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老套子的门口,揭开蒿荐,低下头弯腰走进小屋。老套子驼了背,有点喘了。他扛了一辈子长工,还没有自己的土地家屋。住着人家一间土坯小屋,土窗上插着两根横棍,糊上一张烧纸,风一吹呜呜地响。半截土炕上安着个锅,地上放着一个破席篓子、半截破水缸,炕上有个烂煎饼样的油被子。满屋子白蒙蒙的烟气,老套子正趴在灶火门口,吹火做饭。听得有人推门进来,在烟雾底下抬起头来,睁开泪湿的眼睫,说:“哦,我以为是谁呢,江涛!我可想不到你来。要知道,咱俩今日格得喝二两。你刚从府里回来?”说着他掂着两只手,柴烟熏得流出泪来,眼珠子也红了,不住地咳嗽着。江涛说:“唔!我来看你,大伯!”老套子弯着腰站起来,嘟嘟囔囔地说:“咳!人贫志短,马瘦毛长呀!和你爹俺们短不了说话儿,和你说的话可不多。你是读书人,俺是老庄稼汉嘛!”他用棉袖头子连连擦着眼。酱色的脸上,皱起大深的纹路,弯弯曲曲象一条条小河。一身老毛蓝粗布棉裤袄,穿了十几年,边沿上绽出棉花套子来。他伛偻着背,对着江涛站着。脚跟蹬在鞋后跟上,棉鞋尖翘起老高,象是一对小楼子船。江涛坐在炕沿上说:“大伯,也该寻个人手,你缺手缺脚的,又没个做饭吃的人儿。”老套子冷笑两声,说:“哼哼!你看看咱这个家当,吃没吃的,住没住的,穿没穿的。人手儿不能象铺盖卷,打起来背着走。咱快下世的人了,还寻什么人手儿?”江涛说:“又没个孩子,谁给你做饭?再说一上了年纪,不闷得慌?”老套子抹了一下鼻子,说:“看看你说的!没有人手儿,那里来的孩子!说是做饭,也不过年前年后这么几天。咳!这一辈子,净吃现成饭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很深的哀愁,不住地摇头。江涛实在同情他,觉得这位老人的一生太苦了。他说:“你辛苦一年,在当家的院里吃几天饭算了,还回家来安锅立灶,你会捏饺子吗?看你这冷屋子冷炕的!”小屋里也实在不暖和,冬天的风是尖戾的,隔着蒿荐,隔着窗上的缝隙,探着头钻进来。只是一小股风,吹在脸上就觉得很冷。老套子盛上岗尖一碗山药粥,说:“大侄子你先吃,我就是这一个碗。”江涛两手捧着,把碗递给他,说:“我吃过了,大伯你吃吧!”江涛拿起笤帚,给他扫扫地,又扫了扫炕。老套子冻得浑身打颤,两手捧着碗,蹲在灶火门前,拨出点火来烤着。一边烤一边吃。他说:“常说,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儿。咱外族外姓的,怎么腆着脸去吃人家过年的饺子?”江涛说:“你自格儿又不会捏。”老套子吸吸溜溜地喝着山药粥,边喝边说:“咳,手指头这么粗。我想大年初一那天,和一斤面擀个大饼,把肉馅摁窝儿扣上,捏一个大饺子。盖上锅盖煮个半天,煮熟了两手抱着就吃。嘿!一嘴咬出个小牛犊子来,真香呀!”说着,咧开大嘴,似乎吸哈着肉饺子的香味。又说:“反正新年正月里,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做。”他又呲开大黄牙笑着,说:“还有个好法儿,把油搁在锅里,搁上点葱花炝炝锅。搁上肉和菜,拨上两碗面鱼,这和饺子是一样。饺子也不过是肉加菜加作料。”他左手端碗喝着,右手拿着筷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对他多少年里体会到的这点人生经验,很觉得意似的。两个人说了会子话,江涛心里直发急。左说右说就是说不到本题上。他又说:“你风吹日晒地辛苦一年,连个痛快年也过不上。受一辈子辛苦,挣不上个土地、家屋、老婆孩子……”不等说完,觉得鼻子尖上发酸,想流出泪来,他实在同情这位老长工。老套子说:“这扛长工,就是卖个穷身子骨儿,卖把子穷力气,能不受风吹日晒?今年做不好活,来年谁还肯雇?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呀!穷人们扒住个碗沿子,不容易着哪!