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它吃了几个小崽子,”雷说。他开始用叉子乱搅那碗炖肉。 “这么大的狗不吃崽子,”父亲说。 塞尔玛哭了起来。她并不特别喜欢小狗,可是别人喜欢,别人会哭,所以她觉得她哭也是理所当然的。 “小狗死了,”她哭着说。 “也许是步行路过我们这儿的人因为喜欢它们,就从窝里给掏走了,”男孩说。 他用土豆堆了一个“小岛”,还造了一条很不结实的“海峡”,正把他今天不想吃的棕黄色的肉汤从那条海峡引过去。 “吃你的饭吧!”妈妈说。她用力打开一块餐巾。 “不管怎么说,它下的崽子太多了,”男孩说。“现在它还有五个。八个小崽子太多了,是吧,爸爸。” “你妈刚才说了,快吃你的饭吧广父亲说。 “我不!我不想吃!”男孩叫喊着。 他跳了起来。他恨他的父母,恨那张餐桌。那个陶罐似乎也在跟他作对,还有那盘被他搅得一塌糊涂的棕色的炖肉。 “破炖肉!”他喊道。 然后一溜烟跑了。 父亲开始嘟哝起来,这当儿他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好。对于母亲,眼下显然无计可施。属于她个人的那种可怜巴巴的感情占据着她的心灵。厨房里不同意志的交锋、那张乱糟糟的餐桌,以及那厚实的白盘子,都和她的这种感情牵连不上。她是为自己而悲伤的。小狗的命运已经变成她自己生活中属于她个人的一部分。当她想到那几只小狗的脖子大概早已被人持断了的时候,她痛苦地、猛地转过脑袋。 “得了,我们总这么谈来谈去,也得不出什么结论,”过了一会儿,斯坦·帕克推开面前的盘子说道。 他在心里琢磨他的儿子。他对他了解得多么少呀!他想,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父子俩就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了。现在他还是个小男孩,他们亲吻的时候,即使没能将心灵沟通,也依然装得那么亲热。男孩试图告诉他什么事情,但是没能做到。他只是站在那儿,仰起头瞧着他,话到嘴边又咽进肚子里。有一回他用一根几乎和他一样高的铁条打碎一块窗玻璃。他站在碎玻璃片上,气喘吁吁,浑身颤抖。 “吃布了吧,亲爱的,”妻子说。 可是斯坦·帕克今天不想吃布丁。他觉得男孩和那几只失踪的小狗肯定有关。 妻子的一双眼睛表露出她已经明白这一点了。在白昼的炎热之中,他们分享着存在于他们之间的这种冷漠,看来是依旧这样分开为好。 只有到了夜晚,黑暗和四壁强迫他们待在一起。他们聊些索然无味的、经过斟酌的事和话。或者他把报纸凑在油灯下,读那上面的新闻。要嘛他们就听青蛙的叫声。这使得他们想象,房子四周碧波粼粼。而实际上这儿是一片旱地。 有一次,小男孩在睡梦中喊妈妈。她走到他的床边。 “怎么了,雷?”她向他俯下身去问道。 灯光下,她那棕黄色的皮肤呈现出一片金色。她的身材已经十分匀称了,既健壮又充满了慈爱。 “怎么了?”她问。 “我梦见那些小狗崽了。” “梦点儿别的东西吧,”她劝告着。 就好像她已经掌握了这桩事情的所有秘密,而且能够对那些行为和狡猾的手段继续保持一种超然的态度。 于是他翻了个身又睡着了。 “如果我能确实搞清楚这件事,”她在心里说,一双眼睛热辣辣地看着儿子那睡乡中的脑袋,“我该怎么办呢?尽管这事儿现在看起来似乎挺重要的,可以后还会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吗?” 