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龙小羽那天晚上有合理的理由先后两次进入杀人现场,在第二次进入现场时曾触摸过另一件凶器——铁锹木柄,因此,公安机关在现场采集的龙小羽的鞋印和凶器上的指纹,这些认定其杀人的重要证据因违反证据的排除原则,应被认为不具证据效力。 三、龙小羽承认那天晚上与四萍发生过性关系,如果龙小羽与祝四萍曾经保持恋爱关系的事实能够站得住的话,强奸之说就显然站不住了。强奸如系子虚乌有,灭口又从何而来呢? 四、龙小羽的脱逃也是他嫌疑重大的又一个证据,但他的脱逃行为从心理学的角度是不难找到解释的。脱逃与杀人之间,没有必然的因果关系,因此脱逃不应成为杀人指控的直接证据,不具有独立的证明力。 五、如果韩丁能够让法庭相信本案部分证人确实做了伪证,那对这些证人的其他证言也应不予采信,甚至应取消这些证人的做证资格。 当韩丁把纸片上这些观点逐一理清之后,他的头脑忽然清晰起来,眼前豁然开朗,仿佛自己的胜利指日可待。过去那一个个令人望而生畏的罪证刹那间不攻自破,杀人指控的阵线眼看首尾不能相顾,剩下几个最后的堡垒也渐显形单影只,好像都在孤立无援地等待着韩丁一个一个地去端掉它们。 老林认为,首先要端掉的,是那几个证人的证词,第一,要确认他们做了伪证并找出原因;第二,那天晚上指证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进入工地的目击者,也是龙小羽和祝四萍的老乡,也是大雄手下的民工,这些人好像有预谋地串通在一起陷害龙小羽,至少老林有这样的感觉。 老林说:一定要找到那两个“目击者”,要仔细向他们询问那天晚上的情形,每一个细节都要让他们详尽地叙述一遍,看和龙小羽说的,和我们掌握的情况是否对得上号,有无前后矛盾之处,有无编造不实之处,如果能抓住一两个破绽把这两个目击者“斩于马下”,这个案子的胜算就超过八成了。 除了老林指示的这个突破口外,韩丁还找到了另一个疑点。他在控方的证据卷宗中,始终没有找到对龙小羽那件外套的血迹鉴定报告,但鉴定的结果却在各种材料中被反复提到,被反复引用。而在不同材料中提到鉴定报告时对报告的文件编号和出处的记载竟然是不一致的,大多数材料,包括呈送检察院的证据目录中,引用和列明的都是“市公安局技侦处九八九○号血迹鉴定书”,但韩丁注意到,有一份材料在提到血迹时却用了“平岭公安学院刑事技术研究所血迹鉴定书”的宇样。韩丁经过细心比对,发现惟有这份材料,只是提到血迹鉴定,鉴定结论却没见下文。所以他先是怀疑,继而假设:龙小羽外套上的血迹鉴定很可能先后出过两份,而且结论截然不同! 韩丁想,他必须想办法看到这两份血迹鉴定的原始报告,看看这两份报告究竟有什么不同。 带着理清的思路,带着下一步调查取证的计划,韩丁和罗晶晶一起,再次回到了平岭。 他们依然住进了罗晶晶的同学程瑶家。 在去平岭的路上,韩丁对罗晶晶表示,这次去平岭,希望罗晶晶能和他住在一个屋里。他说:程瑶是知道咱俩现在的关系的,咱俩何必还要假装正经分开睡呢。对他的要求罗晶晶想了一下才说:还是分开睡吧,咱们还没结婚呢,睡一起让别人看了不太好,这毕竟是在别人家。 韩丁有些不悦,但他也不想勉为其难,他沉默片刻,只是闷闷地问了句:“那你还想和我结婚吗?” 这是一个过去他们常常说起但现在很少提及的话题,罗晶晶没有马上回答,她回避了韩丁的注视,迟疑了一会儿才说:“当然,我不是答应过你吗。”但韩丁能从那几秒钟的迟疑中,察觉到罗晶晶根本没有谈婚论嫁的心情。 韩丁也彻底想过,他爱罗晶晶,这一点是不会变的,但他绝不勉强她。不仅不在婚姻大事上勉强她,而且,她说分开住,就分开住。是的,这是在别人家,可他们在北京自己的家里又怎么样呢,他们在自己的家里,睡在同一间屋子,同一张床上,虽不至于同床异梦,可也有点授受不亲,像一对兄妹似的,只有互相的关心爱护,没有往日的缠绵激情。自从龙小羽出现之后,他们基本上就没有做过那事。 这次他们到了平岭,就和上次他们去绍兴一样,凡是不认识罗晶晶的地方,韩丁就把她带上,让她一起参与调查,对外称作他的助理。韩丁发现让罗晶晶参与调查有一个很大的好处,那就是无形中加深了罗晶晶对他的理解,韩丁进而推论,加深了理解也就能加深彼此的感情。他让罗晶晶看到,他为了龙小羽的这条性命,多么一丝不苟,多么全力以赴,多么不畏艰难,多么多么不容易! 让罗晶晶参加调查还有另一个好处,那就是,本来有的调查对象不愿或懒得跟韩丁谈,但带上了罗晶晶,三求两劝就坐下来了。罗晶晶的美丽、单纯和满脸的真诚,让人看了不能不被她吸引和感动,尤其是男的。 当然,偶尔也有例外,他们在平岭公安学院刑事技术研究所就碰了一个钉子。研究所办公室接待他们的干部倒很热情,很快在痕迹研究室帮他们查到了当时承办祝四萍被杀案血液鉴定工作的那个技术人员。那是个戴眼镜的中年人,姓汪,韩丁和罗晶晶就尊其为汪老师。这位汪老师拿着韩丁的律师证翻来倒去看了半天,又要罗晶晶的律师证,韩丁说:这是我的助理,从北京政法大学刚刚毕业,还没考律师证呢。那位汪老师也就点头罢了,但表示他当初做的那份血迹鉴定书早就交到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去了,你们要查的话到刑侦大队去查比较好,那是正路。 于是,韩丁不得不说明:“我在市公安局呈送检察院的证据目录中看到的血迹鉴定书,是由市公安局技侦处出具的。技侦处和你们不是一回事吧?如果不是一回事,是不是说明这个案子先后由两个单位出具了两份鉴定书,而您这边出具的鉴定书最后没被采用?” 汪老师看着他们,沉默了一会儿,脸上并未表现出多少惊讶,韩丁甚至看不出他对自己的鉴定书未被采用是早就知道还是从未耳闻。这位汪老师在沉默之后开口道:“我们和市公安局技侦处不是一个单位,我们是省厅直属的学校,我们研究所的任务主要是配合教学搞科研,因为市公安局技侦处案子太多常常忙不过来,所以办案单位有时候也就找我们承担一些技术鉴定的任务。既然我们的鉴定没被采用,那你们也就更用不着看啦。” 韩丁又说了许多还是希望看一看,希望把两份鉴定书做一下比较的想法,但那位汪老师变得不耐烦起来,说着说着站起身来就要走。他说:“你们还是找办案单位吧,他们要是同意你们看他们就给你们看了,我们已经把鉴定书交给他们了。” 韩丁说:“这种鉴定书都是公开材料,将来到法庭上都要公示出来的,我们主要是想看看两份鉴定书有没有不同。您知道有什么不同吗?” 可这时汪老师已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韩丁话没说完他已经走出门口,只把敷衍潦草的声音留在了屋里: “你们去找办案单位吧,去找办案单位吧……” 人就这样走了。 韩丁和罗晶晶气得够呛,他们面面相觑。韩丁以为罗晶晶会发泄,会狠狠地诅咒这个家伙,但她出乎意料地没有。相反,她用比韩丁还要沉着的表情,用比韩丁还要成熟的语气,像个大人似的对他说: “你别灰心,成吗?” 他们在学院的大院里逗留着,没有急着走,三打听两打听,知道学院的教职员工,包括研究所的人,大多是住在学院家属宿舍区的住宅楼里的,于是他们就在学院的商店里买了六百多元钱的烟酒之类的礼物,在傍晚下班时找到了公安学院的家属宿舍区。那宿舍区挺大,就在学院教学区右侧一条马路的对面,连围墙都没有,很方便找。他们在宿舍区的一个楼门口一打听,也很顺利地打听到了研究所搞血迹鉴定的老汪住在几号楼几层几门。虽然这里进进出出的都是警察和他们的家属,但韩丁和罗晶晶衣着整洁,俊男倩女,相貌和气质都不会让人提高警惕。没准人家还以为他们俩是老汪的亲戚呢,他们敲开那位汪老师的家门时,他的妻子还把他们当成了丈夫的学生呢。韩丁刚一开口:请问汪老师回来了吗?那女人便皱着眉说:“你们是哪个系的,怎么找到家里来了?” 韩丁点头哈腰地说:“不是,我们是北京来的,有事来找汪老师帮忙的。” 他递上自己的名片,女人看了他的名片,又看了他手上的东西,这才把门开大了,放他们进去。他们就进了屋,放下礼物,和汪夫人亲热地嘘寒问暖,做作地夸奖着客厅里的装修。那装修其实挺简单的,让韩丁一说就成了简洁大气。不管怎么说反正让汪夫人听着舒坦了,矜持地笑着请他们坐,还要给他们倒茶呢。 他们在汪家客厅等了半小时,也没见汪老师回来,再坐下去也很难受了,于是起身告辞。从汪家出来外面天都黑了,罗晶晶一出楼门就打电话,韩丁听得出电话是打给程瑶的。她问程瑶她老爸是不是认识平岭公安学院的院长,以前好像听她说过。罗晶晶在电话里说了他们想看血迹鉴定书的事,还说了那个姓汪的名字。韩丁听出来程瑶的老爸或什么人和这所学院的头头肯定是有点关系的,便静息去听,可他刚静下来听罗晶晶就结束了通话。 她收起手机之后的第一句话就问韩丁:“哎,你身上还有钱吗?” “有,干吗?” “我和程瑶说好了,今天晚上她就让她爸爸找这里的院长去,咱们得给人家买点东西。” “给这儿的院长吗,买什么东西?” “不是给他买,是给程瑶她老爸买。咱们这两次都住在程瑶家,本来也该好好谢谢她的,正好趁这个机会,给她爸送点什么,你说呢?” 韩丁说:“行,你说买什么东西。” 罗晶晶说:“还买烟吧,程瑶她爸是个烟鬼。” 于是他们就在回去的路上,买了一条中华,一条三五,也不知那烟是真的假的。回到程瑶家时,程瑶已经给她爸打完了电话,他们一进门就报喜过来:“没问题了,我爸刚跟沈院长通了电话,沈院长已经答应了。沈院长说案件到了快开庭的时候,这些证据材料对法院认可的辩护律师已经不保密了,看看应该没问题。” 程瑶说得挺兴奋,挺肯定,她转向罗晶晶,继续笑着说:“哎,你们要是真从那份什么鉴定书上看出问题来,你说龙小羽算是你救的还算是我救的?将来龙小羽要是出来了,你们俩可得谢我一辈子。” 罗晶晶也笑了一下,但马上收住了。她瞥了一眼韩丁,韩丁故意视而不见,起身走进卫生间去了。他当然听得出来,程瑶说的这个“你们俩”,并不包含他在内。她说让他们谢她一辈子的这个“你们俩”,显然指的是那位还说不定死活的龙小羽,和他的旧爱罗晶晶!第4部分 第二十八章 其实韩丁的心里并不责怪程瑶,程瑶给他的印象一向很好。在韩丁眼里,程瑶是个热情泼辣的姐姐的形象。说起话来虽然心直口快,却能善解人意;做起事来尽管风风火火,但也有板有眼,雷声既大,雨点也不小。在她搬出老爸帮忙疏通关系的第二天,鉴定书这件事就有了大致的结果。公安学院那边传过话来,让他们再到研究所去一趟,还是找那位姓汪的,看来已经有人和姓汪的打过招呼。 当天下午罗晶晶就去了研究所,是她一个人去的,因为前一天韩丁突然半夜三更发起了高烧,第二天早上罗晶晶叫他起床吃饭时才发现他的脸色苍白,两眼无神,额头滚烫。她把韩丁拽起来去了医院,查了一上午也没查出所以然来,打了退烧针吃了消炎药——医生说肯定哪里有炎症了——然后回到家里捂着被子继续睡觉。罗晶晶等韩丁睡了,就一个人到研究所来了。 