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点暗示。“你盼望啥呢?”她说,“一台蒸汽机车?” 她的声音过分鲁莽地打破清冷的寂静。她站在那儿,手里摇着水桶的提梁,发出吱吱吱的响声。空气对这声音倒不觉得有什么羞怯,而她为自己说话的声音惭愧不已。 她惭愧自己说不出应该说的那些话来。整整一天,她听乳牛脖子上的铃铛声,听一只小鸟的欢叫声,体味着她那所寂静的房屋的存在。她的思想原来是那样大声地喋喋不休,可现在却躲避了起来。 这位年轻人,她的丈夫,从大车上咯地跳了下来。他的上衣不太合身,后背被什么东西吊了起来。 “你的上衣太紧了。”她一边说一边给他抻了抻。 “那就只好紧一点儿了。” 他吻了吻她的唇。立刻,一切都清楚了,他要的就是这个。除此而外,所有别的什么:言语呀,挽具呀,灰色树桩间曲折穿行的大车,甚至他那件皱皱巴巴朝上卷着的上衣,只不过是复杂的俗套的一部分。 于是,嘴里带着他的气息,她从这个高潮之中走开。她去找那头黄奶牛。它已经忍耐好长时间了。它的肚子颇有耐性,颜色青紫的舌头把嘴塞得满满的。这位年轻妇人因为对牧师的妻子一直怀有一种钟爱之情,所以给这头老奶牛取了个名字叫朱丽亚。夕照之下,她这头温顺的奶牛越发显得温顺了。它转过头来,朝她走来的方向张望,甜甜地喘息着,表示欢迎。她喜爱这头沐浴着桔红色晚霞的古铜色奶牛。整个世界向她敞开了。牛奶带着一种安谧的恬静,落入她的奶桶。她那双手刚才漫不经心地触到了丈夫的脊背,现在又进一步做出这些爱抚的动作。她触摸过的一切都发生了一种变化。她低下头,靠在奶牛身上,倾听那宁静的声音。 有一次,大约就是这个时辰,来了一个陌生人。他俩好久都没有忘掉这人,因为他是头一个不速之客。他顺着那条小路,朝她正靠着给黄牛挤奶的那棵枯树走来。那渐渐走近的脚步声和唰唰唰的挤奶声混合在一起,直到妇人抬起头才瞧见这儿站着个男人。他长着一个长鼻子,背上背着一个口袋。 他说他要去乌龙雅,那地方离这儿还有好远一段路程,那儿有一条大河。“你到过乌龙雅吗?”男人问道。 “没有,”她说,“我从来没有到过那么远的地方。” 太远了,远得难以对它抱什么期望。她坐在那儿一动不动。奶桶放在膝盖中间,那条大河仿佛从她这里流走了。 “我只到过尤罗加和这儿,”她说。“嗅,还到过班加雷一两次。” “我差不多哪儿都去过,”那个男人说。 从他那件粘满头皮屑的上衣看不出他因此得到什么好处,但他那张脸一定见过不少世面。那个大鼻子正为自己见多识广而自得其乐。 “你看见过野人吗?”她问道。在这寂静的傍晚挤着牛奶。 “老天爷!”他笑着说。“见得太多了。在许多你压根儿就想不到会见着他们的地方,他们会朝你晃动头上的羽饰。” 听口气他是个受过教育的人。 “我认识的一位太太告诉过我,”她带着一种苦涩说道,“有些野人潜到海底,用牙齿咬着把东西捞上来。” 她的一双眼睛闪闪发光,对那些还没有得到、而且也许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充满了渴望,或者似乎因为她还没有涉足于海底,而生出企求。她坐在母牛身边,它的乳头在她发痛的手里变得越来越松弛。 “你对文学感兴趣吗?”男人问道。他的一双眼睛也在闪闪发光。 “什么?”她问道。 “我是说,你这个年轻妇女读书吗?” “我读过四本书/她说。“在尤罗加的时候,我还看报。” “瞧,”那人一边说一边把胳膊伸到袋子里。“这儿有书。” 