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岸边,脚下是洪水的泡沫和漂浮着的破柴烂草。她那大张着的嘴巴因为兴奋沾着一点白沫。 “你们有谁看见我爸爸了吗?”她问道。“一个白胡子老头。” 谁也没看见。 “现在好了,”她说。“我就说过嘛,他们总会从城里派人来帮我们的。我已经把东西都打成包了。” 她跑了起来。 “可是爸爸怎么样了呢?”她半道停下,踮着脚尖儿说。 他们说,也许她父亲已经在哪儿上了岸。 “是啊,”她说。;“但愿如此吧。还有机器,你们知道吗?我得带上我的机器。” “什么?”里斯·多克问。 “啊,”她说。“缝纫机。” 她从走廊里抱出缝纫机,小腿碰在踏板上,擦破一块皮。 “我只关心三样东西,”瘦小的女人说。“那两只山羊和这台缝纫机。山羊已经没了。” “缝纫机也保不住了,太太,”欧达乌德说。“要不然,我们就得都沉到水底。” “那好了。我就呆在这儿了,”那女人说。她的名字叫威尔逊太太。 她开始大声哭了起来,手指头抓着缝纫机的铁部件儿。 因此,大家只得硬把她拉到船上,就像拉她的那只柳条包。那里面塞满了她的东西,还拦腰捆着一根带子。 “你们不该这样,”她哭喊着。“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事。先是丢了山羊,现在又丢了缝纫机。” “啊,”她摸着船底麻袋下面那堆鼓鼓囊囊的东西,很平静地问:“这是什么?可别是具死尸。” 正是,他们说,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个可怜的年轻人。 “我从来没见过死人,”她若有所思地说。“就连妈妈死的时候,我也不在跟前。我到莫斯维尔布鲁克去了,和亲戚们呆在一起。这台机器就是他们送我的。” 她又哭了起来,泪水和雨水混在一起。 斯坦划船的时候,眼前坐着的这位妇女,又使他从对于死亡和洪水深沉的思索中回到他自己。他咬着嘴唇,看起来显然是因为划船费劲儿。但是实际上是因为他没敢把她父亲的死讯告诉她。他心里说:要告诉她,不过再等一会儿,现在不。他继续划着,满怀着对于别的那些划船者的友谊和那位妇女的怜悯。她穿一件旧罩衫,上面是开着小紫花的校形图案。斯坦·帕克想起烤面包的日子,仿佛看见面团在他们的大铁盆里发了起来。妻子揉面团的时候,脸颊发烧。整整一天,他光顾划船,还一直没想到过她。可是现在,划船的时候,能想起她来真叫他高兴。 这天晚上,皮博迪老先生回他们那个区,斯坦让他捎话,说还要在外头呆一两天,看能帮点什么忙。 从山区来的自愿救灾队在一家马车行的马房里过夜。他们睡在散乱的马槽里。新垫的干草直往脖颈里钻。整整一夜,马厩里、睡梦中,他们又抓又挠,辗转反侧,嘟嘟哝哝地抱怨。欧达乌德在橡树酒店喝了点儿酒,就躺在雨地里睡了。他说他是为了吸点新鲜空气。但是大伙儿抓着他的腋窝、脚脖子,硬把他抬了口来。然后,大家又在暖烘烘的睡梦中辗转反侧起来。马儿呆在黑天鹅绒般的夜色之中。人们都忘记了马厩里雨水的滴答声。 斯坦·帕克半夜醒来一次,想起他一直没跟人说过那位瘦小女人的父亲已经死亡,甚至当朋友们带着她和她那个柳条包离开洪水上岸的时候也没说。他没法讲出这件事来。有些事情你是没法说的。想到这里,他又心安理得地入睡了。在马厩那暖烘烘的饲草里,在那细雨连绵的夜晚,睡得更沉了。 天还下着雨。 欧达乌德太太说。这是一次全国性的灾难。农场都被冲垮了,许多可怜的人无家可归。总督的妻子向人们募捐。