这次她在这家研究所的经历格外简单,直接到老汪的办公室找老汪,见着老汪就汪老师汪老师地一叫,“材料”就顺顺当当地拿到手了。“材料”就是那份血迹鉴定书的复印件。那位汪老师脸上依然不苟言笑,但在罗晶晶道谢要走的时候竟出乎意料地给罗晶晶留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老汪说你们有什么不明白的地方还可以找我,我不在家我太太就在,太太不在有我女儿,反正家里总有人的。 罗晶晶把这份鉴定报告的复印件拿回家来,自己先看,看了半天不得要领。到晚上吃饭的时候韩丁烧退了,喝了罗晶晶熬的粥以后,有了些精神。就披衣坐在床头的灯下看这份鉴定书。毕竟他也没有专门学过这门知识,报告里符号连篇,术语成片,无论怎样穿凿附会,也是似懂非懂。韩丁把这份不算太长的鉴定报告反复看了四五遍,看得眼睛都花了,看得罗晶晶都劝他赶快躺下别再看了,他才放下材料,用罗晶晶带回的那个电话号码给老汪打电话。 老汪在家,正吃饭呢。他让韩丁第二天上午去所里找他。第二天韩丁就去了。虽然高烧刚退,脚下发软,但还是让罗晶晶扶着他去了。他在研究所的痕迹检验室里见到了这位“血迹专家”,他们在一排排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试管的包围中,交谈了大约十分钟。韩丁首先问了这份血迹鉴定的结论,他说他在这份鉴定书的结尾没有找到任何明确的意见。从血迹分析上看,被害人究竟是不是被告人所杀呢?或者说,被告人有没有可能杀她呢?鉴定分析说得模棱两可,还是说清楚了我没看懂?老汪说:这说明你确实看懂了。这份鉴定报告只是客观地记录了血迹化验和分析的情况而已,首先,我们对被告人外套上的血迹进行了DNA检验,证明确实是被害人的血液无疑;其次,我们对外套上的血迹分布特点做了一些分析。至于这些血迹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怎么形成的,是不是能认定被告人就是凶手,则没做结论。因为从目前我们分析的情况看不好绝对认定,当然也不能彻底排除。这需要办案单位根据现场的其他痕迹和证据,根据各方面侦查调查的结果,综合判断,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老汪的这番话让韩丁心中暗喜,看来这份血迹鉴定也顶多算个旁证,只有参考分析的作用,没有认定的价值。他又问了些别的问题,大都属于血迹鉴定基本知识方面的问题,如:为什么形容衣服上的血点用了“擦拭”这样一个词,“擦拭”是个什么概念呢?老汪就一通解释:“擦拭”,就是沾染的意思。是指被告人的衣服沾上了血迹,这血迹可能是沾上的,可能是擦上的,可能是蹭上的,几种可能性都有……韩丁频频点头。这时检验室进来人了,韩丁的求教遂告结束。 拿到了这份血迹鉴定书并且知道了它的含义之后,韩丁急于要找到的,是另一份鉴定书,就是由市公安局技侦处所做的第二份鉴定书,也是那份最终被列入到证据目录中去的鉴定书。那份鉴定书是否提出了什么结论性的意见或者倾向性的观点呢,依据又是什么呢,成了韩丁最想知道的事情。检察院原来给他的材料中,惟独缺了这份最关键的文件。他再次找了检察院,提出需要看一下这份鉴定书。检察院答复说可以,答应去找。隔了一天他再打电话到检察院,检察院说那份材料在目录里有,但可能在主诉检察官那里,主诉检察官去北京出差了,你过两天再打电话来问问吧。韩丁无奈,他只有等。他甚至无法预测在开庭前他能否拿到这份他必须拿到的鉴定书。 在寻找这两份鉴定书的同时,韩丁还有一项至关重要的工作,就是寻找目击者。目击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进入制药厂工地的那两个人也都是绍兴人,一个名叫钱德来,在制药厂工地上当电工,另一个名叫洪卫国,是个架子工。两个人的证词大同小异,韩丁都看过,总的感觉比较笼统,对很多细节诸如发现龙小羽进入工地的时间和位置以及具体过程交待模糊,对那天晚上四周环境的描述也太过简单,韩丁从直觉上感到其中必有破绽可寻。 证词记录中分别记录了两个目击证人的联系地址和联系电话,但韩丁按号码打过去,竟然是个空号。按地址找过去,才发现原来就是制药厂的扩建工地。现在这块地皮早已换主易帜,被另一家企业收购了,并且早就盖起了高高的围墙,早不知里面变成了何等风景。那成了空号的电话想必就是当年工地办公室的电话,自然早已随着工地的消失而撤销了。韩丁又去找了当时承担扩建工程的那家建筑公司,向他们查问这两位工人的下落。建筑公司答复说他们都是临时招募的民工,工程一停便到其他地方揽活去了,早已不知去向,甚至是否还在平岭,都很难说。韩丁知道他们都是跟着大雄干的人,就向那家建筑公司打听大雄。他还到其他工地上打听过大雄——大雄在平岭的建筑行里不是很出名么——遗憾的是还真没几个人知道大雄这个人的,偶尔听说过的,也只知道他是个很厉害的工头,但说不清他现在去了哪里。 这其实只是一个完全不知有无价值的线索,韩丁却带着罗晶晶,只问耕耘不问收获地几乎走遍了平岭的每个建筑工地和每个建筑公司,找得极其辛苦。开庭日期日渐临近,可供耕耘的地方也不多了。找不到这两个证人,检察院对载入证据目录中的那份血迹鉴定书的下落又迟迟未见答复,韩丁和罗晶晶每天早上起来,吃完了早饭便茫然相顾,谁也不知道今天该到哪里去,再干点什么。 彷徨了三天,韩丁突然想起了平岭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那位姚大维! 于是他就找了姚大维,像过去一样,打着老林的旗号给他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电话里的姚大维还是以往那样爽快的口吻:“我最近太忙,饭不吃了,有什么事你就说吧。” 韩丁就说了想看看血迹鉴定报告的事。当然,他只说想看看血迹鉴定报告,没说想看哪一份报告,更没说他知道有前后两份血迹报告的事。 姚大维说:“就这事啊,没问题,你找检察院要就行,他们都有。” 韩丁说他已经要了检察院到现在还没找到呢。姚大维想了一下,说:“那好吧,我回去查一下,我帮你复印一份。” 韩丁大喜过望,没想到姚大维这么帮忙,不由连声道谢。他放了电话就把这个情况向站在边上听着的罗晶晶说,罗晶晶愣了半天,不相信地问:“咱们要给他买点东西么?” 韩丁愣了一下,马上摇头。他摇头是为了表示他和姚大维的关系有多么好,他说:“姚大维和老林是老同学,和我现在也没的说了。不用!” 但韩丁和姚大维通完电话以后便再也联系不上他了。时间一天天过去,急得韩丁每天晨昏坐卧不宁。他隔两个小时就给姚大维的手机打电话,夜里都打,但每一次都是“你拨叫的电话已关机”。他给姚大维单位打电话,电话转来转去终于转到姚大维的办公室,姚大维的一个同事在电话里把他姓甚名谁何方人氏地问了个底儿掉。韩丁一通自我介绍:我叫韩丁,是北京来的,是姚大维的朋友云云……韩丁的京腔京调很标准,一听就肯定是北京来的,假冒不了。于是对方便告诉他,老姚生病回家去了,有好几天没来上班了。韩丁懵了:哎哟,他怎么病了?对方说:他也是人,怎么不能病啊!韩丁说:噢,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说:你知道他家在哪儿吗,我去看看他。对方毕竟不明韩丁的底细,多有不便地搪塞过去:啊,他家呀,不知道。我们也没去过。如此这般,韩丁也无奈。 挂了电话,韩丁心情坏透了,在一边旁听的罗晶晶看他脸色不好,便叨咕:还是得送点东西吧……罗晶晶这么单纯的小姑娘现在居然变得这么世故,动不动就想着“送东西”!送东西是什么?是行贿!韩丁愤怒地说:不用! 韩丁赌气地想,到了开庭的那一天,逼急了,他就当庭要求把第一份血迹鉴定书也作为呈堂证据!但想想又觉得没用,因为第一份鉴定书也并未否定龙小羽杀人,所以即便第二份鉴定书认定杀人,和第一份也不矛盾。他之所以想搞到第二份鉴定书,无非是想提前研究,请教专家,找出矛盾,找出漏洞,而这个目的在庭审过程中匆匆听读一遍是绝对难以达到的。 在得知姚大维生病回家的第二天,他们等待已久并且为之紧张已久忐忑已久的那个日子终于来了:韩丁接到了法院的通知,通知他三天后正式开庭。韩丁知道,这案子是到了最后的关头了,他不能再傻乎乎地苦等这份血迹报告,在最后的三天中,他必须全力以赴抓紧时间进一步熟悉那些原来早已烂熟于胸的辩护材料,为开庭做最后的冲刺。那些材料他本来已能倒背如流,时间、地点、人物、事件、原因以及整套的逻辑推理和法理分析,随便从哪里进入都能前连后贯、纲举目张,但从接到开庭通知的这一刻起,他似乎一下子把它们都忘了 ,他的大脑就像遭遇了病毒的电脑,所有储存刹那间一片空白,他不得不从早到晚把那些原始记录一一重啃一遍,重新输入大脑。他全神贯注于这样的复习,并没有注意到罗晶晶仍然在不厌其烦地拨打着姚大维的手机。她并不知道韩丁找姚大维要干什么,也不知道姚大维请病假回家了,她主观地认定韩丁执意寻找姚大维肯定是为了一件很关键的事情。在开庭的前一天他们吃午饭的时候韩丁忍不住问她:你这两天总拨电话到底给谁打?罗晶晶不答话,继续拨。突然,她把电话飞快地递给韩丁,说:“通了!” 韩丁疑惑地接过电话,问她:“谁呀?”他在对方接听之前听到罗晶晶说出了“姚大维”三个字时,几乎吓了一跳。 “姚大维?” 电话那边传来的声音果然是姚大维的:“喂,哪位?”韩丁一听到姚大维的声音竟措手不及地结巴起来:“姚,姚,您是老姚吗?” 姚大维的声音有气无力:“你是哪位?” 韩丁嘴里还塞着米饭,口齿囫囵地说:“我,我,我是韩丁呀。” 姚大维居然想不起来似的:“韩丁?”但出乎韩丁意料的是,他接下来突然说到了那份血迹鉴定书:“啊,对了,你是问那份鉴定书吧,不好意思这两天我生病了,一直没上班。那份鉴定书我查了一下,已经送到检察院去了,我让检察院的人给复印了一份,还没来得及让你来取呢,真是不好意思。这案子什么时候开庭?” 韩丁说:“明天,明天就该开庭了。” 姚大维说:“是吗,你要急的话,可以直接到我们队里去取,我给他们打个电话,你去了就找一个姓廖的……” 姚大维的态度让韩丁很感动,再三道谢,记下了那位姓廖的姓名和地址。他吃完了饭就和罗晶晶一起冒雨到姚大维的单位去。路上,罗晶晶因为这个电话是她的坚持不懈持之以恒才打通的,所以格外兴奋,情绪高涨地问韩丁:“韩丁,明天就要开庭了,你对胜诉有多大把握?”其实这类问题他们不知已经讨论过多少次了,每找到一个新线索,每得到一个新证据,他们都会把整个案件的结果重新展望一次,越展望越有信心,越觉得前途光明。至少韩丁认为,由于他们成功地获取了龙小羽与祝四萍确实有过恋爱关系的确凿证据,强奸之说已显得极其勉强。