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过头去,他冲我招招手,说:“代我转达宫洺,下个月开始,专栏我不写啦。”我的喜悦在瞬间消失殆尽,我目瞪口呆地站在电梯前面,电梯门叮咚一声打开来,我都没有反应。我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为什么?”他苍白的脸在黄色的灯光下显得有点悲伤的样子,他拍了拍自己的肚子,笑了笑说:“我得了胃癌。医生叫我休息了。”他微笑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任何一个帅气的年轻男生的笑容一样温柔,但是,我不知道是我眼睛上的泪水让我模糊了视线,还是走廊黄色的灯光让人伤感,我觉得他像是在悲伤地哭泣着。电梯门轰然关上,然后朝楼下沉去。唐宛如坐在更衣室里发呆。头顶的白炽灯把她的影子孤单地印在地板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心情是难过还是什么。只是当她看着卫海依然早早地来参加了训练,但是一整天都没有露出过笑容的时候,她的心像是被针来回地扎着。她在想自己早上拒绝卫海,是不是太过自私了。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像是所有童话故事里那个邪恶的巫婆,或者所有青春言情剧中那个该死的第三者一样。好几次中途休息的时候,卫海都坐在球场边上沉默地发短信。汗水从他额前的头发上滴下来,有几颗掉在手机屏幕上,他掀起衣服的下摆轻轻擦掉。唐宛如看得特别仔细。所以,她也同样看见了后来卫海一直等待手机短信的样子,他不断地看向屏幕,但是屏幕却一直都没有再亮起来过。唐宛如换完衣服走出体育馆的时候,看见了正准备去取车的卫海。他在夜幕下的轮廓,被阴影吞掉一半,剩下一半暴露在光线里,显得格外低落。他望着唐宛如,勉强地笑了笑打个招呼,然后转身朝外面走去。走了两步停了下来,看见体育馆门口正在等他的女孩子。“卫海!”那个女生大声地喊他的名字。远远地看不清楚那个女生的长相,却看得见长发飘飘、身材娇小的样子,穿着漂亮的裙子,格外温柔。唐宛如看见卫海把车子丢在一边,然后大步地跑过去,用力地把她抱在怀里。女孩子的笑声在黑暗里听起来很甜美。笑声里有卫海低沉的嗓音,在说“对不起”、“你别怪我了”。唐宛如站在离他们二十米外的路灯下。灯光把她的影子缩成了一个黑色的点。她望着卫海挺拔的背影,还有他环抱着她的双臂,像是在看一部浪漫的爱情电影一样。她被感动了,她流下眼泪,但是她却觉得这并不是因为伤心。她看着卫海和那个女生离开,路灯下卫海伸出长长的结实的手臂,揽过女生的肩膀。唐宛如甚至突然觉得自己就是那个女生,就像看电影一样,总幻想自己是里面的主角。她甚至觉得自己闻到了卫海肩膀传来的那种清新的沐浴后的汗水气味。她站在卫海留下来的自行车边上,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看着他们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的黑暗里。chapter.06.4顾里让司机把车停在外滩六号Dolce&Gabbana旗舰店的门口,她下车走进去,在女装部挑好一条白色的丝巾,然后让店员包了起来,这是唯一一件她弄丢了的顾源送她的礼物,现在买好补上,那么一切都齐全了。当店员微笑着把纸袋递给她的时候,顾里接过来,然后拨通了顾源的电话。“你到了吗?”“我到了。不过不太想吃饭,就在江边吹会儿风吧。你来找我好了。”顾源的声音从电话里听起来有些沙哑。“好。”顾里挂了电话,把丝巾放到自己带的那个巨大的纸袋里,朝马路对面的外滩江边走去。远远地看见顾源,他站在外滩边上,望着对岸陆家嘴林立的摩天大楼群发呆。