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再不敢着边儿,就是他!”江涛走到家里,一进屋就喊:“娘,快出来,喜讯来了!”涛他娘从门里探出头来,问:“什么喜事?江涛回来了?”一看忠大伯也来了,想: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连忙走出来,笑了说:“什么事?”江涛说:“哥哥来了信了,问娘、问奶奶好儿。”老奶奶听得说,从炕上喊出来:“江涛!你说什么?”她嘴里喊着,眼睛可是没有睁开,只是脸上笑眯眯的。江涛走过去,把嘴头放在她的耳朵边上,说:“运涛来信了!”老奶奶合住眼睛,笑了说:“我还不聋呀!”她爬起来,掬起两只手齐着眉,在炕沿上连磕了三个响头。忠大伯也说:“看,光自高兴的你们不行!”涛他娘问:“江涛,真的吗?”江涛笑笑说:“一点不假!”不说运涛来了信,她心上还安静。为了运涛,她的眼睛都哭干了,好象枯了的井,用手掏也掏不出眼泪来了。一说起运涛有了音讯,心上猛地又扑通乱跳,只怕江涛哄她,江涛可会哄人乐哩!当她在江涛的表情上判定是真的来了信的时候,泪就象雨点子一样落下来,扑簌簌地落湿了衣襟。把头钻在墙角里,抽抽咽咽地哭起来。咳!一个母亲的心呀!当她还年轻,运涛还在她肚子里蠕动的时候,心上就偷偷为孩子做打算;穿什么样的衣服呀,什么样的鞋袜呀……翘起指头,把各样花色绣在红兜肚、绿褂褂上。那时,她还不知道是男是女,但她的心上总是偷偷笑着。她忍受了几日夜的疼痛,不眠不睡。当运涛降生了,男孩子生得还漂亮,象爸爸一样,活眉大眼儿。她轻轻拍着运涛,笑着说:“咳!孩子,娘可不是容易呀!”自此,冷天她把他放在暖地方,热天她把他放在凉地方。有个灾灾病病,她会提着心,几天不吃饭,把孩子揣在怀里,拍着叫着。孩子长大了,眨眼不见,她就满世界去找。心上会嘀咕:“这孩子,他又到哪儿去了?”天黑了不见回来,就走到大堤上去望着。你想,运涛失踪了,怎不象割她的肉哩!她怎样忍过那长长的夜晚呀!盼一天比过一年还难。每天早晨,天不明就起了炕,早早把门打开。她想:“也许,把门一开,运涛会走进来。”一直早起了多少个早晨,早开了多少次门,十次、八次、一百次,也没遇上这么一回。今儿,运涛来信了,母亲的心里,说不出是甜是苦。江涛看见母亲哭,走过去说:“娘!甭哭,甭哭,是真的!是真的!”忠大伯也说:“涛他娘!这是个喜事呀,怎么哭起来?”这时候,涛他娘一下子破涕为笑,说:“我好没出息,怎么倒哭起来了?”江涛说:“谁知道!”涛他娘扬了一下头,说:“想的!”忠大伯说:“他‘革’上‘命’,也坐上官了。咱给他写个信,叫他家来,给他娶媳妇。”老祥奶奶也在炕上答腔:“早该娶了,鞋鞋脚脚,一家子的吃穿,谁操持呢?把他娘忙死!”涛他娘问:“咱穷苦人家,娶人家谁呀?”忠大伯说:“娶人家谁,还是把春兰娶过来吧。”涛他娘说:“还不够叫人嚼舌头的?叫人家说是先嫁后娶!”忠大伯说:“先嫁后娶也不是跟别人……”涛他娘插了一嘴,说:“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呀。”忠大伯说:“咱就不说那个,甭认那个死理,这个主儿我做了!我跟老驴头去说说这件好事。”说着话志和打了酒来,进门就说:“涛他娘!弄点菜,俺老哥儿俩庆贺庆贺!”涛他娘说:“又喝酒?”严志和说:“今日格不喝,什么时候喝?一辈子了,娶你的时候,也没这么欢乐过。”说着,一家大小都笑了,笑了江涛个大红脸。涛他娘煮了两个老腌鸡蛋,叫老哥俩磕个小口,用席篾筋儿挑着就酒吃。说着笑着,朱老忠从严志和家里走出来,向北一拐,出了西街口,望朱家老坟上走去。出了村,走着一条小路,到了朱老明的小屋跟前。天气热,朱老明正在大杨树底下歇憩,朱老忠把运涛来信的话跟他说了。朱老明从嘴里取下烟袋来,仰起脸,对着天上。