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节我还年轻,不记得了……”店掌柜的也说:“没说的,一家人,你这咱晚才从关东回来?带回多少银子钱?”朱老忠说:“哪里来的钱?还不是光着屁股回家。”掌柜的说:“下关东的老客们,有几个不带银钱回来的。不落钱谁肯傻着脸回家。”朱老忠说:“这倒是一句真话,一辈子剩不下钱,把身子骨扔在关东的人多着呢!”店掌柜拿了把笤帚来,扫着地问:“怎么样,东北又有战事?”朱老忠从柜房里拿出把缨摔,掸着满身的尘土,说:“眼下东北倒还没有战事……咳!民国以来天天打仗,这年头有枪杆子的人吃香!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谁也打不着,光是过来过去揉搓老百姓。”他一面说着,皱起眉泉笑,似乎军阀混战的硝烟,还在他们鼻子上缭绕。店掌柜的说:“各人扩充自格儿的地盘呗!别的不用说,不管那个新军头一来,先是要兵,要兵人们就得花钱买。还叫人们种大烟,说什么‘……谁敢种大烟一亩,定罚大洋六元。’你看看这个,不是捂着耳朵捅铃铛?”严志和听到这里,伸起脖子说:“你不种他硬要派给你种,种,还得拿种钱,他娘的什么世道儿?快把人勒掯死了!”他抽着烟,嘴上嘟嘟囔囔地说个不停。店掌柜看今天来了老朋友,热情地招待,说着话搬了个小炕桌来,放在炕上。又沏上壶好叶子,拿来了一包‘大翠鸟’的香烟。说是今天的饭由他准备。还说:“你们以后上府,一定要住我这儿。如今没有别的,就剩下这几间破房子了。”说着话,忙着去张罗饭食。贵他娘洗了手脸,说:“我上街去看看。”带着孩子们出去了。朱老忠斟上两碗茶,跨上炕沿问:“兄弟!咱先说说,为什么单身独马地闯关东?”严志和喝了口茶,低头坐在炕沿上,呆了老半天才伸直了脖子咕嗒地咽下去,摇摇头不说一句话。朱老忠看他象有很沉重的心事,慢慢地走过来坐在一旁。拍拍他的肩膀,问:“你可说呀!”严志和还是低着头连连摇晃脑袋,不说什么,实在闷得朱老忠不行。他知道严志和自幼语迟,你越是问,他越是不说,问得紧了,他还打口吃。朱老忠说:“你还是这个老僻性,扎一锥子不冒血!”严志和沉着头呆了一会,才从嘴唇里一个字一个字地蹦出一句话,说:“甭提了,看咱还能活吗?”朱老忠一听,觉得话中有因,立时紧皱眉头问:“村乡里又出了什么大事吗?”严志和慢吞吞地说:“可是出了大事情!”他说了这么一句话,就又停住了。摇晃着脑袋,老半天才说:“说起来话长呀……前三年,咱地方打过两次仗,闹过两次兵乱。锁井镇上冯老兰和冯老洪闹起民团来。他们拉着班子壮丁打逃兵,打下骡子车和洋面来发洋财。不承望逃兵们从保定捅来了一个团,架上大炮,要火洗锁井镇。冯老兰慌了神,上深县请来个黑旋风,从中调停。你想黑旋风是个什么家伙,硬要锁井镇上拿出五千块大洋,这才罢兵。五千块洋钱摊到下排户身上呀,咳!一家家庄园地土乱打哆嗦!”严志和说起话来,总是慢慢的。本来一句话说完的事情,他就得说半天。朱老忠一听,心窝里象有一股火气,向上拱了拱,抬起头舒了一口长气才忍住。呆了一会,他又问:“他们上排户不摊?”严志和说:“我那大哥!你还不知道?上排户哪里出过公款银子?回回都是下排户包着。”严志和说着,朱老忠心里那股火气,就象火球一样在胸膛里乱滚。他攥紧拳头,伸在背后捶着腰问:“谁是冯老兰?”严志和说:“就是冯兰池呀!他儿孙们大了,长了胡子,村乡里好事的人们抱他的粗腿,给他送了个大号,叫冯老兰。”这时,朱老忠心里那个火球,一下子窜上天灵盖,脸上腾地红起来。闪开怀襟,把茶碗在桌子上一蹾。伸开手拍了拍头顶,又倒背了手儿,在地上走来走去。停住脚看看窗外,闭住嘴呆了老半天,才盘脚坐上炕沿,问:“他还是那么霸道?”严志和把两条胳膊一伸,捋起袖子,放大了嗓音说:“他霸道得更加厉害了!”朱老忠一时气愤,浑身一颤,大腿一簸,一下子碰着桌子档儿。哗啦一声,把茶壶茶碗颠了老高,桌子上汤水横流。这时,朱老忠才猛醒了过来,伸开胳膊搂住茶壶,不叫滚落地上,嘴上打着响舌儿说:“啧,啧,失手了,失手了。”