇曳着。他想起有一天早晨,在那株桑树下面,他看见妻子采集桑果。她那姣好而又熟悉的面容使他那样快活,他甚至忘了为啥到这儿来了,也呆在她旁边,跟她采了一会儿那树上的果实。他们的手在树叶间滑动着,有时候完全出于偶然碰在一起,带着一种真诚相爱的朴实和单纯,那样地美好。树叶分开,又覆盖在一起。直到他们离得那么近,他惊讶地望着她那种被爱烤灼着的美丽。她把唇紧紧地贴在他的唇上。他们突然拥抱在一起。但是那种要和这位陌生而又是他的妻子的女人云雨一番的欲望很快就消失了。光天化日之下,她的重要性变小了。他们的皮肤相互触摸,就像纸与纸磨擦。因为她也感觉到了这一点。地继续采摘桑果。他为了做得更自然一些,又摘了几把,便转身踏上那条小路,心里充满了惊疑。 但是当这个男人--斯坦·帕克,坐在不时间起电火的黑暗中,等待这场暴风雨来临的时候,妻子的倩影又渐渐消失,变得毫无意义。一道巨大的、叉子一样的蓝色闪电划破死沉沉政夜空。他侧耳静听雷的轰鸣。那第一阵滚过的雷声震撼着夜的寂静。那平静的、不流通的空气开始流动了。 男人大口大口地吸着湿润的空气,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这样自由自在地呼吸过。他的心突突突地跳着,跟花园里的树叶和他脸靠着的房屋的木头墙壁一起颤抖着。暴风雨来了。花园为它的淫威所折服。大滴大滴的雨点敲打着树叶和坚硬的土地。很快,借着闪电劈开黑暗的光亮,看得见大地已是一片水光。这种黑暗的折磨,像鞭子一样抽打着的雨水的折磨,扭曲了一株株大树,变化为完成了某件大事的狂喜。 观看这场暴风雨的男人,似乎坐在风暴的正中。一开始,他感到无限的喜悦。就像他那块干旱的土地一样,他的皮肤也贪婪地吮吸着雨水。他把湿淋淋的双臂交叉着放在胸前,这姿势越发平添了几分自满和得意。他坚定而强壮。他是丈夫、父亲,也是那些牲畜的主人。他坐在那儿,摩挲着肌肉结实的胳膊。因为在刚才的闷热中,他脱了上衣,只穿着一件背心。但是当暴风雨越刮越猛的时候,他身上的血肉开始产生一种疑虑了。他也开始体会到自己的卑微了。那可以劈开玄武岩的闪电似乎具有劈开人们灵魂的力量。在这黄色的雷电之中,显然,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皮肉仿佛已经从他的骨头上面脱落下来,一道闪电在他那空空洞洞的脑壳里闪过。 雨水抽打着,顺着坐在门廊边上的这个男人的四肢流了下来。在他这种新的卑微之中,软弱和屈从变成了德行。现在,他退缩了,回到门廊下避雨,于谦卑地扶着那根木头柱子。这根柱子是他好几年前立在这儿的。在这个夜晚的这个时分,他对这根朴实无华的木头的存在,充满了感激之情。雨水冲刷着他的土地,叉子一样的闪电直刺他那些树木的树冠。黑暗中充满了奇妙的景象。他有点温顺地站在那儿。如果他能穿过这根木柱,穿过这流动着的夜色,他会爱上什么东西,爱上什么人。但是他不能。混乱之中,他向上帝祈祷。倒没有什么特殊的请求,几乎一言未发。只是为了有什么作作陪伴而已。直到他看清了黑暗中的每一个角落,就好像在自天一样。他爱上了这个奔腾起伏的世界,直到湿漉漉小草的每一片叶子。 不一会儿,一种新的温柔潜入这雨水之中。因为风暴已经过去。各种声音已经能够相互区别开了。落在铁皮屋顶上的雨点声也清晰可闻。最后一股冷风从林中吹过,树叶哗哗作响。 斯坦·帕克还站在那儿,扶着门廊下面的柱子。他已经被暴风雨打得焦头烂额:头发贴在脑壳上,精疲力竭。但是他热爱这个世界的公正和正义。他为自己敢于得出这样一个结论而微笑。他开始向房子里面那缠绕着朦胧睡意的黑暗走去。他在家具间摸索着,走进这所别人也在其中生活着的房子。在这个飘荡着叹息声和挂钟滴答声的朦胧世界,他显得那样不同凡响。他唇边仍然挂着微笑。脱掉衣服,睡神一口便把他吞没了。 