原来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里装着不少装帧漂亮的《圣经》。 “这里面还有画儿呢,”他说。“瞧,二十七幅插图。这是参孙推倒了神殿,这是约伯正在查看他的脓疮。也许您的先生要给您买一本这种《圣经》当礼物。对于一位爱读书的年轻太太,这样一件礼物可是太有吸引力了。” “我们有《圣经》,”她说。 “可是没有插图呀!” “没有,”她说。“不过,我得削土豆皮、缝缝补补,还要侍弄奶牛。他不在家的时候,还得劈柴。下雨之后,要是野草实在太厉害了,我还得拿起锄头去锄地。哪儿有时间看画儿呢?哪怕是《圣经》里头的画儿。” 那个男人擦了擦鼻子。“你是个讲求实际的女人,”他说。 她把她刚才坐着挤牛奶的那只旧箱子推到后面。“我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说。“我没怎么念过书。” “见过这玩意儿吗?”那人问道。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胖墩墩的小瓶。标签上写着:“名副其实的汤普森催眠药水。包治各种病痛,安全可靠,货真价实,老幼无欺。” “花钱买瓶这个也值得呢!” “哦,”她说,“我丈夫来了。” 她穿过他们围起来的那块土地,洁白的牛奶跳荡着,拍打着桶沿儿。她很高兴离开这个人,因为她已经开始感觉到自己对生活缺乏经验。 “那家伙是谁?”丈夫问道。 “是个步行去乌龙雅的人。带着满满一口袋《圣经》,还有一个瓶子,里面装着些古怪的药水。” “到乌龙雅还远着呢!”年轻人说。这当儿,那位陌生人一直在暮色中整理他那些书,重又把它们包在原来那几张皱皱巴巴的纸里。 在这块不久之前还是一片丛林的空地,阳光消失得很快。他们的房子显得那样脆弱,在他们自己的家园,他们竟也成了陌生人。直到上灯以前,这地方不像是他们的家。 “最好请他吃点什么吧。你能做点儿吗?”斯坦·帕克问道。 “哦,我想总会有点儿吃的吧。” “他可以睡在外面,”她丈夫说,“或者在走廊里,铺几条麻袋。” 她说:“我还不知道该给他吃什么呢!” 她突然充满一种忿忿不平的、自命不凡的感情。兴奋撩拨着她的怒气。她容光焕发。在她张罗着准备接待他们的第一个客人的时候,这间灯光照耀的屋子里,到处是她咋咋唬唬的身影。 年轻妇人在炉灶上烤肉。那位卖《圣经》的陌生人嗅着肉香,搓着一双手。食欲开始消除他的谦恭,他渐渐自在起来了。她在一个铁丝烤架上烤着三块排骨和一个小腰子。排骨爆着油花,腰子鼓胀起来,细密的血珠闪着光。陌生人等待着,一双眼睛开始现出悲哀的神色。也许是出于耐心,也许是因为确信那几块愤怒的排骨终究会爆炸开来。 这位身带催眠药水的人已经整整一天没吃饭了。他叹了一口气,说:“是啊,食物能滋补人。还有酒。有些人否认酒的营养价值。可是你们一定已经从书本上读到--这一点我毫不怀疑,你们显然是有头脑的人--你们一定已经读到,酒也是一种食物。请注意,是纯粹的食物的一种形式。” 陌生人眯细一双眼睛,就像从一条缝隙里面往外瞅。这更突出了他那种雄辩的镇密和精巧。他是个秃顶,或者说还没有完全秃。几缕残存的头发挣扎着,爬过他那发青的头皮。不戴帽子的时候,他那张被阳光晒黑的脸与其说见多识广不如说饱经凤霜。 “我有个姨夫就这么滋补。他现在还活着,而且还喝这玩意儿,”年轻妇女说。她砰地一声,把两只笨重的白茶杯放到桌上。 “那只是一种理论,”陌生人温和地说。 可是丈夫被一种莫可名状的喜悦触动了。他从那个东摇西晃的食品柜里拿出一瓶酒。这瓶酒他是留着等一个正式场合用的。