从这里也可以看见他的家,那一个小小的窗口透出来的黄色的灯光在庞大的陆家嘴楼群里变成一个微小的光点。顾里提着纸袋走过去。她看见他的头发被江风吹得蓬乱在头顶上。他只穿着一件白衬衣和一件黑色礼服背心,在四月的天气里显得格外单薄。顾里开口叫了他的名字。“你气色挺好呢。”顾源低下头,微笑着望着面前的顾里。“最近用了新的护肤品。”顾里也笑着回答。和顾源心里预想的一样,她永远可以最理性而理智地寻找到所有事情的原因,就像气色很好一样,绝对不会因为心情好坏而受影响,只是因为使用了好的护肤品。顾源把手插进口袋里,望着眼前的顾里,也不再说话。天色渐渐暗下来,外滩的景观灯全部亮了起来,车流的灯光和沿江的水波,让整条外滩变成一条金黄色的巨大银河。顾源看着眼前的顾里,忍不住想要伸出手抱抱她。他刚要开口,顾里就把一个纸袋提到他面前,说:“这个给你。”顾源接过来,蛮沉的,他问:“这什么啊?”顾里笑着把被风吹乱的头发夹到耳朵后面,说:“你以前送给我的东西,现在都还你。”顾源的手愣在两个人的中间没有动,他还维持着刚刚的笑容。他僵硬了十几秒钟之后,轻轻地把手一抬,将纸袋扔到栏杆外面的江里。顾里转过头去,看见水浪翻滚了两下,就把纸袋卷到江底去了。她回过头来,对他笑了笑,没说什么。她像是又看见了自己熟悉的那个顾源,那个自己迷恋着的冷静、理性、残酷的顾源。顾源盯着面前的顾里,两个人是如此地类似。身后一个环卫工人一边吹着哨子跑过来,一边大声说着“怎么随便丢东西到江里”。顾源从口袋里掏出两张一百块,转身什么都没说,塞到那个吹着哨子的人的胸口口袋里。那个人立刻不吹哨子,转身小跑走了。顾里看在眼里,心脏上像被撒下了盐,一边跳动着,一边流下咸咸的液体。顾源转过身对顾里笑着点了点头,眯起眼睛,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向马路边上拦车。顾里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眼眶在混浊的江风里迅速被吹得发红。顾源站在马路边上叫车,他的表情看不出悲伤还是喜悦。麻木的,冷漠的,像是面具一样的脸。他轻轻转过头的时候,看见顾里红着眼眶朝自己走来。他的心像是被撕扯般地痛起来。他看见朝自己走来的这个外表坚强但是内心却非常细腻的、爱了快六年的女孩子,感觉自己快要丢盔卸甲般地投降了。他揉了揉发红的眼眶,轻轻地张开怀抱。而下一个等待他的画面,是顾里从他身边目不斜视地走了过去,然后迅速地坐上了停在路边等待她的黑色宝马轿车。顾源僵硬着身体,看着她不动声色地把车窗摇起来,然后消失在车窗玻璃的背后,黑色玻璃上倒映出头发凌乱的自己。顾里上车后对司机说:“开车。”司机回过头来问:“顾小姐去哪儿?”顾里平静地说:“你先开车。”当顾源的身影消失在车窗的背后,顾里把头仰靠在座位上。她咬紧了嘴唇,面容扭曲着,眼泪无声无息地流淌在脸上。他们两个人各自消失在这条发光的银河里。我坐上出租车飞快地往公司冲的时候,刚要打个电话告诉Kitty我拿到稿子了,结果拨号拨到一半,手机突然没电了。我心急火燎地借司机的手机,却发现自己记不住Kitty或者宫洺或者公司任何一个号码。我再一次为自己的不专业而深深地羞耻。赶回公司的时候,我发疯一样地往办公室冲。当我站到宫洺面前,挥舞着手上的笔记本告诉他终于拿到崇光稿子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快要缺氧休克了。我拉过旁边的椅子坐下来,大口地喘气。宫洺从一堆文件里抬起头,看着面前的我,平静地说:“不用了。Kitty已经拿她写好的那份去制版公司了。”然后继续低下头,看着他手上的文件。我目瞪口呆地望着宫洺,傻在他面前。他像是感受到我的目光一样再次抬起头看我,他的眼神有点疑惑:“你还有什么事情么?”我的眼泪突然滚出来一大颗,我把笔记本抱在胸前,“没事。