停了老半天才笑了说:“嗯!没的咱这就算是见着青天了?”他自从打官司失败,闹起眼病,总也没治好,双目失明了。朱老忠说:“运涛说,南方革命势力大,劳动人们翻起身来了。”朱老明沉了沉气,说:“敢情那么好!咱们也做好准备,革命军一来,运涛领兵到了咱的家乡,咱也就闹起革命来。先收拾冯老兰,把冯家大院打下马来。好小子!他枪毙了咱,咱也得叫他坐了监牢狱!”朱老忠说:“咱一定是这个主意,对这些老封建疙瘩们,不能轻拿轻放!”朱老明说:“哪,当然是。可也得注意,要密而不知的,不能声张。越是坏家伙们,心眼越灵,他们会察言观色。怕的是他听风声不好,把地契文书、金银细软,拿起来就走。跑到北京、天津去,在外国租界里一囚,不出来了。”朱老忠由不得喘着气,说:“对呀!常说:‘吃人的狮子,不露齿’呢!在革命军没过来以前,咱还是鞧着脖子呆着,不叫他们看出咱的心事。”朱老明一听就乐了,说:“对,大兄弟说得对!运涛领兵一到,那时就是咱的天下了。穷苦大众起来,在村里说一不二!”老哥俩抽着烟,说着话,说不出心眼里有多么滋润。朱老忠猛地又想到一桩事情,脸向下沉了一会,自言自语:“可也别太高兴了,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啊!万一地中间出个什么事由,不苦了?”朱老明说:“这种国家大事,咱也揣摸不清。果然落在那话口上:运涛领兵一到,老奶奶见着孙子了,老母亲见着心上的儿子了,父子团圆,土霸打倒,穷苦人见青天,不是两全其美!”朱老忠瞪着两只眼睛,叉着腿站起来,说:“还有,运涛和春兰成亲,三全其美!”朱老明呆了一刻,说:“还有,咱写封信,叫老祥叔赶快回来。四全其美!”朱老忠呵呵笑着,说:“敢情那么好,走,咱叫江涛去写信。”朱老忠搀起朱老明的拐棍,从大柏树林子里走出来。迎头喜鹊在树上叫了好几声,老头子乐得合不上牙儿。一进严志和家小门,老明就喊:“老祥婶子!你有了这么大喜事,也不早告诉我!”严志和、涛他娘、江涛,听得说,忙从屋子里走出来,接明大伯走进老奶奶屋里。江涛忙搬条板凳,叫明大伯和忠大伯坐下。老奶奶说:“谁知道是祸是福哩,吹个风儿,就乐得你们不行!”朱老明说:“这是应当应分的嘛!咱不高兴,没的叫冯老兰去高兴?”朱老忠说:“他才不高兴哩,他得泣哭。”严志和把巴掌一拍,说:“他娘的,他哭也不行!这算卡住狗日的脖膆子了,他掉不了蛋!”朱老明说:“到了那时候,咱当然卡住他脖子不放。这么着吧,咱穷人家是有福同享,有祸同当。好事情来了,咱得设法子把老祥叔找回来。”老奶奶听着,一下子笑出来,哆嗦起两只手说:“那好多了,快想个法儿吧!老头子要是能回来,可就高兴死人了!”朱老忠说:“四全其美,能不高兴!”朱老明说:“江涛!快去拿信封信纸来,写信!”江涛拿来信封信纸,铺在槅扇门外头吃饭桌上,说:“写什么?奶奶!”老奶奶说:“叫你忠大伯说,你忠大伯走南闯北的,肚里词儿多。”朱老忠说:“来吧,我念着,你写。”他抬起头,望着房梁,摇晃着脑袋,思摸了一会,说:“写……这是你爹的口气,‘父亲大人膝下,敬禀者……’写上了吗?”江涛说:“写上了。”朱老忠说:“‘二年前,曾奉上一信,不知收到没有?’”说到这里,又说:“你再把运涛信里的话先写上。江涛比我新词儿多,别等我念了。”江涛写完了,又问:“老奶奶和娘还有什么话儿?”老奶奶张着嘴,抖着嘴唇说:“写上,问问他还有一点儿良心不?自幼儿从多大上,我就扶侍你,一年价做了棉的做单的,吃饭的时候,你吃一碗我给你盛一碗,到老了扔下不管,这象话吗?”涛他娘也说:“给我写上,先问老人家好儿,老人家快回来吧,我们还结实,孩子们都大了,包管饿不着你老人家!”江涛写完信,明大伯说:“念念,叫你奶奶听听。”江涛念着信,当念到:“去年,革命军北伐了,在南方开始打倒贪官污吏、土豪劣绅。