太太们公开出售一些小玩意儿和她们存得太多的东西,因为灾民和孤儿们没有面包填肚子,尽管那些政客们在视察的时候--当然是坐着船--讲起话来也都滔滔不绝,许愿要发放补助金,还有别的什么,最好是能给人们一块像样的面包和一条能保暖的裤子。 “因为,”欧达乌德太太说,“空气对肚子没半点好处,除了放出来是个屁。可是空话呢?连屁股也遮不住,甚至连刚落地的、狗娘养的小崽子的屁股也遮不住。” 然后她拢起滑落下来的头发。头发上也沾满了雨水。 艾米·帕克这三个夜晚独自躺在床上睡觉,在那张一边暖和、一边冰凉的床上辗转反侧,两只脚贴在一起揉搓着,听着从厨房顶棚落进脸盆和水桶里面的雨水声。她说:“这讨厌的雨简直把我腻烦死了。” “听我说,亲爱的,”欧达乌德太太说--话里已经颇有点煽动的味道了,“我们去看洪水好吗?” “跑这么远?”艾米·帕克说。“我可从来没有到过乌龙雅。” “啊,那可是个好地方,”欧达乌德太太说。 “那儿有四家酒店,一个面粉厂。有一次,我们还在一个大帐篷里看马戏团演出。不怎么远。我们可以随身带点儿干粮。亲爱的,那会是一次短途旅游呢!我们干嘛要呆在这儿?” 帕克家走廊前头的玫瑰看起来已经很茂盛了。这玫瑰是他们从先前那所旧棚屋前头移过来的。雨水冲刷着粗壮的枝干,又被黑色的刺分开。凋谢了的玫瑰花变成褐色,落了一层,在雨水中腐烂着。 “这儿的生活真够呛,”艾米·帕克说。“四周一片泥泞,等着雨停。” “你手里切圆白菜的工夫,鞋就发霉了,”欧达乌德太太说。 “也许我们能在那儿见到他们,”艾米·帕克说。 “肯定能!”欧达乌德太太说,“他们那些自愿救灾的人全都是了不起的人物。我敢打赌,酒店老板请他们喝不花钱的啤酒呢!因为他们从水里打捞出那些可怜虫。” 欧达乌德太太直说得这位年轻女人为自己的丈夫激动起来。他的那张脸是最勇敢的。她仿佛又看见他坐在皮傅迪的马车里,连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似乎不属于她,而是属于所有那些男人们。就这样,男人们一起坐着马车走了,好像他们为女人们感到羞愧。 “不过,如果到挤牛奶的时候赶不回来,我可不能去,”她抱着一线希望说道。 “我问你,如果赶不回来,又有什么关系?你们不是还有那个德国老头吗?他要是连奶头也不能扯一扯,连牛奶也不能送一送,要他干嘛?就让他排命往肚里塞东西吃,呆在那个破屋子里头,把裤子都撑破吗?” 于是,再无话可说了。 她们坐着欧达乌德家那辆带弹簧的马车,在那条黄泥土路上颠簸着,朝乌龙雅进发,车轮溅起朵朵水花。那匹马甩着它那稀疏的鬃毛,践踏着泥泞的路面,就好像它乐意这样做似的。不管怎么说,开始的时候,连它的骨头都失去了往日的愤懑。甚至它喘气的声音都是欢乐的。 欧达乌德太太说:“在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马戏团里,有一位小姐在两匹白马的屁股上跳舞。从这匹跳到那匹,还穿过一个大铁圈。乐队奏得抓抓叫。哦,我真喜欢看马戏。能叫人消遣。他不喝酒的时候也喜欢看,就像那次。啊,就在我跟你说过的那个马戏团。我们花了三个便士才在一块草地上坐下--或者说,那是一团乱草,人们一直在那上面乱踩--我们坐在那儿吃我们带来的小馅饼。他越发变得不要脸皮了。你听我说,他喝了大概不超过一品脱。哦,也许是两品脱。你知道他那个样子。他是在‘橡树酒店’,或者是在‘葡萄串酒店’喝的?这倒无关紧要。总之,他喝醉了,扯起裤子,要骑那匹总爱猛地弯腰跳起的小马,我挽着他的胳膊。‘抓牢点儿,’我说,‘你这个不安份的东西,你还没看够那些马戏,那些小丑,那些杂技演员吗?’我说:‘如果他们摔断了胳膊或腿,那是因为他们赚的就是这份钱。