他们虽然没有找到大雄手下那两个在本案充当证人的民工,但已有足够理由对他们关于龙小羽与祝四萍没有恋爱关系的伪证提出反诉。法庭追究与否暂且不说,但他们所做的其他证言,特别是关于看到龙小羽尾随祝四萍走进工地的证言,都将连带着因人而废!而在这种情况下,公安机关在案发现场找到的一切和龙小羽有关的痕迹就只能证明龙小羽那天晚上去过现场,只能证明他和四萍确实发生过性的关系,不能证明这个关系就是强奸,更不能证明在这个关系之后就是杀人。在这个案件中,强奸是皮,杀人是毛,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何况,四萍身中三刀,刀又在哪儿?还有外套上的血,龙小羽那天返回现场发现四萍被害后曾抱过四萍,他想救她,结果染血上身,所以血迹也不能认定龙小羽就是杀人者。总之,警方提出的几乎每一个证据,都不能绝对排除其他可能。从证据学的角度说:一千个可能不等于一个必然!只有排除了一切其他可能的证据,才称得上证据! 罗晶晶不懂法律,甚至,她也说不清证据这个词的定义,但她从韩丁的言谈话语中,从韩丁在绍兴与他找的那些证人你来我往的交谈中,从这些天韩丁渐渐晴朗的脸色中,已经明确地察觉到,事情正向好的方向扭转。 从工人新村到姚大维的单位——平岭市公安局刑侦大队要穿过大半个平岭城区,他们乘了一辆出租车,一路无阻,很顺利地在姚大维那位姓廖的同事那里取到了他们要取的东西,然后原路返回。这一天天上下着小雨,雨水使城市显得比平时干净,空气也比平时清新。罗晶晶和韩丁挤在同一张伞下,彼此依靠了对方的体温,这种天气和他们彼此相依的样子让韩丁突然被自己感动,他在刹那间回顾了他为龙小羽这样一个素不相识的情敌夜以继日风雨兼程的每一个点滴积累的努力,他看到身边的罗晶晶一扫初来平岭时的阴愁,显得精神振奋充满信心,他几乎不敢相信那就是自己的成功。 明天,本案就要开庭,开庭前韩丁的心情与罗晶晶并不相同。虽然,他也有信心,也预见到了已经可以预见的成功,但他不能预见,或者不愿预见的,是这个成功于他究竟是祸是福,他一直刻意回避展望这个成功的背景和它将要导致的结局,尽管这个结局他早就心知肚明。是的,他是为了爱才这样努力的,他是被罗晶晶感动了才这样玩命的。但无论如何,他在辩护上的胜利,说不定反而葬送了他这份努力维持的爱情。 韩丁想,罗晶晶会预见到这个结局吗,还是和他一样揣着明白装糊涂?这层窗户纸说厚也厚,说薄也薄,反正罗晶晶至今从未和韩丁谈到过他们的未来,她对未来的态度和原则非常暧昧,难以揣摩。如果龙小羽无罪出狱,她将怎么选择?她是真的像个没有远虑的孩子那样,只顾龙小羽眼前的死活,还是早把一切都想好了,故意隐而不说? 明天就要开庭了。现在,他们走在湿漉漉的街道上,皮包里揣着刚刚取回的那份最后的文件。罗晶晶的话题依然执着在这个将见分晓的案件上,仍然执着在韩丁到底有多大胜算上,而她的音容笑貌,却早已擅自带了胜券在握的振奋。 韩丁没有呼应她的振奋。他们站在路边等出租,雨天的出租不好打。他们亲热地挤在那张小小的雨伞下,雨水的包围使他们之间看不出任何间隔。 韩丁说:“我们说好的,只要我们尽力了,案子无论胜负,互相都不埋怨,你还记得吗?” 罗晶晶说:“谁说埋怨你了,我只是想问问,你对明天出庭辩护,有多大把握。” 韩丁说:“从我现在拿到的证据看,法院再判他杀人肯定是太勉强了。我想,至少说服法官不定他的死罪,应该是有希望的。” 罗晶晶说:“不定死罪,就说明他没杀人。他没杀人,就说明他无罪。他无罪,就应该放了他。难道法官会既不杀他,又不放他吗?” 韩丁说:“审判的进程可能很复杂,很多情况是难以预料的,并不是认定不了死罪就马上能放他出来,事情不是这么简单的。” 终于有一辆出租车在他们面前停下来,韩丁打着伞往车前走,走了两步发现罗晶晶没有跟过来。她还站在原地,任雨水淋湿双肩,韩丁惊异地叫她: “喂,怎么啦,上车啊!” 罗晶晶依然没动,雨流在脸上,像泪水一样。她怔怔地问:“你是说,他就是没罪,也出不来?” 韩丁走回去,把伞遮在她的头上。罗晶晶的样子让他心中不快。他不满地沉默了一下,开口道:“你当初不是说,只要他能活下来,能不死,你就知足了吗?” 罗晶晶的眼睛直直地看着他,他从这目光中看到了她的疑心和抱怨,罗晶晶说:“我不明白,是法院不想让他出来,还是你不想让他出来。” 是的,也许在韩丁的潜意识里,他真的不想让龙小羽出来,但他从没真的这样想过。他作为龙小羽的律师,要真这样想,就等于没人性了。所以,罗晶晶的这句话就不免说得太狠,太过分!而且隐隐地,戳到了韩丁的痛处,令他恼羞成怒,他控制不住地,让自己的愤怒从声音中发泄出来: “什么意思呀你,我这一个月什么都没干行了吧!我几次到平岭来到绍兴去,花这么多钱我是玩儿呢,旅游呢,行了吧!” 罗晶晶见他生气,马上退缩了,开口想说缓和的话,但她的缓和无形中却变成了争辩和提醒。 “我没说你什么都没干,我是怕你讨厌他……” “对,我是讨厌他,要是法院判他无期,我就给他辩成死缓,要是判死缓,我就让法院枪毙他,行了吧!”韩丁越说越气,“既然你把我想得这么坏,当初干吗找我辩?既然这样明天我也甭出庭了。我不沾这个事你该放心了吧。明天你自己去给他辩,材料我给你准备好,你看着哪份能用你用哪份,哪份没用或者还能害了他你就给撕了,到时候法院是杀是放都不关我的事,都和我没关系,行了吧!” 韩丁说到一半罗晶晶就哭了,她的抽泣和眼泪并没有让韩丁稍稍息怒,反而让他越说越来劲了。那辆等他们的出租车早被另一对男女捷足先登,晃动着车前的雨刷开走了。韩丁把雨伞往罗晶晶怀里一塞,怒火上头地扭脸就走,他大步过了马路,听着罗晶晶在身后的哭声,也没有回头。 他没想到在开庭的前一天他们会因为龙小羽而翻脸。在过去的一个多月中,他们为了龙小羽而同心协力,四方奔走,连夜里做梦都梦的是这件事,可没想到胜利在望时居然闹翻。 韩丁也想哭,他委屈透了!可他脸上只有雨水,没有眼泪。他快步走,走到浑身湿透了,才发觉自己不仅心冷,身上也不胜其寒。寒冷使他冷静下来。气慢慢地消了,但他不想早早地回去。他冷得受不了便走进一家路边的桑拿店,他在一个水清见底的大池子里一直泡了两个小时把身子泡暖,等服务生把他的衣服全都烘干了他才出来。从桑拿出来时雨已停了,天也黑了,他想回工人新村去,拦住一辆出租车又挥挥手放掉了,然后沿着街往相反的方向走,走进一家小餐厅,坐下来点了两个菜,还要了一瓶冰啤酒,对着嘴大口喝,嘴里和心中 俱是苦不堪言。他从未这么喝过酒,一瓶酒咚咚咚地喝下去,菜没怎么动,脸和眼睛都红起来。 借着心里的酒劲,他真想大声问自己,你还爱她吗,还爱这个其实并不爱你的女孩吗? 他为了得到她的爱,才去救她爱的那个人。等把她爱的那个人救出来,她也就彻底不爱他了。他做这件事的动机,与这件事必然会达到的目的,竟是如此矛盾!这矛盾他以前不是不知道,不是没预见,只是他一直苟且偷安地骗自己,骗自己罢了! 他骗自己是因为他一直幻想罗晶晶还是爱他的,她对龙小羽只是旧情未了,只是仁义之心,只是不忍看着他死去而已。但现在,当他一步一步地了解了罗晶晶和龙小羽的那段刻骨铭心的爱情,了解了那段爱情由滋生而发展而炽烈的每一个进程,他的信心也开始一步步地崩溃,他的自我感觉也一步一步地离位。那样的爱是不能忘记的!他甚至不知道当龙小羽以无罪之身走出监狱的那一天,当龙小羽和罗晶晶像恋人那样重新拥抱在一起的那一时刻,他会不会像个失败的“第三者”那样,自己转过脸,讪讪地离开。 他摇摇头想否定自己,他能感觉到酒精在脑袋里晃来晃去。他昏昏沉沉地打开皮包,从里边拿出手机,他想打电话到程瑶家,他想在电话里告诉罗晶晶:他明天会准时出庭为龙小羽辩护的,他会尽全力救他出来的,他会让龙小羽和罗晶晶在灿烂的阳光下幸福团聚! 在拿出手机的同时,他看到了皮包里那份血迹鉴定书。这也是一份复印件,上面血红的抬头和下面暗红的印鉴,都变成了黑乎乎的油墨色。他取出这份复印件,打开来看一遍。他拿到它还没看过呢。这份由市公安局技侦处出具的鉴定书,与公安学院刑侦研究所出具的另一份鉴定书相比,格式大同小异,词语基本雷同。韩丁把手机放在餐桌上,把这份鉴定书反复看了好几遍,把当中的每一个技术表述和原来那份早已熟记在心的鉴定书互相比对,以便发现彼此的不同。这两份报告肯定是有重要差异的,否则,从情理上说,办案人员就没必要在已经有了一个权威机构的鉴定之后,还要再搞出另一个版本。 看完这份鉴定书,韩丁结账离座,走出这家冷清的餐馆。半个小时后,他赶到了平岭公安学院的教职工宿舍区,敲开了刑侦研究所血迹专家老汪的家门。 此时已是不宜登门造访的时间,老汪的妻子已经身着短衣,散发卸妆,一副睡前的打扮,见这么晚了还有客到,有些不悦地躲进卧房去了。韩丁就在客厅仅燃的一盏台灯下,请教于那位不苟言笑的老汪。 为了不让老汪厌烦,为了表示他的来访确实事出紧急,韩丁一上来就从皮包里拿出了那份血迹鉴定书。这份鉴定书想必老汪也没看过,想必他也有兴趣与自己的鉴定做个比较。 韩丁说:“两份报告文字上大同小异,但还是有点不太一样的地方,我看不大懂,所以特地送过来请您过目,看有没有原则差别。这个案子,明天就要正式开庭了。” 老汪慢慢地看着那份报告,反复看,眉头很快皱起来,他先是点了一下头,说:“唔,是不同。”继而反问韩丁:“你说文字上大同小异,大同不必说,你看小异在哪里?” 韩丁说:“比如衣服上的血迹,您那份鉴定上用的词是擦拭,可到他这份鉴定里,讲到胸前血迹,还是沿用了上次用过的擦拭,后面又增加了一条,讲了左袖上还有一个很小的血点,就改用了另外两个宇:喷溅!” 老汪眉头紧锁,说:“当时我们接了这个检验任务以后,是我们下面一个年轻人做的,我复查的。我们没有注意到袖口上还有血迹。当然了,办案单位找其他人另做鉴定,鉴定结果与我们不同,这也是可以的,是正常的事情。如果确实发现衣服的其他部位有漏检的血迹,那对这个另作的鉴定我们就更不能多说什么了。” 韩丁茫然地看着老汪,问道:“这两个词,不一样吗?” 老汪停顿了一下,慢慢地开口,答道:“擦拭,是指血迹可能是由多种方式沾染到衣服上的;而喷溅,只能是杀人时产生的血迹状态。所以,如果不是凶手,身上就不可能有喷溅状的血迹!” 韩丁的脑袋嗡的一声,耳朵似乎也有几秒钟竟是失聪的状态,似乎完全听不清老汪又说了什么。他不知道他全身的血是一下子冲进了大脑,还是大脑的血一下子退回到心里,他不知道自己的脸是白了还是红了,他的思维几乎僵止,他用近于失语的木讷,喃喃地挣扎道: “凶手?龙小羽肯定不是凶手,我已经找到了证据……” 老汪把手中的那份鉴定书还给了韩丁,依然用没有任何表情的声音,重复了他刚刚说过的结论:“如果这份血迹鉴定报告被法庭采用,龙小羽毫无疑问就是凶手了。” 老汪抬起目光,看韩丁,语气习惯性地再次停顿,停顿之后又再一次地,做了意味深长的重复:“这毫无疑问!” 第二十九章 灯黑着,整个楼道几乎伸手不见五指,黑得连小偷怕也摸不上来的。韩丁一步一蹭地上了楼,在墙上摸索着敲门。