又笑嘻嘻地找了块擦桌子布来,擦干了桌子上的茶水。严志和并没有看出朱老忠心气不舒,心里想:“这人儿,倒是山南海北的闯荡惯了,一点没有火性。”朱老忠抽着烟,闭上眼睛呆了一会。猛然间放开铜嗓子说:“他更加厉害了?好,出水才看两腿泥哩!”话声震得屋子里嗡嗡乱响。一说到锁井镇上的冯老兰,好象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可是他不露声色,暗自思忖……严志和直了直腰,看着朱老忠楞了一刻,想:“别看不动声色,脾气许是越发地鲠直了。”朱老忠又问:“你们也没人跟他打官司?”严志和说:“打!看怎么打吧!锁井镇上出了个朱老明,串连了二十八家穷人告了状,我也参加了。头场官司打到县,输到县。二场官司打到保定法院,输到保定法院。三场官司打到北京大理院里,又输到大理院了!”朱老忠猛地抿了一口茶,吧咂吧咂嘴头,用着沉重的语音说:“好!朱老明是个硬汉子!”严志和说:“亏他是能干的人,领着人们上京下府打了三年官司,也把官司打输了。”朱老忠问:“输到底了?”严志和说:“都输得趴下了!不用说朱老明是拿头份,我也饶上了一条牛,输了个唏咧哗啦呀,日子过不成了!”朱老忠问:“锁井镇上的事,碍着你什么了?”严志和说:“那天我到镇上去赶集,回来碰上朱老明,到他家里串了个门。听他念叨打官司的事,我心里不平,就说:‘我也算上一份!’一句话输了一条牛。咳!完了!走啊,咱在这地方算是直不起腰来了。”朱老忠看严志和是个义气人,够朋友。把眉泉一锁,说:“那就该不打这官司!”他立起身来,在地上走了两遭,把头一摆,说:“你不走!”严志和瞪起眼睛问:“不走?”朱老忠鲠直脖子,摇了摇头说:“不走!”严志和又低下头呆了一会子,说:“不走又怎么办?我肚子快气崩了,我就是爱生闷气。那个土豪霸道,咱哪里惹得起?”朱老忠红着脖子脸,把胸膛一拍,伸出一只手掌,举过头顶,说:“这天塌下来,有我朱老忠接着。朱老忠穷了一辈子倒是真的,可是志气了一辈子。没有别的,咱为老朋友两肋插刀!有朱老忠的脑袋,就有你的脑袋,行不?”严志和忽闪着长眼睫毛,看着朱老忠,楞了抽袋烟的工夫。看朱老忠刚强的气色,象个有转花儿的人,才有些回心转意,颤着长身腰,说:“听大哥的话,要不咱就回去?”朱老忠看说动了严志和,心上又鼓了鼓劲,说:“回去,跟他干!”严志和又慢慢地抬起长眼睫毛,说:“我的大哥,看你干得过吗?”他说着又连连摇头。朱老忠看严志和又松了劲,走过去拍着他的肩膀,细声细气儿说:“咱跟他拉长线儿,古语说得好,‘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严志和听了这句话,弯下腰沉着头,瓷着眼珠盯着地上老半天,又想起他爹严老祥离乡前后的情景。严老祥和朱老巩是同年生人,比朱老巩大三个月。自从朱老巩大闹柳树林,又过了几年,一连发了两场大水,涝得籽粒不收。秋天又连连下起雨来。那天,天刚放晴,阳光在天空照着。严老祥不言不语地蹲在千里堤上,看着滹沱河里翻滚的水流。堤边上的河蛙,咕儿哇儿地乱叫唤。年景不好,使他心上忧愁。猛地闻到背后有浓烈的烟味。回头一看,冯老兰正在他背后站着抽烟,瞪出一对网着血丝的大眼睛,直盯着他的脑袋。严老祥浑身寒颤了一下,慑悄悄地站起身来,走回家去。他怕冯老兰瞅个冷不防把他推进大河里,被洪水卷走了。严老祥走回来,硌蹴在门前小碌碡上。独自一人,低下头又扬起头,抽了一袋烟又抽一袋烟。心里总是疑忌冯老兰的眼睛里有事,半天也忘不了那对阴毒的眼光,想起来又觉得后怕。他又想起:朱老巩死了,他象失去一条膀臂,单丝不成线,孤树不成林,只怕冯家对他不利。一时想起要离开锁井镇,离开这仇气地方,走西口,下关东……严老祥想到这里,从小碌碡上站起来。这时千里堤的大杨树上,老鸦呱啦呱啦地叫起来。他一个人,拎着烟袋走上千里堤,走走转转,想到:当他还在壮年的时候,那时他们还住在滹沱河的下梢里。在连年荒涝的年月,把最后一间房子、一亩地卖净吃光,推着一辆虎头小车,带上老婆孩子和全部家财——一条破棉被和一口破铁锅,沿着滹沱河的堤岸,走到大严村,投靠了严老尚。