那我先出去了。”我趴在自己的电脑前,额头搁在键盘上,眼泪一行一行地流进键盘的缝隙里。整个人像是被人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像一个废弃的轮胎一样被丢在路边。我并没有被责备,也没有被羞辱,我们完成了工作,渡过了难关,我应该庆幸的,我应该开心的。我甚至应该跑到楼下罗森便利店里买一瓶廉价的红酒去菲林公司找Kitty和她干杯。但是我却不知道自己怎么了。源源不绝的泪水混合着无法排遣的沮丧心情,不断地从我身体里流出来。我觉得自己像是一座超过水位线的巨大水库,整个身体里都是满满的泪水。我抬起头,翻开崇光的笔记本,在泪光里看见他用漂亮的笔迹写的一段话。我一边读,一边流着眼泪。我擦干脸上的泪水,抬起头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宫洺已经站在我边上了。他手上提着一个白色的纸袋,里面是一双价格不菲的高跟鞋。他朝我点了点头,低沉着声音说:“送你。”我坐着,忘记了站起来,也忘记了接过礼物。我望着他那张冷漠而英俊得有些邪气的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表情好像比平时温暖一些,但也可能是我在黄色灯光下的错觉。他把纸袋轻轻地放到我的桌子上,说:“等下把我的桌子收拾一下,下班吧。”然后他转身走了。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我感觉自己听见他一声小小的叹息。我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走廊里,然后起身去他的办公桌。在收拾的时候,我发现了他自己做好的一个填补那个专栏空缺的版本,他自己写的文章,自己选择的图,在我和Kitty都失败的情况下,他会是最后的底线。我回过头去,已经看不见他了。宫洺从电梯里走出来,他站在楼下,回过头望向自己的办公室。灯光把林萧的身影投射到窗帘上。他轻轻地皱起眉毛,露出微微悲伤的表情,像是油画里冷漠的人物突然活了过来,脸上的情绪像晃动着的温暖河水。谁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站了一会儿,直到司机把车子开过来的声音打断了他。他像是又重新恢复了冰雪贵族般的漠然表情,上车,消失在灯火辉煌的上海夜色里。在回学校的路上,我一直反复地想起崇光的那段话。他说——我们活在浩瀚的宇宙里,漫天飘浮的宇宙尘埃和星河光尘,我们是比这些还要渺小的存在。你并不知道生活在什么时候就突然改变方向,陷入墨水一般浓稠的黑暗里去。你被失望拖进深渊,你被疾病拉进坟墓,你被挫折践踏得体无完肤,你被嘲笑、被讽刺、被讨厌、被怨恨、被放弃。但是我们却总是在内心里保留着希望,保留着不甘心放弃的跳动的心。我们依然在大大的绝望里小小地努力着。这种不想放弃的心情,它们变成无边黑暗里的小小星辰。我们都是小小的星辰。而在城市的另外一端,菲林公司里的机器咔嚓咔嚓地运转着。加班的工作人员满脸不耐烦的表情守在机器边上,其中一个回头想要问Kitty一些事情,结果发现她歪在一个小小的沙发上,睡着了,手中握着手机,没有放下。灯光下她的面容年轻而精致。当我打开寝室门的时候,里面漆黑一片。她们都还没有回来。我把包放在沙发上,抬手拧亮了灯。当光线把房间照亮的时候,我才看见坐在沙发上的顾里和唐宛如。顾里蜷着腿,在发呆。唐宛如抱着沙发垫子,眼睛红红的,肿了起来。我轻轻地靠到顾里身边去,躺下来,头放到她的膝盖上。她摸着我的头发,没有说话。我们彼此都没有说话,也没有想要询问对方发生了什么事情。我们三个安静地呆在我们小小的房间里。我望着天花板,又有想流泪的感觉。我知道顾里和唐宛如一定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是已经没有力气去问了。