那么,眼下这个场合为什么不能用呢?他们还从来没有接待过一个客人呢!而且现在,灯光更使人确信,这房子是属于他们的。薄暮时分那笼罩他们的不安和疑虑已经烟消云散。 “好了,”年轻人说。“不管它是不是食物,反正这儿有点好朗姆酒可喝呢!” “好暖暖心,”陌生人说。就像你平常那样,在转而谈及一个重要议题之前,先不经意地说上这么一句。“这使我想起非洲黄金海岸的一件事情。我在那儿曾经和那些土著人的部落酋长洽谈一宗很大的买卖。” “这是你的茶,”年轻妇女说。就像要拿这句话堵上两只耳朵似的。 但她的丈夫想多听一点儿。他们已经开始吃那块肥腻腻的肉了。他半张着两片嘴唇,现出惊讶的神色。 “黄金海岸,是吗?”年轻人问。 似乎家具的永恒只是一个神话。似乎另外一些他已经在内心深处感觉到,但尚未发现的闪闪发光的幻象正骚动着,几乎浮到了表面。坐在松木椅子上如坐针毡,眼睛困为遐思在眼窝里深陷下去。他的妻子正在吹叉子上一块挺烫的肉。她真想站起来吻丈夫的眼眶。 那位陌生人嘴里塞得满满的,费了半天劲儿,终于腾出个空隙解释道;“那时候,我正有公务在身。可以说是公私兼顾。我是去调查从阿善提部落能不能贩卖红木。那些土著人可真难缠。要不是因为他们的一个酋长突然得了腰痛病,事情可就麻烦了。我让他喝了不少朗姆酒。” “那阵子你还没卖那种水吗?”年轻女人问道。 “哪种水?”陌生人问。他正拿起瓶子往杯里倒酒,就像人家请他倒似的,但同时又极力把那个动作做得不怎么起眼。 她说:“就是你口袋里装的那玩意儿嘛!” “啊,”他说,“那是另外一种行当。是的,带着呢。” 他已经不再说话了,吮着那块啃得光溜溜的排骨,直吮得嘴巴油光闪闪。 这当儿,斯坦·帕克的心被揪扯于黄金、乌檀的幻象以及他自己平静的现实生活之间。他不愿意从钉子上面摘下帽子,说一声:好了,再见!我要去看看异国他乡了。他没有因为这种想头,腿窝里冒汗。他有一种更加微妙的渴望。就好像世界之美已经从睡梦中、从拥挤的小木屋里升起,他已经唾手可得。那些从来没有用以表达思想感情的话,现在也许会突然冒出来。因为,如果能够发现的话,透过表面,在他的内心深处蕴藏着表达爱和美的绝妙的言词。 可是他说出来的还是那句话:“黄金海岸,是吗?”他伸手去拿酒瓶。 他所有的弱点和所有的力量融合在他的血液之中。 “小时候,”他说,“我读过莎士比亚的著作,只啃任一点儿。我觉得不管什么东西,我也是只能啃明白一点儿。” “文学,”陌生人说,“是人最大的安慰。哦,当然了,也许还有一两样可以和它相媲美的东西。” “给,”年轻女人把盘子里啃过的骨头收拾走,扔给门口卧着的那条狗。 夜的悲凉以及这两个男人那似乎是出了窍的灵魂压抑着她。他们不再把只言片语像扔吃剩了的东西那样说给她听了。进入他们谈话的任何一点诗意都是属于他们个人的。陌生人不论谈到波斯湾还是埃塞俄比亚,鼻子都焕发着红光。她丈夫那种神情,她以前见过一两次,并且勉勉强强给予一点敬意。 “是的,”陌生人说。“即使它不是最大的安慰,也还是值得一提。读一本好书确实有许多益处,就像有的人必须唱一遍赞美的诗,有的人必须从食品架上拿一瓶子酒一样。你会体会到这一点的,”他说,“我说的是实话。” 他把朗姆酒喝了个精光。 “当然,从另一方面讲,你们的情况也不尽相同。” 听了那男人这句话,少妇觉得自己又被带进谈话的中心。她在桌子那边紧挨丈夫坐着,手抚摸着他胳膊上的汗毛,她的存在又得到了承认。 “这话怎么讲?”她问。 “因为全能的上帝还没有向你们摊牌。你们还没有被打破脑袋,踢到楼下,唾沫吐到眼里。