防盗门上发出的哗啦哗啦的破铁声,在冥界般的黑暗中透出一口人间的生气。 开门的是程瑶。 尽管程瑶的脸被身后的灯光衬出一层阴影,但韩丁还是清楚地看到了那上面抱怨的表情。她匆忙回首向亮着灯的客厅张望一眼,轻声对韩丁说道:“怎么才回来,你吃了吗?你们俩又怎么啦?” 韩丁心里闷闷的,没说他们又怎么啦,他们怎么啦是说不清的。他在喉咙里咕噜了一句:“吃了。你们吃了吗?” “没有啊,等你呢。晶晶一回来就哭,饭也不吃。” 韩丁低头换鞋,没有吭声。他不知道罗晶晶哭是为了他下午的脾气,还是为了龙小羽。他低声对程瑶说道:“你们吃吧,我在外面吃过了。” 他说着,往自己的卧室走。这时,客厅的门开大了,里面射出的灯光使暗暗的走廊一下子亮起来。罗晶晶站在门口,眼睛还红着,嗓子也哑了,她哑着嗓子拦住了韩丁。 “韩丁,你别生我的气了,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惹你生气了,你就原谅我吧。” 最后一句,罗晶晶的声音哽咽住了,但她竭力控制自己,脸上甚至还堆出一些讨好的笑来。那样的笑让韩丁看了真不是滋味,心里又难过,又心疼。他见不得罗晶晶这样低声下气地求他。 他站下来,面对罗晶晶,他说:“没事,是我不好,我不应该冲你发脾气,以后我也不冲你发脾气了。” 罗晶晶抽泣起来,眼泪像珠子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她抽泣着说:“你走以后……我,我追你来着……我没追上,我……我特别害怕……我怕你真的生气了,真的不管小羽了。其实我知道你为小羽花了好多力气,想了好多办法,我知道你肯定能把他救出来的,我下午是跟你说着玩呢,你要生气你就使劲骂我吧……” 罗晶晶像个在大人面前挨了打然后低头认错的孩子,一抽一抽地哭着,说着。韩丁知道她在期待他的安慰,在等候他的表态,等候他给她一个定心丸,等候他告诉她龙小羽是无辜的,无辜的人终将重见天日!她等候韩丁满怀信心地宣布他已做好了准备,他将在明天微笑着走进法庭,然后大获全胜! 也许,一个小时以前韩丁可以这样宣布,可以这样安慰这颗受惊的心。一个小时以前韩丁至少已经有了一个最低纲领,那就是,法院即便不判放,也起码不判杀。只要能判个证据不足,退回公安机关补充侦查,也算是留下了龙小羽的性命,留下了宝贵的时间。时间对龙小羽来说,和性命同等重要。如果龙小羽赢得了这份时间,韩丁就有可能找到那些不知去向的证人,找到他们提供伪证的证据和原因,而在法律规定的时间内,如果公安机关补充不到能认定龙小羽杀人的强力证据,法庭就只能将他无罪开释! 但现在不行了,现在是一个小时之后! 现在,当韩丁快要抵达胜利的终点时,他突然发现面前拦住了一座平地而起并且无法逾越的山峰!那座山峰就是那一张薄薄的纸,那一纸鉴定已经宣判了龙小羽的死刑! 可他以前一直对罗晶晶说他行的,现在突然不行了,他该怎么说呢?他该怎么解释,该怎么让罗晶晶不误会他,不认为是因为下午的口角,不认为是因为人类可怕的嫉妒!也许他真是应该向罗晶晶说明一切,应该把第二份血迹鉴定书拿出来,应该把那个生死攸关的词语解释给她听……但他没有这个胆量。他看着罗晶晶那张充满悔意,充满期待的泪眼,他没有胆量说出真相!他只有走到罗晶晶的身边,用自己的怀抱来安慰她。罗晶晶在他怀里像个被遗弃的小猫那样惊恐地哭泣和发抖。韩丁抱着她,这是他第一次,当着程瑶的面把罗晶晶抱在怀里。他看到程瑶脸上带着宽慰的笑意,走进她自己的房间去了。韩丁把罗晶晶紧紧地抱了一会儿,等着她慢慢平静。他说:“你放心吧,明天我会准时出庭,我会尽我的全力!” 他说完,松开罗晶晶,转身走进自己的卧房,然后把门关上了。 他原来打算开庭之前好好地睡上一觉,养精蓄锐迎接等待已久的决战。但这一夜他怎么睡得着呢,他预感到这一夜将被他永久地记住,这一夜将是他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在这个孤独的不眠之夜,他躺在别人的床上,第一次意识到,他和罗晶晶,这个他曾经发誓一生相爱的女孩,已经完了。这个美丽的女孩已经不再把他当作爱人。她心目中的爱人是那个已经难以救赎的死囚,而他,他仅仅是她的一个朋友,一个生活上的依靠,一个能给她帮助的人。 尽管,意识到这些他心如刀绞,双目湿润,但他不想继续麻痹自己。生活如此真实,漫长的过程,繁复的细节,要看清其实只需一瞬! 清晨他从卧室走出来时脸色苍白,眼窝深陷,罗晶晶和程瑶也都起来了,正在为他准备早饭。他吃早饭的时候听到罗晶晶在和程瑶讨论去法院的路线,怎么走怎么走之类的。他闷声打断她们,说:“我一个人去,你们别去。”罗晶晶愣住了,程瑶看看韩丁的脸色,说:“不是说好了晶晶和你一起去吗?”韩丁头也不抬,说:“要是相信我,就别去,她去了我会紧张的。” 罗晶晶小心翼翼地开了口:“你别紧张,我就坐在旁听席上不出声,我不会影响你的。” 韩丁抬头,看罗晶晶,他面无表情地问:“你去干什么?是想看看你的龙小羽,还是想看看我怎么给他辩?” 罗晶晶说不出话来,她很尴尬地愣着。 程瑶打圆场:“晶晶,不行你就别去了。你去了受刺激。你就相信韩丁一定会全力以赴给他辩好的,你放心好了。” 罗晶晶没再说什么,一声不响地端着盘子走到厨房去了。韩丁当然看得出,她想去,她想见到龙小羽。但韩丁不想让她去。他对程瑶解释了一句:“法庭上可能会出现各种情况,我不想让晶晶当场听到法官宣判那个人的死刑。”顿了片刻,韩丁沉着声音,又补了一句:“那个人是她的爱人。” 程瑶愣了一下,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像个大姐姐那样直言快语:“你可别这么说啊,小羽是晶晶过去的朋友,她现在的爱人是你。不过晶晶这孩子特别仁义,龙小羽过去对晶晶不错,她一时忘不了他是可以理解的。可她现在爱的是你,你可别伤她的心,她现在最需要你的理解和关心。” 韩丁摇摇头,说:“我都想过了,我昨天想了一夜。龙小羽如果真的无罪出来,晶晶还会回去找他的,我没权利不让她回去。如果龙小羽被定罪判了死刑,我和晶晶也完了。晶晶会怨恨我。她就是跟了我,龙小羽也会在她心里装一辈子,像影子似的跟着她。要是那样的话,你说我又何必呢。” 程瑶不再说话了,其实韩丁是盼着她能再说点什么的,他盼着她驳斥他、盼着她骂他。但她没有,她深深地叹了口气,然后沉默。程瑶的沉默让韩丁本来还在飘忽的那份绝望,砰的一声落地生根! 这顿早饭味同嚼蜡,程瑶把桌上的食物端走时韩丁都想不起刚才吃了什么。时间还早,但韩丁不想在家逗留,他早早地带上装满材料的皮包,来到尚嫌冷清的街上。他走出楼门时知道程瑶和罗晶晶都在窗前看他,目送他走远,他的脊背能感觉到她们期待的目光。他迈着沉稳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出工人新村,他在路边叫住一辆出租汽车,往法院的方向去,到了法院下了车他才发现法院还没有开门。他抱着皮包站在街上,茫然不知该往何处去。 站在街上,看着渐渐热闹起来的城市,越来越拥挤的马路上很快塞满了形形色色的车辆。在不远的地方,推着自行车的人成群成串地穿越红灯未熄的路口,韩丁麻木地想:平岭的早上也是这么乱么…… 他心里也乱,乱了方寸! 他彻底乱了,没了主张! 他早早准备好的辩护方案,那些精心编排的提问,烂熟于胸的证据,倒背如流的证人名单,似乎都在一个不容置疑的前提下统统作废。对方原先的弱点,他借以发动攻击的入口,他和老林历经数个不眠之夜苦心策划的致命一击,统统都在昨天晚上老汪的那几句斩钉截铁的结论前,变得苍白无力,无关生死,不足为道了。韩丁袖中的暗器就是当庭披露龙小羽与祝四萍曾经保持了一年之久的恋爱关系,以及祝四萍后来对龙小羽的死死纠缠。他本想让这样的事实使强奸之说成为无本之木,进而,灭口之说亦成无源之水,再而,动摇整个控证体系的逻辑关系。直到昨天下午为止,他一直是乐观的,对胜诉充满信心,他没料到形势的突变会发生在掉以轻心的瞬间。昨晚从老汪的家里出来,韩丁在公安学院宿舍区没有路灯的小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外走,脑子里轰炸般地一遍一遍不停地响着那两个恐怖的字眼:喷溅!喷溅!喷溅!喷溅!他从老汪的神态上知道他完了,这个案子完了,一切早已注定。龙小羽与祝四萍那天的性接触是强奸还是通奸已无碍大局,作案的动机已变得毫无意义。有意义的只有结果,那就是龙小羽确实杀了祝四萍!因为老汪说得很清楚,只有杀人者的身上,才会出现喷溅的血迹! 喷溅!喷溅!喷溅!喷溅…… 韩丁在街上盲目地走着,在周围行色匆匆的上班族中,他的步态显得迟钝、蹒跚、漫无方向。他绕了一圈又回到了法院的门口,然后沿着高高的台阶拾级而上。他没想到这才一大早他的双腿就如此疲乏,每一级台阶都攀爬得相当吃力,在迈完最后一步时他竟心虚气短,胸口像有什么压力堵着,喘息困难。他不用想也明白,这个压力就是罗晶晶。 他之所以没有向罗晶晶说明昨晚的变化,就是想避开她的压力。他害怕见到罗晶晶怀疑的目光,害怕见到她绝望的眼泪,害怕和她争辩……她不懂法律,只相信直觉,相信她自己的那个被回忆和爱情毒化了的直觉。韩丁想,既然这样,不如让法院的判决直接告诉她吧:因为有了新的血迹鉴定,所以龙小羽难逃一死! 韩丁参加法庭审判已有数次,但这是他第一次以辩护人的身份独自出庭,内心的紧张难以言表。这是一个少女被杀的案件,一年前曾经轰动市井,一年后将龙小羽缉拿归案时本地的电视和报纸都做过报道,所以,来旁听的群众几乎坐满了礼堂似的审判大厅。韩丁看着旁听席上黑压压的听众,看着他对面三位面目庄严的检察官,看着鱼贯而入的审判长和审判员,他有点晕,他觉得自己势单力薄,他甚至怀疑自己的体力,能否撑到庭审的全部程序一一完成。 审判长宣布开庭,命令带被告人到庭。不知为什么韩丁和那些翘首以待的好奇的听众一样,此刻也非常希望好好地看一看这位龙小羽。自打从绍兴调查回来后他就已经不把龙小羽当作一个杀人犯了,就不相信他是个杀人犯了。他对他的感觉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心目中的龙小羽已经变成了一个善良、朴实、仗义的好男孩,对女人很不错,是个情种。而现在,当袖口上那个被忽略的血点揭开真相之后,他再次看到龙小羽,看到他的那张脸,韩丁的感觉又是怎样呢?那张脸上五官依然端正英俊,皮肤依然黝黑光洁,走起路来依然身材挺直……但也许是心理作用的缘故,韩丁从龙小羽依然如故的脸上,似乎看出了几分阴鸷,几分故作镇定的姿态。审判厅明亮的灯光也使那张脸的神色,比起在看守所那间晦暗的谈话室里看到的样子,憔悴了许多。龙小羽也在看他,韩丁辨不清那目光究竟是清澈如水般的安详,还是带了些戏弄的笑意。龙小羽今天的眼神中,解读不清的东西似乎太多。 