严老尚看他身子骨儿结实,又着实能做活,就把他收留下。他会收拾梨树,给严家扛个长工,后来志和也在严家帮工。冬天严家给几件破烂衣裳,青黄不接的季节,给点糠糠菜菜,给个一升半碗的粮食。一家人苦做活,过了多少穷愁日子,才在村前盖了三间小屋。后来又在村南要了二亩地,好不容易安下家来。如今看看年纪老了,要离开可爱的家乡,闯到边远的关东去。他心上热火撩乱,他的一颗心象在沸水里煮着。咳呀!难呀,难呀,穷家难舍,熟土难离呀!他站在堤坝高处,看着低矮的家屋,比河里的水浪还低。只要河水向外一溢,就要把所有的家屋树林冲掉。他积攒了二十年的工钱要的二亩地,就得淹进深深的河水。想着,眼泪汪满了眼眶,禁不住夺眶而出,滴在衣襟上。咳!老朋友不在了,他觉得孤独,觉得寂寞。眼看秋天快要过去,田地里是水,街道上空空的,满目荒凉空旷……一忽儿,又觉得他的心象是悬在缥渺的半空中。他下定决心,要离开老婆孩子,离开他用血汗建立起来的家园……一想到离开家乡,他心上又热烘起来。他独自一人在堤上站着,看看太阳快晌午了,走回家去,跟老伴要了一双布袜子。又走出来,坐在门前井池旁洗了洗脚,把袜子穿上。又把严志和跟孙子运涛叫到跟前,说:“儿呀!我扛了二十年的长工,流了二十年血汗,盖上这几间土坯房子,要了这二亩地,算是给你们成家立业。”说着,他流下眼泪来,说:“你老巩叔叔死了,到如今老霸道还是无事生非,动不动就找咱的茬儿,欺侮咱。我要是不离开这块地方,怕是早晚落不了囫囵尸壳。我要闯关东,去受苦啊!”严志和一听,觉得爹爹象是到了秋天树叶黄的年岁,还要走关东去受苦,眼泪刷地流下来,说:“爹!甭走啊,你一辈子不是容易,咱也有了家屋住处,有了孩子们,这还不好吗?”老祥大娘也说:“你心里想的什么哟?今年年景不好,还有来年。田地上长不出东西,咱养梨树。梨树上长不出东西,咱学治渔……你想的是什么哟!”说着,挥泪大哭了一场。运涛那时还不到十岁,听说爷爷要离开他闯到关东去,趴在爷爷的腿上不起来。严志和说不转严老祥,转身找了老驴头来。老驴头那时还年轻,跺跶着两只脚,说:“老祥叔!你要下关东?不行!谁要叫我去,叫我离开这家,我说什么也不干。我老爷爷生长在这儿,我爷爷生长在这儿,我爹也生长在这儿,一辈辈地都埋葬在这儿,叫我离开这儿,说什么也不行,打死我也不行。”他一面说,一面比划着,心上满带火气,急得直跺脚。正说着,老套子背着筐走过来,在一边听着。听清了是严老祥要出外,笑眯糊糊地说:“咳呀!出什么外呀,外头给你撂着金子哩?撂着银子哩?即便撂着金子银子,金窝银窝不如咱自己的穷窝儿呀。大伯!别走啊,看着咱孩子们面上,也不能扔下他们不管。”老驴头嘴唇厚,也说不清楚话,急得跺脚连声地说:“不能走,你就是不能走!”时间不长,集了一堆人。绵甜细语,你说一个道理,他说一个道理,谁也说不转严老祥。他觉得这些年幼的人们,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没有多少人生的经验。他们的话,听不听两可。那天晚上,朱全富打了四两酒,把严老祥请到家里,叫老伴用打浆糊勺子炒了两个鸡蛋,两个人就着炕沿喝着酒。说来说去,严老祥还是要闯关东。第二天,老祥大娘到邻家借了半斤面来,给他做了一顿饭吃,为了使他回心转意,守着老婆孩子把日子过下去。可是说什么也不灵,他下定决心要闯关东。严老祥吃过早饭,硬叫老伴给他打叠铺盖衣服,对着一家人说:“好,我要走了!这二亩地,只许你们种着吃穿,不许去卖。久后一日我还要回来,要是闹好了,没有话说。要是闹不好,这还是咱全家的饭碗。你看咱在下梢里的时候,把土地卖净吃光,直到如今回不去老家。咱穷人家,土地就是根本,没有土地就站不住脚跟呀!”严志和听了老人的话,直到如今,不管手头上有多么急窄,不肯舍弃这二亩土地。这就是他家的宝地,每年打下不少粮食。老人家说了一阵话,不管老祥大娘哭得死去活来,背上铺盖卷就要走。严志和掉下两点眼泪,说:“爹,甭走啊!”又指着运涛和涛他娘,说:“也看着咱这大人孩子们!”