明白吗?” 斯坦·帕克觉得这老头子大概不只是喝醉了,而且还有点儿疯癫。但妻子靠着他的肩膀热乎乎的,使他自己完全避免了这两种情况。 “所有新婚的年轻夫妇都是属菜的,”陌生人说。“他们相互之间无须竞争。就像葫芦和南瓜,缠绕着、拥抱着,躺在床上。” 年轻女人说:“你可真适合去贩卖《圣经》。” “什么东西都是种类繁多呀!”她的客人歪着嘴打了个哈欠。“说起《圣经》,我心里一直燃烧着怎样一团火焰呀!你也许不会相信,我被它照花了眼。啊,是的。只是那火不能持久。” 他那可怜的几缕头发耷拉着,丈夫和妻子相互倚靠着。对这一切,他们确实无动于衷。内心深处的满足在他们脸上焕发出柔和的、金色的光彩。 “现在,要是你们允许的话,我想在什么地方躺下来休息了,”客人边说边松了松裤带。“和那个陀螺躺在一块吧。那可是个漂亮的小玩意儿。” 他从远处指着壁炉台上放的那个银擦子。 她说:“那是我们举行婚礼时人家送的一个小肉豆蔻擦子,是银子做的。” “啊,婚礼!我们是怎样试图给自己寻找保障可!” 不过他还是被安排到外面的几条口袋上睡去了。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一弯明月从那永恒的树木之上歪歪斜斜地升起。月光下,那个长方形的棚屋在远处躺着。’屋内,炉火已经变成红炭。那暗淡的红光已经不再使人的肉体感到惬意了。它似乎得出一个结论,人能想象出来的这种诗意实在是太蠢了。习惯又战胜了那两个脱掉衣服准备睡觉的人。他们背对背躺着。他们知道下一个行动。他们熟悉相互应和着的手。他们又听出那张床的叹息; “艾米,”斯坦·帕克贴着妻子的面颊说。 那是一种含义复杂的寂静。 “嘘!”她说。“那个老头子还在外头躺着呢!” 但是他的身体紧搂着她,使得她最后只好依顺他。黑暗中,他们汇合在一起。那充满柔情蜜意的海岸敞开了,让他们的小船驶了进去。树木之下,睡神游过来迎接他们。 早晨终于降临。天光大亮,到处是小鸟的啁啾。红毛狗踏着露水,一边追一只野兔,一边叫着。艾米·帕克又变成一个瘦小的年轻女人。她脸上残留着睡痕,坐起来,想起外面睡着的那个老头子。 “他大概等着吃早饭呢,斯坦。那块猪肉太咸,我应该早点儿泡上,可是忘了。” “他醉得像摊烂泥,哪能注意到猪肉咸不咸。他要再赖着睡一会儿呢,”丈夫说。对于他,这桩事无所谓。他只留恋睡了一夜的热被窝和被窝里他们相互偎依的情景。 “别,斯坦!放开我!”她笑着说。 她一边伸着胳膊往身上套裙子,一边趿拉着拖鞋在地板上啪啪啪啪地走。 “咳!”她还在甩着头发梳理。“咳!”她在晨光之中大声说,“你说怪不怪,他已经走了!” 他确实走了,只有他在上面躺过的那几条麻袋扔在那儿,它们自然一无所知。由于良心的责备,他已经沿着那条林中小路向那条大河--他的目的地走去。 后来,当这位年轻女人打扫他睡过的那块地方时,她没有办法把他也从记忆中清扫出去。闯入她生活中的人太少了。她能记住他们脸上生的疣于,能记住他们眼睛的颜色。她愿意永久地保存她的旧梦,愿意把反射在记忆这面镜子里的映象统统清除。因此,在她拚命清扫那块让她追寻往事的走廊的地板时,她不得不跑回到屋子里,去清点一下她的东西。屋子里没有可以使她引以为骄傲的东西。也没有什么没有用处的东西,除了那个小小的肉豆蔻银擦子。 然后,艾米·帕克虽然皮肤冰凉,心里却好像要燃烧起来。 “斯坦,”她边跑边喊,裙子扫着一群母鸡。“斯坦!”她跑着,毛茸茸的夏至草丛被她踩倒。她虽然上气不接下气,但还是尽可能把话说得清楚一些。“你知道那个老头干了些什么吗?