我可不是花三便士来看我自己的丈夫摔断骨头的,欧达乌德。’啊,听我说,帕克太太,当时真是糟糕透了。我又是个对当众出丑最反感的女人。不管怎么说,为了转移人们的注意力,乐队演奏起来。他们用一根绳子吊起一个皮肤浅黑的西班牙姑娘。那姑娘拴着一个脚趾头从顶棚上吊下来,嘴里还叼着一个鸟笼子。‘那儿,’我对我们家那位说,‘瞧呀!’我说,‘我们花钱就是来看这个的。’可是,帕克太太,他已经醉得厉害了呢,注意不到顶棚下面的表演。他站都站不稳。这之后,他就摔了下来。我一边给他撵脸上的苍蝇,一边看马戏,我是花了钱的嘛。唉,那马戏真好看,我永远忘不了。也忘不了那天夜里,大象和猴子身上的那股味儿。” 欧达乌德太太赶着马车向乌龙雅驶去。她挥舞着鞭子,抽打着眼前的景色,统帅着她的过去和现在。 可是艾米·帕克,这位被统帅的妇人,被女邻居的夸夸其谈镇住了,一路上沉默不语。为了防雨,她披着麻袋,那样子简直毫无生气。她在湿乎乎的麻袋下面,握着自己那双热烘烘的手。鞭声脆响,马车颠簸。篱笆向后退去,篱笆上的铁丝挂着水珠。天空在头顶旋转,有一阵子,露出一片蓝色。但是飘飘忽忽,犹疑不定,从那蓝色的穹隆,鸟笼子一定会掉下来。 在令人炫目的阳光像一把把刀剑胡乱砍下来的时候,阴沉冷峻的山坡上风雨飒飒,仿佛是表示心中的懊悔。整个山坡上,浑黄的瀑流飞泻而下。透过被涂上一层光彩的树叶,太阳照耀着一串串绿中带黄的桔子,似乎在玩弄一种骗术,只一会儿便隐没了,又让位于蒙蒙细雨。 到乌龙雅的路上,树期待地飘摇着,似乎有什么野兽会闯进来。 “听,”帕克太太说,她的脖子蹭着湿淋淋的麻袋。“你听见什么声音了吗?欧达乌德太太。” “有人也在这条路上走呢,”她的朋友回答道。 这时她们已经听见车轮滚动的声音。那声音很急促。 “他要把马眼睛都打瞎的,”女邻居说。“没错,这小子不是抢了银行,就是老婆要生产了。” 两个女人听着飞快旋转的车轮声很是紧张。她们直挺挺地坐在车上,脖颈显得又细又长。 直到车轮拐过最后一个弯儿,她们才看见那是一辆轻便马车,车上并排挤着三个俗里俗气的小伙子。轻便马车溅起泥水,他们从座位上转过身来。 “早晨好,太太们!”他们说,或者是挥舞着鞭子的那个人说。车慢了下来。“这是到发洪水那地方的路吗?”他问。“乌龙雅?” “到处都是洪水,”欧达乌德太太凝视着前方说道。“路都成一条了。” “哈!挺滑稽,是吗?”拿鞭子的那个家伙说。 他是个块头很大的年轻人,镶着一颗金牙。 “我们是体面的女人,今儿个出来逛逛,”欧达乌德太太说。“我们一直很快活。或者说,在你们几个赶上来之前很快活。” 那个年轻人对着蒙蒙细雨,从牙齿的缝隙中间,挤出一口唾沫。另外一个小伙子笑了起来。 “说下去,”他说。 “我会的,”她说。“我还得添上一句,我们的车赶得不快不慢正好!” “哼!”年轻人捅了捅伙伴的肋骨说:“这么说,你没听人说我姥姥怎么死的吗?他们没法儿把她救出来,给淹死了。” “哼!”欧达乌德太太说。“你姥姥和什么张三李四!你们家完蛋的是你扔掉的那些空酒瓶子。” 女邻居的这种鲁莽使艾米·帕克既兴奋又吓得发抖。她转过一张微露喜色的脸,紧张地望着路边的铁丝网。铁丝网上滴着水珠。 “你他妈的说话太损了,”小伙子说。 他穿着一件绿颜色的旧大衣,越发显得块头大了,尽管他的块头已经就够大的了。他把他的同伴--那个黑不溜秋,满脸通红,眼睛血红,但明亮、好奇的家伙挤得紧贴在那个坐在外手的小伙子身上,那小伙子便只好挤着车围栏。不过对于他,好像关系还不大。他很瘦。他是那种不爱说话,但是在该笑的时候,恰到好处地笑一笑的人:或者放声大笑,或者低声窃笑。他是个能煽动人心的人。 “太损了?”欧达乌德太太一边摇晃着她那根细细的马鞭,一边说。