我想要睡一觉,睡一觉,好好地睡一觉。一切都过去之后,我们都还是那些活在灿烂阳光里的年轻人,在这个盛世的时代里,被宠幸的一群人。闭上眼睛一会儿,就听见南湘开门的声音。她看了看我们三个,也没有说话。静静地坐到唐宛如身边,她看了看顾里,又看了看我,低声问:“发生什么事了?”顾里回答她:“没事。别担心。”刚说完,她突然从沙发上坐起来,我差点被她掀到地上去。她看着南湘的脸,问:“你的脸怎么了?”我抬起头,看着南湘,她摸着自己右边红红的脸,说:“没什么,刚刚被席城打了一耳光。”她抬起头,像是在恳求一样,没等顾里说话,就先打断她说:“你先别骂我。冰箱有冰么?脸烧得疼。”顾里站起来,望着南湘,两分钟没有说话。我们都不敢说话。唐宛如和我低头看着地面,我们都害怕顾里会爆发。过了会儿,顾里说:“有。”然后她起身走到冰箱前面,拿了个塑料袋装了几块冰,用毛巾裹着,拿过来,坐在南湘边上,贴上她的脸。南湘闭起眼睛,滚烫的眼泪流下来滴在顾里的手背上。我受不了房间里这种感伤得像是世界末日一样的气氛,起身走进厕所,趴在厕所的窗户上往外面看。天空里悬着一轮巨大的月亮,冷漠的光辉把人间照得像一出悲惨的话剧。明明只是过去了短短的一天,却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我拿出在公司充好电的手机,给简溪打电话。简溪周一没有课,我好想见他。电话响了两声接了起来,简溪温柔的声音出现在我的耳边。“明天你过来看我吧,这几天发生了好多事。”我蹲下来,蹲在马桶边上小声对他说。“那个,”简溪顿了顿,像在找什么东西一样,过了会儿,才接着说,“明天不行啊,今天明天都有事。我忙完了去看你。好吗?”我点点头,然后挂了电话。巨大的月亮像是一个精美的布景,整个上海都被笼罩在这个布景下面。简溪在学校的活动室里,他屈着长长的腿,坐在地上,面前的女生正跪在一张巨幅的画布前用画笔完成着一张海报。她清秀的侧脸上,几缕头发一直掉下来,她手上因为有颜料,所以几次用手背都不能撩到耳朵背后。简溪在侧面看着她,心里像是被蚂蚁啃噬一般痒痒的,想要伸出手去帮她把头发夹到耳朵背后。最后他终于清了清喉咙,把身子挪过去,伸出手,帮她把头发撩起来。她回过头来,点头笑笑表示感谢,但是迅速地红了脸。黄色的灯光下,简溪的脸也迅速地红起来。夜晚的风从窗户吹进来,把温度从皮肤上迅速带走。简溪看着面前瘦小的女生的背影,还有她单薄的衬衣,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想了很久,终于咬了咬牙,脱下自己的外套,递给女孩子,“林泉,给你。”女孩子回过头来,看见穿着背心的简溪,他结实的胸膛和肩膀,在灯光下看起来泛着柔软的昏黄光泽。她看见自己面前这个一直笑容灿烂的男孩子,微微地红了脸。他的表情在夜晚里,显出一种认真的温柔来。她擦了擦手上的颜料,轻轻地把他的外套拿过来披在身上。胸膛上青草味的气息。还有弥漫着这样气息的我们年轻的折纸时代。chapter.07.1五月的上海渐渐地进入夏天。早上五点多,天就亮了起来。为了应付这种恶劣的天气情况(……),我和南湘偷偷摸摸从网上买了两个丝绸的眼罩,准备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戴上,这样,哪怕睡到中午十二点,都不会受到窗外光线的任何影响。更何况早在一年前,我和南湘就把我们卧室的窗帘换成了密不透光的厚重型,并且最外面一层还加了隔热的UV布料。所以,我和南湘的房间,必要的时候审问犯人都没问题。那首歌怎么唱的来着,“我闭上眼睛就是天黑”。