小狗的插曲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在帕克家,如果不是人人都忘到脑后,至少大多数人都忘光了。 有一两次塞尔玛说起这件事;“我们一直也不知道那几条可怜的小狗到底怎么样了,是吧?” “你干嘛又提起这件事呢,塞莱?”妈妈问。 她皱了皱眉头。她不像喜欢儿子一样地喜欢这个女儿,尽管她曾经试图倒一倒,而且也确实煞费苦心,竭尽全力拉扯这个小姑娘。可是塞尔玛还是那么瘦弱。她的精神就是瘦弱的。 有一次,母亲和她的小女儿在夏日耀眼的阳光下,站在大门口。树木被太阳晒得毫无生气,被尘土盖得苍凉满目。这时候,有一个人骑着马走了过来。门前仁立的人手搭凉棚眺望着。那匹马以那种养着专供取乐的动物的悠闲和懒散走着,头来回晃着,从眼前轻轻甩开那缕流苏般的鬃毛,张开看起来几乎完全裸露着的鼻翼喷着响鼻。那样子既不让人觉得它是出于胆怯,又不显得国空一切,而是挺招人喜爱。这是匹可爱的马。乌黑发亮的皮毛浸着汗水,闪闪发光。它继续走着,马背上骑手的面目渐渐显露出来,变成一个身着骑装的女人,其华丽程度丝毫不亚于她的那匹坐骑。她坐在马背上,一条腿跷起来,搭在马鞍的鞍头,像那匹马一样悠闲地晃荡着。晃荡着,沉思默想着。 就这样,那个身影黑乎乎的女人骑在那匹黑马上面,在阳光映成白色的树木下面行进着。大路上面的尘土从马蹄下面飞扬起来,但还不及那女人的靴刺高。她坐得那么高,宛若飘浮在尘土的海洋里,神圣而飘渺。 “这位小姐很可爱,是吧,妈妈?”小姑娘那张嘴一本正经地、装腔作势地说。 她希望她说的是妈妈想说的话。她常常近乎谦卑地期望自己所做的事情是正确的。 但是艾米·帕克什么话也没说。她依然手搭凉棚站在那儿,就好像正默默地敞开心扉迎接那位骑手和她的坐骑,并且跟他们融为一体。就好像她也渴望把自己的生命置于那同样舒缓、庄严的运动之中,在尘土之上自由地浮游。所以,她屏住呼吸。她那结实的喉咙因为这种努力而觉得堵得慌。她似乎是感觉到而不是看到骑手和她的坐骑走了过去。他们身上佩戴的金属玩意儿丁丁当当,在她的心底回荡。 那位奶油女郎就这样走了过去。她在为自己的某种处境而微笑;毫无疑问,她是这环境中的中心人物。这很使她高兴,因为她当然在那儿尝到了成功的滋味。当她这样飘然而过的时候,微笑依然在她那奶油般娇嫩的脸上荡漾。那生了锈的铁丝网作成的篱笆不断地向前延伸,延伸。枝叶蓬松的树干一晃而过。 小姑娘暗自思忖这个漂亮的陌生女郎会不会跟她们说话,妈妈却并不想这种事情。女郎的微笑从这个微不足道的女孩的头顶掠过,继续在她的唇边荡漾,连一眼都没瞥那位母亲,尽管她生了根似地站在那儿的样子也让人觉得有一种庄严感。那女郎就这样走过去了。她显然不愿意和别人建立没必要的哪怕是瞬息即逝的关系。她飘然而过,举起象牙柄马鞭挥动着,在空中作出一个芭蕾的舞姿。那纤细得简直要断了似的腰肢随之而去。满头秀发放射出的青铜色的光泽已经溶成一片模模糊糊的光。 “哦,她已经走了,妈妈。我们还站在这儿干啥?”小女孩抱怨道。“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后来,她们知道了她的名字。那是欧达乌德太太搞清楚的。 欧达乌德太太说,她还是个黄花姑娘,或者更接近于少妇。不管怎么说,她已经不是个没见过世面的小闺女了。如果你愿意,那就算她是个少妇吧。她的名字叫马德琳。至于姓什么,就说不上了。不过这无关紧要,欧达乌德太太说,因为即使知道她的姓,你跟我也得不到什么好处。不管怎么说,这位马德琳像书上说的那样,是个出名的美人儿。