“你还希望什么呢?也许是希望给你一束扎着缎带的紫罗兰?” 艾米·帕克希望她不要再说了。她的女邻居简直是在走钢丝。她可受不了。于是,她转过脸,不再去看他们。 那个大块头黑不溜秋的同伴,从绿大衣后头探过脑袋,只露出一张脸,下巴尖尖的,显得特别好奇。他说:“你,一言不发的那位。这场合你这么一声不吱可不大合适吧。我以前在哪儿见过你呢?是班加雷,还是在河沃尔的广告里头?” “我不去班加雷,很少去。” 她十分懊恼,尽管血直往上涌。她无法也去走那钢丝。她很笨拙,浑身发抖。 “我的朋友是一位夫人,”饱经世故的欧达乌德太太说。“她可是一直有人护着。她从来没和乱七八糟的人混过。” “如果这么一对漂亮的娘们也算得上什么贵夫人,我可就没得说了,”大块头说。 这当儿,那两匹拉车的马儿相互之间不理不睬,它们浑身水淋淋的,松松垮垮、平平稳稳地走着。 “坏小子!”欧达乌德太太忿忿地说。“从来没见过这么厚脸皮的家伙。” 坐在马车外手的小伙子笑了起来。 “听着,”穿大衣的家伙说,“我们座位底下有点儿货真价实的老酒。来找块干燥的地方聊聊天,你们看怎么样?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煮点儿什么,边煮边聊。” “啊!”欧达乌德太太手里抖动着缰绳说,“到处都是雨水,没法儿聊天。” “她对付得挺快,”那个瘦小的、眼睛通红的家伙说。 他已经开始露出饥渴的、还有点狡猾的神色。他用那根一边长了个疖子的长鼻子唤了嗅。 “啊,亲爱的,这算不了什么,”胖墩墩的女人说,“等我丈夫来了对付你们,这就算不了什么了。” “你丈夫又怎么样?”那个黑不溜秋、眼睛通红的小个子嚷嚷着。他越发饥渴难忍,比他的同伴还来劲儿。 欧达乌德太太说:“我要是有时间,会详细讲给你们听的。可惜没时间,就只好简单点了。他是个块头非常大的人。听我说,身上的肌肉像南瓜。见了你们这样的人,鼻子里头就要喷火。我丈夫最不喜欢的就是那种白天得意洋洋,黑夜偷偷溜走的、鬼鬼祟祟的短脚鸡!就这些了,上帝保佑!” 她很麻利地抽了一下她那匹马。马儿湿乎乎的耳朵耸了耸,在车辕上甩了一下尾巴,放了个屁,似乎表示抗议。 轻便马车上爆发出一阵乱哄哄的、愤怒的叫骂声。声浪之中,那三个家伙紧紧地挤在一起,讨论对策,对于是动手来硬的还是对骂,意见有分歧。 “揍她一顿!”有一个说。 “丈夫!”另外一个人说道。“她说的是哪个丈夫呢?” 坐在马车外手的那个家伙笑着,在坐位上挪动了一下身子。 “如果你们想认识认识我丈夫,”欧达乌德太太说,“班加雷的哈勒兰警官会帮忙的。他刚好从山坡那面过来。他的连鬓胡子我一英里以外就认得出。” 果然,那个高个子年轻警察骑着他那匹懒洋洋的栗色马,慢吞吞地走了过来。他的连鬓胡子亮闪闪的,因为打过发蜡,连一滴雨水也没沾。他的背由于长期骑马隆起了一块。 轻便马车上那几个家伙脸色变得阴沉起来。车轮子先是跑了一阵,接着吱吱嘎嘎地走着,然后在你喘气的工夫,像先前那样,飞也似地跑开了。 “早上好,哈勒兰警官,”欧达乌德太太说。“我们今儿个到发洪水那儿逛逛,瞧瞧能看到点什么。比如可怜的人们,还有那些不说话的牲口。我们还希望碰到我们的丈夫。这两三天,他们一直在这儿帮忙呢。” 雨似乎变得有了一点暖意。在这蒙蒙细雨之中,和这位长着两条长腿、一口自牙、性格随和的年轻警官又快活地聊了一会儿,大车便载着两个女人,继续走那条泥泞的路。 马戏团的故事和她自己刚才经历的危险,打破了艾米·帕克沉闷的生活,使她变得昂奋。与这位警官的邂逅又使她感到宽慰、快活。现在她在马车上安顿下来,准备在这条陌生的道路上,完成这次旅行的最后一段路程,又觉得几分凄凉。