审判正式开始,一切依序进行。在韩丁的感觉上,程序快得有些疲于应付,可在上午十二点钟庭审暂告一段时,仅仅到了双方质证的一步。在上午的庭审中,韩丁依然按照原来的方案,提出包括祝四萍父母在内的一干证人故意隐瞒被告人与被害人有过恋爱关系的事实,构成伪证,要求法庭剥夺上述证人的作证资格。同时提出杀害祝四萍的主要凶器下落不明,其他指控证据也不能排除龙小羽正常到过案发现场而产生出同样痕迹,因此请求法庭不予采信。韩丁在做出上述请求时,几乎提到了所有控方的呈堂证据,但惟独没有提到那份血迹鉴定书。 关于那份血迹鉴定书,韩丁提出:由于本案先后出过两份血迹鉴定书,且内容结论大相径庭,而第二份血迹鉴定对认定被告人的罪与非罪关系重大,因此建议法庭慎重行事。他请求法庭将龙小羽外衣上的血迹重新进行鉴定,重新鉴定的机构应排除已做过鉴定的两家单位,而应另选其他权威部门进行。 在公诉人的席位上,主要发言的是个中年老成的检察官,语速不慌不忙,态度不急不愠,虽然没有公诉方惯常的慷慨激昂,但那种稳扎稳打,步步为营的方式,在赢得法官和听众好感方面显然起了更好的作用。韩丁以疲惫之师,身心交瘁地与之应战,在经验上、口才上、信心上,以及精神状态上,已经输了一筹。但他注意到,他的关于原被告曾是恋爱关系并且被告死前一直追求原告的证据,还是让对方感到吃惊,他看到他们急急地翻阅材料,低声地协商对策。他看到他们协商半天,没有对策。他们对韩丁提出的证据,对韩丁提出的种种反驳,无话可说。在证据方面他们惟一让韩丁处于劣势的,就是那份鉴定书! 这份鉴定书太强大了,一下子把韩丁拖进了败局。韩丁看得出来,在公安局技侦处的专家出庭讲解鉴定结论时,龙小羽脸上的肌肉一下子变得呆板起来,眼神茫然,那几乎是一种大势已去的绝望。 第一次开庭在法庭调查后结束了,控辩双方没有当庭辩论,被告人没有最后陈述,法官也没有宣布判决,龙小羽的生死将留待下回分解。尽管,审判长采纳了韩丁的建议,决定对韩丁质疑的那份鉴定书进行重新鉴定,但韩丁心里也明白,对重新鉴定的结果绝不能抱有太大幻想。重新鉴定有点像是一个时间上的拖延,作用如此而已。 当龙小羽被押解出庭时他转头看了韩丁一眼,目光中没有责备,只有求助,至少韩丁是这样感觉的。那目光让韩丁心里轰然一震,继而百感交集,他也说不清这小子究竟是可怜还是罪有应得。 在离开法庭回家的路上,韩丁的心情由百感交集转为惶惶不安,他全然不知此番回去该如何面对罗晶晶那份翘首以待的期盼。他反复盘算着该用什么样的角度,向罗晶晶叙述今天审判的过程,用什么样的方式引导她对未来的结果做出心理准备。他回到工人新村走进程瑶家时,他看到的情形和路上的想象几乎完全相同,罗晶晶的表情,程瑶的表情,都和想象的相同。她们上来并不马上询问今天法庭的情况,先是像迎接凯旋而归的英雄,像接待劳苦功高的战士那样,把韩丁迎进屋里。程瑶冲在前面,帮他接了皮包,帮他脱下外衣,给他递上 滚热的毛巾,嘴里伴着一连串相应的寒暄,那热情的寒暄让韩丁应接不暇。但他仍然把注意力投向罗晶晶那边,罗晶晶一见他进屋便跑进厨房,一趟一趟地往客厅的餐桌上端菜。天哪,她们今天做了多少菜!有蒸鱼、炖鸡、炒菜、砂锅等等,顷刻摆满了客厅的桌子。罗晶晶把那些盘碗杯筷精心地摆好,然后忐忑不安地看韩丁的脸色。韩丁最怕见到罗晶晶这种小心翼翼看他的眼神,那种讨好的眼神让韩丁心疼死了——她还是孩子呢,他不想让这个花一样的女孩在他面前这般委屈,这般战战兢兢。 程瑶说:“你饿了吧,快吃快吃,咱们一块吃。” 她帮着韩丁拉椅子,帮韩丁摆酒杯,韩丁机械地,甘受摆布地坐下来,但没动筷子。程瑶又招呼罗晶晶一起坐,还示意罗晶晶赶快给韩丁倒啤酒。韩丁说不喝酒了吧,罗晶晶端着酒瓶愣在那儿,不知所措。程瑶执意让罗晶晶给他倒上:得喝!你今天辛苦了,得好好慰劳慰劳你!她让罗晶晶给她和她也倒上,她们都不会喝酒,但都倒了个杯底。见三个杯子都有酒了,程瑶举杯说道: “怎么样,咱们先喝一口,喝完了边吃边谈。你非不让晶晶去,这一上午可把她急坏了,就盼着你能早点回来。” 罗晶晶也举了杯,一脸期待地看韩丁。韩丁的表情很低沉,但那并不能改变她脸上的期待。韩丁知道,她期待听到的是过程和细节,而结果似乎早就自不待言。 韩丁没有举杯,他不敢正视罗晶晶,只好把目光固定在程瑶的方向,他说:“程姐,你这么说,我有些话就真不敢开口了。” 程瑶举着的杯子尴尬地停在半空,她的声音也有些尴尬,但还故作镇定:“,有什么不敢说呀,怎么啦,今天是不是不顺利?” “对,是不顺利。” 程瑶放下了杯子,连她也不敢侧目去看罗晶晶的反应,她只敢看韩丁:“哟,怎么不顺利呀?” 韩丁的目光终于缓缓地移向罗晶晶,他缓缓地说:“检察院今天呈交法庭的,是第二份血迹鉴定报告,这份报告和第一份报告的结论不一样。” 罗晶晶一动不动,瞪大了眼睛,韩丁几乎分不清她是全神贯注还是呆若木鸡。 他也分不清,程瑶的反应是迟钝还是畏惧,她有些口齿不清地问:“怎么不一样啊,是什么结论?” 韩丁说:“第一份鉴定的结论是不确定的,第二份鉴定的结论是确定的,认为龙小羽……认为他还是有问题。” 程瑶继续傻问:“有什么问题呀?” 韩丁说:“如果法庭采信了这份鉴定报告,这案子就麻烦了。” 韩丁一直尽量避免使用那类直截了当的词句来表达他的意思,他最怕程瑶冒傻气再问下去:怎么麻烦了?好在程瑶终于没有这么问。怎么麻烦了,这还用问吗!但程瑶的问话依然执着地把锋芒指向最终的结局,也许她以为罗晶晶此时也只是想知道最终的结局! “你不是说公安局那些证据都不能完全认定这件事吗,那这份报告呢,光凭这一份报告,法院就能认定了吗?” 韩丁运了一下气,才吃力地把他要说的那个字说出口来: “能!” 程瑶哑了,她眨着眼,似乎在咀嚼着这个字的意义。罗晶晶却似乎醒了过来,并且开了口:“法院怎么说?” “法院同意我提出的要求,另找一家权威部门,对第二份报告的结论和论据进行复核。” 罗晶晶也许弄不清复核是怎么个复核,她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韩丁给她一个定论。 “那复核……复核会怎么样呢?” “这只能等了,只能听天由命。” “他们让哪里复核呀,咱们能不能去托托人?” 韩丁本想说:这是人命关天的事,怎么托人!但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他说:“我打听打听吧,看看法院准备把这份报告送到哪里。” 罗晶晶不再开口,眼圈红了,她从桌边站起来。快步走进自己的卧室去了。程瑶也跟进去了。韩丁一个人呆呆地坐在桌前,他听不见罗晶晶的哭声,但能听到程瑶低声的劝慰…… 整个下午罗晶晶都没再走出那间卧室。那一桌丰盛的午餐谁也没吃。程瑶一会儿卧室一会儿客厅地在韩丁和罗晶晶两人之间来回走动,劝慰罗晶晶,和韩丁商量下一步怎么办。下一步又能怎么办呢?韩丁已经说了:只能等,只等听天由命! 法庭再次开庭要在十天之后,所以韩丁在晚上罗晶晶终于走出卧室后提出建议:先回北京去,等开庭时再过来。北京远离平岭,对罗晶晶的心情也许好些。但罗晶晶不想走,她对韩丁说:你回去吧,你要想家了你先回去,我想呆在这里。韩丁不再劝她,是的,这里离龙小羽近,工人新村在平岭城东,市公安局看守所在平岭城北,只隔了半个城区,说不定在夜里哪个梦中,就能呼吸相闻。 这十天对韩丁来说,相当难熬。他和罗晶晶的沟通越来越难,越来越少。有时甚至彼此对话,也要通过程瑶传达。程瑶白天出去上班,家里只剩他们二人,大多数时间都是各在各的屋里呆着。中午罗晶晶会出来做饭,做完了和韩丁一起吃,但吃得很沉默,且只有两三口。韩丁让她多吃,她就多吃一筷子,应付似的,韩丁也就不再多说什么。 韩丁白天有时也会出去转转,每次出去都对罗晶晶说是去法院探探情况。其实事已至此,又有什么情况好探呢。他这样说只不过是为了骗骗罗晶晶而已。关于那份血迹报告,关于喷溅这个杀头的字眼,他打电话到北京和老林谈过,老林也是哑然无话。老林的专业经验一直是韩丁足可仰视的,他的这个反应让韩丁更加确信大势已去,确信龙小羽的死期已经为时不远了。 十天后。 法庭再次开庭。 这一次韩丁依然不同意罗晶晶前去旁听,与上次不同的是,这一次连程瑶也坚决表示赞同。她特地请了假留在家里陪着罗晶晶,她口口声声让罗晶晶帮她好好清理一下厨房,她家的厨房藏污纳垢早说要清理的,一直拖到现在,现在竟成了缓解心情的事由。 下午两点钟,韩丁回来了。厨房这时真的焕然一新,该扔的东西都扔了,该洗的东西都洗了,一切显得井井有条,清洁出来的污泥浊水也早就荡涤一净。程瑶给韩丁开了门,帮他挂衣服,换拖鞋,然后陪他一起走进罗晶晶的卧室。罗晶晶坐在床上,不看他们,像一个等候宣判的囚徒似的,低头不语。还是由程瑶艰难地向韩丁发问: “今天判了吗?” 韩丁没说话,但点了头。 程瑶又问:“判的什么?” 韩丁说:“死刑。” 空气是凝结的,罗晶晶一动没动,没有说话,也没有哭。 第三十章 当甬道里的最后一道铁门砰然关闭的刹那,韩丁的感觉有几分陌生,他记不得他已经是第几次到看守所来和龙小羽见面了,但这一次的心情完全不同。和以前一样,龙小羽早早地坐在了那间光线晦暗的谈话室里,面无表情地看着韩丁从对面的那扇门里走进来。 也许因为判决已下,民警的监督比过去更加宽松,带韩丁来的那位民警甚至没有跟进屋子,宽大的谈话室里只有韩丁和龙小羽相对而坐。空气在头顶一孔小窗的斜阳下,呈现出 发亮的雾状,雾一般的阳光投射在两人之间,散漫成一道朦胧的屏障。 韩丁抬眼凝视龙小羽,他想看看那张眉目清秀的脸上都有什么变化。他在来看守所的路上已经尽量运用自己的人生体验,来想象这张脸上可能会有点变化。宣判之后的心情肯定是不同的,怀有希望和彻底绝望的心情肯定是不同的,能数清自己生命天数的心情,肯定是不同的! 但龙小羽没有不同。 他的脸上依然平静,依然和第一次见到韩丁时那样,带着几分拘谨甚至羞涩,依然坐在桌子的另一面默默地等着韩丁开口问他。 韩丁问:“判决书已经送达了吗?” 龙小羽点了一下头。 韩丁问:“你要上诉吗?” 龙小羽没有回答,也没有点头。 这是韩丁此番前来的主要任务,他从皮包里拿出已经拟好的上诉书,递给龙小羽。他说:“这是我替你写好的上诉书,你可以看一下,我们必须在一审判决后的十天之内将上诉请求送上去,否则将被视为放弃上诉。我国法律有一条重要的原则,叫做‘上诉不加刑’,何况一审判决已经是最高刑了,谈不上加不加,所以你不必有顾虑。上诉至少可以为你争取一些时间,延缓你的生命。而且,万一……万一上诉成功,二审改判的话,哪怕改判成死缓,那也就保全了你的生命。不管怎么说,生命是最宝贵的,应该尽量珍惜,尽量挽留,你说呢?” 在龙小羽面前劝说生命的宝贵确实是一件残酷到顶的事,以致韩丁的这几句话说得气韵迟缓,很不自然。他之所以连着说了两个“万一”,是因为连他也不大相信二审会有奇迹发生。进入二审的最明显的价值,就是他已经说过的:是对生命的延缓。 