他把那个肉豆蔻银擦子给偷走了!” 丈夫手上粘着泥土。那土潮乎乎黑黝黝的,粘在手上很舒服。 他打了一声口哨。“让他偷走了?”他说。“这个老家伙!” 她望着他裸露着的喉咙。这些天,朝霞照耀之下,那带点蓝色的卷心菜闪着光。 “那玩意儿从来就没有什么用处,”他说。 “用处当然是没有的。” 但她的话是火辣辣的、慢吞吞的,忽忽悠悠一直飘回到他们那所房子。当然喽,那个擦子是没有什么用处,除了让人记起那个难忘的早晨。他们从尤罗加出来,马铃叮当。穿过平坦的田野,又从万纳到家那头死牛旁边走了过去。再就是那个火花飞溅的夜晚,当卖《圣经》的人高谈阔论,大话连篇,要吹塌天的时候,这个擦子最后成了她贡献出来的一样财宝。那是她的“黄金海岸”,只不过它是真实的--她的肉豆蔻银擦子。 斯坦·帕克从不企求获得什么最终的真理,因此这次上当受骗对他并没有多少伤害。当他锄地里野草的时候,当他砍倒树木,把围在他那块土地上的铁丝网拉紧的时候,他的“黄金海岸”在朦胧的希望之中闪闪发光。到现在,他那块土地已经差不多都围起来了。但是他说不上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是属于他的。他那充满渴望的生活难道就要在这铁丝网后面度过?他的一双眼睛眺望着远方,目光显得辽远而空阔。于是他带着一种急躁,甚至是一种激情,去砍那些躺在地上的圆木。最后,怀着明显的厌恶,把斧子扔到了一边。究竟厌恶什么,树木当然无法披露。他还谛听他周围那沉闷的、无休止的沙沙声。他听见有一个主旋律威胁着,要从那声音之中爆发出来。这是唯一的旋律,而且继续威胁着。 与此同时,他变老了一点儿。他的身体越来越结实,就像肌肉发达的人体雕像。但是如果不做一番仔细的研究,似乎还没有明显的迹象表明,他的灵魂不会最终造就成理想的灵魂所应该具备的那种高洁、完美的模式。 第五章 其他的人也来这一带居住了。他们不时从这里经过,坐着装满桌子和床垫的运货马车和牛车。或者坐在一辆新上了黑油漆的轻便马车里炫耀一番。有时候,有的人会拿着水袋进来,从帕克家的贮水罐里灌水。但大多数人不乐意承认已经在这儿居住的人们。帕克夫妇对他们的斜眇则报之以长久而冷漠的凝视。 有一位年轻妇女因为头晕,走进来在门廊里坐了一会儿,用浸了水的手帕擦了擦脸。她说,简直寂寞得可怕。 艾米·帕克没有答话。她还没听说过寂寞为何物。她和赶集的日子没有缘分。然后,人们都走了,这人迹罕至的地方立刻又为寂静所占领。在这霞光灿烂的早晨,似乎是寂静的钟声在飘荡。她很快活。 现在,紧靠门廊长着一株玫瑰,是一株白玫瑰。她曾经为之心驰神往,唠唠叨叨。这株花是他从城里带给她的,现在已经是枝繁叶茂,参差不齐的花丛了。上面开满了大朵大朵的、好看的玫瑰花,散发着烟草的清香。那色彩也许清冷了一点,但与房屋那边幽暗的绿光倒也相配。那儿是一片叫作牛癣草的挺高的杂草。玫瑰就屹立其中。以后,它的枝枝杈杈会变成黑色,蔓延开来。不过,艾米·帕克的玫瑰现在依然树干嫩绿、生气蓬勃。月光下,玫瑰花像大理石一样坚实;正午,灼热的阳光下,白色的花朵反射出耀眼的光,或者像纸一样颤动着,飘落到黄绿色的牛癣草中。 “看得出,你是个养花能手,”一位妇女说。她的大车吱吱咯咯地响着,停了下来。尽管她并不完全想这样做。 “我种了一株玫瑰,”艾米·帕克静静地说。 “俗艳的东西从来就没有什么用处,”女人坐在大车上说。“不过,我想有人欣赏这棵玫瑰就好。” 艾米·帕克不喜欢这个女人,其程度不亚于对菲宾斯姨妈的厌恶,尽管这女人还年轻。 “你总得养点什么,”艾米·帕克说。 “哦,”年轻女人哼着鼻子轻蔑地说--如果她是一匹拉车的母马一定会甩几下尾巴--“我们养猪,两口要下患儿的母猪,一口小公猪。此外还有一群小母鸡。我们当家的也喜欢种东西。今年春天,我们想试着种种洋芋。尽管我们住的地方简直是个冰窟窿,如果真有这种冰窟窿的话。” 这个肥胖的年轻女人说着这番“车轱辘话”,脑袋转来转去,黑色的发卷闪闪发光。面色红润,比什么时候都更像一匹拉车的母马。 “所以,你不能说除了玫瑰花就再没有别的事情可干了,”她说。 “我还是养我的玫瑰花,”艾米·帕克固执地说。 “你没生我的气吧,亲爱的?”年轻女人问道。“我只是谈谈我个人的看法。我们当家的总说我这是禀性难移。可是不管怎么说,女人也得喘气儿吧!如果有那么一两句话在我喘气儿的时候喘出来了--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那又有什么错呢?” 艾米·帕克开始激动起来,也想说点儿什么。 “这儿简直寂寞得可怕,”那女人叹了一口气。“我生在沼泽地,这倒是真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你总能去找找住在附近的基督徒。” 艾米·帕克倚在门上。她那从不寂寥的生活也许正在变成一片荒野。多少人曾经对此有所暗示。除了此刻,她的朋友--大车上这位胖墩墩的女人介入她的生活的这一刹。 “我们两口子住在这儿,”艾米·帕克说,似乎是给自己鼓劲儿。 “是啊,”女人说,“是这么回事儿。” 但她坐在那儿脸上毫无表情。她坐在那儿直盯盯地望着前方,洋洋自得的面孔变得无精打采,闪闪发光的、沉甸甸的发卷已经松散开来。 “是啊,”她费劲地说,似乎是在从一个要征服她的某种东西那里一个一个地把字扯出来一样艰难。“我要进城,去办几件事情。他不会露面,今天不会,明天也不会。我得说,他有个毛病,不过……这是他的……不是……这是……你知道,男人的消遣。过段时间他就得喝醉。像个老爷或者王八羔子似的。这是他不让人碰的特权。他把酒瓶子甩出去,好让他的妻子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踩在满院子乱滚的瓶子上头,折断她的踝骨。” 她把头发拢好,使劲收起缰绳。 “我只是跟你说说罢了,”她说。“既然我们已经相识。不过,尽管如此,他人还是不太坏的。” 她开始咂着有弹性的舌头吆喝,用整团的缰绳抽打,自个儿的屁股也在车底板上一欠一欠地催促。如果是一匹稍好一点儿的马,经过这番折腾,一定会开路的。 “这马生病了吗?”艾米·帕克问。 “原先那匹病过,”她的新朋友说。“这匹马没病。它就是把骨头插到地里头去了。” 不管骨头插没插到地里,它确实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还有一两处马肚带磨出的伤口。那几处伤口和它的一双眼睛上叮满了苍蝇。 “它走起来挺好,”那女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是一站下,就死活不想动了。驾!驾!是谁这么聋;这么没知觉?” 大车开始吱吱扭扭地响了起来。 “我刚才说过,现在我们已经像邻居那样,相互认识了。我们离这儿只有一两英里远。那匹栗色母马就死在拐弯的地方。你也许乐意来喝杯茶,聊聊天儿。要能那样,可没有比这再让我高兴的事儿了。我们那所房子很好找。现在还没完全盖好呢!你只要找那匹死掉的老马就行了。