她云游四方,参加各种赛马,那种轻松自在的比赛。看起来,请她的人有的是,特别是那种自在轻松的比赛。这位马德琳回过英国老家,也去过许多别的国家,到处兜售她的美貌。她本来应当嫁一位勋爵,倒不是没有做过努力,而是她不走运。人们都这么说。不过,她还没有死心。现在,按照弗里斯贝太太的说法--弗里斯巴依太太是阿姆斯特朗家的厨子,她的丈夫先前是个海员,一直出海未归--这也是主要的一点,现在似乎是小阿姆斯特朗在追求这位马德琳。他正竭尽全力想把她弄到手,送她礼物还有马匹。她呢,时冷时热,不过大多数时候是冷,因为她才不是傻瓜呢!看起来想娶这位马德琳的有钱人多的是。她只须说句话,其实大概早就说过了,装在黑丝绒盒子里面的钻石,刻着名字的象牙刷子就会送到她面前。不过这似乎只是她捎带着办的事情。她做事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对于大多数人,只有结婚戒指和法律才是最顶事儿的东西,这位马德琳怎么能例外呢? 说完这番话,这位女邻居像平常从帕克门前经过那样,抖了抖缰绳走了。艾米·帕克依旧呆在她的老地方。 这以后,她干什么都无精打采。她时常想起马德琳。她抹掉沾在手上的肥皂沫,连身体也变得懒洋洋的了。 直到孩子们要她准许他们干什么事儿时,不耐烦地大声喊.“行吗?妈妈!妈--妈!” 她的一双眼睛因为思想自由驰骋而显得漠然。她回答道:“行啊,当然行。为什么不行呢?” 他们很为她这种冷漠的殷勤而惊讶,轻手轻脚地、若有所思地走了出去,不再急着去做妈妈允许做的事情。而妈妈呢,一双眼睛像钻石一样闪闪发光,继续凝视着她内心深处的那个自我。 有一天,刚下过雨,她说他们应该到农场散散步,这是一种调节。至于跟什么调节,她自个儿也回答不上来。她戴了一顶旧帽子。那是顶棕黄色的帽子,相当难看。孩子们跟着她,为这次不合时宜的散步老大不高兴。他们跟着她,从湿淋淋的枯草中间走过去。农场里,所到之处都飘着一股雨水浇湿的青草和松脂的味道。微风轻轻地吹,把树叶吹得翻转过来,银光闪闪,更充满欢乐的气氛。这和煦之中蕴藏着一种焦躁不安和变化无常。这只是夏日更扎扎实实的灼热短暂的间歇。那湿润的轻风和碰到身上的冰冷的绿叶,勾起回忆,令人遐想,直到艾米·帕克好像已经飘然而起。孩子们意识到她的这种“升腾”,变得热切而又有几分伤感。 “妈妈,”男孩说,“我能去爬树吗?” 他喜欢爬高,喜欢从一个树权攀上另一个树权,直到他自己就是那弯曲的树顶。现在,这种欲望非常迫切。去触摸那粗壮的树干,与之奋斗,直到终于征服它。 “你真的认为这对你会有什么好处吗?”母亲很吃力地问,就好像她一直在爬一座高山,尽管他们脚下这道山坡的坡度还很小。“上回你扯烂了裤子。你的两个膝盖上还都是伤疤呢!” “啊,求求你,当然有好处,”他叹了一口气,紧紧地拉着她的手,就像一个什么动物贴在她的身上。“让我去吧。” “我就不喜欢爬那些破树!”小姑娘说。 她摇晃着她那平直的、淡黄色的头发。 “你爬不了,”他说。“你软得像面条。你是个女孩。” “我不是!”她喊着,扭歪了那张薄薄的小嘴。 “那你是啥?”他说。“也许是个小牛犊?” “我要是个小牛犊,你就是头小公牛,”她叫道。“人们养小牛犊,可是宰小公牛。” “不是都宰,”他说。“不宰最好的。” “得了,去吧。去爬吧,”母亲说。 她慢悠悠地走着。一片金合欢树树丛的边缘有一根圆木,她在那上面坐了下来,脊背靠着金合欢树黑乎乎的树干,手里摆弄着枯草的草梗。小姑娘朝野兔的洞穴张望着,她采了一大把花,又扔到地上,拣起一块很有趣的石头。