但是,我们收到眼罩的第一天,就被顾里发现了,她一边喝着从家里带来的瑞典红茶(并不是我和南湘在超市里买的那种袋装茶叶包,而是装在一个古典的铁盒里的红茶叶,用一套专门的滤压壶来泡,每次顾里为了喝两杯茶,就能折腾半个小时,我和南湘都觉得,这不是正常人可以承受的生活方式),一边对这个东西进行了严重的批判,她实在不能容忍直到中午十二点都依然在睡觉这个事情。“这个东西简直影响中国经济的发展,你知道,中国的经济就是被你们这种人给拖垮的,你们应该感到羞耻。”她最后认真地总结了自己的看法。我和南湘默默地把眼罩放进口袋里。就在今天早上,当顾里走进我们房间,企图拖我们起来去吃早餐的时候,她看见两个戴着墨镜一样的眼罩、死死昏睡无法醒来的女人,于是她彻底地愤怒了。我在迷迷糊糊中感觉似乎遭到了殴打,醒来的时候全身痛。南湘和我有同样的感觉,她走出房间的时候幽怨地对我说:“林萧,我昨晚梦见被人打了,真可怕。”当我们坐在顾里新发现的西餐厅里吃煎蛋喝咖啡的时候,是早上六点零七分。天才刚刚亮。而此时唐宛如正在寝室里沉睡。顾里并没有拖上她。自从被她奔放的行径和赤裸的修辞搞得灰头土脸之后,对于和唐宛如一起出现在公开场合这件事情,我们都显得比较谨慎和保守。特别是顾里,她很难接受一边用刀叉切割牛排,一边听一个女人在旁边聊她的奶。所以,顾里拉着我和南湘悄悄地离开了寝室。出门的时候我探过头往唐宛如床上瞄了一眼,她四仰八叉并且勇敢翻出白眼的熟睡程度让我有点焦虑,南湘一边穿鞋,一边侧过头来小声问我:“我靠,唐宛如该不是被顾里下了药吧……”我一边扎头发,一边回应她:“我觉得这极有可能。”顾里一边吃饭,一边翻着餐厅刚刚送来的晨报。我不用睁开眼睛也知道她在看财经版,上面一大串密密麻麻的数字让我想死。我索性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南湘和我一样,差不多也是闭着眼睛,拿着叉子往嘴里送煎蛋。在半梦半醒间,我甚至觉得她说了几句梦话。最近的这几天,我、南湘,还有唐宛如,都还没有从上个月的打击里恢复过来。我和南湘总是窝在沙发里,耳鬓厮磨、窃窃私语。偶尔她帮我撩撩头发,抚摸我的后背,或者我拿纸巾帮她擦擦眼泪,她抚摩着我的双手。顾里经过客厅倒水的时候,都会翻个白眼对我们说“getaroom”。而唐宛如的表现让人有点难以评价。特别是有一天我打开门,看见她坐在沙发上,泪眼朦胧地看一本三岛由纪夫的《金阁寺》。说实话,我受到了惊吓,那感觉就像是顾里在钱柜里举着话筒极其投入地唱《老鼠爱大米》一样。但事实证明那本书不是她的,当天晚上南湘在房间里翻箱倒柜一个小时之后问我:“你有看见我的一本《金阁寺》么?”但顾里是不允许自己沉浸在这样消极而又低落的生活状态里的。她的人生就应该是一台每天定时杀毒、保持高速正确运转的电脑。她看见我郁郁寡欢的脸,总是恨铁不成钢地说:“你无时无刻不在带妆彩排,准备去琼瑶的剧组试镜是吧?”南湘从小就怕顾里,所以,每次出现在顾里面前,她都满脸放光,和电视里那些扭秧歌的大妈一样精神矍铄,看起来就像那些几分钟后就要去世的病人们一样精神。所以顾里的炮火一般都是针对我来的。但是顾里一走,她就虚弱下来,再一次和我互相梳头发,分享女孩子的酸涩心事。必要的时候也会倒在我的怀里哭哭啼啼,彼此把眼泪鼻涕往对方身上抹。只是这场景要是被顾里看到的话,不排除我和南湘被她谋杀的可能。顾里抬起手看了看表,对我说六点半了。我惊醒般地睁开眼睛,身边的南湘依然镇定地切着煎蛋,双眼微闭,感觉梦境很甜美。在那一刻我很痛恨她们。学校的晨跑制度,绝对可以列入所有学生最讨厌的事情排行榜前三名。南湘凭借自己动人的美貌成功地勾引了体育部的一个负责敲章的学弟,得以每日高枕无忧。顾里连续做了三年的人民币战士,再一次证明了她的理论:钱是万能的。而唐宛如本来就是体育生,所以当然不用晨跑。我伤心欲绝地丢下煎蛋,说了句“我恨你们”,然后起身准备晨跑去了。南湘闭着眼,在梦里安详地回答我:“你除了你生母之外哪一个人不恨,你连福娃都恨。”在我起身的时候,顾里也站了起来,她说:“我和你一起去。”