老人家摆了一下头说:“人多累多,我要闯关东!”一家大小送他上了千里堤,严志和背上行李,沿着大堤走到锁井村南。严老祥在河神庙前上了船,他要坐船到天津,下关东去。那年雨水连天,河水涨发,严志和立在河神庙前头大青石头上望着那条小船顺着大河飘飘悠悠去远了。一去十几年没有音讯,他一想起老人一辈子不是容易,心里就难受得厉害。想着不知不觉又说出口来:“我想下关东,把他老人家找回来。就是老人家不在人世了,把他的骨殖背回来,心里也是痛快的!”慢慢讲着,还是不抬起头来,把头低到桌子底下流下眼泪哭起来。朱老忠说:“兄弟!我不怕你心里难受,告诉你说吧!关东三省地方大着呢,你知道他在哪一省?就是知道他在那个省,你知道他在哪个县?哪个屯?”严志和猛地抬起头来,问:“真的?象你这一说,我那老人……”说到这里,他转动眼珠看着房梁,老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屋子里的空气立时低沉下来,两个人互相听得见心跳。朱老忠也想起那个慈祥的老人,看严志和沉着脸呆着,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说:“兄弟!你没出过远门,如今这个世道,我怕你一个人出去,把身子骨儿扔在关东。”停了一刻又说,“那年有河间府的一个乡亲,从东满到黑河,说有一个锁井镇上姓严的,在那里兴家立业了。咱写个信去问问,要是他的话你再去。要不是他,你也就别去了。咳!我不知道他老人家在关东,要是知道,也得去找找他,现在说也晚了!”严志和点点头说:“大哥说的倒是真理。”朱老忠说:“我怕你懵着头去了,找不回人来,你也回不到老家了。”说了这句话,抽着烟在屋子里走动了几步,又想起一件事情,抬起下巴问:“我那老姐姐呢?”严志和说:“这会不跟你说。”朱老忠说:“你说说有什么关系!”严志和把头一摆,说:“不。”两个人说了一会子话,屋子里的空气又沉寂下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再说什么。严志和一场话,引起朱老忠满腔的愁闷;他想起北方那雪封冰冻的群山,群山上的密林。他曾在那原始森林里,伴着篝火度过严寒。如今离开广阔的原野走回来,一想到锁井镇上有个冯老兰在等着他,三十年的仇恨,在他心里翻腾起来。心里说:“从南闯到北,从北走到南,躲遍天下,也躲不开他们。”可是,他并不后悔,一心要回到祖祖辈辈居住的老家去。心里说:“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擦亮了眼睛看着他。他发了家,我也看着,他败了家,我也看着。我等不上他,我儿子等得上他,我儿子等不上他,我孙子一辈还等得上他。总有看到他败家的那一天,出水才看两腿泥哩!”4第二天一扑明儿,严志和到南关里雇了一辆骡车来,把被套和包袱装在车上,叫贵他娘和孩子们坐上去。严志和跨上外辕,朱老忠跨上里辕,赶车的把式拿起鞭子,哦吁了两声,车子向前移动了。大车走过南大桥,出了南关,一直向大敞洼里走去。正是仲春天气,柳树发芽,麦苗青青,也长得老高了。经冬的土地开冻了,松泛起来,田野上有人轰着牛驴翻耕土地。有一伙伙的人们在耩地。严志和一见了土地,土地上的河流,河流两岸荫湿的涯田,涯田上青枝绿叶的芦苇,心上就漾着喜气。心里说:“还是回到家乡好。”朱老忠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就象投进母亲的怀里,说不出身上有多么舒贴。他说:“东北季节晚,四五月里才耩地呢!”严志和说:“咱这里也比过去耩得早了,我记得咱小的时候,麦芽儿发耩棉花,谷雨前后才种高粱谷子。这早晚人们觉得庄稼还是耩早点好,都把高粱谷子提前耩了。常说:‘秩儿秩女秩庄稼’。就象你吧,早早有了两个大小子,也就帮上生活了。要是老得哼哼拜拜地才有孩子们,咱老了孩子们还没长大呢!”贵他娘瞅着志和说话不紧不慢,象细水长流,不住地抿着嘴儿笑,说:“看志和会说的!”