如果走到头,还只是树木,只是灰蒙蒙、湿淋淋的树木,她可真搞不清楚为什么要来这儿了。她试图去想象她将要高兴地看到的丈夫那张诚实的脸。她试图重新燃起对女邻居的友谊之火。她依然坐在她的身边,颠颠簸簸。她知道,她还是那样了不起,经常做些令人惊奇的事。但是像她自己一样,还得一直走下去,漫无止境。 “哦,亲爱的,”她说,在湿麻袋下面舒展了一下有点儿痉挛的四肢,“你说我们多会儿才能到呢?” “总有一天会到的。”欧达乌德太太打了个哈欠。她也觉得索然无味。 路继续向前延伸着。 欧达乌德太太披着那条蟹壳似的、硬梆梆的麻袋,样子如此之怪,简直可以说马戏团都会因此而不存在了。 “有时候,”她说,“你已做的事情都让你莫名其妙。我记得,那次他让那匹白星眼大黑马--我从来不喜欢那匹马.后来没多久,我们就把它卖了--踢到肚子上,差点儿踢死。我问他:‘你要我找神父去吗?’他被马踢得青紫,不过比起后来的黄色,那就算不了什么了。他肚子上捂着个热盘子或者热布子,整夜整夜地瞎转悠,把我都要折腾垮了。不过,我没垮下来。要知道,我紧张着呢!因此我就这么问他:‘我去叫个神父好吗?’‘叫个神父?’他说。他正痉挛着呢。‘经过这么多年,我都不知道该怎样和神父打交道了。给我拿个大号的羊皮酒囊,穿上紧身背心,再拿本书。我宁愿要这些东西。因为,它们还没学会伸手要钱呢!’你知道,这是因为欧达乌德手头很紧。紧得就像贴在屋子四周的糊墙纸。不是我说他们的坏话。那些神父们这事上要一先令,那事上要六便士。要果一夜,就得付他一镑。我知道他的弱点,便说:‘好吧。’他说:‘给我倒杯朗姆酒。神父和酒二者不可得兼,如果必须放弃神父,没办法也只好如此。’他难受得浑身冒汗,身上的汗毛连一根也竖不起来了。欧达乌德是个汗毛很重的人。” 现在这段路上的树木变得相当稠密了,乌云也比以前更加浓重了。它们仿佛经过一番密谋,笼罩着、包围着这辆小小的马车。马车爬上一道山坡,显得孤孤单单。 “可他还是没死,”欧达乌德太太说,“尽管说了那么多不尊重神父的话。我可不愿让他死。我不知道我应该做什么样的选择。因为,帕克太太,有的人选择一条这样的道路,有的人却选择另外一条。” “这话是什么意思,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问道。她不能够,也不愿意帮助她的朋友。她手里的手帕攥成了一个球。 “我的意思是,我们是在上帝的面前结婚的,”欧达乌德太太说。“我的意思是说,没有神父在场。既然他对神父是那么个看法。我的看法呢?我也从来不把宝押在神父身上。我总是这样说,有了上帝,也就有了神父。几个先令省下了。不过,谁能说得准呢?亲爱的,谁能呢?” “这么说,你和欧达乌德先生没正式结过婚吗?”帕克太太说。 “傻东西,”女邻居说。“我跟你讲了这么半天,这么委婉地讲,就好像有人听了会生气似的,不就是说的这个意思嘛!” 艾米·帕克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些话真够叫她目瞪口呆的。 “哦,”她犹豫起来,因为欧达乌德太太在等她说下去,“我看你们这样结合,和别人也没有什么不同嘛!”她说,或者是在违心地说。 “哦,我没有什么可后悔的,”欧达乌德太太说。“如果我跟丈夫操起东西对打,或者斗斗嘴,那是因为我们都喜欢那么做。唯一遗憾的是,我没能穿上雪白的礼服,戴上大檐帽,排排场场地结婚。” 话到此也就结束了,但是结束不了。对于帕克太太永远不会完结。 她们路过一所小棚屋。棚屋是用木头和铁皮搭成的。棚屋外面有两个小孩,光着脚丫溅水花玩。 “那镇子也许就从这儿开始了,”艾米·帕克太太充满希望地说。 既然她的朋友和先前不同了,她就该坐在旁边,看着她。可是她不能,她觉得脸上发烧。 “到了城里,我就太高兴了,”她说。“简直腻透了。” 欧达乌德太太没有答话,只是吧嗒了几下湿润的嘴唇,好像她对于“没完没了”颇有经验。 年轻的帕克太太继续东张西望,寻找能够引起话题的东西。她愿意对她的朋友说些表示爱慕、叫她放心的话,可是总被一种什么力量阻止着。她们似乎被冲刷得距离更远了。雨水哗啦啦地溅在车轮的辐条上。这两个女人开始接受、承认这个距离了。车轮刷刷地响着从雨水中碾过。过一会儿我会补救的,艾米·帕克心里想。她是个热心肠的好人。过一会儿,她心里说,而不是现在。她仿佛已经被冲得太远了。她迎着强大的洪峰游泳,马戏团跳舞的人也在那激流中漂浮,还有欧达乌德赤裸裸的身子。 欧达乌德太太在唱歌,因为心里烦闷。 那条路似乎是在突然之间延伸到现在已经是一座孤岛的乌龙雅。公路的路面相当结实。车轮滚滚,马车从一群正横穿大路的羊群中间驶过。 现在,肯定有希望见到她们的丈夫了。 “你说他们好找吗?”艾米·帕克问道。她弯下腰,让手在羊儿油腻腻的脊背中间划过。 “这地方不大?”欧达乌德太太回答。 当她们从羊毛那暖烘烘的、给人以慰藉的气味中穿行的时候,共同的希望又把这两个女人联系在一起。她们好像是坐在不平的羊背上被驮过去的,她们听着羊粪蛋儿拉在地上的声音和青蛙的叫声,满意地舒了一口气。 就这样,她们进了那座小城,经过面粉厂,经过那马戏团曾经在里面搭帐篷的围场,经过教堂自色的钟楼。钟楼上的大钟已经不走了。教堂下面,有人正被埋到那湿乎乎的、茂盛的茅草之下。 “啊,天哪!真可怕!”欧达乌德太太说。她支棱着脑袋,又想看,又想转过脸去。她浑身起鸡皮疙瘩。想起她自己参加过的那些葬礼,这眼前的葬礼似乎也和她有关系了。 可是艾米·帕克瞧着死者的亲属们撑着的纺锤形雨伞,似乎由于洪水的出现,在到乌龙雅的路上第一次睁开了眼睛。眼下,她还不至于死呢! 她们进了城。店铺里摆满了金属器具、手套、椰子冰糕、已经蔫了的甜菜根。可是人们,甚至老年人,也都跑到水边看洪水去了。 一位妇女手里倒提着一只莫司科维公鸭沿着小巷走了过来。“你们想象不出,”她说,“你们想象不出,那地方挤满了人。有遭灾的难民,有自愿来救灾的人。连总督也来了。他们正在橡树酒店那里晾被单,宰了满满一院子鸡鸭。” “我们是来找我们的丈夫的,”欧达乌德太太说。“斯坦·帕克和迈克·欧达乌德。他们是来这儿做救灾工作的。您见过他们吗?”她问。 那妇人没有见过。 “他们俩都是块头挺大的男子汉,”欧达乌德太太说。“我那口子还留着黑胡子。” 但那女人还是没有见过。她的眼睛里一片茫然若失的神情。仿佛正在那神情背后,寻觅她自己的生活片断。一旦拼凑起来,就要讲给这两位来他们这个城镇造访的女人听。 “星期五,我们差一点让大水给冲走,”那妇人开始讲了。 可是她手里倒提着的那只鸭子从街面上抬起它多瘤的脑袋,嘶嘶地出声。可欧达乌德太太不是个爱听别人讲故事的人。 “去看洪水该走哪条路?”她打断妇人的话问道。 那女人回转身,把整个手臂伸出来,给她们指点,她那技在肩上的湿头发甩动着。她是个绝妙的传信人。 “顺着这条巷子往前走!”她说道。她的门牙掉了,这话说出来就像从毒蛇的两枚毒牙中吐出来的信子。“第一个胡同别拐,第二个也别拐。看见那个阳台了吗?从那儿往右拐。洪水漫到那片公用地了。” 那巨大的、黄色的猛兽已经掠过那块草地。 “那块公用地已经淹了一半,”女人说。“已经到了特劳尼斯。洪水从窗户冲进去,把那套崭新的房于全毁了。” 欧达乌德太太咂咂舌头,不知道是不是出于同情。