等运涛带领军队到了北方,就要把封建势力冯老兰铲除……如今儿孙们大了,请你回来享福吧……母亲年老,也很想念你。涛他娘也问你老人家好……”江涛念完了,老奶奶还伸着耳朵听了半天,又问:“怎么听不见我的话儿?问问他,夫妻的恩情可在那里?”朱老明笑了说:“算了吧,婶子!你们老夫老妻的了,等他回来,一家子团圆了,你们打的愿打,挨的愿挨,放开手打上两天架,出出气!”一句话,说得大人孩子们笑个不停,老奶奶今天也张开了眼睛,拍着手笑。一家子商量停当,先叫贵他娘给春兰送个信儿。再叫忠大伯跟老驴头去说,把春兰娶过来,给运涛做媳妇。说好了,再叫运涛家来成亲。给老祥叔的信,还是寄往黑河朱老忠的朋友那里,再由那位朋友转往东满询交。19朱老忠回到家里,把这话跟贵他娘说了。贵他娘也笑出来说:“敢情那么好,这才叫一家子大团圆哩!说不定春兰早就想着。这话儿赶早不赶迟……”她拿簸箕端上点粮食,迈开稳实的大步,到春兰家去推碾。一出大门,朱老忠又赶上来说:“你可要婉转着点儿,不能象往常一样,直出直入的。人家是没出阁的黄花闺女。”贵他娘抿着嘴儿笑,说:“我知道。”说着,抬起腿朝街上走。进了春兰家大门,春兰正在碾盘上罗面,见了贵他娘,就说:“婶!推碾哪?”春兰尽低着头,眼睛也不抬一抬,只是看着手罗面。贵他娘看她怪不好意思的,她个子长得高了,身子骨儿也瘦了,脸上黄白黄白的,完全不象过去的样子。心里说:看,把闺女折掇的!她瞟了春兰一眼,豁亮地说:“推点面。春兰!怎也不到俺家里去玩?”春兰一下子羞红了脸,细声弱气儿说:“婶!没脸的人,出不去门呀!”贵他娘说:“快别那么说,咱穷人家,不在乎那个!”春兰说:“你不在乎,人家可说哩!”她一时觉得脸上滚烫,眼圈也红起来。自从闹了那会子事,她不轻易出门。一天到晚,钻在家里,懒得见人。一个人做活的时候,只是把针线拿在手上,静静地出神。吃饭的时候,端着碗摆来摆去,不见她把粥饭送进嘴里。常常一个人坐在阶台上,看着天上片片白云,向青空里飞去。她想念运涛,可是不能说出口来,只是一个人深思苦虑。时间长了,身上瘦了,脸上黄下来。两个人说着话,春兰把碾盘上的面扫起来,把贵他娘端来的粮食倒上,两个人推。一边推着,贵他娘说:“我有个话儿,想跟你说说。”春兰问:“婶,什么话儿?”贵他娘哑默悄声地说:“运涛来了信了!”春兰一听,浑身一机灵,绷紧嘴巴,瞪得眼珠象锥子一样放出犀利的光辉,盯着前面。贵他娘猜不透她是什么心思,慢慢探询:“嗯?”春兰还是不说话,她不听这句话也罢,听了这句话,心里就象初春的潮水一样翻腾起来。觉得一时心慌,跳动不安,恍惚运涛的两只眼睛又在看着她。自从两个人好起来,仿佛运涛的影子老是跟着她,形影不离。运涛走了,她也发过狠:硬着脑袋忘了他吧!可是,她不能。自从和运涛分手的那天晚上,她一时一刻不能忘记他。说到这话上,她问又不是,不问又想问,她想知道运涛的下落。看了看院子里没有别的人,跐蹓过去问:“好婶,告诉我,他来了信?”才想说下去,又抽身走回来,低下头说:“咳!来信不来信的吧!”贵他娘看了春兰的表情,心里想:“咳!难煞孩子了!”她说:“谁家的人儿,谁不想呢?”不料想,一句话把春兰说翻了。她撅起嘴,红起脸来,定住眼神看着贵他娘。等碾子转了两遭,才说:“婶,快别那么说吧!羞死人哩!”自从那时候,春兰记住运涛的话,再不到人群里去。老驴头也不在房后头种瓜了,她也不再到房后头去看瓜园。有时她去割一点菜,就疾忙走回来。她不象过去那样爱说爱笑,不象过去那样泼辣,再不敢和爹顶嘴。象叫败了的画眉,搭拉下头,垂下翅膀。要是有人在她面前说一句运涛的话,脸上就一阵绯红。春兰看贵他娘呆住,不敢往下说。把头一低,又暗自笑了。贵他娘看着春兰不高兴,就说:“嚄!我怎么说起这个来,我老糊涂了!”心里又说:年轻人,心眼变得快,谁知道她心里怎么着哩?贵他娘一说,春兰心里想:咳!可屈煞老人了!倒觉得过意不去。她想再提起这件事情,好叫贵他娘说个清楚,可是更没法张嘴了。