自从十几岁,我一连给冯老兰扛了几十年的长工,后来他换了作派,把牛卖了买了大骡子大马。要不啊,我得给他干到老死。咳!咱也是老了不行了,才给冯老锡轰这两个破牲口。”江涛根据人愈穷,受的压迫愈大,革命性愈强的规律,今天越谈越摸不着门径。他这时才明白,农民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几千年来的传统观念,不是一下子能撼动了的。说真的,他还非常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一时急躁得憋不住,索性开门见山,把抗捐抗税,抗租抗债,反对盐斤加价,反对验契验照的话,一股脑儿都搬出来,看老套子有什么反应。老套子一听,就不同意。喷着唾沫星子说起来:“看你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个惯例。不给利钱,算是借帐?没有交情,人家不借给你!私凭文书官凭印,文书上就得盖官家的印。盖印,就得拿印钱。地是人家苦耪苦掖,少吃俭用,经心用意整来的,不给人家租钱,行吗?人家不租给你!人家贩来的盐嘛,当然要加价呀,谁不想多赚个钱儿?车船脚价,越来越高,水涨船高呗!”他说着,不断抬起头来,想着他一生走过来的生活道路,认为那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它。总觉得,船走顺水比走戗水顺利得多,也犯不着去找那个麻烦。他唏唏哩哩喝完那碗山药粥,随手又盛上一大碗,说:“你是念书念醒了的人,要学明情察理,别学那个拐棒子脾气。”老套子有些火气,越说越紧,象急流冲过闸板一样。别看他嘴巴子笨,说起话来倒很连理,别人想说句话也插不上嘴,江涛只是呆着眼睛看着。象两个人打架,江涛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江涛眨巴着眼睛,叼着老套子大伯的烟袋,一袋一袋抽着。他实在没有想到,一个普通农民会有这样深刻的正统观念。做为一个农村知识分子,说什么也摸不着老套子的心理了。他放下烟袋呆了一会,慑悄悄地走出来。老套子见他不声不响走出门去,掀开草蒿荐问:“啊,你走啊?”江涛说:“我出来了半天,家去看看。”老套子又说:“你常来玩儿。”江涛回到家里,躺在母亲的热炕头上,闷着头想了好几天。白天拿本《三国演义》,躺在炕头里读。夜晚睁着两只大眼睛,看着黑暗的夜色,听风声在门外大杨树上唿哨。这天夜里,他抬起头来看小窗上明亮亮的,坐起来穿好衣裳。一下子把严志和惊醒,问他:“你想干什么?”江涛说:“我想进城。”严志和说:“什么时候了?”江涛说:“天亮了。”严志和说:“不亮吧,我刚睡了一忽儿。”江涛有事情压在心上,一会也睡不下去,他坚持要进城。找了一根推碾的棍子,拄在手里,推开门走出来。雪停了天还阴着,他出门向北,顺着大街向西走,走上城里去的大道。走到千里堤上,看到开阔的河岸,一片大雪原,只有雪地上的树干,露出一条条黑色的影子。他拖着两条腿走过那座小桥上的雪地。越走天越明亮,抬头一看,月亮从云彩缝里钻出来。他又停住脚,想:“嘿呀!这到底是什么时刻?”走到城门底下,城门紧闭着。他伸出两只手推了推,一点也推不动。就蹲下来歇了一忽,听得有大车的声音走出来,城门开了,他才走进去。走到学校,贾老师正偎着炉子烤火。江涛说:“怎么,你今天起得这么早!”贾老师说:“我想下去看看工作进行得怎么样?”说完,他又弓着肩膀,斜起眼睛瞅着江涛,象是说:“这么早,你来干什么?”江涛把老套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贾老师拍着江涛的肩膀嘎嘎地笑了,又拍拍自己的头顶说:“同志!我说你甭吹不是,非愿吹!解决什么问题,组织什么队伍。抗租,发动佃户。抗债,发动债户。要反割头税,就得发动养猪的主儿。你想,文不对题,能做出好文章来?”说完了,又弯下腰,暗里发笑。江涛怔了一会,忽地笑了说:“象窗户纸一样,你这一点,我就透了。