反正那匹顺从的马儿又继续朝那可怕的地方走去。 在乌龙雅,人们的一切全都围着洪水转。不是看洪水,就是在帮忙。要嘛从那条载着他们从一场梦幻走到另一场梦幻的船上走下来。有的人已经解脱了,现在正被抬了下来。围观的人们大都回避这场面,不是怕倒胃口,就是因为他们害怕面对这些裸露的面孔。只有巴布·奎克莱依--他是跟姐姐多尔·奎克莱依一块儿来的--能够忍受死者脸上的“微笑”。 “这老家伙挺好,”他边说边朝一个老头的脸乐呵呵地笑着,“瞧见了吗?”他说。“他挺好。你能看出,他挺好。” 他触摸着老头脸上的“笑纹”。这正是斯坦他们发现的那个头朝下卡在树权上的老头。 许多人,包括那些可以啪啪地抽着响鞭、.可以摔倒四岁公牛的男人们都厌恶地走开了。他们都说,这种行为是不能允许的。所以,多尔·奎克莱依只得喝住她的兄弟,拉回他的手。 他先前发现一块挺古怪的圆石头。这块石头是被无数次的洪水冲刷成现在的样子的。现在既然不能随便动手,他就站在那儿看他那块石头。他被围观的人们包围着。这小伙子个头挺高,可是没关系,他还可以低着头瞧自己的玩意儿。整个世界都集中在手心之上。 那些看洪水的人一直议论纷纷。围观的人们一堆一堆地聚集在一起,脸上尽是激动的表情。不过也有些人说起话来带着一种权威和关心公益事业的热情。他们脸上一副认为自己能解决某个问题的表情。有的人说,应当向北开一条泄洪的水渠;有的人说,显而易见,这样的水渠,只有向南开才行。有的人对洪水有些经验,他们考虑到现在的情况--水位明显地不再上涨,风的方向,云彩的形状,再加上某种本能.认为洪水一定会很快就退下去。 一伙随员陪着总督。总督问些问题,表示他的同情,也显示出他的老练。他站在那儿,一只脚朝洪水的方向稍稍跨出一点儿。他只是为了站得舒服一些,因为他曾经受过伤。可是有的人看了不禁在心里问自己:这个姿势是否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他们看着他那只很秀气的英国靴子的靴尖,等待着发生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总督穿着质地十分考究、领口镶着丝绒的大衣,继续显示着他的老练。他头发花白,吸着一支雪茄。一团团蓝灰色的妙不可言的烟雾似乎“误入歧途”,和四周的烟气混合在一起。 “当然,会拨给你们专款,还要发放一部分衣物,”总督对市长说。脖颈在那剪裁得很合适的领口内转动着,一双显示着受过良好教育的眼睛所蕴含的朦朦胧胧的同情越发强烈了。“不过现在,”出于对周围情形的尊重,他压低嗓门问道:“人们有足够的粥喝吗?” 市长说,依他看,粥倒不缺,这得感谢一些地主和屠户们的慷慨。这件事由一些太太们照料,统由一位屠户的老婆掌管,有一位五金商店的老板借给几个炉子。市长站在总在身边,两腿叉开,膝盖有点打弯,两手下垂,十指分开,就像两串香蕉。 这当儿,那熙熙攘攘的人群被激动的情绪或者好奇心驱使着,这儿站站,那儿走走。他们之中许多人披着麻袋。当然,不是因为贫穷,而是为了实际的原因。它们能挡雨。人群就像一幢幢哥特式建筑,人们的手都搁在胸前,抓着被在肩上的湿麻袋。有时候,那姿势很显眼,给人们一种做祈祷的印象。有的人确实在默默地祈祷,嘟脓些他们从教堂里学会的很不完整的祈祷文,或者东一句西一句,用他们自个儿的话来祈祷。但大多数人只是为了抓肩上的湿麻袋。周围是一股麻袋味。有的人肩上和胸前都留下一层淡淡的麸皮和细糠凝成的糊一样的东西。 当他们来回走动着、闲聊着,或者站在那里的时候,他们敢于想象或者敢于回忆往事的话,你可以打开他们灵魂的“橱柜”,看一看那里面或者排列得整整齐齐,或者杂乱无章的东西。