她瓷着眼珠盯着碾子在眼前滴溜转着,头上晕眩起来。贵他娘停住碾,扫起面来过罗。春兰两手抵在碾盘上,低下头歇了一气。贵他娘看她身子骨实在弱得不行,问:“你身上不好?”春兰说:“唔!头旋。”只是低下头,不抬起来。心里说:“问问就问问,死了也值得。到了这刻上,还怕的什么羞!”她心上一横,抬起头来抖着头发,噗地笑了,说:“婶!你可说呀,运涛在那儿?他受苦哩吧?”贵他娘听得问,慢慢撩起眼皮儿,说:“我,看你不想他。”她沉下头,只管罗面。春兰红着脸,一下子笑出来说:“谁说不想哩!”贵他娘说:“他在革命军里。”说到这里,她又停住,看春兰两手抵住碾盘,低着头仔细听着,才一字一句地说:“他没受苦,他当了军官了,‘革命军’要打到咱的脚下了。”春兰一听,霍地笑了,说:“婶,会说的!”她又抬起头,看着远处树尖上的叶子,在急风中摇摇摆摆,忽忽晃晃,象她心情的影子。她问:“真的?”贵他娘说:“没的老婆子还跟你说瞎话不是?”春兰脸上冷不丁地绽出了笑意,满脸绯红,象一朵醉了的芍药花。她慢慢抬起头来,看看天空,脸上在笑着。一连串美好的理想,重又映在她的脑子里。贵他娘推面回去,把这话跟忠大伯说了。忠大伯为了这事,又去找到老驴头。老驴头想:既是生米做成熟饭了,还有什么说的!再说,运涛也是他心上的人。又转念一想:战乱之年,形势不定,说不定这军头儿站住站不住。就说:“左不过是这么回子事了,等等再说吧!”严志和听说老驴头对运涛和春兰的婚事,嘴上吐出活口儿,就开始安排盘炕糊屋子,等运涛家来,和春兰过门成亲。20革命军北伐了,封建势力就要打倒,运涛和春兰就要结婚……这些好事情,集在一块。赶在别的孩子,一定会高兴得合不拢嘴,说不完的吉庆话。可是江涛就不,这人自幼少言寡语,心眼里走事,用眼睛说话。听到运涛的消息,眼角上皱起鱼尾细纹,慢慢伸到白净的脸上,那就是他最大的笑声。除此以外,就是愉快地沉默。他认为沉默就是美,就是无尚的乐趣。上课的时候,他睁着大圆圆眼睛,静默着听课。写大字的时候,他沉默地磨墨看字帖,把路数看清楚,再闭住嘴,使出全身的力气,一笔一划地写。这样,他能写出好字。上完了课,他一个人拿着本书,跳过倾塌了的红沱泥的短墙,到古圣殿的石阶上去读。读一会书,就在野草上静默地散步。他的心情沉默,眼睛可是爱说话,爱笑。当他最兴奋的时候,总是睁开大眼睛,噗得噗得地眨着浓重的、又黑又长的睫毛,射出明亮的光芒。这一天,江涛把一切事情都办妥当,独自一个人默默悠悠地唱着小曲,过了小渡口,走着到城里去的那条小路,回到城里去。路过邮政局的时候,把寄给爷爷的信投了,就回到学校里。今天是礼拜六,大部分同学回家过礼拜去了。他走到操场上,人很稀少,只有几个小同学在那里打网球。搡场边上,一簇簇的西番莲在夕阳下静静地开着。他又走到教室里,教室里没有一个人,阳光照在玻璃上,映在墙上,一方方红晃晃的影子。他拿了一本书,想回到宿舍里,静静地读。可是兴奋的心情,还没有过去,读也读不下去。眼不眨天就黑下来,思想上又在想着诱人的、美丽的远景。正在想着,有人在外面敲着窗户,他想一定是有人开玩笑,想吓他一下。走出来一看,天黑下来了,贾老师在黑影里向他招手。他悄悄跟着贾老师走到他的宿舍里,他问:“什么事?”贾老师向他笑了笑,说:“你,人儿不大,倒有大人心情。阶级觉悟提高了,进步也很快,读书体会得也深,今天要给你举行个入团仪式。”江涛听了,不知怎么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他对着贾老师呆了一会,忽地明白过来。贾老师对他说过,可以入团了!由于过分喜悦,心在跳个不停。猛地又觉得呼吸短促。这时,满院子静静的,夏天的夜里,遥远的村落上传来一缕细细的笛音,他睁着眼睛听着。桌子上的灯,冒出袅袅的焰苗,映到墙壁上,黄澄澄的。贾老师从书橱里拿出一张红纸,铺在桌子上,拿剪刀剪了一面旗,画上镰刀斧头,贴在墙上。