南湘突然惊醒,她瞬间睁开了眼睛,醍醐灌顶般地说:“谁埋单?”顾里翻了个白眼,“我已经埋好了。”南湘对这个答案很满意,闭上眼睛继续吃她的煎蛋。绕着学校的人工湖跑了差不多十五分钟后,我的脑子终于在寒冷的雾气里渐渐清醒起来,我也明白了顾里为什么要来陪我晨跑。毛主席说不打没把握的仗,顾里从来就不做没意义的事儿。她是为了从我口里打探口风的,关于南湘和席城。“我不知道呀,这几天我都睡得很早,而且下载了几张新的专辑,一直在听,晚上也没怎么和南湘聊天,你知道的呀,她也上网到很晚……”我一边跑,一边镇定地说。顾里从鼻子里冷笑了一声,她用四分之一眼角余光瞄了瞄我,说:“林萧,你每次说谎的时候,都会把所有的细枝末节编得淋漓尽致,一句‘我不知道’就行了的事情,你可以说出三百字的小论文来。”我望着顾里精致的脸(***早上五点多也可以化完一整套妆,你有几只手啊?你是不是人啊?你昨天晚上没卸妆吧?你怎么不去拍电视剧啊),无语,我觉得在这条白素贞面前,我就是一条蚯蚓。我深吸了一口气,抚住胸口说:“告诉你可以,但是你得保证不对我或者南湘动手。”顾里轻蔑地说:“我从来不打人。”“滚吧你,上次不知道是哪个贱人扯断我十几根头发。”“是唐宛如。”顾里非常镇定地看着我撒谎,目不转睛的。在跑到终点的时候,我打算学习南湘,用美色出击。我在所有负责敲章的学生会成员里挑了一个满脸青春痘、油光满面的男生,因为起点越低胜算越大,我总不能一下子去挑那个田径队的二号校草来下手吧,人家看过的美女比我存的硬币还要多。我像是林志玲一样嗲声嗲气地对他说了很多话,总而言之就是“你可不可以一次就把后面所有的章给我敲完呀”。那个男的抬起头看了我很久,我也在他面前不断地换着各种娇羞的姿势,就差直接把腿盘到他腰上去了,最后,他一言不发地转头走了。我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过了半晌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失败了。那一刻,我觉得他深深地伤害了我。如果一定要被伤害,我宁愿去找那个跑短跑的小帅哥,你那张长满青春痘的脸,看上去活脱脱就是一颗荔枝,你跩个屁啊!顾里同情地站在我的身边,脸上是幸灾乐祸的表情,她“哗啦啦”地翻着手里的报纸,心情极其愉悦,她问我:“你等下有课么?”我翻了翻课程表,今天第一节课是十二点十五分的。顾里非常满意,刷地抽出那一叠报纸中的一张,指着上面一个广告对我说:“你不觉得这家新开的SPA水疗会所,看上去很有诱惑力么?而且就在学校的后门外。”我迅速地振奋了精神:“谁埋单?”顾里:“我。”于是我迅速地拨通了南湘的电话,叫她赶紧来汇合。她和我问了同样的问题:“谁埋单?”我们神不知鬼不觉地摸到了后门——最近我们摆脱唐宛如单独行动的次数越来越多。当我刚跨出校门的时候,赫然看见了提着一袋小笼汤包、披头散发的唐宛如站在我们面前。她的头发上扎着一根非常粗壮的粉红色橡皮筋……唐宛如迅速地加入了我们SPA的队伍。chapter.07.2一路上我看见顾里和南湘都心事重重。不过唐宛如好像心情还不错,虽然昨天晚上还在客厅里一边敷面膜,一边哭诉卫海没有感受到她粉红色的暗恋心情,但是看目前的状态,好像已经恢复了。不过也有可能是回光返照。说实话我这么多年来一直都不能理解唐宛如的各种诡异行径,她的人生哲学和生活原动力,均远远超出了我的知识范畴。南湘说如果国家肯好好花点精力研究一下唐宛如,那就根本不用费了吃奶的力气往外太空发送什么电波企图和外星人沟通,可以直接让唐宛如给他们发短信嘛。这家新开的SPA水疗会所里到处都是粉红色的灯光和家具,弥漫着无比少女的浪漫气息,随处可见粉红色的窗帘和粉红色的蜡烛,甚至连马桶都是粉红色的。唐宛如用一种怪力乱神的姿势斜躺在沙发上——老实说我有点弄不清楚她是躺着还是站着,也许还有点像是在倒立……她的姿势非常违反人体工学——抱着那个粉红色的心形靠垫非常娇羞地说:“这个超可爱的~人家喜欢~”顾里在我旁边捂着胸口干呕了一声……我看她脸都白了,非常难受。