有的人感情过剩。比如说有一位杂货铺老板的妻子,没法克制对一位警察的渴念,整夜整夜地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为了克制心中的欲念,连嘴唇都咬肿了。可是多尔·奎克莱依呢?她站在一片泥泞之中,除了制止兄弟去看一个中国人,几乎就没挪窝。多尔,这位一动不动站在那儿的多尔,灵魂的“橱柜”里拥有一缕灯光。当洪水涌动着拍岸而来,拍岸而去,她想起了父亲。她那淡淡的、要隐没了、但又终于没有消失的微笑,停留在修女们的脸上。从她们那里,她学会了铜版雕刻。她的家人很为此骄傲。多尔·奎克莱依和几个修女坐在一起。她们正埋头干各种编织的活计。修女头戴圆锥形的帽子,脸上毫无个性特征。她们教育了多尔,使她拥有至今还在照耀着的那缕黄色的光。 可是人们皱着眉头说:“啊,瞧奎克莱依家这姐弟俩。” 巴布·奎克莱依挤过来挤过去,找那个中国人,要嘛干脆停下脚步,直盯盯地、极其坦率地瞅着人们的脸,那神情就好像他显然和他们的思想糅合到一起了。这当然越发糟糕。 “她应当管住他,”他们说。 多尔·奎克莱依不得不从往事的回忆中挣脱出来,说道:“嘘,巴布!人家不喜欢你这样。来这儿站着,看那船上又运来谁了。” “雨很快就要停了,”他叹了口气说。 他那双没有神采的眼睛又充满了愚蠢。 “瞧,”他说,“要停了,雨下完了。” 尽管大家一直议论洪水要退,大雨要停,可这只能是一种理论上的空谈。谁也不相信这种事儿会发生。许多人在心底甚至不希望这样。有的人顺着巴布·奎克莱依的手指向天空望去。这一天,天空第二次出现蓝色。但是那一片晴空也还是叫人忧虑重重,一团团乌云在翻滚,一队黑色的鸟儿就像一支箭从云中掠过。虽然连一只鸽子也没有,但那一队鸟儿使人们想到它们也会冲上云天。总督居然说了句笑话,那些保护他免受拥挤的人们听了爆发出一阵大笑。 那一张张裸露着的面孔一旦不被已经习惯了的雨水遮盖,显得很有几分冒失。 “那几条船好像要在这儿靠岸了,”欧达乌德太太说。“也许能找着我们的男人。” 这两个女人,把车停在离人群稍远一点儿的地方,用链条把车锁好,在马鼻子前面挂了个草料袋--那里面的草料在离洪水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往外漏了--然后,拖着僵硬的双腿,穿着沉甸甸的湿衣服,向洪水走去。艾米·帕克觉得,走了这么长、这么艰苦的路,走到头才能舒展一下她那笨重的身子,太有点儿滑稽可笑了。她把湿麻袋围在肩上,看起来怒气冲冲,其实并没有恼怒。 “你看见斯坦了吗?”她问多尔·奎克莱依。 “没有,艾米。没见。有些地方我们没去。” 多尔·奎克莱依以为艾米在生气。因为生性谦卑,她也就听其自然,逆来顺受了。 渐渐地,一切都正常,自然了。在那羞羞答答地露出来的第一缕阳光的照耀之下,艾米·帕克和她的朋友们一起,站在人群之中。这掩饰了她的笨拙和困窘,阳光渐渐变得更富于金属的色彩,更加耀眼。树木孤零零地困在闪闪发光的、棕黄色的洪水之中,噼噼啪啪地响着,闪着绿幽幽的光。一架风车旋转着,划破还残留的、灰蒙蒙的云霭。一条船开始向岸边划过来。人们极力辨认着船上的人,开着玩笑,甚至打赌。 艾米·帕克突然被一种恐惧攫住了。这可能是丈夫坐的那条船。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真不知道该对丈夫说些什么。周围那些陌生人那一张张面孔,不会比她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