说:“这鲜红的旗帜,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党旗!镰刀和斧头,象征着工农联盟,表示工人和农民团结的力量。从今天起,你就是一个共产主义青年团的团员了。”又说:“一个赤色的战士,要尽一切力量保卫党,保卫无产阶级的利益……”江涛站在一边,睁着大眼睛缄默着。听着贾老师浑厚的语声,看着他诚挚的样子,眼角上津出泪滴来。是快乐的泪,感激的泪啊!贾老师握住江涛的手,说:“孩子,举起你的拳头吧!”江涛把手攥得紧紧,举到头顶上,随着贾老师一句句唱完了《国际歌》。这时候,周围非常静寂,静得连心跳的声音都听得出来。他的心情是那样激动,身上的血液在急促奔流……他举起右手,对着党旗,对着贾老师,颤着嘴唇说出誓词。用坚决的语言答复了党,答复了无产阶级以及灾难深重的中国人民。他说:“我下定决心,为党、为工人阶级和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战斗一生……”举行了仪式,贾老师又跟他谈了中国共产党的历史上,在阶级敌人压迫之下,一些同志们英勇牺牲的故事。他说:“在中国北方的客观条件下,青年团员就是年轻的党员啊!”他回到宿舍里,一时睡不着觉,失眠了,浑身热呀,热呀……他伸出滚烫的手,象是对革命事业的招唤。心里想着:北伐战争,革命的洪流,激烈的人群,热火朝天的场景,就象映在他的眼前。在梦境里,他向着斗争的远景奔跑……江涛加入了共产主义青年团以后,好久没有接到运涛的来信。他连写了几封信寄去,也没有回音。严志和也知道南方战事打得紧,一家人都为运涛挂着心,只怕有什么闪失。第二年春天,江涛在高小学堂毕业的那一天,贾老师鼓励他,回去跟父亲商量升学的问题。说:“保定有个第二师范,是官费,是个革命的学校。你到那里去读几年书,也可以得到些政治上的锻炼。”江涛走回家去,严志和正在大杨树底下浇园,看见江涛沿着堤岸上的小路,远远地走来。他住下辘轳,弯下腰掬起一捧冷水浇在头上,头发胡髭上挂满了水珠。洗完了脸,使布手巾擦着古铜色的胸膛,从树叉上取下烟袋,打火抽烟。江涛走到父亲跟前,笑嘻嘻地把文凭递给他。严志和接过文凭,蹲在杨树根上,把身子向后仰了仰,端相了半天,才说:“嗬,还印着云头勾儿!这张文凭可不是容易呀,这是白花花的大洋钱哪……”说着,抽起烟来。江涛说:“同学们都去考学了……”他把贾老师的意思,把他求学的愿望跟父亲说了,希望父亲的支持。严志和又垂下头,沉思默想了老半天。吐出一口长烟,喑哑着嗓子,慢搭搭地说:“这个年头,可有什么法子?爬一天高房架子,才挣个五毛钱。年头不好,那里还有盖房的。这黑天白天拧辘轳,把一担菜送上集去,卖不回半块钱。一口袋黄谷,才卖个四五块钱。地里长的东西就是不值钱了,又有什么法子……”严志和觉得生活的担子实在沉重。奶奶老了,运涛又不在家,光靠老两口操持一家人的生活,还供给江涛念书,觉得实在为难。他无可奈何地扭过头,抬起又黑又长的睫毛,看了看江涛,说:“分我一点辛苦吧,孩子!”他乞求似的说出这句话,又停住。皱了一下眉头,长睫毛又沉沉的垂下去。江涛看见父亲踌躇不安的样子,心里着实难受:升学吧,升不起。不升学吧,又怎么办呢?他的眼前立时呈现出一团黑云。他又想:失学失业可以,我不能离开革命……在严志和的眼里,江涛不只是一个好学生,他和哥哥一样,自小里从土地上长大起来。在田野上放牛割草,拾柴拾粪,收秋拔麦,样样活路拿得起来放得下。哥哥走了,父亲盼他长大了多个帮手,可是他又坚持要去读书。父亲看了看他那一对豁亮亮的大眼睛,两条黑眉毛在怔着。这孩子无可奈何地沉默着,看着晴亮的天空。天上飘着片片白云,一只云燕高高飞起……严志和叹口气说:“罪恶呀!好庄稼长不到好土上,难死当爹的了……”他不打算叫江涛去上学,想叫他在家里帮他种地,过庄稼日子。