老套子大伯是个老雇工,既不使债又不养猪。他是吃现成饭的,不管盐价贵贱。他没有土地,税不着文书。抗捐抗税解决不着他的问题,当然觉悟得慢。我体会得怎么样?”贾老师说:“哎!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在乡村工作里,雇工是我们本阶级队伍,要努力帮助他们觉悟起来。这个运动,虽然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可是他们要反封建嘛!一经发动起来,就可能是最积极的……”他沏上壶茶,给江涛斟上一杯,说:“忙来,先喝一碗热茶吧,着那么大急干什么?”江涛歪起头,两眼望着窗外说:“没的,是这么回子事儿?”贾老师又拍着头顶发笑,说:“想想吧!你是爱用脑筋的人;你学过辩证法,解决什么问题,抓住什么矛盾?”他两眼直瞪瞪地看着地上,又沉默地点点头说:“领导工作,不容易做呀!要先找出问题,才谈得上解决。象劈木头,先看好骨缝插对楔,再下榔头。看不对骨缝,插不对楔,把榔头砸碎了,也劈不开干柴。”没等说完,江涛蓦地想起来,冯老兰是锁井镇上的大土豪。他和农民的矛盾针锋相对,和父亲、和明大伯他们打过三场官司……28贾老师送走了江涛,走回来坐在椅子上。江涛这次进城对他有很多启示;过去光说要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这个运动从什么地方开始?如何下手?只说明依靠穷苦群众,这还不够,究竟要依靠那阶层群众,没有讲明白……想到这里,随手撕下一页日历,拿起铅笔,写着:一,要依靠雇、贫、中农。中、小地主愿跟着走的也可以。要争取合法斗争形式。二,组织宣传队,开展集市及街头宣传。三,集合广大群众进行请愿,或大规模的游行示威……他觉得问题重要,打算写个文件下去。可是怎样写法,在他心上还没有一定,运动在发展着。这时,他心上有些急躁情绪,在地上走来走去,低着头走了几遭,又扬起头来,转着眼珠看着屋顶。想得胸有成竹了,才坐在桌旁,开始写:“……目前反割头税、反百货税运动的主要关键,是进行广泛深入的宣传活动,唤起广大群众的觉悟……”写着写着,抬起头看了看日历,明天是礼拜六,又该上作文课了。学生作业,他还没有改出来。他咬了一下牙,猛地把笔在桌子上一搁,说:“咳!时间过得这么快,又是一个礼拜过去了。”看了看,写的也不太成东西,把两张纸抓在手里,放进嘴里嚼着。从书架上搬下那一摞作文簿,两手掂了掂,有四五十本。心里想:“又得一个晚上。”他坐在椅子上,开始改学生作业,睁圆眼睛,聚精会神地修改。他教课虽忙,工作也忙,对学生的作业可一点没有马虎过。上每一堂课,都有个打算:这一课叫学生得到些什么东西。讲历史,结合社会进化史。为了这个目的,他曾熟读《社会进化史大纲》,读过一些现代史资料,什么太平天国啦,义和团啦,康梁变法啦,等等。讲地理,结合地方民俗,发生过什么历史事变,出过什么杰出的英雄人物,尽可能叫学生多得到一些课外的知识。他正在静静地工作,两个学生开门进来,一进门就粗了脖子红了脸地进行争论。大个的说,中国农民所受的压迫有两个,一个是帝国主义,一个是封建势力。小个的说,不只有两个,有三个,是帝国主义、军阀政客、土豪劣绅。两个人各自坚持自己的意见。贾老师只好停下笔,歪起头问:“你们有什么根据?”大个的说是贾老师在讲公民课的时候讲的。小个的说,是贾老师讲历史课的时候讲的。他说:“你们说得都对。”他这么一说,两个学生都睁大了眼睛呆住。他仰起头哈哈笑了说:“可不是吗?封建势力是军阀政客,土豪劣绅也是封建势力,背着抱着是一般重。”小个的对他的解释不满意,慑起眼睛问:“哪,你为什么这一次这么讲,那一次又那么讲呢?”他心上烦躁起来,纥纠起眉头,说:“算了,算了,请你们包涵着点吧!我这里忙得不行,有了时间再给你们仔细讲。”小个的说:“这会儿给俺讲讲就不行?”他把笔在桌子上一搁,说:“不行,你们给我出去!工作夹着我的手,没有时间和你们聊天儿!”说着,伸开两只手把他们推出门去。两个学生又说又笑,斤斗骨碌地跑开了。