她不耐烦了,想回家。 “我们为啥非要待在这个破地方呢?”她问。 艾米·帕克自个儿也不知道为啥。除了在这儿她可以变得心平气静,可以使自己的想象力自由驰骋,不像待在家里遐想时总有一种负疚之感。 “还不走吗?”塞尔玛说。 “马上就走,”妈妈说。 她在心里想。如果有一位勋爵骑马上前,她是否就能拒绝他的求爱。想象中,她穿着一件她从来没有过的紫红色的礼服。她会说些什么话,心里还没谱,但是她已经感觉到、已经明自该说些什么了。至于那位勋爵,靴子擦得锃亮,走到那块草地上,咧着厚嘴唇朝她微笑。那天,当她走上杂货铺的台阶时,她曾经感受到这张嘴里吐出来的热气。勋爵也许会赐给她几个孩子,还会赐给她宝石。勋爵的相貌永远无可抗拒地和小阿姆斯特朗相似。她打了一个寒战,认出勋爵手腕上长着和他手上一样的黑毛。不过他那双眼睛有一种与情欲无关的柔情,一种慈爱。这种慈爱与柔情又像是她丈夫眼睛里的那种表情。 于是,她靠着结实的树干,挺直了腰。 “怎么还不走呢?”塞尔玛问。 她走过来,站在那儿。这才是他们的孩子。 “好了,这就走,”艾米·帕克说。“雷呢?去告诉他,该走了。” 这周围因为有那幢房子、房子周围的树木、后来又盖起的一间间棚屋,以及他们的脚踩出来的条条小路,便给人一种真实和永恒的感觉。在这个现实的中心是她的丈夫,当她沿着从他们那幢房子“辐射”出来的条条小路中的某一条走过来的时候,她的丈夫甚至连眼皮都不抬。因为他知道她总要回来的。她是他的妻子。或者有时候,他也会抬起头瞥上一眼,但她却总也说不出,他到底看见了什么。他不会让她瞒过他的一双眼睛就闻人他的心扉,甚至在他表现出最大的慈爱和亲密的时候,甚至当她把他抱在怀里,让他贴在她身上的时候。 “雷!”塞尔玛在树木间焦急地边跑边喊。“我们要走了!雷!你在哪儿呢?” 这时,他已经牢牢地抓着树枝,爬得很高了。任何一点皮肉之苦都驱使他向上猛爬。他轻蔑地朝一个废弃了的鸟巢望去。如果那里面有蛋、有鸟,他一定会劫掠一空。但是因为空空如也,他便从树权上把它弄下来,扔到树下。他继续爬着,上下攀援。他冷眼瞅着一只油光水滑的小喜鹊。如果有办法,他总会把它弄死的。他已经爬到了树顶。凉爽的风吹拂着,血都涌到了脸上。他觉得腿窝里直冒汗。他正随着树枝摇晃。他这样得意洋洋地悬在半空中的时候,是个挺漂亮的小男孩。置身于天地之间,他平添了几分天真和无邪。他神情恍惚地眺望着,目光掠过树海起伏翻滚的波涛,暂时感到一种满足。 “雷!”塞尔玛喊道。她已经发现扔在地上的那个用发了霉的枯草和令人作呕的、乱七八糟的羽毛筑成的鸟巢,抬起头,看见了哥哥。“我要去告诉妈妈。你不能爬那么高。快下来!我们要回去了。” 但是雷继续眺望着,也许听见了她的声音,也许压根儿就没听见。他们住的那所房子现在看起来更像一个玩具小屋。从理论上讲,那一条条大路比起脚下的尘土和石头,更合乎人们的口味。那节奏缓慢的、容易让人忘却的生活情景随处可见。奶牛在小溪边漫步,那条紧靠他们这块土地,这通而来的小路上,有一个黑乎乎的骑马人。 “我们等你呢!”塞尔玛在一阵骤起的狂风中叫喊着。 “好了,”他喃喃着,“我这就下来。” 仅仅是因为看够了,他才说这话。 “你都看见什么了,雷?”妈妈等他们走到她跟前时,这样问。 “啥都看见了,”他说。 他的声音由于他刚才的成就而变得重浊起来。 “家、牧场、奶牛,”他说,“还有沿着这条小路过来的一个骑马人。” “我想知道,”母亲说,“是谁呢?也许是次博迪先生。” 她说出来的话像那枯黄的草毫无生气。 “不是,”男孩说。