龙小羽没看那份已经推到他面前的上诉书,也没有回答韩丁的提问,他的眼睛低垂着,不知在看什么,他突然问了一个韩丁没有想到的问题: “判决的结果,晶晶知道么?” 韩丁想了一下,如实答:“知道。” 龙小羽半天没有说话,也没有抬头,良久才又问:“那她现在……现在相信四萍是我杀的么,她相信我是个杀人犯么?” 韩丁不知该如何答,他索性反问:“你仍然认为自己没有杀人,对吗?” 龙小羽没有抬头,也没有出声。 韩丁说下去:“那份血迹鉴定已经证明凶手非你莫属,这是科学对你的判决,你还不服吗?你还希望罗晶晶和你一样,不相信那份科学的鉴定,对吗?” 龙小羽把头抬起来,他的眼里存了些泪水,但这泪水并没有像过去那样撩起韩丁的恻隐之心。他冷冷地看着龙小羽,他要用这种不屑的表情,听他如何回答,如何解释。 龙小羽没有如韩丁预想的那样为自己辩解,他深深地呼吸了一下,说:“我杀没杀人已经不重要了,我只是不想再让晶晶受刺激了,我不想再让她难过了。尽管我也很想在她心目中留下一个好印象,我很想让我过去在她心目中的那个印象,一直留着……” 韩丁愣了半天,他有点不相信一个死到临头的人,会这么在乎他在别人心中的印象,会这么关心他过去在一个女孩心中留下的那份美好印象,能否在他死后还一直保持下去。韩丁怔了半天,才冷冷地说道:“好啊,那你惟一的机会就在这儿!”他站起来,身体前倾,指着桌上的那张上诉状,说:“那你就必须上诉!用上诉来证明你是无辜的,是被错判的。我劝你上诉并不是为了我,你上诉对我没有任何好处,我帮你打这个官司是自费的,知道吗,我是自费的!” 龙小羽突然开口打断了韩丁的话:“我感谢你韩律师,我感谢你的好意,但我不上诉了。我知道上诉也没有用,既然没用,那就让这件事早点完了吧。其实我知道,我多活一天,晶晶就会多难受一天。她对我要是还有感情的话,这件事不完她会一直挂在心里的,这对她不好,还是让这件事早点完了吧。” 韩丁无话可答,他愣愣地,一屁股又坐回到凳子上。 他默默地看着龙小羽,说实话,心里有点感动。 他不得不承认龙小羽是真的爱着罗晶晶的。如果换上他,他都不敢说自己能不能也像他这样,为了解脱罗晶晶的牵挂,为了解脱她内心的折磨,而选择早死呢?他不敢说。 从看守所出来,回工人新村的路上,韩丁想了又想,他想无论如何也得把龙小羽的这段话隐瞒下来。他可以告诉罗晶晶,龙小羽拒绝上诉的原因是此案既已铁证如山,他对上诉不抱幻想。韩丁想,如果罗晶晶知道龙小羽只求速死是为了不想让她多受痛苦的话,她心里受得了吗!不要说痴情苦恋的罗晶晶了,这对任何年轻女孩子来说,都是一把挖心的利刃。 罗晶晶已经整整一天一夜不吃不睡了。脸上一点妆都不化,神形枯萎,气色如病,但 在韩丁眼里,却美丽依然。她和程瑶一起,在幽黄的台灯下,静静地听完了韩丁的叙述。韩丁告诉她们,龙小羽精神还好,情绪正常,对判决早有心理准备,不感意外。韩丁的这些话对罗晶晶显然起到了安慰作用,神情上原来要哭也不哭了,脸上的感觉也平和了许多。韩丁想,她真是个孩子!他进一步开解道:“我问过看守所的民警了,他们说这几天给他吃得也不错,他在关押期间,里边的民警也都没找过他的麻烦。也可能知道我和姚大维认识,所以对他挺照顾的。” 程瑶配合着韩丁对罗晶晶的安慰,不住地点头。他们谁也没想到罗晶晶会突然这样问: “他问我了吗?他今天问到我了吗?” 韩丁先是一愣,继而仓促答道:“哦,问了。他,他说不希望你……不希望你为他难过。” “只说了这一句吗,他还有什么话要告诉我吗?” 韩丁沉默了半天,思想反复斗争,不知怎么搞的那一刻他突然觉得自己太残忍了。他看着罗晶晶那张纯净的脸,看着那脸上期待的神情,他实在不忍贪了龙小羽对罗晶晶的那些话。他不能否认龙小羽是她曾经痴心相爱的爱人,他们彼此应该有一个真实的诀别,在他们永远分手的时候,罗晶晶有权知道龙小羽最后的告白。 韩丁把自己的喉关打开,缓缓地说:“他……他不希望你对他失望,他不希望你相信他杀人。他希望他在你心里的形象,和过去一样……” 龙小羽的这些话果然把罗晶晶的眼泪叫下来了,连程瑶的眼圈都红了,她上去紧紧地搂住她,用柔情的抚摸来温暖她。罗晶晶双手掩面,全身发抖,抽泣着说:“他应该知道,我是相信他的,我相信他不会杀人!他在我心里,和过去一样。他们肯定是搞错了,他应该上诉,他为什么不上诉……” 韩丁索性不再有任何隐瞒,他接着说下去:“他认为上诉没有用,他不想再拖下去了,他不想再让你为他操心了。” 罗晶晶泣不成声:“那你为什么不替他上诉……你是他的律师,你应该为他上诉!” 韩丁的声音变得强硬起来:“我劝他上诉了,是他自己不上诉的。上诉不上诉是他的权利,不是我的权利。但是有一点我必须告诉你晶晶,他就是上诉了,我也拿不出新的证据来推翻那份鉴定书!那份鉴定书后来又经过省公安厅的血迹专家复核过,结论没变,我没有能力推翻它!” 罗晶晶还是哭,哭声带出她的绝望:“那也应该上诉,至少可以让他多活几天,让他在这个世界上,和我们一起,多活几天……” 韩丁摇摇头,说:“晶晶,他想早点结束,是不想让你再这样难过。而且他这样活着,也很难过,难道他不难过吗?结束对他也是一种解脱!我们应该尊重他的选择。” 罗晶晶只是摇头,她大概想说什么,但她的话哽咽在胸中,一句也说不出。程瑶以目示意韩丁不要再说下去了,然后把罗晶晶扶进了卧室。韩丁一个人坐在客厅里,心里很难受。一个他爱着的女孩这样的爱着别人,他心里很难受! 他一个人在客厅里坐了很久。他不知道程瑶什么时候出来的。她站在他的身后,说:“韩丁,晶晶想去看看龙小羽,想和他再见上一面,你有办法吗?” 韩丁回头看她,说:“我没办法。” 程瑶没再说话,低头叹了口气。韩丁沉默了半天,低声说了句: “让我想想吧。” 第二天是星期天,上午八点,韩丁和罗晶晶一起出门,两人搭乘一辆出租车,从工人新村直接开到了市公安局预审处看守所。 看守所的民警见韩丁今天带个女的来,奇怪地问:“哟,怎么今天两个人?” 韩丁不动声色,向民警介绍:“这是我的同事,姓罗,叫罗晶晶。” 民警很好奇地关注着罗晶晶:“也是北京来的?你们北京的律师一个个怎么都跟电影明星似的。” 韩丁笑了笑,说:“个儿头高,对吧。正好她在平岭办别的案子,我今天拉她来帮个忙的。” 民警说:“那小子不是不上诉了吗,你们还有什么事呀?” 韩丁说:“他上次说想给家里人留份遗嘱,我们来把这事办了。” 民警说:“他父母好像早不在了,早没家了,遗嘱留给谁呀?” 韩丁说:“谁知道,他还有亲人吧。” 民警说:“噢。” 那民警既像有意盘查,又像随意闲聊,漫不经心地问着,同时帮他们开好了进监证。然后找来另一位年轻些的民警,带他们进去。罗晶晶没见过这阵势,听着韩丁和那位民警的一问一答,紧张得脸色都白了。看见民警开证放行了,脸上的线条才稍稍松弛了些。韩丁看她一眼,示意她随便点,示意她跟着走,她就跟着往里走,跟着韩丁拐了不知几个弯,进了不知几道门,最后走到了那间谈话室。 他们进去,发现长桌的另一面是空的。龙小羽还没有押到。罗晶晶见韩丁坐下来,便也坐下来,因为紧张,因为拘谨,所以过于规矩地坐得挨韩丁太近了。韩丁推她:“往那边坐坐,那么大地儿。”然后笑笑,用笑容放松她的神经。罗晶晶连忙挪挪位置坐远了些,好在陪他们进来的民警穿过他们对面的一道门出去带龙小羽了,对罗晶晶的窘态没多留意。 五分钟后,龙小羽被带来了,穿着囚衣,剃着板寸,一看见罗晶晶迎面在座,惊奇得如在梦中,张开嘴刚要说什么就被韩丁抢先打断:“龙小羽,今天早上吃得好吗?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罗律师,我的同事。今天一起来找你,你不是说要留一些话给你的家人或者朋友吗,我们帮你记下来,好不好?” 韩丁说完,示意罗晶晶从皮包里取出纸笔做记录状。然后对还站着发愣的龙小羽说:“你坐吧,坐下说。” 带龙小羽进来的那位民警也在龙小羽身后拍拍他的肩,很公事地说:“坐吧。”然后像往常一样把龙小羽脚上的镣铐连接在长椅上,锁好后,民警绕到长桌的另一端坐下,旁听。 龙小羽呆呆地坐下来,眼睛犹豫了一下,才抬起来落在罗晶晶身上。他看罗晶晶时大概完全没有听见韩丁又说了什么。 韩丁平静地说:“龙小羽,你说吧,你要给什么人留话?” 龙小羽眼睛只看罗晶晶,对韩丁的问话只字不答。 韩丁提高声音,他想把他的注意力引过来:“龙小羽,你要留遗嘱吗,你要对什么人最后再说点什么吗?” 龙小羽眼睛依然僵滞在罗晶晶的脸上,但他开了口,他哑哑地说了句:“要的。” 韩丁继续大声问:“你要对什么人说,你家里还有什么人吗?” 龙小羽把目光收回,移向韩丁,他的声音有一点发抖,他说:“我父母早就不在了,我老家也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一个朋友,她也是我的妹妹,只有她,还……还算是我的亲人!我……我想对她说几句话。” 屋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韩丁心里怕死了,他怕罗晶晶会忍不住心里的呜咽。虽然她从昨夜到今晨,一直坚决保证能够控制感情,坚决保证不露声色,但韩丁还是担心她会突然之间放声大哭! 韩丁让自己的声音尽量表现出一种事务性的平淡,他想用语气中的平淡,冲减罗晶晶的悲伤,淡化空气中越来越浓缩的心酸。 他说:“好的,你说吧。” 龙小羽低了头,没有马上开口,韩丁以为他需要思考一下,这毕竟是他最后的遗言!但当龙小羽再抬起头时,眼里竟然饱含泪水,他低头其实只是想控制情绪,他想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 “亲爱的小妹,我要走了,走以前我真想抱抱你。但这是不可能的,你今天就是坐在我的面前,我也不能抱你。我是一个死囚,别让我把你吓坏了,别让我把你弄脏了,你是天底下最美、最善良、最干净的女孩!自从我离开你以后,我天天都在想你,我最害怕的事,就是你忘了我。我后来还悄悄从南方跑回来,去你家的小院找过你,可那时候你已经走了。我有好长一段时间找不到工作,身上常常连十块钱都没有,可我一想到你,想到你也许没忘了我,想到有朝一日我们也许还能见面的,我心里就很快乐,就有信心了。我一直以为,贫穷能让一个人除了吃穿和挣钱之外什么追求都没有了,可自从我见到你以后,我发现吃穿和金钱都不重要了,能和你在一起没钱也是幸福的。我总是想到我们一起做饭、打电脑,一起聊天和去商店,总想我也许还能过上那样的生活……可现在,我惟一要嘱咐你的,就是请你快些把我忘了吧,永远忘了!我也要忘了你。只要能忘了你,我对这个世界就再也没有什么牵挂了,我就会走得很安心了。你就让我安心地走了吧,我不想走得那么痛苦……” 龙小羽的声音越说越不成形调了,越说越像是一种沙哑的哭泣,带着激动的喘息,说到此处,更是戛然而止。屋里有几秒钟静得听不到一丝响动。韩丁胸口咚咚跳,他完全不敢侧目去看身边的罗晶晶! 