南湘捂着耳朵直接进去换衣服沐浴去了,装作不认识我们。我也迅速地丢下了唐宛如,扶起看上去快要休克的顾里,进去换衣服洗澡了。洗好出来,穿得像护士一样的小姐热情地拉着我们,介绍各种项目。我和顾里的目光都被一个叫做“乳腺及胸部精油按摩”的项目吸引了。特别是下面的那行“可以使胸部紧实,充满弹性,防止乳腺堵塞等等年轻女性所易患的疾病。同时可促进乳房的再次发育”。说实话,我和顾里都被最后一句打动了。“再次发育”这种话听上去就像“六合彩头奖”一样,非常地具有诱惑力也非常地虚假。我们曾经听见过简溪和顾源对关于胸部的讨论。他们的结论曾经让我和顾里两个星期没有搭理他们。我和顾里迅速对了一个目光,然后把脸别向墙壁,羞涩地伸出手指,指着项目表上的“乳腺及胸部精油按摩”说:“就这个了。”因为情绪太过激动,哆嗦着差点指到了下面一行“产后子宫保养”。(……)然而接下来的场面,让我和顾里都觉得气氛极其诡异。我和顾里面面相觑,看着对方被一个女人用手把胸部抓来抓去(……)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这个场景有点TMTH。(toomuchtohandle)。我面对着顾里被上下左右搓揉的胸部和她计算机一样的脸,有点缺氧……我想如果现在观世音菩萨正在天空飘过的话,那她一定会看见一股黑色的妖气从这个房间直冲云霄。这个场景实在太扭曲了。按摩小姐估计也受不了这样无声的压力,于是和顾里搭讪,她问:“小姐你们是第一次来吧,要不要办一张会员卡啊?免费的,可以打折呢。”顾里毫不犹豫地说:“当然。”按摩小姐灿若桃花地笑着问:“小姐你怎么称呼啊?”顾里面不改色地说:“唐宛如。”我迅速地加入了她的阵营:“我叫南湘,南方的南,湘就是湖南的简称那个湘,我妈给我起名字的时候……”就在这个时候,我清晰地看见顾里突然翻了一个巨大的白眼,感觉眼珠都快翻进天灵盖里去了。因为大门突然被推了开来,然后伴随着一声嘹亮的“哎呀,顾里,我找了你们好久!林萧你也在啊,南湘呢”!我有点呼吸困难,刚想说话,就听见了唐宛如的下一句:“哎呀,你们挤奶干吗?”我两眼一黑。观世音应该此刻怒不可遏地飞身而下了吧:“妖物!”虚弱的我们在蒸气房里找到了南湘。说实话,我没敢认她。她全身,包括脸上,都涂着一种绿色的海藻泥一样的东西,感觉像一具腐烂了的尸体。但是她的表情却非常地超然尘世,一副快要到达彼岸的样子。她的目光充满了祥和和淡定,直到看见唐宛如的瞬间,目光里才流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恐……感觉像是看到了鬼。我们在她身边坐下来,完全不想去理会唐宛如。雾气里,南湘幽幽的声音传来:“林萧,你们去哪儿了?”我还没回答,唐宛如气壮山河的声音就从蒸气里翻滚而出:“挤奶!”我胸闷,刚要反驳,唐宛如又补了一句:“顾里也挤了!”我隔着雾气看见身边面容扭曲的顾里,感觉她快死了。但是,凭借顾里的智商,她轻易地找到了还击的时机。唐宛如把围在胸口的毛巾一扯,“热死我了,我觉得我就是一只大闸蟹!”顾里就迅速补充:“你一定是阳澄湖的,你看这肉,又结实又粗壮。”南湘不顾满身的绿泥,迅速扑向唐宛如并抱住她,以免场面一发不可收拾——要知道,几个裸体女人打架的场面,都足够上《新民晚报》的头版了,何况其中一个女人满身都是绿色的泥……搞不好还会上科学版、外星探索之类的。谁都不想看见裸体的女人在蒸气房里打起来。我悄悄地离顾里远了点,怕她动手殃及到我。上一次她拿枕头砸唐宛如的时候,就直接把我从床上砸得摔了出去,腾空高度可以气死跳马冠军李小鹏。换衣服的时候,我和顾里先换好,坐在供客人休息的沙发上,彼此说着唐宛如的坏话。这个时候,南湘的手机响了。她的手机正好放在毛巾上,我和顾里同时看过去,然后看见了那条信息:“我到学校门口了。”