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孩儿看了看我。这回却毫无笑意,而是蹙起眉头地看着,又转眼看看眼镜女孩儿。 “不要紧,他不是坏人。”眼镜女孩儿说。 “看样子也不像坏人。”我补充一句。 小女孩又看了我一眼,勉为其难似的点了点头,意思好像是说只能听天由命了。这使我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一件十分愧对于她的坏事,像是成了斯克尔基老大爷。 斯克尔基老大爷。 “放心好了,不要紧的。”眼镜女孩儿说,“这位叔叔很会开玩笑,说话可风趣着呢。对女孩子又热心,再说又是姐姐的朋友,所以不会有问题,对不对?” “叔叔,”我不禁哑然失笑,“还够不上叔叔,我才34岁,叫叔叔太欺负人了!” 但两人压根儿没把我的话当一回事。她拉起小女孩儿的手,往停在大门口的面包车那里快步走去。男待已经把旅行箱放进车中。我提起自己的旅行包随后赶上。“叔叔”——不像话! 这辆往机场去的面包车,只有我和小女孩儿两个人坐。天气糟糕得很,途中四下看去,除了雪就是冰,简直同南极无异。 “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我问小女孩儿。 她盯视一会我的脸,轻轻摇头,一副无奈的样子。继而环视四周,像在寻找什么。东南西北,所见皆雪。“雪。”她出声道。 “雪?” “我的名字,”她说,“就这个,雪。” 随后她从衣袋里掏出微型单放机,沉浸在个人音乐的世界里。一直到机场她都没朝我这边斜视一眼。 不像话,我想。后来才得知,雪确实是她的真名,但当时无论如何我都觉得是她信口胡说,因而颇有些不悦。她时而从衣袋里掏出口香糖一个人咀嚼不已,让都没让我一下,其实我并非馋什么口香糖,只是觉得出于礼节也该让一声才是。如此一来二去,我觉得自己恐怕真的成了形容枯槁、寒伧不堪的老不死,无奈,只好兀自深深缩进座席,闭起双眼回想往事,回想起像她那般年纪的岁月。说起来,当时自己也搜集流行音乐唱片——45转速的唱片来着。有查尔斯的《旅行去,杰克》,有奈尔逊的《浪迹萍踪》,有勃伦达的《难道我孤独》等等,足有100张之多。每天都翻来覆去地听,听得歌词都背得下来。我在头脑中试着想了一下《浪迹萍踪》,居然全部记得,令人难以置信,那歌词本身倒是无聊透顶,但现在仍几乎可以脱口而出。年轻时的记忆力委实非同小可,无谓的东西竟记得这般一清二楚。 AndtheChinadoll DowninoldHongKong Waitsformyreturn① ①歌词大意:一个中国姑娘,彷徨在古旧的香港,等待我的归航。 同Talkingheads的歌的确大异其趣。时代不同了——Timeischanging。 我让雪一个人等在候机室里,自己去机场服务台取票。票钱可以事后再算,使用我的信用卡一起付了两人的票款。距登机时间还有一个小时,但票务员说可能推迟些。“有广播通知,请留意听。”她说,“现在视野还十分不理想。” “天气能恢复?”我问。 “预报是这样说的,但不知要等几个小时。”她有些懒懒地回答。这也难怪,同样的话要重复两百多遍,放在谁身上大约都提不起兴致。 我回到雪等待的地方,告诉她雪还下个不停,飞机可能稍微误点。她漫不经心地撩了我一眼,样子像是说知道了,而没有吭声。 “情况如何还摸不准,行李就先不办理托运了。办完再退很麻烦的。”我说。 她做出像是说“听便”的神情,仍旧默不作声。 “只能在这里等了,尽管场所不很有趣。”我说,“午饭吃过了?” 她点点头。 “不去一下咖啡店?不喝点什么?咖啡、可可、红茶、果汁,什么都行。”我试着问。 她便做出不置可否的神情。感情表现相当丰富。 “那,走吧!”说着,我站起身,推起旅行箱,和她一起去咖啡店。店里很挤,人声嘈杂。看样子连一个航班都未准时起飞,人们无不显出疲惫的样子。我要了咖啡和三明治,算是午餐,雪喝着可可。 “在那宾馆住了几天?”我问。 “10天。”她略一沉吟,答道。 “母亲什么时候走的?” 她望着窗外的雪,半天才吐出个“3天前”,简直像在练习初级英语会话。 “学校放春假,一直?” “没上学,一直。所以别管我。”说罢,从衣袋里掏出单放机,把耳机扣在耳朵上。 我把杯里剩下的咖啡喝光,拿起报纸。近来我总是惹女孩子不顺气,怎么回事呢?运气不佳?还是有什么更带根本性的原因? 恐怕仅仅是运气不佳所致,我得出结论。看罢报纸,从旅行包里取出福克纳的袖珍本小说《喧哗与骚动》读起来。福克纳和菲利浦·K.狄克的小说在神经感到某种疲劳的时候看上几页,便觉十分容易理解。每次遇到这种时候,我都看这两人的小说,其他时候则几乎不看。这时间里,雪去了一次厕所,给单放机更换了一次电池。半个小时后,广播通知说飞往羽田的班机推迟4个小时起飞——要等天气好转。我叹了口气,暗暗叫苦:居然在这等地方等4个小时。 事已至此,别无良策,况且这点本来一开始就被提醒过。不过转念一想,想问题应该往前想,往积极方面想。Powerofpositing?Sinking。如此积极想了5分钟,脑海中倏然掠过一个念头。实行起来可能顺利也可能不顺利,但总比在这声音嘈杂、烟味儿呛人的地方呆呆枯坐强似百倍。于是我叫雪在此稍候,转身走到机场租借公司服务处,提出借小汽车一用。里面的女士当即为我办好手续,要借给的是辆皇冠牌车。我乘小型公交车,路上花5分钟赶到出租车办公处,领出皇冠的钥匙。这是一辆装有防滑轮胎的白色新车。我躬身进去,驱车返回机场。然后去咖啡店找到雪,提议用余下的3个小时去附近兜风。 “雪下成这模样,兜风不是什么也看不见?”她吃惊似的说,“再说到底去哪里呢?” “哪里也不去,开车跑路就是。”我说,“可以用大音量听音乐,不是想听音乐吗?保准你听个够。一个劲儿听单放机,要把耳朵听坏的。” 她歪着头,似乎犹豫不决。我站起身,说声“走吧”,她便也起身跟出。 我扛起旅行箱,放到车后,随即在雪花飘舞的路上漫无目的地缓缓驱车前行。雪从挎包里取出磁带,放进车内音响,按动开关。戴维·鲍伊唱的《中国少女》,其次是菲尔·科林斯、“星船”、托马斯·德尔比、汤姆·彼特和伤心人、霍尔和奥兹、汤普森·茨茵兹、伊基·波普、香蕉女郎。一首接一首全是十几岁女孩儿喜欢听的音乐。“滚石”唱了《跳摇摆舞去》。“这支歌我知道。”我说,“过去由米拉库尔兹唱来着,斯莫基·罗宾逊和米拉库尔兹。那还是我十五六岁的时候。” “呃。”雪显得兴味索然。 “走啊走啊去跳摇摆舞。”我随声唱道。 接下去是麦卡特尼和迈克尔·杰克逊唱的《说哟说哟快说哟》,车刷吃力地把窗上的雪叭嗒叭嗒扫落下去。车内很暖和。劳库劳尔听起来蛮舒服,就连迪伦也令人心神荡漾。