第二天早晨,他们都急急忙忙从被窝里钻出来,就好像生活正等待着他们。夏日的阳光给大地披上新装。这也是奥塞·皮博达来买南希的犊子那个早晨。 “可怜的东西,”过了一会儿,把用来擦干母牛乳头的抹布晾出去以后,艾米·帕克又这样说。“斯坦,人们都说这个奥塞·皮博迪奸滑,”她说。“你要当心点儿。” “奥塞得按我们定的价钱买,”他说。“否则我们就不卖了。” “要能这样就好了,”妻子说。“不过,你这人太软。咱们走着瞧吧。” 斯坦没有答话。因为这无关紧要。他自我感觉良好就行了。他紧了紧腰间的皮带走了出去。 柔和的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木,使它们成为一朵朵轻柔的绿云。家禽在院子里转悠,有的油光水滑,有的色彩斑斓。那条青灰色的母狗侧身而来,紫红色的鼻子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潮乎乎的。 “啊--雷!我要告你!”塞尔玛哭喊着。 他用一块红泥巴抹在她的脸上,把她弄得很脏。今天这天气,塞尔玛那张瘦瘦的小脸可有点受不了。她从明媚的阳光下缩了回去。雷还不肯罢休,又朝她扔过去一个用红泥巴做的小球。小球打在她的围裙上,成了扁扁的一团。 塞尔玛尖叫起来。 “你敢再打!”斯坦·帕克从牙缝里进出这句话来。 他不得不出面制止尽父亲的职责了。他朝男孩头上扇了一巴掌,男孩怒发冲冠了。这个早晨,他本来可以给孩子们讲讲境理。可是男孩见爸爸打他,面带愧色,撒腿就跑,又去掏蚂蚁窝了。 “好了,塞尔,”父亲说。他嘟哝着,两片嘴唇露出满意的神色。“衣服上的脏能洗掉。” “我恨他!”她尖叫着。“要是能,我非在他的肚子上踢一脚不可。可他总是一溜烟就跑了。” 然后她回到洗脸间,洗过脸以后,照着镜子。她舔湿嘴唇,朝上撇着,直到被镜子里的自己搞得神情恍惚,宛若做梦一般。 斯坦·帕克向牛棚走去。他要在那儿和他的朋友也是邻居碰面,做这笔小小的交易。为了开心,他兜着圈子,穿过一块麦”茬地。他和德国老头已经从这块地上收割了燕麦。一阵风吹来,嬉弄着树。树摇晃着,弯下树身。男人在风的吹拂下也变得精神抖擞。他模糊地记起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打着口哨吹的那个小调。那时候,他骑着一匹马,跟在一群牲口后面,身子伏在马鞍上。他想,如果现在他还是那个吹口哨的小伙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并不是一个在无情的风中让人心里发热的想法,不过也许是可能的。他继续向前走着。一个地势比较低的牧场积着一泓碧水,一只鹤站起来随后慢慢地飞翔,掠过早晨湛蓝的天空。 恰在此时,斯坦·帕克看见他的邻居奥塞·皮博迪打开旁门,在那匹他几乎总骑着的栗色阉马上弯下腰来。这位邻居漫不经心地推开那扇似乎需要颇费一番心思才能打开的门,同时一双眼睛搜索着院子里可能引起他嫉妒的东西。许多年来,奥塞·皮博迪一直怀着一种隐隐的刺痛,偷偷嫉妒着斯坦·帕克。现在,他看见斯坦从他那块土地上走了过来。两个男人都把目光移开,向旁边望去。他们相互认识这么久了,都觉得一眼认出对方是理所当然的。最后,他们总得一块儿谈谈,或者在哼哼卿卿、缄口不语、东张西望,以及对过去几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种种事情的回忆之中,说出想说的话来。 奥塞·皮博迪鼻子挺长,可能和斯坦年龄相仿,不过比他瘦一些,身上似乎总有几处伤疤。自从他赶着马车把自愿抗洪的人们送到乌龙雅,他天生的那副好脾气就变坏了。他似乎把心灵都封闭起来了。在家里,他仍然和妈妈、爸爸,以及那位年轻的、他不怎么喜欢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她生孩子,那就是她的全部任务。