发件人是席城。顾里面无表情地丢了一沓钱给我(数了下大概两千块,我有点被吓住了)叫我埋单,然后她穿好衣服直接提着包就冲出去了。我还愣在原地,看见南湘穿衣服出来。她擦着还有点湿漉漉的头发,问我:“顾里呢?”我伸出还在发抖的手,指了指她的手机,南湘弯下身子去看了看屏幕,然后两眼一黑就倒了下去。直到南湘也冲了出去,我都还没有回过神来,甚至在潜意识里拒绝承认自己认识“席城”这两个汉字。直到唐宛如也出来了,看见我一个人在更衣室,她拍拍我的脑袋,问:“你挤奶挤傻了啊?”我抬起头来,对她说:“顾里和南湘去校门口找席城了……”唐宛如身子一软倒在我边上,娇弱地抚着她的胸口(或者胸肌),说:“林萧!我真的受到了惊吓!”我用眼角余光看见她肌肉结实的大腿,忍不住和顾里一样干呕了起来。当我和唐宛如哆哆嗦嗦地赶到学校门口的时候,顾里和南湘已经站在席城面前了。顾里的背影散发着一圈冰冷的寒气,像是随时都会打出一记钻石星尘拳一样。南湘尴尬地隔在他们中间。我有点不敢靠过去。我对身边的唐宛如说:“宛如,关键的时刻你可要保护我!”唐宛如再一次抚住胸口:“林萧!对方可是男的!”我有点不耐烦地吼她:“那你就和他决一雌雄!”唐宛如对着我的耳朵嘶吼回来:“老娘决不决,都是雌的!”我抬起眼睛看着站在逆光处的席城,这是我在这么多年后,第一次看见他。记忆里他还是高中学生,而现在站在面前的,却是一个年轻的男人了。被水洗得发旧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白色的T恤。说实话,如果不是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不要脸的人渣的话,我觉得他挺吸引人的。就像那些摇滚明星一样,他身上弥漫着一种又危险又让人着迷的气质,感觉像一把非常锋利精致却极度危险的武士刀。讲不清楚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但是就让人觉得很迷恋他。他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光线还是什么而半眯着,嘴角扬起一半。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极了那种黑白照片里的英伦摇滚歌手。他用手把头发拢到后面,张开口笑眯眯地对顾里说:“你怎么那么贱啊?我和南湘怎么样关你屁事啊?你以为我是来找你的啊?”南湘走过去一耳光打到他脸上:“你再骂顾里试试看!”席城有点不屑地揉着他的脸,把头转向一边,不再说话。南湘走到顾里面前,不知道说什么。刚要开口,顾里就冷冰冰地说:“南湘,有一天你被他弄死了,也别打电话来让我给你收尸。”说完转过身走了,留下低着头的南湘。我尴尬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我和唐宛如也转身走了。正午剧烈的太阳把我的眼睛刺得发痛,我在包里找了半天,没有找到墨镜。南湘看着面前的席城。他的侧脸一半暴露在正午的光线下另一半浸没在黑暗里,高高的鼻梁在脸上投下狭长的阴影。他的眉尾处有一块小小的疤痕,那是高中的时候有一次南湘从围墙上摔下来,席城去接她,被她的项链划伤的。那个时候席城满脸的血,把南湘吓哭了。他把血擦干净,笑着揉南湘的头发,“哭什么啦,这点血没事的。”南湘看着面前沉默不语的他,心里像撒了一把咖啡末。她想了一会儿,走过去拉了拉他的T恤下摆,席城回过头来,低头看着面前眼圈发红的南湘,然后伸开手把她抱向自己的胸膛。南湘贴着他厚实的胸口,T恤下是他有力的心跳声。她闭上眼睛,平静地说:“席城,你以后再也别来找我了。我永远都不想见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