“是个小姐。” “啊,”母亲说,“你能肯定吗?” “能呀,我能看出来。可以看见她身上穿的裙子。” 听到这里,艾米·帕克心里便明白,她得从原路岔开一点儿,穿过这片金合欢树,来到那条沿着他们这块土地的小路。于是,她带着孩子们加快了脚步。她不知道该说什么,该做什么,只是站在篱笆旁边,让心灵禁锢在有点进退的外表之内,看那个黑乎乎的骑马人渐渐走过来。因为别无选择。现在艾米明自,她是为了马德琳才来这儿的。 “也许是我们上次见过的那位小姐,”塞尔玛说。 “快走几步吧,亲爱的,”艾米·帕克说。 塞尔玛开始抱怨起来,因为她觉得妈妈太不公平了。 不过这时候他们已经走到那条从金合欢树中间穿过的小路。路两边的树木稠密、挺拔、黑压压的。因此,不管什么东西在这段路上一出现,立刻就那么引人注目。马德琳骑着那匹油光水滑的马正从这里经过。 “看见了吗?”雷说。“我跟你们说过,我能看出她穿着裙子嘛!” 除此而外,他对什么都不感兴趣。那只不过是一个骑马的女人罢了。 这天,马德琳那匹马不那么趾高气扬了。这样一来,它反倒更像匹马了。也许他们已经走了挺远的路,它的腿甚至有点儿病,走过来的时候,步子不稳,不大好看。它在路面上的一个坑洼绊了一下,蹄踝的关节看起来没劲儿。但它还是一匹好马,艾米·帕克在心里坚持这么认为。那匹马慢慢地走了过来,甩了风额上的鬃毛,露出一双眼睛的眼白。她看得见它那汗津津的肩胛上的血管以及骨骼在肌肉里面的运动。她离那匹马那么近,以至于可以准确地体味到摸上去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她还必须看看那位骑手,现在不,等一会儿,一小会儿。在马儿失蹄的时候,她一定要看一看。她的心折磨着她。 艾米·帕克抬起头看那位骑手。在内心深处,她已经跟她很熟悉了,但是在她面前,她还是无法掩盖自己的羞怯,甚至她那种滑稽可笑。在那令人窒息的瞬息之间,她瞥了马德琳一眼。今天这位骑手脸上没有笑容。她看起来很疲惫,或者有点头痛,或者陷入了什么人事关系的纠纷。那张奶油般娇嫩的脸上,嘴唇比先前薄了,好像正咬着什么东西。她的一双眼睛压根儿就没有注意到这段细长的小路。大概只皱了皱眉头瞥了那么一眼,同时扯了扯缰绳。她骑着马继续向前走着。那位壮实的女人跟她的两个孩子依旧站在树木之中。他们之间没有任何交流,也没有理由为什么非要交流。 “她为什么骑着马这样到处转悠呢?”塞尔玛问。他们正从那块长满青草的土地上走过去。 “我也不知道。我想总是有什么事干吧,”艾米·帕克说。 “她就不能做点儿别的事情吗?她不能去逛商店,买东西吗?” “她养没养条狗呢?”雷说。“我要是她,就养几只雪貂。” “她是一位小姐,”塞尔玛嘘嘘地说。“一位小姐要雪貂干吗?” “当小姐有什么好呢?”雷说。 他开始用他揪下来的一根金合欢树的树枝抽妹妹的小腿肚子。 “啊,你敢再打!”她哭喊着。“妈妈,你不管他?” “你们俩都是没事找事。雷!”母亲说。“让我们安静一会儿。不要问三问四。我不认识这位小姐,所以,我也回答不了你们的问题,”她说。 她希望这样便可以结束这一切。 可是当她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的时候,又想起了马德琳。她们仿佛一起骑着马,穿过黑色的风,蒙俄的睡意从她们的帽檐下面涌流出来。她们交谈埋藏在心底的秘密。“我从来没有什么秘密,”艾米·帕克南响着。“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秘密事儿,也没有和任何人有过什么隐私。”