他又觉得口渴,从茶壶里倒出一盅凉开水,伸直脖子喝下去,紧接着又喝了一盅,坐下来继续改作业。心思虽然烦乱,精神还好,舞动那枝笔,脑、眼、手,同时并用,加紧进行工作。当他正在积极工作的时候,校役推门进来,问:“贾老师!昨儿你来了几个客人?”贾老师停下笔说:“就是一个客人呀!”校役又问:“吃了几顿饭?”贾老师说:“就是一顿饭呀!”校役连着又问:“前天来了几个……”贾老师把笔在桌上一搁,笑了说:“这又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么多的罗嗦事!”于是不再等他一个一个地问下去,说:“前天来了两个,吃了两顿饭。大前天来了一个,吃了三顿饭,你自己算去吧!怎么算怎么是。”他还没有说完,厨师傅也走进来了,说:“贾先生!咱这厨房里的事情真是难办,你今天来三个人,明天来两个人,弄得我们没有法子算帐。先生们光嫌伙食不好,这怎么能吃得好呀!”贾老师说:“咳!你着什么急?吃一顿算一顿饭钱嘛!”厨师傅说:“是呀,吃一顿拿一顿的饭钱,俺可也得算得过帐来呀!你的客人常来常往,今天保定的来,明天天津来,俺可得弄得清呀!到底算你多少钱?”贾老师又哈哈笑着说:“要多少钱给多少钱还不行?你是劳苦群众,我还能亏负你。去吧,帐房里去支,借我下月的薪金。”校役说:“你下月薪金早借光了,这个朋友走,借点路费,那个朋友走,借点路费。寅支卯粮,那里行!”他又哈哈笑起来,说:“反正不能叫你们劳苦群众赔钱,下月的不够,借下下月的。下下月的不够,再借下下下月的。我正改作业哩,明天还得发下去。你们是工农弟兄,别跟我打吵子。”说着笑着,张开胳膊把他们让出去,把门关上。他又坐在椅子上,可是再也修改不下去。这个工作真难做,你越是着急,越是抓挠不到手里。他回到家乡来,做了几年工作,真是费尽心血呀!学校教课忙,工作上的事情又多,上级下级都来找他,甚至街坊四邻、亲戚朋友的事情也来找他。虽然在学校教书,他还是常常和农民们在一起,风吹日晒,脸上胡子长了,也老了。如今年岁并不大,头上的头发开始脱落了。他一个人休息的时候,脸上老是从容不迫,和别人谈起话来,总是满面春风。他虽然生在城市,倒有一套农民作风,你一接触他,就觉得又和蔼亲切。他有一对好思考的眼睛,看他睒着眼睛呆呆地出神,眼角下伏着几条皱纹的时候,那正是他聚精会神地思考问题呢。这时,他觉得实在疲乏。昨天晚上给上级写了一个关于反割头税情况的报告,又睡得迟了。睡眠不足,觉得头有些晕,又走到澡堂里去洗澡。经常是这样,他身体疲劳过度,精神不好,或是失眠的时候,就到澡堂里去洗个澡,使全身的神经松弛一下,得到休息,回来再干。从澡堂里回来,天又黑了,浑身轻松下来,才点上灯修改作文。一直到天亮,才全部改完了。礼拜六上午没课,他蒙上被子睡到十一点钟。上作文课的时候,他出了两个题目,一个是“农民的出路”,一个是“怎样做个现时代的好学生”。上完了课,又得回家,今天晚上是个接头的日子。如何开展宣传,如何组织队伍,如何把这个运动开展得广泛深入,还要重新做个研究。他封好了炉火,关紧窗户,锁上门就出城回家了。雪太厚,走起路来很费劲,走到村头,已经黄昏时分了。走了一身汗,摘下帽子一看,帽子上直冒腾腾热气。他把帽子在身上摔打了两下子,皱了皱眉头,沿着村边走回家去。一拐墙角,看见门上挤着一堆人,他机灵地一抽身子退了回来,扒着墙角看着。他想:“要是有巡警或者马快班来了,就撒腿跑开,无论如何不能叫他们抓住。现在要是叫他们抓了去,这一大片地区的运动,就要受到很大损失。年前反割头税运动搞不起来,年后无法发动‘反对验契验照斗争’。听说统治者在明年要开始这种税收,那一笔勒索就比割头税重得多了。要是让统治者按照他们的计划把这批税款收上去,农民生活就更加没法过下去。”他斜起眼睛看了一会子,并不是马快班,也不是警察,是老爷爷跟邻家胡二奶奶吵架哩。他知道爷爷有点庄稼性子,连忙走上去看。老人嘴里喷着白气,两手拍着大腿,说:“你私入民宅,非奸即盗。你说,你说,你来俺院里晃搭什么?”胡二奶奶听不懂上半句话,看着老人的脸色不对,兴许是在骂街,就说:“怎么?