江涛看父亲沉默老半天不说话,只是抽烟。他红了眼窝,想流出泪。他不好意思地走过去,拧起辘轳替父亲浇水。一边绞着辘轳,他又想:就要离开学校?一个青年人,他正求学心切,革命心盛的时候,一想到要离开知识的摇篮心里发起酸来。可是,想来想去,都是因为经济压迫,日月急窄。猛地,朱老忠倔强的形象又隐现在他的眼前。自从他从关东回来,在父东面前说一不二,忠大伯说怎么,父亲就怎么办。浇园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江涛盛上一碗小米饭,拿起筷子,夹上一箸子咸菜放在饭顶上。也顾不得吃,端着饭碗走到东锁井。一进门,忠大伯在南房荫里吃饭。看见江涛,一下子笑了说:“江涛回来了,听说你快毕业了?”忙叫二贵拿个小板凳来,让江涛围桌坐下,把菜盆挪得近一点,叫他吃。江涛说:“毕了业,也就等于失学失业。”忠大伯停止了吃饭,瞪着眼睛问:“那是怎么说法?”江涛说:“我爹觉得一家人吃累多,供给不起我,想叫我耽在家里耪大地!”忠大伯把大腿一拍,响亮地说:“他说的那个办不到!耪大地咱有耪大地的材料儿,象二贵、庆儿、小囤,这是做庄稼活的材料儿。象小顺,是学木匠的材料儿。大贵,是当兵的材料儿。你呀,我一看就明白,是念书的材料儿!”贵他娘也在一边帮腔,说:“是呀!一看就是个斯文人儿。”江涛说:“不行,我爹打定了主意,叫我在家里帮他过日子。”忠大伯说:“他打定主意不行,还有我呢。一天少吃一顿饭,也得叫你去读书!”说着,他连忙吃完饭,告诉贵他娘,好好喂着牛,抽出烟袋,打火点着烟抽着。说:“走,江涛,咱找你爹去!”一边说着,走出小门,上了小严村。一拐墙角,严志和在大杨树底下,小井台上歇凉。朱老忠离远就开腔说:“你怎么说,不叫江涛上学了?”严志和一见朱老忠,立时脸上笑出来说:“吃了饭,一个眼不眨,就不见他了,我估摸他去搬你这老将。”他站起来迎上两步,又说:“你看咱这日月;运涛回来,还得娶媳妇,他奶奶也那么大年纪了,他又要去上学,我那里供给得起?”朱老忠说:“无论怎么说,不能耽误咱这一文两武。要只有武的,没有文的,又唱不成一台戏了。”严志和说:“唉呀,困难年头呀!”朱老忠说:“再困难,有大哥我帮着。再说运涛当了连长,北伐成功了,黑暗势力打倒了,到了那个时候,这点上学的钱,用不着别人拿,运涛一个人就拿出来了。”严志和曲着两条腿,向前踱着步,说:“我的大哥!咱这当前就过不去呀!上府学不比在咱这小地方读书,吃的是吃的,穿的是穿的,盖的是盖的……”江涛不等父亲说完,就说:“保定府有个第二师范,是官费,连膳、宿费都供给,只买点书、穿点衣裳就行了。”朱老忠说:“这对咱穷苦人倒挺合适。”这时,严志和又硌蹴下腿蹲在井台上,低下头拿烟锅划着地上,半天不说话。看朱老忠一心一意要叫江涛去上学,他猛地又急躁起来,说:“咱这过当儿,你还不知道?那里能供得起一个大师范生呢?”朱老忠知道严志和是个一牛拉不转的脾气,一遇上事情,严志和就恨不得一头碰南墙,老是认为自己的理儿对。朱老忠说:“咱不能戴着木头眼镜,只看见一寸远。老辈人们付下点辛苦,江涛要是念书念好了,运涛再坐着革命的官儿,将来咱子子孙孙就永远不受压迫,不受欺侮了。你不能只看眼下,要从长处着想。”严志和说:“照你说的,为了江涛上学,再叫你花点子钱,怎么对得起大贵二贵呢!”朱老忠听了,气得拍着大腿说:“你就老是纠缠不清!照你说来,运涛回来了,江涛念好了书,就不能帮助大贵和二贵?将来大贵二贵有了孩子们,运涛和江涛能不供给他们念书?”朱老忠一边说着,睁开两只眼睛,直瞪瞪地看着严志和。严志和在困苦的日子里磨炼过来,几十年不饥不饱的生活,把他的庄稼性子磨下去了。东奔西跑,操持了今天的说明天的,操持了今年的说明年的。他想,为了这挂不值钱的肠胃,要把人支拨死哩!如今江涛去考学,又要花钱,他心里实在没有主意。