我感到一阵身心舒展,不时地附和哼唱几句,在笔直的路上驱车前往。雪看上去情绪也有所好转。这盘90分钟的磁带听完,她目光落在我从租车处借来的磁带上:“那是什么?”我答说是“老歌”里的。在返回机场的路上用来听着消磨时间。“想听一下。”她说。 “不知你中意不中意,全是旧曲子。” “无所谓,什么都行。这十多天听的全是同一盘带。” 于是我将磁带塞进去。首先是萨姆·库克的《美妙世界》——“管它什么历史,我几乎一无所知……”这支歌不错。萨姆,在我初中三年级时他遇枪击而死。接下去是巴迪·霍里的《男孩儿》,巴迪也死了,死于空难;波比·达林的《在海上》,波比也死了;“猫王”爱尔维斯的《猎狗》,爱尔维斯也死了,死于吸毒。都死了。再往下是查克。贝瑞唱的《甜蜜可爱的十六岁》,艾迪·克库拉西的《夏令布鲁斯》,埃瓦里兄弟的《起来哟,思齐》。 碰到我记得的部分,便随之哼唱。 “你还真记得不少。”雪钦佩似的说。 “那当然。过去我也和他同样喜欢听流行音乐。整天抱着收音机不放,攒零花钱去买唱片。摇滚乐——当时以为天底下再没有比它更美妙的东西了,一听就忘乎所以。” “现在呢?” “现在也还听,还是有我喜欢的,但不至于倾心到背得下歌词的地步,不像过去那样激动。” “为什么?” “为什么呢?” “告诉我。”雪说。 “大概是因为好的不多吧。”我说,“真正好的少之又少。真正好的不多,流行音乐也是。听一个小时收音机至多能听到一支好的。其余统统是大批量生产的垃圾。但过去可设想得这样认真,听什么都觉得开心。年轻,时间多的是,又没谈恋爱。哪怕再无聊的东西,再细小的事体,都可以用来寄托自己颤抖的心灵和情思。我说的你可明白?” “多多少少。” 迪尔·布易金茨的《跟我一起来》响起旋律,我跟着唱了一会。“挺无聊吧?”我问。 “不,还可以。”她说。 “还可以。”我重复道。 “现在还没谈恋爱?”雪问。 我认真思考片刻。“这问题很难回答。”我说,“你有喜欢的男孩子?” “没有,”她说,“讨厌的家伙倒多得躲都躲不及。” “心情可以理解。”我说。 “还是听音乐开心。” “这心情也可理解。” “真的理解?”说着,雪眯缝起眼睛,怀疑地看着我。 “真的理解。”我说,“人们称之为逃避行为。那也无所谓,由人们说去好了。我的人生是我的,你的人生是你的。只要你清楚自己在寻求什么,那就尽管按自己的意愿去生活。别人怎么说与你无关。那样的家伙干脆喂大鳄鱼去好了。过去在你这样年纪的时候我就这样想,现在也还是这样认为,或许因为我作为一个人还没有成熟,要不然就是我永远正确。我弄不明白,百思不得其解。” 基米·吉尔曼唱起《甜蜜蜜的小屋》。我从唇间吹着口哨,驱车前行。路的左侧,雪白的原野横无涯际。“小小木造咖啡屋,蒸馏咖啡香如故。”——一支好歌。1964年。 “喔,”雪说,“你好像有点与众不同,别人不这样说?” “哪里。”我否定道。 “结婚了?” “一次。” “离了?” “嗯。” “为什么?” “她离家跑了。” “真的,这?” “真的。看中了别的男人,就一起跑到别的地方去了。” “可怜。”她说。 “谢谢。” “不过,你太太的心情似乎可以理解。” “怎么个理解法儿?”我问。 她耸耸肩,没有回答。我其实也并非想听。 “嗯,吃口香糖?”雪问。 “谢谢。可我不要。” 我们关系稍有改善,一块儿唱起“沙滩男孩”的《冲浪USA》。