他把官当作一个标志留在那儿。” 她大声说着,那辆不情愿移动的大车向前行进,在石头上面颠簸。她俯下身来,因为大声说话累得汗水津津。你看得见她最好的罩衫外面围着鼹鼠皮,毛线织的短上衣。那天,一滴蛋黄洒在了那衣服上面。这位女邻居的微笑很好看,用肥皂洗过的皮肤,对人们充满了友爱。 “啊,”她喊道。“我忘了告诉你了,我的名字叫欧达乌德太太。” 现在既然不再姓菲宾斯了,艾米·帕克得鼓起勇气才能把自己的名字告诉她。她刚说完,女邻居就走远了。这里又只剩下一片树木。 少妇从门口走开,回到屋里,一直想着她的朋友。因为她是她的朋友,对这一点她很有把握。她以前还从来没有过一个朋友。这天上午,她擦桌子的时候,打脚垫子上的土的时候,搅锅里食物的时候,一直在心里琢磨女邻居的话。这屋里的东西在少妇新的眼光里,发生了令人吃惊的变化。比如那张床,寒枪的铁栏杆上,巨大的铜球映照着屋里的东西,闪闪发光。少妇就这样,在她的屋里走来走去,朝那条她从来没有喜欢过的狗笑着。那条狗一双惊讶而又无情的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她,只是耸了耸它那红褐色的界尖。 “斯坦,”她对丈夫说。他跟在他那条狗的后头。“我们有个邻居从这儿路过。她的名字叫欧达乌德太太。她丈夫是个酒鬼。” “爱尔兰人来了,”斯坦·帕克说。他摘下帽子,往脸盆里倒满水,洗手准备吃饭。 “那又怎么样呢?”她说。“这儿太寂寞了。” “从现在起要寂寞了。” “有个人聊聊天很好嘛!” “那我呢?” “哦,”她说,“你呀!”她把热气腾腾的、个头挺大的土豆堆在桌上。 他打不消她的热情和欢乐。 “那是两码事儿,”她说。 她给他端上饭,垂着眼帘向下瞅着。这样子惹他生气。 “留神你自己的东西吧,”他说,嘴里塞满了热土豆。 “怎么了?从说话看,她是个诚实的女人,”她说。 “卖《圣经》那个家伙看上去也诚实,”丈夫说。热土豆烫得他连说话的声音也似乎更加愤怒了。 他坐在那儿,用手掰面包。那副样子使得腕骨看起来又大又不近情理。 她没有再说话。一只花母鸡溜了进来。那是她的宝贝儿。她有时候允许它在餐桌下面四处啄食。现在,寂静之中,只有母鸡啄在坚硬的地板上面发出的声音。那声音声声入耳,固执地强调着刚才说过的那番话。 可是艾米·帕克既不能丢掉邻居对她的友谊,也不能丢掉她的丈夫。在这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中午。这两种感情交织在一起。一种暖融融的、让人感到抑郁的感情袭击着她。而这种抑郁很容易让人流泪其中。只是眼下还没有到如此严重的地步。它像一杯浓茶温馨净郁,使得她的一双眼睛朦朦胧胧,怅然若失。 不一会儿,丈夫放下茶杯走了出去。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他们的关系史上第一次出现了某种松动。这悲哀而又令人快慰的心境,延续到整个闷热的下午。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她心里说。她忿忿不平地、十分激动地把针穿到拿出来织补的袜子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天晚些时候,要有雷雨。她鼻尖上直冒汗。树叶在微风中摇曳,乌云在风雨常来的方向聚集。她的手指让针扎了一下。预兆着将要发生什么事情。她吮了吮手指,紧张不安地把袜子卷成一个球。