“这儿,”马德琳说,“就有一样秘密。”艾米·帕克张开一只手,手心里有一块玻璃,或者说是一块挺大的钻石。从她喉咙里面飘逸而出的乱七八糟的鸟的叫声淹没了她的话。马德琳大笑。她们并辔而行,马授与马澄铁环相扣,甚至连丁当声也不再发出。 “怎么了?”斯坦·帕克问道。 “我做了一个梦,”妻子叹了一口气说。“真可笑,梦见一匹马。” 他清了清喉咙又睡着了。 她静静地躺着,心里希望,如果慢慢进入梦乡,兴许能接着做这个恬静而美好的梦。可是马儿早已奔驰而去。早晨醒来之后,她觉得这个梦即使算不上荒唐,也够可笑的了。她把发针插进头发里面,做成一个亮光闪闪的小面包状的发卷。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梦中和那个穿黑衣裳的骑手相见,却无法言传她是多么希望为她分担某种危险。如果她们真诚相见,大概可以表达这种心情的。但她们是不可能相见的。她们的生活有天渊之别。她放下手里的刷子--刷子上的毛已经磨得挺短了--走出去提那几个水桶。 第十章 大约这个时候,艾米·帕克收到她的邻居欧达乌德太太捎来的一个字条。这个条子是一个名叫珀尔·布莱特的小姑娘送来的。她的爸爸在公路上工作。 欧达乌德太太在一张纸上写道: 亲爱的帕克大大: 我碰到点麻烦事儿,如能见到一位朋友,将万分高兴。 你的真诚的朋友 K·欧达乌德(太太) 星期二早晨 “谢谢你,珀尔,”帕克太太对那个小姑娘说。她还站在那儿,一边用手指挖鼻孔,一边在尘土中跺她那双结实的脚,驱赶落在她脚踝上的苍蝇。“我马上就去。” 然后珀尔跑走了。她走的时候揪下一朵雏菊,撕扯着花瓣玩儿。 艾米·帕克又稍微收拾了一下,戴上帽子就准备出发了。她捉住那匹正在一棵柳树下面甩着尾巴的母马,拉出那辆人家用过的轻便马车--到这个时候,那车已经挺破旧了,不过还看得出它也有过“黄金时代”。然后,她想去找丈夫,可是又没这样做。我什么也不说,她心里说,免得惹他生气。现在她确实准备好了。 不少人家已经沿着这条曾经一度为他们所专有的大路定居下来。因此,欧达乌德家实际上不再是他们的邻居了。只不过在历史上和感情上还保留着这样一个概念罢了。帕克太太一路颠簸,驱车而过的时候,有的人向她点头致意,但是有的人认为她想了解他们的什么事情,便皱起了眉头。实际上,她在想她的邻居和朋友,想大路两边的丛林地还未开垦时她们在这条路上度过的时光。但是人们并不知道这一点。“一道道篱笆使上地归他们所有,他们不喜欢陌生的面孔闯入他们的生活。因为,这时有些人还不认识帕克太太。她继续赶着马车,穿过那些她已经不再享有所有权的风光和景物。 丛林已经敞开胸怀。有个男人正在耕耘桔子树之间赭色的土地。一座灰颜色的棚屋外面,一个老头坐在他的蜀葵旁边。孩子们从那仿佛要胀破了似的农家院落的门洞里蜂拥而出。晾晒的衣物在风中飘舞。这个早晨,在去欧达乌德家的这两英里的路上,充满了艾米·帕克以前并没有看到过的欢乐。色彩斑斓的鸟儿从天空倏地飞下来,然后又直冲云霄。那些过去只有斧子在寂静中砍伐木头的声音的地方,现在可以听到阵阵人声,那时候你的心会因为砍木头的声音陪伴而跳动得更快。总而言之,人已经来到这里,如果不是爱尔兰人,就是别的民族。铁丝网穿过丛林,围起一块块土地。麻袋和马口铁器皿都派上了用场。夜晚,人们围坐在一起,男人们敞开衬衫的领口,露出胸脯上的汗毛;女人们穿着肥大舒适的罩衫。作为一种安慰,他们喝着弄到手的任何饮料。倘若有时候那是煤油,哦,大概也会一饮而尽。孩子们越来越多,铁床也得随之增加。 