你家去不得,我要看看俺家那只大芦花公鸡到底跑到那个贼窝子里去了!”说着,呼天喊地骂起街来,吆喝谁家偷了她的大芦花公鸡。老人气愤愤地说:“你骂谁?骂谁?谁家是贼窝子?”胡二爷也走上来帮腔:“谁家要是偷了俺家鸡,就是贼窝子。”胡二奶奶翘起嘴唇,跺着脚跟说:“谁家是贼窝子?黑更半夜,蹓哒着风箱做饭吃,隔三过五儿地就有生人来来往往,谁知道是干什么的!大清早起,刮着冷风,起来扫雪,反正不是什么好……”他听到这里,不能再听下去。街上人很多,好象看变戏法儿的。他一步一步走上去,笑眯眯地说:“二奶奶!二奶奶!你消消气儿,消消气儿。”胡二奶奶一见他来了,立刻转了个脸色,说:“小子!你听,你爷说的那象话吗?今天一擦黑儿,我找不到俺家那只大公鸡,到你们院里看了看。你爷把眼一翻,说,‘黑灯瞎火了,上俺家里巴睖什么呀?’巴睖什么,难道我还给砸明火的看‘出水’吗?你家去不得怎么的?”他拍拍胡二奶奶说:“去得!甭说上俺院里看看,你上俺家炕头上坐个半天,跟俺娘叙叙家常,俺娘才高兴呢!”他这么一说,胡二奶奶喷地笑了,说:“小子!你说的倒是一句话。”她又拍着手说起来:“老街旧坊,父一辈子一辈的,有什么不好,听你爷说的那象话吗?”他说:“他上了几岁年纪,老年人了,你不要跟他一样,要看孩子我的面上。”胡二爷把脚一跺,说:“好!你要是这么说,以后的事情,你怎么说咱怎么办,一辈子犯不着争竞。”他一手抓着胡二奶奶,一手抓着胡二爷爷,送到胡家门口,又用力向里一推,说:“忙家去吧!坐在你那热炕头上,喝红山药粥去吧!你看这刮着白毛风,天有多冷!”他走回来,看热闹的人都走散了。回到牛棚里一看,爷爷坐在炕沿上,正啃哧啃哧地生气哩。他问:“爷!那是怎么回子事?”他知道老人开通,向来不和别人打架斗气。老人一听,气得站起来,抬起一只手指划着,说:“那天一早,她就站在街上瞎摆划,什么黑更半夜拉着风箱做夜饭吃啦,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这个年头,粮米是贵的,谁又吃得起夜饭哩!”老人捋了捋胡子,跺着脚说:“他妈的!俺家就吃得起,你管得着吗?那天胡老二又说,‘成天价人来人往,是什么好亲戚哩!’他妈的!上俺家来的,都是好亲戚!”他呆了一刻,说:“他们说这个来?”老人说:“可不是。街上人们嚷明了,说你从天津回来,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他听到这里,身上一机灵,才要说下去,娘又来叫他们吃饭了。吃着饭,他想:根据这种情况,这交通站该搬家了。根据上级的指示,要把县委机关从城里转到乡村,把工作重点放到乡村去,对于开展乡村工作更为有利些……29那天早晨,江涛从城里拖着两只泥鞋走回来,也没进家,先去找他父亲。看了看老套子那里没有,看了看梨窖里也没有。回到屋里一看,父亲正坐在小柜上,闷着头抽烟。他就是这个老毛病,心里挂上点什么事,总是爱低下头抽烟,抽起烟来没个完。看见江涛回来,睒了一眼睛,问:“怎么今年这早晚就回来过寒假,有什么要紧的事吗?”江涛说:“有点,内部里说,农民们说捐税太多了,无法生活。要进行抗捐抗税。爹,你看怎么样?”严志和听了,吊着眼珠停了半天,才说:“抗捐抗税?哼,早就该抗了。这年头!人们还能活吗!三天两头打仗,不是要这个捐,就是要那个税的。咱那‘宝地’也去了,剩下几亩沙土岗,打的粮食还不够交公款。就靠着咱有这点手艺,要不早就蹾了狗牙了!”江涛一听父亲的话,想:“贾老师看的真不错。”又说:“内部里说,先在‘反割头税’上下手。”严志和问:“什么算是割头税,要杀人?”江涛说:“杀一口猪,要一块七毛钱,还要猪鬃、猪毛、猎尾巴、大肠头。”严志和说:“光抗这么一丁点儿,解过什么渴来,能救得了多大急?”江涛说:“这是个开始,群众动起来,抗捐抗税,抗租抗债,紧接着就来了。”严志和说:“要紧的是抗租抗债,你看人们有几家不租冯老兰的地,有几家不使冯老兰的帐的?要是能抗住租债,人们就能对付着过下去。”