他能感觉到罗晶晶在他身边一动不动,就像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甚至没有呼吸!韩丁把跳到喉咙口的心拼命咽回去,清了一下嗓子,继续发问: “你说完了吗?” 龙小羽低声答:“说完了。”停了一下,又说:“我祝她幸福。” 旁听的民警也许对这种生离死别,决绝人生的场面见多了,见他们都不再开口,便无动于衷地插话进来:“你们谈完了吗,还有什么要说的吗?没有就这样吧。” 民警率先站了起来,过去松了龙小羽脚上的绑。龙小羽马上站起来,离开长桌,拖着镣铐向韩丁他们对面的那扇门走去,在民警拉开门他马上就要跨出去的一刹那,韩丁没想到的,罗晶晶猛然站起来喊了一声: “龙小羽!” 韩丁浑身一惊,汗毛倒竖,一颗心紧张得几乎要从嘴里蹦出来。他出来前和罗晶晶约法三章说定了她今天不能开口的,她一句话也不能说!但此时,谁也来不及阻止罗晶晶爆炸般的声音,她已经站了起来,一句话冲口而出! “龙小羽,你还有什么东西要留给你的小妹吗?” 龙小羽站在门口,回头看着罗晶晶,他的面孔在门外阳光强烈的反衬下,暗得眉目不清。 罗晶晶又问一声:“你有吗?” 龙小羽背光的脸上究竟是何表情,韩丁无从看清,他只看到他与罗晶晶的目光相对,一动不动,良久,才哑然答道: “没有。” 他不甚清晰地说出了这两个字,随即转身出门,可罗晶晶再一次叫住了他。 “龙小羽!你不是说有一串家传的珍珠手链要留给你的亲人吗,你要把它留给你的小妹吗?” 龙小羽站在门口,定定地站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然后简短地说了一个“不”字。 罗晶晶的声音有点变调了,至少韩丁可以听出来的:“为什么?”她喘息着问道:“你不是没有别的亲人了吗?为什么不留给你的小妹呢?” 龙小羽的声音也有点变调,那声音让韩丁听出什么是男人的哭泣:“因为,因为我想让她忘了我……我只是她过去做的一个梦,现实中根本没我这个人的,我根本……根本就没有出现过!” 龙小羽转了头,他几乎没等最后一句话全部说完就转过头向门外走去,他显然不想让罗晶晶看到他迸出的眼泪,但韩丁还是能从他将落未落的话音中,听出那声竭力遮掩的哽咽。 对面的门终于关上了,龙小羽跟着那位警察走了。罗晶晶一动不动,中了魔一样地站着,听着门外的铁链哗啦哗啦拖地的声音,渐渐远了,没有了。韩丁也站起来,这时他发现罗晶晶脸上已是热泪横流! 他没有指责她,但他用压低的声音提醒道:“晶晶,别在这儿哭!” 罗晶晶擦着眼泪,转身跑出了这间光线压抑的谈话室。韩丁心情沉重地收了她留在桌上的那张字体凌乱的记录纸,也离开了屋子。 他和罗晶晶一起走出监区时,门口那位值班的民警满脸狐疑地直看他们。韩丁虽然走在罗晶晶的身后,但猜得出她脸上的样子该多么可疑。他硬着头皮冲那位民警微笑着打招呼,用若无其事的表情遮掩过去,然后紧紧追上罗晶晶,脚步带着几分鼠窜般的混乱,一起逃出了看守所的大门。 回家途中,坐在出租车狭挤的后座上,罗晶晶头仰着,双目紧闭,眼泪还是封锁不住地流出来。韩丁想搂搂她,又猜想此时此刻她也许不愿任何人触动她,所以他只是默默地坐着,什么话都没说。 一回到工人新村罗晶晶就径自走进卧室,关了门再也不出来了。韩丁在厨房里准备中午的饭,等锅时几次走到卧房外屏息静听,但听不到里面有半点声音。中午,程瑶从单位回来了,见韩丁正往桌上摆饭,便问上午去看守所的情况怎么样?韩丁朝卧房努努嘴,示意程瑶进去安慰安慰,程瑶点头进去了。一分钟后,卧室里终于传出了罗晶晶尖锐震耳的号啕大哭。哭声让韩丁把悬了很久的心放了下来。他想,哭出来就好了。 整整一下午,整整一晚上,整整一夜,韩丁和程瑶都陪在她的身边。在第二天清晨到来时,罗晶晶终于流干眼泪,终于开口说话了,她同意程瑶的提议——跟韩丁回北京去。“忘了龙小羽吧,你的家现在在北京!”程瑶说,“过些天我想你了就到北京去看你,就像你们现在住在我这儿一样,住到你们家里去!” 韩丁感激程瑶这么多天的热心款待,更感激她在一切行将结束的时候,向罗晶晶提示了她的归宿和未来。 当天下午,韩丁和罗晶晶并排坐在平岭至北京的一列客车上,当火车缓缓启动时,他们向站台上的程瑶挥手告别。列车前进,程瑶看不见了,平岭也看不见了,可罗晶晶还在往窗外看。韩丁缓缓地揽过她的身子,同时在心里轻轻地说: “让我来爱你吧,小晶晶。” 第三十一章 夜里十一点钟,韩丁和罗晶晶回到了北京。北京,即使深夜也灯火通明。他们乘坐的出租车进入亮如白昼的二环路,二环路上车水马龙,流星般的车灯恣意表现着大都市那种不夜的繁盛。罗晶晶凝神窗外,望着一辆接一辆形色各异的高级轿车从他们后面气宇轩昂地开过去,沉默不语。韩丁能体会到的,北京的富贵和热闹与她此时的心情,显然格格不入。 也许他们在平岭呆得太久了,平岭没有这么灯光灿烂的夜景,没有这么熙熙攘攘的人 群,没有这么多一个赛一个神气活现的豪华轿车! 他们从灯光流转的二环路出来,开到崇文门,开到韩丁家那片楼群的入口,在这里,他们才感受到夜的宁静。 他们下了车。韩丁付了车费,拎起地上的旅行包,又伸手去帮罗晶晶拎起她的提箱。一路沉默的罗晶晶终于开口说话了。 “韩丁,你借我点钱行吗?” “行啊,干吗?” “我想……我想一个人到外面去住一阵。” 韩丁愣了,愣了半天隐隐明白了什么,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问道:“你要到哪儿住?” 罗晶晶低头:“我也不知道,我想先到三元桥李娟那里去……” 韩丁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就住在这儿,我到我爸爸妈妈那儿住去。” 他说着还是提起罗晶晶的提箱想往楼里走,罗晶晶没有动,她在身后叫住他。 “韩丁,我不想住在这里,我欠你太多了,我怎么能把你赶走自己住在这里呢,我不会住在这里的。” 韩丁平静地看她,他说:“你欠我什么了?” “我欠你太多了,多得都还不清了。你能原谅我吗?我现在心里太乱了,我没法跟别人一起住。我知道我这样太对不起你了,可我心里真的乱极了,你能让我一个人过一阵吗?以后我再找你,我以后一定会好好谢你的。” 罗晶晶说得泪水盈眶,韩丁的眼圈也红了。罗晶晶的这番话,把他们的距离拉得好远好远。但韩丁的眼泪没有掉下来,他说:“晶晶,我不用你谢,你也不欠我的。尽管你以前答应过我,你答应过和我结婚,和我在一起生活,但这些事我现在都想通了,我不会勉强你的,不会!你也不必再记着你对我做过的承诺。龙小羽让你忘了他,我知道你做不到,做不到你就别硬做,别勉强自己,尤其别为了我而勉强自己,那样我也不快活。我只想问你一句话,你还把我当朋友吗?我还能做你的朋友吗?就算和住三元桥的那个李娟一样的朋友,我还能做吗?要能的话,你就先住我这儿,然后再慢慢出去找房子,找工作,我也帮你找,等你能自食其力了,再搬走,好不好?在你没走以前,我可以住到我爸妈那儿去,也可以住在书房里。或者我住卧室,你住书房,都可以。只要我们彼此把话说清楚了,我不会再勉强你的,就做个普通朋友也可以,没问题。” 罗晶晶哭起来,她出声地抽泣着,她说:“韩丁,你别这样,你越这样我心里越难受,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怎么样,我真的想忘了小羽,可我就是忘不了,你原谅我吧……” 韩丁走过去,轻轻把罗晶晶抱在怀里,什么也不再说。什么也不再说!直到她慢慢平静下来,他才轻声说了句:“走吧,咱们进去吧。” 他把自己的旅行包斜挎在身上,一只手拖了罗晶晶的箱子,一只手拉着罗晶晶的手,走回了他的家。这也曾经是他和罗晶晶共同的家。现在不是了。 虽然,他和罗晶晶在龙小羽出现之后已经基本不同床了,但他们明确地以分居的方式住在同一屋檐下,还是从这一天起,是在龙小羽已经注定不会在他们中间出现的情况下,开始的。罗晶晶也不再给他做饭,早上也不再早早地起来去买油条买豆浆,她似乎什么心情都没有,常常一整天闭门不出。本来韩丁让她睡在卧室的,她的衣服都在卧室的衣柜里,住卧室方便些,但她坚决不住。韩丁只好在书房为她搭了一个铺。罗晶晶也不爱打扮了,脸上也不化妆了,衣服就那么两件换着穿,她似乎丧失了对生活的兴趣,对逛街买衣服买化妆品这类过去乐此不疲的事,再也不去涉及。韩丁过去一向反对她花钱买这些东西的,现在却要变着法儿的想陪她出去逛,她不去就给她买回来。他给她买“倩碧”,买CD香水,和夏奈尔香水,以及诸如此类,带回家,给她看,她却皱眉说:“我不要,你干吗买这些,我不用的。”韩丁把这些东西摆在卫生间里,她也真的不用,连碰都不碰一下。韩丁悄悄检查过,那些搽脸油和香水确实从来未被动用过。韩丁带回来的东西惟一被罗晶晶动用的,只是食物和水。她自己不做饭,每天晚上韩丁带回吃的东西喝的东西,给她,她就胡乱地吞咽下去,也看不出对那些东西有什么胃口和兴趣。 韩丁那时已恢复上班,像以前一样每天早出晚归。他甚至不知道罗晶晶白天都干些什么,他有时晚上下班回来敲书房的门才发现罗晶晶还躺在床上没起。罗晶晶似乎从不收拾清洁这间屋子,屋里乱得一塌糊涂。韩丁帮她收拾过几回,但顶多保持一两天就又像猪窝一样难以插足。 有很多次,韩丁想和她好好谈谈,再这样下去她就毁了!但每次话到嘴边又转念忍住 。他想,也许她需要的只是时间。心里的伤口只有依靠时间才能愈合,现在说什么都一概没用。 但无论如何,罗晶晶的这种精神状态,毕竟让韩丁整天郁闷不乐。他和过去的同学、朋友都很少来往了,连父母家都很少去了。他没有心情!所里同事谁结婚谁生孩子,他也只是买点东西或送个红包而已,从不出去参加他们的聚餐。从平岭回来两个月了,他只和老林出去过一次,而且那次还是因为姚大维来了,老林拉上他一起请姚大维吃饭,他不去不好。他在平岭的时候姚大维毕竟帮了他不少忙呢。 那顿饭老林找了个名叫贝勒府的馆子,那是个清式的四合院。院子藏在一条胡同的深处,据说以前是光绪皇帝的弟弟还是哥哥还是什么亲戚的官邸。门脸不大,院子不小,门口还有影壁似的假山和一棵一看就知道有年头的半死不活的大柏树。他们要了一个小耳房,吃饭还得脱鞋上炕。菜是家常菜,价钱却有点皇亲国戚的规格,寻常百姓肯定高攀不上。老林说到这儿来吃饭就不是吃饭了,就要的是这个环境,让人发思古之幽情,要是生在那个年头,穿不上黄袍马褂轮得上你到这种宅子里沾荤腥?韩丁不以为然,抬头看看房顶暴露的房梁和椽子,说:得了吧,这屋子住的最多是马弁! 席间自然地,谈起了龙小羽。韩丁出来坐陪一是为了还姚大维的人情,二是很想问问龙小羽。他不知为什么很想知道龙小羽临刑前的情形:他死前又说什么了吗?还有什么临终遗言吗?押赴刑场时是什么精神状态,是留恋人生还是只求速死? 韩丁和老林都没料到的,姚大维笑笑答道:“龙小羽呀……还没执行呢。” 韩丁发愣。 