奥塞·皮博迪不喜欢他那几个孩子。他不大喜欢孩子,却很尊重父母。他喜欢好奶牛。内心深处,他蕴藏着对邻居斯坦·帕克的一种热情。但是又混杂着许多嫉妒的、酸溜溜的成分。因为他禁不住想和斯坦谈话,所以总是躲避着他。他用靴刺踢着他那匹长满粗毛但很有耐心的马,踏上另外一条路,怀着越来越浓的醋意,觉得谁也不会惦记他。 现在,这两个男人在帕克家的牛栏里碰面了。他们的交易将在这里进行。他垂着头,装模作样地走了过来。 他们说:“哈罗,斯坦。”“哈罗,奥塞。” 几乎带着几分惊讶。 然后奥塞翻身下马。他闷闷不乐地站在地上,腿上裹着破旧的护腿。两脚分开,意识到他的个子比斯坦低。 “你那头爱撒欢的三条腿牛犊在哪儿呢?”奥塞·皮博迪问。 斯坦·帕克微微一笑,但是不露声色,就好像看准时机才把手里的鸽子放出去。 “哦,过得怎么样,奥塞?”斯坦·帕克问。 但是奥塞·皮博迪抽了抽鼻子,就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他那根鼻子那么长,被夏日的阳光晒得红红的。 “燕麦长得不错吧,斯坦?”他问道。 “还行,”斯坦·帕克说。 他心情很好,甚至跟他的邻居--这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待在一起也觉得挺快活。这些年,他发现他越发干瘦了,鼻子也显得更长了。他经常想起一些想告诉奥塞的事,可是奥塞不在跟前,过后也就忘了。 “雨水不错,”他说。 邻居回答道:“到现在为止还可以。不管怎么说,天气挺好。” 他看着斯坦,心里琢磨,他是不是在要什么花招。因为奥塞·皮博迪现在急于要看看那头小牛犊。对于它的健美,他还只限于猜测。它是斯坦的财产,而现在他要拥有它。因此,奥塞·皮博迪望着他的邻居,琢磨着,恼怒着,心里想,也许正是斯坦的聪明使他成为一个古怪的家伙。他总能千方百计获得某种成功。想到这儿,奥塞吐了一口唾沫。 其实,此刻斯坦·帕克只是心绪不错罢了。 “想看看牛犊,是吗?好吧,奥塞,”斯坦·帕克说。 他伸了个懒腰,就好像刚睡醒似的,关节撑得咯咯直响。邻居听了特别反感,举起手里那根挺长的黑皮鞭,轻轻抽打着地上的尘土。奥塞·皮博迪心情紧张。可是好天气使斯坦·帕克陷人一种安全感。这种感觉犹如仙鹤的翅膀,平稳而柔软。有一两次,他又想起那场暴风雨。风雨之中,他曾经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软弱。现在他似乎应该否认这种软弱了。不过,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实际上并无这种必要。 突然,他从他们站着的那个院子里走出去,穿过另外一个较小的院落,推开一扇灰色的门,院子里,一株木兰树垂着枝叶。这场“盛典”进行到这里屈塞·皮博迪不知道他该怎样看待斯坦·帕克,看待他那自信的脚步,以及修整得很好的院落。奥塞咬着嘴唇,他穿着一件挺长的绿色旧大衣。这是怕天气变化才穿的。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碱性碳酸铜的颜色。 那头小牛犊就在这儿。它那亮闪闪的鼻子好像对生活表示怀疑。它在四条小腿的支撑之下蹒跚,温柔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嫩芽似的犄角在一无所有的空间顶撞。斯坦·帕克做出各种各样抚慰它的声音。他像撑开两把扇子似地张开一双大手,跟在它的后头走着。牛犊蹒跚着,树叶戏弄着它。它很不乐意接受这种抚慰,它的头颤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