江涛说:“首先是发动群众,只要人们动起来,搞什么都能胜利。”严志和一听,精神劲就上来了,说:“来吧!本来我后悔没下了关东,大灾荒年月又该轮到我的头上。听说河南里张岗一带,今年秋天闹起了‘抢秋’,吃粮分大户,出了个叫‘张飞’的共产党员,领导了秋收运动。”江涛说:“咱也是共产党的领导!”说到这里,严志和又问:“你不是说革起命来,能夺回咱的宝地吗?”江涛说:“当然呀,抗捐抗税,抗租抗债是经济斗争。由经济斗争转向政治斗争,就要武装工人,武装农民,夺取政权。到了那个时候,就要夺回咱的宝地了!”严志和听说要夺回宝地,就好象事情摆在眼前。他说:“听说共产党的事,上不传父母,下不传妻儿,怎么你跟我说起来?运涛都没跟我说过。”他睁着大眼睛看着江涛,似乎对江涛的说法,有些怀疑。江涛说:“运涛干工作的时候,你觉悟程度还不够。眼下我看你有了阶级觉悟,反正党的主张早晚要和群众见面,不然共产党怎么会越来越多呢?再说,你是我亲爹,打量你也不会把我的风声嚷出去。”严志和说:“当然,父子是骨肉之情嘛!”他们在屋子里说话的时候,娘在槅扇门外头,隔着门帘听,听得他们又念叨起革命的事——这事在她耳朵里并不新鲜了,过去运涛嘴上就常挂着,后来江涛也常说。今天她一听得念叨这桩事,心上就打起哆嗦。她一下子跳进屋子里,说:“快别念叨那个吧!才过了几天平安日子?”江涛说:“娘,那可要什么紧!”涛他娘说:“忍了这口气吧,几辈子都是这么过来,平民小户儿,能干得了什么呢?吞了这口气吧!”严志和说:“我吞了一辈子气,值得了什么?运涛被反动派关进监牢狱,我们的宝地也给他们夺去了,指着什么活下去?咳!阎王叫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呢?”涛他娘一听,流下眼泪来,两手拍着膝盖说:“甭说吧,甭说那个吧!什么都是命里注定的,又有什么法子呀?”严志和说:“咳!我差一点儿没病死;冯老兰拿那么一点钱,把我们一辈子的血汗搂过去,把我们的谷仓抠在他的手里,那就等于要了我的命根子……”他又恨恨地咬着牙关说:“我们一定要夺回宝地!”自从运涛住了狱,失去了宝地,他闹了一场大病,老奶奶也去世了,直到今天,他忘不了那一场灾难。只要一想起来,就好象有老鼠咬着他的心,而下身还在打着不甩。他心上实在气愤,只要一提起这桩事,就火呛呛的,忍也忍不住。江涛看父亲庄稼性子又上来,说:“我看咱们就闹起来,跟他狗日的干一场!”严志和听了这一句话,又心思绵软起来。他想:“运涛为了革命,一辈子见不着天日。江涛又要为革命……”想着,他不再说什么,也不想伸头闹什么运动。这时,涛他娘又在堂屋里絮叨起来:“干,干什么?好好儿呆着吧,熬得师范学堂毕了业,也当上个教员!”说到这里,她掀开门帘看了看,见江涛正在听着。放下门帘又说:“听说,那也能挣不少钱哩。到了那时候,也给你娶上一房媳妇,我早就想抱上一个大胖娃娃!”停了一停,又说:“当然啊!我也不是一定要给你寻个庄稼媳妇,你自己要是能找个知文识字的更好……”严志和听涛他娘说得也有理,又说:“吞了这口气吧!过个庄稼日子,什么也别扑摸了。即便有点希望,又在那个驴年马月呢?”说着,他提上鞋根,又下窖鼓捣梨去了。江涛又在屋里楞着眼睛待了一会,看父亲这里不是个钥匙头,穿上娘亲手缝的粗布大褂、白布袜子、单梁套鞋,就向外走。娘扭头问他:“你去干什么?”他说:“我去看看忠大伯。”说着,沿着房后头那条小道,踏着积雪,到锁井镇上去。一进小门,看见有个穿灰布军装的人,趴着猪圈喂猪。他脑子里转着:“这个人可是谁呢?”走近了一看是大贵。他脸上立刻笑出来,走向前去握住大贵的手。大贵有二十五六岁,自从被冯老兰撺掇军队抓了兵,一直在军队上。长成个大个子,身子骨儿也很结实,两条粗壮的胳膊,两条粗壮的腿。眉泉很宽,两只眼睛离得很远,嘴巴上肉头头没有胡髭。灰布棉裤袄穿旧了,头上箍着块蓝布手巾,说起话来,瓮声瓮气。一见江涛,放下泔水瓢呆住了老半天,猛地拍打拍打手说:“兄弟!几年不见,怎么长得这么高了?”江涛笑着说:“你呢,还不是一样。你请假回来过年?”大贵说:“请什么假,我从前线上开小差跑回来了。”