他咳嗽着抽着烟,不忍伤害朱老忠的心。可是一年紧扒扯,稍有个天灾人祸,就得使帐。使了帐一时还不起,就要“暴鼓”了。他叹口气说:“咳!还是吃饭要紧呀!”当他想到,这孩子作文发在头里,写小字批甲,二年考了三个第一……他一想到这里,又长了长精神,兴奋起来,拍着挺实的大腿,说:“我豁出去了,再拔拔腰!起早挂晚,多辛苦几年。春冬两季,我上北京、天津去爬爬高房架子,也许能行!”又对朱老忠说:“大哥!你看怎么样?”朱老忠笑出来说:“这还不是正理?我回去跟贵他娘盘算盘算,折变折变,尽可能的帮助。”朱老忠临走的时候,又说:“志和!听我的话,你还是让他去吧。咱这门户,有多少这个年月?运涛在革命军里,大贵又来了信,江涛再升了学,这还不好吗?”他笑眯悠悠地说完这句话,抬起两条腿,跩着脚步走回东锁井。严志和说:“好是好啊!”他答应了江涛:“你使一把力吧!考上第二师范这个学堂,有你求学的前途。要是考不上,就找你自己的道儿吧!”他只答应每年拿出三十块洋钱。江涛果然考上第二师范,贾老师说:“全县只考上你一个,无论如何是凤毛麟角!”严志和又张开大嘴,笑咧咧地去找朱老忠。朱老忠说:“志和!你看怎么样?出水才看两腿泥哩!”江涛考上第二师范,朱严两家没有不高兴的。就是涛他娘,听说江涛要到保定去读书,要离开她,心里直绞过子。她又流下眼泪来,想:“象鸟儿一样呀,他们翅膀管儿软的时候,伸起脖子等娘喂养。等他们翅膀管儿长硬了,就一只只扑楞楞地飞走了。他们一个个都要离开娘,没有一个是心疼娘的呀!……”眼泪流啊,流啊,心里实在难受,一个人悄悄地坐在井台上,拿袖头子擦着眼睛。江涛看娘心上难受,走过去把脑袋扎在她怀里。说:“娘!甭哭,甭哭。”“啊……”涛他娘哭得更欢了,说:“我后悔,没生养个闺女,拾拾掇掇,缝缝洗洗没个帮手。我老了,碾米做饭,没个替身。我看你自小儿长得象个闺女,脾气绵长,会体贴人。打定主意不让你离开我,当小闺女使唤。可是这咱你又要走了,怎不惹娘哭哩!”正哭着,严志和走过来,吹胡子瞪眼睛地说:“又是哭什么?他去求学上进,又不是住监牢狱!”他红着脸,吹着胡子,楞怔地站着。垂下脸来,摇着下巴。涛他娘把身子一扭,说:“我不哭了,你甭跟我闹牛性子脾气!”说着,扯起衣襟来,擦着腮上的泪水。江涛去上学的头一天,她悄悄捡了一床干净被子拆洗。江涛忙去担水,淋灰水,帮助母亲把被褥洗净,用米饭汤浆过。到了晚上,她就着小油灯缝被褥,直到半夜才缝起。躺在炕头里,说什么也睡不着,又爬起身来,坐在江涛头前。她在夜暗里,看着孩子匀净的脸盘,静静睡着。又从灯龛里点出灯来,仔细看了看。独自一个人,看着小窗上的月光,呆了一会。推门出去,月亮被云彩遮住,从黑云缝里露出一点明晃晃的影子。树上没有风,乡村静静的。她立在井台上,呆了一刹,听得风声在大杨树上响,又走回来。看江涛还在睡着,伸手摸着他黑溜长的头发。偷偷捏他的长胳膊,嘴里嘟念着:“多硬梆的胳臂!”看着,她一时掯不住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儿,扑碌碌地落在江涛脸上。江涛一睁眼,她又忙把灯吹灭。江涛见娘又在哭,伸出舌头,舐舐唇边咸咸的泪味。他实在想不出用什么话来安慰她,扑过去搂住娘的胳膊,睁开大眼睛,盯着她老半天,把他的脸挨在娘的脸上。涛他娘说:“运涛不回来,也娶不了媳妇,你走了,剩了我一个人。想你,看不见你,想你哥哥,看不见你哥哥。孩子,你想想,叫我怎么过下去呢!”江涛说:“叫春兰过来帮你,和你就伴儿。”涛他娘说:“那怎么能行,一个没过门的媳妇。”江涛扬起头来,眨着大眼睛想了又想,说:“别人不行,春兰可行,我跟她说去,她巴巴儿的。”涛他娘说:“不吧,乡下比不了城里,你说她也不敢来。还不叫人笑话死?”说着,她躺在江涛的身边睡着了。第二天早晨,朱老忠早早起来,给黄牛筛上草。悄悄地从墙缝里掏出个破布包,哗啷啷拿出十块大洋钱来。