这当儿,大团大团的阴云滚动、膨胀,相互拥挤着,奔涌而来。刚才还清爽的微风喧嚣着,变得潮湿,充满了恶意。风儿吹动了屋里的东西。妇人起身关住房门,企图保持自己那种安全感的幻觉-一如果仅仅是幻觉的话。因为乌云正在她头顶爆裂开来。那撕裂开来的云朵像灰色的羊毛团,被风儿席卷着掠过天空,比她身体里血液的流动还要快。这一切开始在她心中引起恐惧。 狂风开始撞击这个小木头盒子。她就被关在这盒子里面。 他在哪儿呀?她问自己。她在“盒子”里面急得团团转。因为害怕,嘴大张着。 这当儿,那男人--她的丈夫--呆在一座他正盖着的小棚屋旁边。他的鎯头声开头还富于戏剧色彩,给人深刻的印象,现在却听不着了。在雷电面前,他的鎯头是劣等的铁。但这男人放声大笑。在愈来愈猛烈的风暴中,他感觉到一种快乐。他仰面朝天,正对那奔涌的乌云,呲着牙,带着一种紧张的、把握不准的幽默,向着天空微笑。喉结在脖子上孤零零地突起,显得毫无意义。突然间,他自己也全然失去了意义,似乎只是软骨制成的东西。笑声在他的嗓子里渐渐消失了。裤腿自腰间垂下,在狂风中拍打着他那细木棍一样的两腿。 整个大地在运动,一种狂风和奔涌的林海的运动。他处于被卷走的危险之中。 还是个小男孩儿的时候,躺在硬梆梆的马鬃做成的沙发上,他读《旧约全书》时充满了兴奋和恐惧。现在,双膝跪在地上,或许就要五雷轰顶的时候,一道明亮的闪电点燃了他的记忆之火。上帝从云端刮风,人们将像树叶一样,四处飘散。再也没法儿说清楚谁在哪儿。或者说这事压根儿能说清楚吗?被这愤怒的、毫无生气的岩石以及奋力抗争着的树木包围着,他已经无法确定。在这种情形之下,他被一种痛苦折磨着。目前尚且还不是恐惧。他还是乐意抬起头,想从老天爷的脸上看到一点怜悯的表情。 但是天空变得愈发阴沉了。一股强劲的风猛烈地吹着,他开始害怕了。 过了一会儿,男人看见他的妻子在奔跑。她的四肢和风、以及风撕扯着的衣服搏斗着。看见她被折磨成一副副他不熟悉的模样以及她那毫无血色的古怪的面庞,他突然觉得,这不是尤罗加教堂里跟他结婚的那个姑娘,那个跟他相爱、也跟他吵架的女人。但他还是强迫自己踉踉跄跄地向她跑去,去抚摸她。、 他们站在暴风雨里,相互搂抱着。 “我们该怎么办?”她叫喊着,嘴巴还是那样古怪地大张着。 “没有什么办法,”他大声说。“只有希望暴风雨快快过去。” 他们搂抱着,寻找对方消瘦的脸。相互间的触摸。又使灵魂归于他们的肉体。瞬息之间,他们又恢复常态了。他们的脚不太稳当地踩着大地。 “我害怕,斯坦,”她说。 他本来应当说点儿什么让她宽宽心。但因为自己也害怕,便没说什么。他抚摸着她。她觉得好一点儿了。 风还在刮, 那头黄牛在圆滚滚的肚子所允许的范围之内弯腰曲背,顶着狂风,四处乱跑。那条狗紧靠男人的腿卧着,风雨中似乎只剩下一把肋骨和两只胀鼓鼓的、幼犬似的眼睛。鸡在乱飞,或者说只是一团团鸡毛在乱飞。狂风掀起一块铁皮,把它扔向半空,像一张银箔,发出清脆的响声。 啊--女人靠着丈夫的脖子叫喊着。那脖子曾经十分强壮。 大树被狂风刮断。有两三株倒了下来,腾起灰色的烟尘,看起来就像火药爆炸。树突然折断,裂成碎片。黄牛跳起来,晃动着两只角,刚好躲过打下来的树杈。这一对男女像扔到半空的木块一样,干净利索、毫不费力地投入对方的怀抱。他们躺着,相互凝望着。凝望着对方的眼睛。狗节奏缓慢地舔着他们的手,就好像又发现了一种新的气味。 “我们还在这里,”男人面色苍白,大笑着。 雨水直往他嘴里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