说完这句话,她的脸上蓦地阴暗起来。她有一桩心事:说起回老家,就觉得回到老家一辈子才有落脚之地,心上才踏实。可是到了家乡,连个站脚地方都没有,她问:“志和!俺回去就在你家里落脚?”严志和说:“那有什么说的,你们回去了就住在我院里。今年粮食不多,托着掖着也过得去。然后,我和运涛、江涛帮着你们一家子,把房盖上。看样子你们也不能空着手儿回来,再把我种的你们那一亩地利,算给你们。合计合计,筹借筹借,也能要个三亩二亩地,再打着个短工,日子也就过得去了。”朱老忠说:“常说‘手眼为活’,走遍天下是指着两只手闹饭吃。”严志和说:“可不是,用咱的两只手盖起房屋住处,再用咱的两只手刨土种地。”贵他娘也说:“咳!走遍天下是为了端个碗哪!”这辆大车,走在干涸的明光大道上,在春天的阳光下,慢慢悠悠,摇摇荡荡,迎着南风走去。严志和身上象漾着酒意,晕得想要睡着,似乎在睡中想起他离家的情景:在失败的日子里,朱老明拄上拐杖走到他的家里——朱老明在闹着暴发火眼,用破袖头子擦着眼泪说:“兄弟!官司输到底了,无法再翻案。我的庄园土地去卖一光,是朋友的凑凑钱吧!”严志和看着朱老明愤慨的样子,点点头说:“放心吧,老明哥!输成房无一间地无一垅,我严志和没有翻悔。”等朱老明摸着路走出去,他也送到门口,两只眼看他走远了才回来。不言声儿走到小棚子里,牵起牛向外走。涛他娘问:“你下地吗?”严志和嘟嘟哝哝地说:“我不耕地了!”他这么说,涛他娘可是没有听出意思。他走到集上卖了耕田的牛,把钱给朱老明送去,把剩下的几块钱掖在腰里。严志和觉得没法回家,涛他娘要问“牛呢?”他没法答对。一个人在村边大树底下坐了半天,一时又想起他的老爹;年纪老了,独自一人流浪在关东,不由得眼上掉下泪来。就在那天晚上,一家人都睡着觉的时候,他把心一横,背上行李,拿上瓦刀走出家门。他想:如今转游了一溜遭又回去,怎么板着脸见人呢?第二天太阳平西,这辆大车才走到锁井村边。朱老忠老远望见千里堤上大杨树的枝干在太阳下闪着白光。今天天气和暖,桃李树正是放花季节,映着夕阳放散着香气。梨树的嫩枝上长出绿叶,生了茸细的白毛,黑色的棉花虫儿在树枝间飞舞。朱老忠用手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跳下车来。停了一刻,扬起下巴笑笑说:“到家了!到家了!”一股热烘烘的感情,在浑身荡动。严志和一纵身跳下车辕,说:“这才是真正到了家哩!”他一看见自己的土地,就高兴起来。走进梨树行子,单腿跪下,把手伸在垅沟里一刨一刨,用手指在潮黄土里轻轻描着,捏起一颗谷种,拿到眼前,眯细了眼睛看了看。朱老忠走过去,弯下腰来问:“出了芽儿?”严志和说:“刚扭嘴儿,是我离家前一天才耩上的。”说着,又把那粒谷种好好放进垅沟,芽儿朝下插进土里。先拨上点湿土,再埋上潮黄土,然后拨上干土盖好。自从那一年严老祥下了关东,严志和也就离开严老尚家,顶门立户,过起日子来。媳妇又在土坯小屋里生下江涛,当江涛一落草的时候,严志和听得说“又是个小子!”笑嘻嘻地,高兴得合不上牙儿,骄傲地说:“咱门里几代单传,到了我这一代,算是改换门户了!”其实改换门户的,是他不愿祖祖辈辈在土里刨食儿吃,春冬两闲学起手艺来。学了学木匠,觉得手指头挺粗。学了学铁匠,还是不行。最后学到泥瓦匠,觉得对路了。从此半工半农,一艺顶三工,一家人才不吃糠咽菜了。这时他又在村边要了三亩沙土地,在沙地上栽起梨树。骡车走到九龙口上,看见窑疙瘩上坐着两个人。一忽儿那个小人儿从窑上跑下来,喊着:“借光!你们看见我爹了吗?”严志和一看是江涛,疾忙把脑袋躲在朱老忠身子后头,拍拍朱老忠说:“看吧!这就是咱跟前那个小的,叫江涛。”朱老忠直起脖子,笑着说:“光问你爹,你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儿?”江涛走到跟前,说:“我爹呀,他是个连鬓胡子,长脑瓜门儿,大高个子。他呀,你要是不跟他说话,他就一天不开口。你要是不叫他吃饭,他就低下头做一天活。我娘要是不说给他洗衣裳,他就一年到头穿着那个破褂子。