帕克太太赶着的那匹老母马沿着这条叫人快活的路,缓步前进。但是在轻轻松松走完最后那截路,下欧达乌德家门前那道坡的时候,它的蹄子开始变得吃力了。帕克太太上了车间,车轮在铺路石上磨得吱吱直响。艾米·帕克想起今天早晨,是因为碰到一件麻烦事才把她带到欧达乌德太太这儿来的。她舔了舔红润润的嘴唇,心里想:她是遇到什么麻烦了呢?她真想继续在这条路上走下去,现在却“急转直下”,突然结束了。 还没到欧达乌德家的地之前,就看出那儿的地很贫瘠。而他们的地也并不肥沃。不过一开始就在这儿安营扎寨,现在已经习惯了。他们被这块土地控制着,这土地是他们的。现在,赶着车走这段下坡路的时候,帕克太太觉得这周围的村野一片荒凉。这地方所有的树木都长出一副拼命挣扎的样子,有的明显地扭曲了,有的布满了黑色的、毛乎乎的节瘤,或者长着阴沉沉的、灰色的球果。这一带丛林里传出昆虫因为天热而发出的单调的叫声。谁也不需要这块土地。人们往这儿倒垃圾。破罐头盒闪着微光,死牲畜的肋骨也扔在这儿。 帕克太太的情绪因此而变得低落了。尽管她是个相当年轻、相当结实的女人,而且还有些经验,但她开始觉得在内心深处是那样虚弱。她还从来没有临近过死亡,不清楚自己是否能应付得了--假如欧达乌德家的死神对她招手的话。尽管没有理由做这种设想。于是她打消这种种念头,开始去想她那两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想她健壮的丈夫,并且劝告自己要相信自己的力量。渐渐地,这种自我安慰还确实起了作用。她赶着车,拐了个弯,从先前曾经是大门的地方进去。她那年轻健壮的肩膀和马车一起晃荡着,甩掉了所有那些疑虑。有时候她也能表现得气宇轩昂,眼下就是这样。阳光下,她那浓重的黑眉毛也闪着乌亮的光。 就这样,艾米·帕克把车赶到欧达乌德家门口。如果说这儿没有死了人的迹象,至少也没有多少活气儿。有两只尾巴上生着花斑的褐色的鸭子在稀泥塘里摇摇晃晃地走着,还不时把脑袋伸进去浸一浸。一口红毛母猪在地上躺着,露出它那仿佛是皮革做成的乳头。木兰树下,一根铁丝上面挂着一个存放肉的铁纱罩。那纱罩慢悠悠地晃荡着,转着圈。屋子里和先前一样,七倒八歪,侧面窗户上的那个窟窿还塞着一只麻袋。 艾米·帕克用链条锁好车,四处张望着找人,终于门缝里露出朋友那张脸,看起来似乎必须马上对一切做一番解释。 “请原谅,”欧达乌德太太说。她熟练地运用着她那湿润润的假牙床,好把字尽可能清楚地吐出来。她推着那扇不听调动的门,让她的朋友帕克太太挤了进去。“你一定要原谅我,”她说。“我写纸条请你来,亲爱的,是为了显示正式一些。那阵子我倒确实想到这一点了。可是那小家伙虽然四肢发达,记忆力可是太差了。我怕她记不住我的话,就只好用笔在纸上写字了。现在你来了,我真高兴。” 她手里拿着一块擦碟子擦碗的布。那块布黑乎乎的,散发出一股它一直泡在里头的涮碗水也许是黑乎乎的泔水的味道。 “是的,我来了,”艾米·帕克说。她觉得简直有点儿透不过气来。 也许是那屋子太令人窒息了。 她们站在一间乱七八糟的厨房,或者杂物间,或者牛奶房,或者储藏室里。看起来,欧达乌德家大部分东西都堆在这里面。早晨挤牛奶用过的桶还没有刷洗。早晨挤的牛奶里漂着几只死苍蝇。绳子上面挂着几件褪了色的旧衬衫和女式无袖衬衫--也许已经是破布条了。那衣服干燥而僵硬,在头顶上晃来晃去,就像拉锯一样,不时拉住人们的头发。在这间黑洞洞的小屋里,你的脚脖子在欧达乌德还没来得及扔出去的酒瓶子中间冲来撞去。一张松木桌上放着个打老鼠的夹子,夹子上面作为“钓饵”,挂着一块黄色的奶酪。