江涛问:“为什么开小差儿?你不是当了班长吗?”大贵说:“还不是当一辈子班长!咱不给他们卖那个死儿,为什么老是给军阀当炮灰?还回来干咱自格儿的呢!”江涛说:“大哥说的对,我也盼你回来。这几年在军队上怎么样?”大贵说:“倒是不错,把身子骨摔打了摔打……”说着,他绷起嘴,攥上拳头,把腿一叉,抖了一下身子,浑身骨节咯吱吱乱响。说:“除了学体操,认了几个字儿,还学会了放机关枪,我看这玩艺倒是有用……”这时,朱老忠正在屋里,听得江涛的声音,拈着胡子走出来。立在阶台上笑眯悠悠地说:“江涛回来了?忙来,在我这小屋里坐坐,跟大伯说会话。”他亲自迈下阶台,拽着江涛的手走回小屋,拿把笤帚扫扫炕沿,让江涛坐下。问:“你先给我说说,报纸上毛泽东和朱德怎么着呢?井冈山上又怎么着呢?”两人做伴上济南的时候,江涛给他讲过革命形势,直到现在他还记着。江涛说:“提起红军,可成了大气候。去年,毛泽东和朱德率领工农红军打到江西,占领了瑞金,建立了中央苏维埃革命根据地。在江西、福建一带打游击,眼看这一团烈火就要烧起来!”朱老忠听了,一时高兴,响着舌尖说:“啧,啧,好!这个高兴的话儿,自从运涛蹲了狱,我的日子也过苦了,好久没听到说过了。闷呀,闷死人呀!这团火烧吧,烧得越大越好,什么时候烧到咱的脚下?”大贵在一旁眨巴着眼睛听着,闷声闷气地说:“那可不行,隔着长江黄河呢!”朱老忠说:“长江黄河隔不住这个,这是人心上的事情,象一阵风。”江涛说:“大伯说的可真对,我大贵哥就不回军队上去了?”朱老忠说:“自从运涛坐了狱,我心里也害怕了,去了个信叫他回来。成天价在枪子群里钻来钻去,枪子儿那里是有眼?”他虽然上了几岁年纪,身子骨还结实,红岗脸,三绺小胡子,黑里带黄。圆眼睛里射出炯炯的光辉。说起话来,语音很响亮,带着铜音。江涛转了个话题,说:“大伯,你的猪喂得可肥啊!”朱老忠说:“肥什么,人还没得吃,那里来的粮食喂猪?什么肥呀瘦呀,新年节下,人家吃肉咱也吃肉,这就是好。要是人家吃肉,孩子们瞪着两只大傻眼,叼着手指头看着人家,这就是缺欠。”江涛说:“说今年杀猪要拿税呀,不许私安杀猪锅!”朱老忠听了这句话,由不得楞了一刻,才说:“是吗?是从反动派那里下来的?”江涛向朱老忠凑了两步,伸出脖子哑默悄声地说:“就是冯老兰包了咱县的割头税。杀一只猪要一块七毛钱,一副猪鬃猪毛,还要猪尾巴大肠头。”朱老忠听说是冯老兰,把脸一镇,睒着眼睛呆了老半天。牙上吸着气,慢悠悠地抬起头来,说:“是……他……”江涛跳起脚说:“是,没错儿。”大贵把大巴掌一拍,说:“倒霉透了,今年连过年猪也杀不上了。”朱老忠在关东学会杀猪,制了一套钩子、梃杖,杀猪的家具。乡亲当块儿办个红白喜事,杀猪宰羊不求人。他把这套家具带回来,把这份手艺传给大贵。大贵今年才说要杀猪,又碰上禁安杀猪锅,心里实在不高兴。朱老忠叹了一口气,说:“又是他狗日的……”一提起冯老兰,他心里实在腻歪。江涛说:“不管三七二十一,回去再跟我爹说说,咱硬安杀猪锅,不图钱不图利,就是争这一口气!”朱老忠听得江涛说,把拳头一伸,说:“大侄子说的是,既是这样,走,咱去找你明大伯商量商量。”朱老忠迈开脚步头里走,江涛和大贵在后头跟着。走到村北大黑柏树坟里,坟前有三间砖头小屋,屋前有几棵大杨树。北风吹得树枝嗤嗤地响着。一进小门,朱老明正合着眼睛捻麻经子,准备打苇箔。朱老忠坐在门坎上,把反割头税的话说了说。朱老明听了,慢慢把脸孔拉长,也显得瘦得多了。他多少年来,奔走劳累,身上只剩下一把骨头。低下头去,眯瞪着失明的眼睛,说:“思摸思摸吧!干是要干,看看怎么干法?”自从打输了那三场官司,他觉得凡事应该隐忍,小心谨慎从事。一时冒失,会使人们失去土地家屋。这不只是失算,而且是一生的苦恼。朱老忠说:“依我说咱们说干就干,冯老兰,他净想骑着咱穷人脖子拉屎不行!”朱大贵一只脚蹬在炕沿上,揎起袖子抡着小烟袋,说:“左不过叫他们把咱压迫成这个样子。江涛兄弟!你头里走,傻哥哥我后头跟着。”朱老忠眨巴眨巴眼睛,说:“一个耳朵的罐子,抡吧!可是,这一次更要人多点。那场官司,联合了二十八家,还输塌了台呢!”