你们要是知道,就说给我吧!要是不知道,也给打听打听。自从他跑了,愁得我娘不行呀!”听问得恳切,朱老忠对严志和说:“你听,把孩子想糊涂了。”又对江涛说:“你问的是浓眉大眼的那一个,是吧?”江涛说:“是呀,你们一定知道。”朱老忠说:“我只知道一个。”江涛说:“一个就行了,还要多少呢?”说着,严志和一下子从朱老忠背后抬起头来,张开胡子嘴呵呵笑着。江涛看见父亲,跑了两步蹦上车去,搂住严志和的脖子说:“你可回来了,早把我娘牵坏了!”他把头扎在严志和的怀里笑着。眼上滚下两颗大泪珠子。严志和抱起江涛,说:“回来了,回来了,我怎么能不回来呢!”运涛离远看见江涛坐上大车,慢慢走过来。心上一阵颤抖,也提上水罐,从窑疙瘩上跑下来。一眼看见父亲,脸上立刻露出笑容,说:“我爹回来了!”当他看到几个陌生人,又合上嘴不说什么。严志和指点说:“这是你虎子大伯,那是你大娘,那是大贵二贵。从今以后,你们在一块打短工,拾柴拾粪有了帮手了。”“虎子大伯?”运涛睁起大眼睛说:“光听得说过,还没见过面。”朱老忠走到运涛面前站住,歪起头左看看右看看。拍拍运涛,两手扳着他的肩膀撼动了一下,提高了嗓门说:“好孩子,长了这么高!”严志和出走以后,涛他娘每天打发运涛和江涛出去,找遍了亲戚朋友家,都异口同音地说:“没见个踪影!”每天夕阳趴在地皮上,弟兄俩才走回来。一进门老奶奶还坐在门槛上絮叨:“没良心的,又走了!又走了!”涛他娘在灶堂门口吹火做饭,看老婆婆想儿想得疯疯癫癫的。抬起头来,眼里掯着泪花说:“娘!甭说他了吧,你儿不是那没情没义的人哪,他能忘了咱们,一个人走了?”老祥奶奶用拐杖戳着地说:“小的时候有情有义,人一长大了,翅膀管儿硬了,就没清没义了。唉!我这条老命也算活到头了!”一说起志和,涛他娘就心慌。定了定心,才说:“娘!什么事情是命里注定的,人死不了就有回来的一天。别上愁了吧,愁得好儿歹的,老人家又该受罪了。大长的天道,梨树也该收拾了,我又没空闲伺候你老人家。”老奶奶停了一刻,嘟嘟囔囔地埋怨说:“咳!为起个女人,连个男人也管不住!”说到这里又停住,她本来想抢白涛他娘两句,责备她为什么好好儿的叫志和走了。可是一想到自己也没有办法拦住自己的男人,就把话头缩回去。涛他娘听话不顺耳,立时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心里说:“俺也在年轻时候过来,俺也长得花枝呀似的,可是……”运涛坐在台阶上,听祖母和母亲谈话,他觉得父亲出走,还有更重大的原因。抬起头来,望着清凉的天空,抱起胳膊说:“活阎王们,要赶净杀绝呀?”江涛坐在运涛一边,他不哭也不说什么,只是张着两只大眼睛,看着天边上一颗大明星慢慢升起。这孩子年岁虽小,心灵上却已经担负起自从远祖以来的深重的忧愁和不幸。老奶奶受不住小院里的沉闷,拄起拐杖站起来,弯着腰出了一口长气。在门道口破斗子里抓了把土粮食,嘴里打着咯咯,把鸡叫过来,看着鸡群吃食儿,看鸡点着头再也看不见啄食,才一步一步走出去。走到门前小井台上,拿起拐棍磕磕那两棵杨树,嘴里象是嘟念什么。这是“老头子”在家的时候,在井台边上栽下的两棵小树。“老头子”不管早晨晚上端着水瓢浇灌,伸手摸摸,两眼盯着盼它们长大。小杨树长了一房高,嫩枝上挑起几片明亮亮的大叶子的时候,给志和把涛他娘娶了来,住在这小屋里。自从那时,她做活做饭才算有帮手了。在小杨树冒出房檐,叶子遮住荫凉,风一吹叶子哗啦啦响的时候,媳妇生下第一个孩子运涛。她喜欢得什么儿似的,好不容易才当上奶奶了。她亲手在窗棂上拴上块红布条,在小杨树上拴上一条绳,晾上运涛的红兜兜绿褂褂。等到杨树长了两房高,风一吹大杨树的叶子,象滹沱河里流水一样豁啷啷响的时候,严老祥舍弃她下了关东。她无时无刻不在想念,惹得她常在杨树底下徘徊,说:“老头子没良心的!没良心的!”过了几年,媳妇又生下江涛。她亲手抱大了运涛,又抱大了江涛。可是她觉得老了,头上生出白发。后来严志和学会泥瓦匠,弄得够吃够烧了,她又想:老运还不赖,就是“老头子”不在家!