旁边一个挺大的白盘子上面放着一块干羊肉。这里面堆着的每一样东西看起来都是随手放在能找得到的空地方的。与“整洁”当然挂不上钩。 “你看,这儿不怎么干净。可是你有啥法子呢?”欧达乌德太太说。她斜眇着帕克太太,用手里的抹布打一只苍蝇,又从那块干羊肉上撕下一小片来。 “这么说,你没生什么毛病?”帕克太太问她的朋友。 “我为什么要生病呢?从来都不是我的身体给我带来麻烦,帕克太太。这事要复杂得多。” 她从牙床中间吸着空气,就好像那儿还长着牙齿,瞅着那个几乎被蜘蛛网封住了的小窗。 帕克太太就这么等待着,等着她的朋友告诉她这件令人感兴趣的事,或者是叫人害怕的事,或者是令人悲哀的事。 “是他,”她终于说。“是那个杂种。他又喝上了。” “他什么时候断过酒?”帕克太太问,她已经踯躅不前了。 “确实没断过。不过有时候,他会醉得一塌糊涂。这口就是,而且是闹得最凶的一次,”欧达乌德太太说。 “我能帮你什么忙呢?”帕克太太问。 “啊,跟他讲道理,亲爱的。以一个女人、一个母亲、一个邻居、一个老朋友的身份哄一哄他。” “你都哄不住,我怎么能哄得了他呢?” 帕克太太可不喜欢干这种差事。呆在这间小屋里,她精神饱满,脸涨得通红。 “我不明自,”帕克太太说。 “啊,”欧达乌德太太说,“我只是他的妻子,其实也不完全是。朋友就不同了。因为他总不至于因为你苦口婆心地劝他,就给你脸上来一拳,或者踢你的肚子。跟他讲道理就行了。你是这么好的一个人,眨眼之间就能把他功得哭哭啼啼,后悔得泪流满面呢!然后就完事了。你会看到的,我说得不错。” “他在哪儿呢?”帕克太太问。 “在后边的走廊里呢!坐在那儿抱着他的猎枪和一瓶科隆白兰地。酒,我们就剩那点儿了;枪,他只是从我这儿拿去摆样子呢。帕克太太,我敢保证,我知道他那个德性。” “我想,”帕克太太说,她可一点儿也不想参与这桩事情,“我想,最好让他把那瓶科隆白兰地喝完算了。你不是说这是最后一瓶了吗?喝完他就睡觉去了。依我看,这样解决更自然些。” “哈哈!”欧达乌德太太大笑着说。“在这家伙身上没有什么自然不自然的。如果由着他的性子来,只要有一口气,他就会进城买着喝的。不,帕克太太,我们必须呼吁的是他的良心。你是不会抛弃一位老朋友的。” 这当儿,屋子里一片寂静。你简直不会想到这里面会有什么情况,而且是个很棘手的情况。小屋的四壁全是用圆木的表皮板钉成的。他们在上面糊了一层报纸。看不见报纸的地方便是苍蝇。艾米·帕克先前一直没有特别注意到那上面印着什么可读的东西,现在开始慢慢地认出那上面的字了:一位牧场主的一生。他被一头公牛撞了之后死了。 然后,那双脚开始动弹起来了。木头地板上传来靴于拖拖拉拉的声音。她想起欧达乌德长着一双大脚。 “嘘!”他的妻子把嘴藏在手后面说,为了应付外人,那手上戴着一个挺宽的结婚戒指。“是他!他下来了。是好是坏,咱们还得走着瞧。不过有时候我想,他坐在那儿要更好一点。” 那双脚毫无目的地移动着,走了过来,在木头地板上蹒跚着,地板踩得吱吱咯咯响。房子在呻吟。一个大块头男人的身躯,跌跌撞撞,穿过那几个房间。 “我想,我们也得挪动挪动了,”欧达乌德太太说。“来,亲爱的,从这儿走。” 艾米·帕克感觉得出朋友手上肌肉的纹理。 “如果他要制造什么危机,”欧达乌德太太说,“我们最好选择一条逃路。这条路我是前一口发现的。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忘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