手里不住地光啷光啷响着,踩着那条庄稼小道,走到严志和家里,进门就喊:“江涛!你要走了,要去上府学了。”说着走进屋里,把白花花的洋钱在桌子上一戳。严志和瞪起两只大眼睛,说:“这是干什么?这是!”朱老忠说:“怎么说就怎么办,等得收了好秋,我还得多拿点儿。”他又猫下腰,眉花眼笑地看着他的洋钱说:“这是我经心用意将养的那条小牛犊。听说江涛要走,我把它牵到集上卖了十块钱,给江涛拿去上学吧!”严志和一时高兴,颤动着下巴说:“这叫我多么过意不去,我正困难着!”他本来想给江涛十五块钱,见朱老忠送了钱来,又偷偷撤回五块,他觉得日子过得实在急窄。江涛伸出颤抖的手,接过钱来的时候,眼里掯着泪花,濡湿了又黑又长的睫毛。他为母亲的爱,为父亲深厚的情感,为忠大伯的好心,受了深沉的感动。当他走出大门的时候,奶奶又隔着窗棂喊:“江涛!来,我再看你一眼。要不,我怕见不着你了呢!”老奶奶又哭出来,说:“咳!见一会少一会了!”她又伸出袖子抹着老泪。江涛听得说,又跑回去,扒着奶奶耳朵说:“奶奶!我忘不了你老人家,怎么能见不着你了呢?”奶奶听了,合着眼睛笑了,说:“可别那么说,活一天减一天了,一眨眼就过去了。咳!你也要离开家了,大了!”江涛难离难舍地离开老奶奶,出了村耳朵里还响着奶奶的声音,眼前还现着奶奶慈祥的面容。天上飘起鱼鳞纹的红云彩,父亲担着行李,送他上保定。朱老忠送出梨树林子,伸出坚硬的手掌,攥住江涛的手,笑了说:“孩子!你上了府学。你,不能忘了咱这家乡、土地,不能忘了本!一旦升发了,你可要给咱受苦人当主心骨儿!”江涛说:“是,大伯,听你的话。”朱老忠说:“你不能忘了咱这锄头、镰柄、种庄稼的苦楚!”江涛说:“是,大伯。”朱老忠说:“你不能忘了咱这牛头、地垄!”“…………”“…………”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着,说话中间,走出十多里路。严志和对朱老忠说:“你忙回去耪地吧,棉花尖儿也该掐了。”朱老忠把烟锅伸进荷包里,摸索着,楞了老半天才说:“我,是想嘱咐嘱咐他。”江涛说:“大伯!你回去吧,你说的话,我都结结实实记在心里!”到了保定,父亲先送他到严知孝家里。严知孝是严老尚的大儿子。当时,他在第二师范当国文教员。严志和托他照看江涛,严知孝看江涛这孩子少年老成,又聪明伶俐,一口答应下。说:“看象个聪明的孩子,我知道你们日子过得不宽绰,缺个十块八块钱,你拿去花。”从此,江涛在保定读起书来,认识了严知孝的女儿——严萍。21运涛好久不来信了,一家子盼了星星盼月亮。正在这个当儿,想不到一场飞灾横祸落在他们头上。1928年秋天,运涛突然来了一封信,严志和好高兴。近边处找不到看信的人,他想进城去找贾老师。一上堤坡,李德才从南边弯着腰走过来,见了严志和,离大远里抬起手来打招呼。他捋着胡髭,客客气气地问:“志和兄弟!运涛侄子做了什么官儿?”他说话儿,口气也改变了。严志和说:“连长!”李德才一听,脸上皮笑肉不笑地说:“连长?官儿可不小啊,一个月能挣个一百多块钱,该你庄稼老头儿斗劲了!大院里冯老洪家小子,一当就是团长,比你们挣钱更多!”严志和歪起脑袋瞪了他一眼,说:“他钱多是他的,碍着我什么了?”李德才看严志和颜色不对,踮着小俏步儿走上来,连说带笑:“你去干什么?”严志和说:“我上城里找个人看看信。”李德才说:“这点小事,用得着上城里?来,我给你看看!”严志和说:“你是冯家大院的帐房,什么身子骨儿,我能劳动你?”他不想叫他看信。李德才说:“嘿,哪里话?北伐成功,你就成了老太爷子。江涛又上了洋学堂,不用说是我,冯家老头再也不敢拿白眼看你们。”两个人坐在堤坡上,大杨树底下。李德才打开信封,绷着脸看下去。看着,一下子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