运涛看老奶奶在井台上呆了半天,尽眺着北方,翘起嘴唇不住声的骂:“死王八羔子们,活阎王们!把俺家的人都欺侮跑了!”运涛一听,心里酸酸的,实在难受。他想:“为什么人间的苦难都落在俺门里?”走过去扶着奶奶的肩膀说:“奶奶!快家去吃饭吧!”老奶奶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星群,自言自语:“唔!你们娘儿们先吃吧,我不饥……”又对运涛说:“你给我把鸡窝门堵上。”运涛走回来,搬起大石头把鸡窝门堵上。心里实在难受,为了想念父亲,老奶奶有三天没有好好吃饭了。涛他娘看着孩子们吃完饭,把家伙泡在锅里,盖上盖帘。早早把门闩上,扶持老婆婆睡下,就走出来坐在阶台上。几天以来,只有看见青色的天空,她心上才是豁亮的。直到两个孩子躺在炕上响起鼾声,她还在院子里坐着。左想想右想想,她想不出在什么时候,什么样的魔鬼,使她交下不幸的命运!她自从做小姑娘的时候,针头线脚不离手。过了门,一年四季不离三台(锅台、碾台、磨台),一天到晚没个空闲。志和脾气倒是温顺,知道怎样体贴她。也爱闹庄稼性子,一闹起来,就象开春时节打闷雷。有时候翻脸不认人,睡着睡着,举起拳头就要打。到了这刻上,她就把头伸过去说:“打吧,打吧,照我脑袋打!打死了,看谁给你做鞋做饭,伺候老人?”这时,严志和又悄悄地把拳头收回去,笑笑说:“嘿嘿!舍不得!”她斜起眼睛瞟着,一涡笑意挂在脸上,说:“看你也是舍不得!”那是年幼的时候,庄稼人一上了年岁,有了衣食的吃累,就缺少恩爱了。象老树上长了皴皮,受不到雨露干枯了。有时她也渴想着年轻时候的情爱,可是岁月不由人,他们一天天地老下来。夜深了,天光似水一样凉。她把怀襟掩紧,走进屋门。老婆婆正在佛堂里烧上三炷香,跪着磕头祝祷:“志和!你扔下一家子人,去周游四方吧!你也不管我了,盼你身子骨儿结实!”她不只想念志和,更想念老头子,用衣襟擦着泪。第二天,涛他娘起来抱柴禾做饭的时候,坐在炕沿上看了看,运涛蹙着眉梢,枕着两只手睡得熟熟的。江涛脸面朝天躺着,满脸上又是愁戚又是希望。她微微叹气说:“累了,累了,孩子们都跑累了!”摇摇运涛的胳膊,说:“起来,起来呀!”轻轻摇着,运涛醒过来,伸直右手和左脚,打了个舒展说:“嗯,天亮了?”涛他娘说:“早亮了呢,看你们一睡起来就没个醒。”运涛抬起头看了看,太阳露了红。坐起身来,又摇摇江涛说:“起来,太阳出来了!”江涛听得说,还没睁开眼睛就爬起身来。用手掌揉着眼睛,说:“啊!我上学去?”涛他娘说:“先甭去上学,再去找找,看看能找到你爹吗?要是找不到,日子怎么过下去呢?”她又掂起衣襟,擦着泪湿的眼睛。运涛看母亲悲愁得厉害,就说:“娘!甭发愁了吧,爹顶多跑几年关东,也就回来了。要是不回来,江涛也别念书了。我忙时种庄稼,收拾梨树,闲时上机子织小布儿,还是够嚼用的。”涛他娘禁不住插了一句,说:“你爷爷出去了十几年,总也不见回来!”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听得涛他娘哭,老奶奶又喊起来:“甭说他!甭说他!老头子坏了良心,他把家忘了!”涛他娘说:“娘,别说了吧!你不是小年纪了,老人家也不是小年纪了。老是念叨他,老人家在关东,也会心惊肉跳的。”老奶奶说:“他是不跳啊,要跳,还会想到念叨他的人儿呢。咳!死王八羔子们,凭着他们有钱有势,把俺穷人们都欺侮跑了!”运涛说:“奶奶!甭说了,他们给咱穷人种下的冤仇啊!”江涛紧接着说:“一辈了,十辈子也忘不了。”老奶奶拄上拐杖,走过来说:“好孩子,有这点心气就好。”涛他娘说:“你们去吧!到九龙口上,九条道儿都从那里经过,过路的人多。有过去过来的人,你们就问,‘借光!看见我爹了没有?’问一问,也许能问着。你们提上个水罐儿,拿着块饼子,坐在大窑疙瘩上看着,饿了就吃点儿,嗯?”两个孩子听了母亲的吩咐,提上水罐走出来。春天的早晨还有些凉,踏着路旁的草芽,走到九龙口大窑上。小弟兄两个,坐在窑疙瘩上说着话,翘起下巴,尽望着北方。在深远的天边,有朵朵白云,擦着土地飞驰。过来个担挑的,他们跑过去问一问。