老林说:“不会吧,这都两个多月了,报省高院复核,再报最高法院核准,要用这么长时间吗?按规定最高法院核准后七天之内必须执行的。” 姚大维呷了一口酒,说:“,这小子后来又上诉了。上诉到省高院了,省高院到现在还没开庭呢。” 韩丁愣愣地问:“他不是不上诉了么?他当初已经表示过不上诉了。” 姚大维说:“上诉期不是十天么,他是到第十天头上又提出来的。那天一大早他就砸牢门,值班民警过去问他要干什么,他发了半天呆说没事。到中午又砸,值班民警又过去,说你到底想干什么,还差这么几天就活得不耐烦啦。他愣着不说话,民警转身要走了他才喊了一声:我要上诉!” 老林和韩丁听着目瞪口呆,都觉着有点惊心动魄。 姚大维又喝了一大口啤酒,放下杯子说:“没办法,这是他的法定权利,看守所也只能给他报到法院去。” 韩丁问:“那他请谁当二审的律师了?” 姚大维说:“他没请,他也没钱请。二审法院给他指定了一个法律援助律师。” 老林说:“那能行么?啊,我倒不是说法律援助机构的律师不用心,问题是这案子我们韩丁当初下了那么大的工夫都没翻过来,已经是没有改判的余地了,现在随便由二审法院指定个律师给他义务辩护几句,有什么用啊。” 姚大维解释道:“我听看守所的人说,他也不是希望活命,他原来是准备好去死的。他入狱的时候身上有一只珍珠手链,被看守所扣押替他保管着,一审判完后他还和看守所的民警提出来要他这串手链呢,说死的时候要戴上它的。听说那只手链是他家传的念物。他后来又提出上诉也只是想利用二审多活几天。他跟看守所的民警说他在外头有个姑娘,两人感情挺好,他舍不得这么早的一个人走。能和那女的在一个世界上多呆一天是一天。毕竟头上是同一个太阳,同一个月亮,看看太阳月亮,心里头还能有沟通。我见过不少死刑犯,好多人都这样,死到临头就不想死了。再狠的人,再没人性的人,到死的时候心里都很单纯,脑子里想的都是父母双亲、老婆孩子。龙小羽没什么亲人了,就想对他好的姑娘呗,这都是正常的。” 这顿“皇家饭”吃得韩丁心里沉甸甸的,说不清嘴里心里的酸甜苦辣。龙小羽在最后时刻要求上诉,以及用上诉的方法想要多活几天的心理,他是完全能够体会到的。他憎恨龙小羽,但不知为什么又会时时被他感动。龙小羽对待死亡的态度——从放弃上诉只求速死到要求上诉苟延残喘——都是为了他所爱的女孩罗晶晶,他真算个情种!能把一个爱字弄得这样死去活来! 这天韩丁就在贝勒府买了几个煎饺打包带上,回家给罗晶晶吃。罗晶晶这几天的精神已经开始露出好转的迹象,这迹象首先就是:她开始化妆了,开始用倩碧和夏奈尔了。胃口也显得比以前好,那一盒煎饺很快吃光。韩丁心里高兴,问:“你不够吧?要不要我陪你再出去吃点夜宵?”罗晶晶想了一下,说:“不用,够了。”韩丁侧目之间,看到书房今天显然被打扫过,虽然算不上整洁,但床上的被子是叠了的,也没有满地乱扔东西。 他真想再找点什么事或什么话头让罗晶晶高兴,他差点脱口说出龙小羽还在人世的消息,但幸未说出。龙小羽终有一死,他不能再用这种消息刺激罗晶晶,让她快要平静的心情波澜再起。 吃完了饺子,罗晶晶主动到厨房去洗了盘子。韩丁打开了很久不曾打开过的电视。电视里放出音乐,配合着厨房里哗哗作响的流水声,那感觉让韩丁又像回到了从前,从前他和罗晶晶那一段彼此相依的甜蜜日子,这样的感觉让他两个多月以来,心情从未这么好过。 罗晶晶从厨房里出来,见他开了电视,见他坐在沙发里,她站在厨房门口没动,好像在犹豫自己应该回书房去还是也在客厅呆一会儿。自她和韩丁两房分居后,两房之间的这个客厅就很少被使用过,两人都是各在各的屋里呆着。韩丁见她犹豫,就拍拍沙发的垫子,主动邀请:“来,坐一会儿吧。”罗晶晶没有搭腔,但人却过来了,坐在了韩丁侧面的一只单人沙发上,不知是否有意,与韩丁还保持了这样的距离。 他们彼此似乎都不知该说什么,就都看电视。电视里是一个交响音乐会,听了一会儿两人心头都有些枯燥乏味。韩丁把遥控器递给罗晶晶,说:“你想看哪个台,你换。”罗晶晶接了遥控器,拿着,没有换台,眼睛仍然固定在那台交响乐上。让韩丁意料不到的是,她竟然主动张口说开了别的。 “明天,李娟让我到深圳大厦试台去。有个公司搞晚会,说要二十个模特呢,李娟明天去试,让我也去。” 这是他们从平岭回来之后,罗晶晶第一次想要出去工作,韩丁当然高兴,他马上说:“好啊,那你就去试试。要我陪你一起去吗?” 罗晶晶说:“不用。” 韩丁说:“你明天几点去,身上别忘了带点钱。钱都放在写字台的那个抽屉里呢。” 罗晶晶没有说话,但点了头。韩丁看着她那张化了淡妆的脸,真想过去抱抱她,亲亲她,但没敢过去。 罗晶晶这时说:“那我先睡了,明天还得早起呢。” 韩丁微笑着点头,说:“睡吧。” 那天晚上韩丁也睡得很早,第二天也起得很早。他起床后悄悄出门,到街口的豆浆店去买了油条和豆浆,带回家时锅还是热的。罗晶晶也起来了,正在卫生间描眉画眼,她走出卫生间时韩丁看到的是一个亭亭玉立的时尚模特,就像他第一次在平岭世纪大饭店的T型台上见到的那样楚楚动人! 罗晶晶看到韩丁端详的目光,腼腆地一笑,那是久违的一笑,异常娇媚。她说:“我好久没化妆都不会画了,你看行吗?” 韩丁做出审视的样子看她,其实赞扬早已备好:“怎么不行,好看极了。” 罗晶晶看表,说时间来不及了,但她还是在韩丁的要求下,匆匆吃了半根油条和两口豆浆。她在门口弯腰穿鞋的时候,韩丁站在她的身边扶她,待她直起身来,两人几乎同时向对方道了再见。互相凝视片刻之后,他们居然像过去韩丁每天上班前那样,突然地、简单地、真实地,彼此抱了一下对方。 罗晶晶笑一下,开门走了。 韩丁站在门边愣了半天,他似乎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 韩丁整整一天神不守舍,盼着早早下班。他下了班没在街上买吃的,坐了地铁匆匆赶回家来。到家时看到罗晶晶已经回来了,正在卧室的衣柜前挑她的衣服。他从罗晶晶的表情上,猜出她已被那家公司挑中,一问才知道那是个挺牛掰的公司,搞一个挺牛掰的活动,挑上的模特都许了两千元的出场费呢。 两千元!这是罗晶晶从未有过的出场价格。 那天晚上韩丁和罗晶晶一起上街吃饭。韩丁说这事值得好好庆贺庆贺,不在于出场费的高低,而在于一个天才的模特又将重返T型台了。那天晚上罗晶晶也笑口常开,他们在外面找了个挺高级的酒楼大吃了一顿,还喝了点葡萄酒,酒足饭饱之后尽兴而归。晚上,韩丁说:你这几天一定要休息好,就到卧室睡吧,你睡不好小心出眼袋。罗晶晶没有说话,但也没表示反对。那天晚上是韩丁数月以来第一次,与罗晶晶同床而眠。熄灯之后他抱了她,极尽温柔地亲她的脸蛋和脖子,她让他亲,也主动摸他。只是在他摸索着解她内衣时才悄声说道:“你别弄了,我过两天就演出了。”但并没有真的抗拒他进一步的动作,韩丁在进入罗晶晶的身体后很快高潮奔放,他大声喘息着对怀抱中的罗晶晶说道: “我爱死你了,真的!真的!真的!” 韩丁终于停下来,他伏在罗晶晶的身上,深情地端详她的脸。罗晶晶什么也没说。她流泪了,她让眼泪顺着两边的眼角毫无节制地流下去,她也抱着他,让他留在自己湿润温暖的身体里,很久很久。 在罗晶晶重新登台表演的第二天,韩丁突然接了姚大维从平岭打来的一个电话。姚大维在电话里告诉他,龙小羽案在省高院二审已经审完,结果是驳回上诉,维持原判。这个案子因为事实清楚,证据充分,而且辩护人和上诉人都没有提出新的证据,所以省高院连开庭都没有开就直接宣判了。姚大维说他今天在法院办事,听说最高法院对龙小羽的死刑命令也已经签下来了,这几天就要执行了。你不是一直关心这个案子吗,所以打个电话把情况告之。姚大维见韩丁沉默不语,还好言安慰了几句:你也算为他尽力了。别说是他了,你这个认真劲连我都佩服。将来我要是犯了事我都不找老林,我就找你!姚大维哈哈笑着,又客气了几句,让韩丁没事上平岭来玩儿,然后挂了电话。 韩丁重重地出了口气,他说不清自己此时的感觉,是如释重负,还是郁闷有加。那一刻他心里真是感触万端,感触什么呢?却什么都说不出。 那天晚上韩丁说好了带着罗晶晶去看他的爸爸妈妈的。也许是因为下午姚大维那个通报死讯的电话,韩丁一路上表现得闷闷不乐。反倒是罗晶晶一直在他耳边闲聊着昨天晚会的盛况,哪些名人到场,哪些名模登台之类。他们到了韩丁父母家后,两位长辈依然像以前一样,亲切地拉着罗晶晶问长问短。韩丁和罗晶晶来之前就已合谋,在韩丁爸妈面前编圆了一套谎话,以解释罗晶晶为什么这么久没来问安。尽管韩丁的妈妈一再唠唠叨叨地表示疑问:你们模特队怎么一去演出就演这么久,也不怕你们想家吗?但最终还是相信了儿子的话。韩丁的父母都是知识分子,总的来说比较好骗。 他们在父母家吃了饭,饭后罗晶晶帮韩丁妈妈在厨房里洗碗,韩丁的爸爸就在客厅里和韩丁聊天。 爸爸问:“你们的事到底怎么考虑的,我们的意见你们怎么就是不听啊?” 韩丁犯愣:“你们什么意见?我们怎么不听了。” 爸爸说:“我和你妈不是早说过,你们这么未婚同居对我们影响不好。要么结婚,要么分开住,分开住也可以每天在一起嘛。不行你们就都住过来,我和你妈妈都很喜欢晶晶的,你们住过来好了。晶晶住在那间小卧室里,你住在客厅里。你们来了也省得我和你妈整天闷得慌。” 韩丁想了半天,才说:“您让我们回去先商量一下吧。”又说:“当你们的儿子真是太麻烦。” 从父母家出来,在回崇文门的地铁站里等车的时候,韩丁把父亲的话跟罗晶晶说了。他问:“你的意思呢?你肯定不想和他们一起住吧,那咱们结婚怎么样?” 罗晶晶低头,没有回答,她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在想什么。韩丁不再逼问,把话题引开,说起了别的。他心里隐隐的,知道她肯定又想起龙小羽了。 他也知道,罗晶晶会同意结婚的,她迟早会答应他的,迟早。 他们回到家,罗晶晶在卫生间里冲澡。老林来了电话,电话打在韩丁的手机上,一开口就抱怨:“你在哪儿呢?怎么你的电话老也不在服务区啊?” 韩丁说:“我刚才在地铁里呢,找我有急事啊?” 老林说:“老钱来了个电话,打你手机打不通,打到我那儿去了。他在杭州办案呢。他今天听杭州市监狱的人说他们那儿有一个犯人,前两天供出了另一个名叫张雄的犯人,说张雄前年在平岭市杀了一个叫四萍的人。老钱听着耳熟,觉得像是保春制药厂的那个案子,他让我问问你要不要到杭州看看去,了解一下。” 韩丁愣了,愣了半天才不知从身体里的什么地方,发出一声迟钝的惊疑: “张雄?杀了四萍?” 第三十二章 韩丁是搭乘第二天中午的一架东航班机离开北京的,这是他所能买到的前往杭州的最早的一个航班,这架飞机的头等舱里还有一个空位,如果不买就需再等一天才能启程。头等舱的价钱与经济舱相比几乎高了一倍,韩丁犹豫了三秒钟还是买了。当然,无论经济舱还是头等舱,机票都是自费的。 他并没有对罗晶晶坦白他突然南下的真正事由,他只说所里有个急事让他立即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