江涛看忠大伯和大贵响应了反割头税的号召,他一时高兴,头上泌出汗珠来。说:“咱不跟他打官司,打也打不赢。咱这么着吧,一传俩,俩传仨,把养猪户和穷人们都串连起来。村连村,镇连镇,人多势力大,一齐拥上去,砸他个措手不及。拿税?拿个蛋!”朱老明一听,觉得很有道理。他抬起下巴,眨着无光的眼睛深思着。朱大贵问:“那能办得到吗?”江涛叉开腿,横着腰,抡起拳头,兴冲冲地说:“一个人挡不住老虎,五个人能打死老虎。十个人遮不住太阳,人多了能遮黑了天。一轰而起,一轰而散,他逮不住领头人儿,看他有什么法子?”朱老忠看见江涛这个架势,不由得肚子里笑起来。涨红了脸说:“哈哈,好嘛!大侄子这法儿真新鲜,打官司还得花钱呢,这用不着花钱。砸了就散,他找不到正头香主。还是念书念醒了的人们,画条道儿也高明。俺这瞎老粗儿,干了点子笨事。那时候要是有你这么个明白人,那三场官司也不会输给冯老兰!”朱老明听到这里,脸上可慢慢显出笑模样,说:“冯老兰那小子毒啊!立在十字街上一跺脚,四街乱颤,谁敢吱声?唉呀呀,过去就是迷糊,花了点子冤枉钱!来吧,咱听江涛的,闹闹运动看看怎么样?”江涛一听,笑了说:“怎么样?管保越斗越胜利!”朱老明有满肚子的辛酸,有多少年吐不完的苦水:他自从打官司失败,半年不出门,有理无处诉,气蒙了眼,成了双眼瞎。把老伴气死了,兄弟也走了西口,闺女们住不起家了,剩下孤零零一条单身汉。没了土地,无法糊口,只靠打苇箔、卖烧饼过生活。他从黑天到白日,眍着眼睛,摸摸索索地站在箔秆前边。不管冬天夏天,他在那深更长夜里,背着那只油浑浑的柜子,走在十字大街上,尖声叫唤:“买大果子……不……啊……”悠长的叫卖声,通过平原上的夜暗,传到七八里路以外。过路的人们,一听到这幽扬的声音,就留恋不舍,坐下来抽袋烟再走。不知不觉,引起肚子里辘辘地肠鸣,流出口水来,非赶上去买他的烧饼果子充饥不可。年代多了,他的叫卖声,就成了黑夜里的指路信号。有人问他:“冰天雪地,还做那买卖干吗?能赚多少钱?”他抬起头,睁开无光的眼睛,想看看天,也看不见了。在黑洞洞的长夜里,不一定想做多少生意,他受不住长夜的幽闷,一夜夜地睡不着觉,做着梦嘴上还嘟囔:“咳!好长的夜黑天呀!”在这艰难的岁月里,锁井镇上的烈火熬煎着灾难的生命。自从打输了官司,他就住在这三间小屋里。西头一间,盛着从白洋淀运来的芦苇白麻。东头一间,是他睡觉的土炕,门外是几百年来的老坟。每年夏天,坟地里长出半人深的蒿草,有各样的虫子在草里鸣叫。晚上他睡在土炕上,听着夜风吹着大杨树叶子,哗哗地响着。黎明的时候,他趴在被窝头上,听树枝上的鸟雀嘁嘁喳喳地叫个不停。冬天他听着北风的唿哨。他想,要是门前没有这几棵大杨树,说不定有多么孤寂呢!江涛看这个失明的老人,心里实在同情他。他过了斗争的一生,可是没有共产党的领导,没有组织群众,发动群众,失败了,穷到没有立脚之地。当朱老明听得说又要反对冯老兰,他也想到,为了反对冯老兰,使他跌进一辈子翻不过身的万丈深渊,身上立刻打着寒噤。当他又听到,这个斗争,不用朱老巩光着膀子拼命的办法,也不用对簿公堂,不用花钱,只要组织、发动群众就行。他就咬紧牙根,恨恨地说:“干!割了脖子上了吊也得干!老了老了,走走这条道儿!”江涛看明大伯转变了怀疑的心理,又做了一些解释,说了一会话,叫了朱大贵,两个人走出来。朱老明听他们的脚步声走远,问朱老忠:“大兄弟!你走南闯北惯了,心眼里豁亮,看江涛说的怎么样?是这么回子事吗?”朱老忠说:“依我看,江涛是个老实人。再说这共产党是有根有蔓的……”朱老明不等说完,就问:“他们的根在什么地方?”朱老忠说:“在南方,在井冈山上。”朱老明吧嗒吧嗒嘴唇说:“要是从井冈山上把枝蔓伸到咱这脚下,可就是不近呀!”朱老忠说:“别看枝蔓伸得远,象山药北瓜一样,枝蔓虽长,它要就地扎根。比方说,运涛参加了共产党,江涛又参加了共产党,说不定还有多少人要加入。”朱老明说:“按人说都是正支正派,可也要问清楚,咱心里才有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