过来个赶车的,他们跑过去问一问。一直等到太阳平西,才从北方那个长远的道路上,来了这辆骡车。5老哥儿两个说着话,走在大车前头。走到村头上,严志和为了少见到人,沿着村边的小路绕过去。朱老忠走到严家门前一看,还是那座土坯门楼,还是那两扇白茬子小门,门外还是那片小谷场,谷场上还是那个青石头小碌碡。离家的时候,这两棵小杨树才一丁点,这早晚有冒天云高了。他背叉着手,在小场上走来走去,捋着嘴上的胡子,连声说:“局势还是那个老局势,可是大改了样子,大改了样子呀!”朱老忠这里瞧瞧,那里看看,觉得什么都是新鲜的。一抬头看见前边堤上,大杨树底下站着个老太太,手里拄着拐杖,翘起下巴向北眺望着。日头落了,夕阳的红光映在她的身上,映着千里堤,映着千里堤上的白杨树。杨树上一大群老鸦,似有千千万万,来回上下左右飞舞,越飞越多,呱呱地叫个不停。朱老忠慢慢走过去,看那老太太花白了头发,脸上的皱纹都耸了起来,看轮廓还认得是老祥大娘。他走上长堤,说:“老人家还在这儿站着?太阳下去了,风是凉的,别叫晚风摸着了!”他想:说不定老人家有多么想志和呢?老奶奶早在千里堤拐角的地方呆了半天,掐指计算老伴走了几年,儿子走了几天。如今年纪老了,中年失掉丈夫,老年失去儿子,给她带来了多大的愁苦啊!当朱老忠走到跟前,她眯缝起眼睛看着,老半天才问:“你是谁?”朱老忠打起笑脸,走上去握住老人的手,把嘴头对在她的耳朵边上,说:“我是虎子!”老奶奶睖睁起眼睛,呆了一会才说:“你是哪个虎子?”她又想起,几年以前听得有人说过:“朱虎子死在关东了!”她怕目前是个梦境。朱老忠抖动她的两只手,跺起脚笑着说:“我是朱老巩那个儿子,小虎子!”老人听了这句话,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青天,两条腿颤颤巍巍,重复地说:“虎子?虎子?”她凝着眼神,极力想从脑筋里回忆起朱老忠幼时的相貌,有抽半袋烟的工夫。她摇晃摇晃脑袋,颤着嘴唇牵动得面皮抽搐,一时心酸,说不出话来。又停了老半天,把拐杖望旁边一扔,抢上两步,把两只手放在朱老忠的肩膀上,皱起眉眼仔细认了认,说:“虎子,虎子,不认得了!不认得了!”说着,眼泪就象流泉,从眼窝里冒出来。说:“苦命的孩子,你可回来了!你一去三十年,三十年连个书信也不捎来。你娘虽然死了,你爹也不在了,可是老亲近邻也还想念你呀!也不来个信。说实在话,我以为朱家门里这就算绝后了。你回来了,活该朱家不绝后。”朱老忠听得说,噗通地跪在老奶奶跟前,说:“大娘!大娘!你别说了,你别说了,儿心里难受!”老奶奶说:“你难受?这些年不论黑天白日,一想起老巩兄弟,就象摘我的心!为了想念出外的人们呀,这些年来,象熬灯油一样,把我老婆子的心血都熬干了。”又放声大哭起来,说:“咳!孩子不是好走的!”说着,颤动着嘴唇抽咽起来。朱老忠眯缝起眼睛,不让眼泪流出来。拍着老奶奶膝盖说:“大娘!我回来了,这还不好吗?你别哭了!”老人撩起衣襟,擦着眼泪说:“哭哭好,哭哭好啊,哭哭心里静便些。”说着,她弯下腰扶起朱老忠,两只眼睛尽盯着他。朱老忠和老奶奶在堤上说着话,严志和也在堤下头站着。向前不是,不向前不是,心上麻搭搭的。老奶奶看堤坡下头站着个人,转过头去问:“那是谁呀?”朱老忠说:“是志和呀!”一说是志和,她心上象有一缸眼泪,同时涌了出来。撒开嗓子大骂:“志和!你回来干吗?自己个儿闯荡去吧!你就不想想,老的老小的小,你交攀给谁呀?”朱老忠也说:“你出门就该跟老人家说一声。”老奶奶说:“他自小儿肉死,成天价碌碡轧不出屁来!还跟我说呢?”严志和红了脖子脸,走上千里堤,拾起拐杖说:“我一时心上转不过轴来,抬起腿就走了。”说着,嘻嘻笑了。老奶奶见严志和上了堤,连哭带喊:“咳!我跌死在这里吧!”说着,斤斗趔趄地从堤坡上跑下来。朱老忠怕老人摔倒,连连说:“志和,志和,快快架着!快快架着!”朱老忠和严志和,一人架着老奶奶一条胳膊。老人楞着眼看了看志和,又扭过头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