挑简单的唱,如“inside-outside-U.S.A”等,但很惬意。还一起唱了《救救我,琳达》。我还不至于百无一能,不至于是斯克尔基老大爷。这时间里,雪花渐渐由大变小。我开回机场,把车钥匙还给租借服务处,然后把行李办了托运,30分钟后登上机舱。飞机总共晚了5个小时才起飞。起飞不久,雪便睡过去了。她的睡相十分姣好妩媚,仿佛用现实中所没有的材料制成的一座精美雕像,只消稍微用力一碰便会毁于瞬间——她属于这种类型的美。空姐来送饮料时,看见她这副睡相,露出似乎十分诧异的神色,并朝我莞尔一笑。我也笑了笑,要了一杯掺有汽水的杜松子酒,边喝边想喜喜,在脑海里反反复复地推出她同五反田在床上拥抱的场面。摄影机来回推拉,喜喜置身其中。“你这是怎么了?”她说。 “你这是怎么了?”——思考发出回声。 16 在羽田机场取出行李,我问雪家住哪里。 “箱根。” “真够远的。”我说。晚间8点都过了,无论乘出租车还是乘什么,从这里回箱根都不是闹着玩的。“在东京没有熟人?亲戚也好朋友也好,这些人哪个都行。” “这些人都没有。但公寓倒是有,在赤坂。不大,妈妈来东京时用的。可以去那里住,里边一个人也没有。” “没有家人?除妈妈以外?” “没有,”雪说,“只我和妈妈两人。” “唔。”看来这户人家情况颇为复杂,但终究不关我事,“反正先搭出租车去我那里,找地方一起吃顿晚饭,吃完用车送你回公寓。这样可好?” “怎么都好。”她说。 我拦了辆出租车,赶到我在涩谷的寓所。叫雪在门口等着,自己进房间放下行李,解下全副武装,换上普通衣服:普通轻便运动鞋、普通夹克和普通毛衣。然后下去让雪钻进“雄狮”,开车跑了15分钟,到得一家意大利风味餐馆吃饭。我吃的是肉丸和青菜色拉,她吃贝肉末儿细面条和菠菜。又要了一盘鱼肉松,两人一分为二。这鱼肉松量相当不小,看样子她饿得够呛,转眼间一扫而光。我喝了一杯蒸馏咖啡。 “好香!”她说。 我告诉她,我最清楚哪里的饭店味道好,并且讲了到处物色美食店工作的情况。 雪默默听着我的话。 “所以我很了解。”我说,“法国有一种猪,专门哼哼唧唧地寻找隐蔽的蘑菇,和那一样。” “不大喜欢工作?” 我点点头,说:“不行,怎么也喜欢不来。那工作毫无意义可言。找到味道好的饭店,登在刊物上介绍给大家,告诉人家去那里吃那种东西。可是何苦非做这种事不可呢?为什么偏要你一一指点该吃什么不该吃什么呢?为什么偏要你就连怎样选菜谱都指手画脚一番呢?况且,被你介绍过的那家饭店,随着名气的提高,味道和服务态度反倒急剧滑坡。十有八九都是如此。因为供求之间的平衡被破坏了,而这恰恰就是我们干的好事。每当发现什么,就把它无微不至地贬低一番。一发现洁白的东西,非把它糟蹋得面目全非不可。人们称之为信息,称把生活空间底朝天过一遍筛子是什么信息的集约化。这种勾当简直烦透人了——自己干的就是这个。” 雪从桌子对面一直看着我,活像看什么珍奇动物。 “可你还在干吧?” “工作嘛。”我说。接着我突然意识到坐在我对面的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怎么搞的,瞧我在向一个小孩子说些什么!“走吧!”我说,“夜深了,送你回公寓。” 乘上“雄狮”,雪拿起身旁随便扔着的磁带,塞进音响。那是我自己转录的老歌乐队的带子,常常一个人边开车边听。塔普斯的《我要奔向前方》。路面车少人稀,很快来到赤坂,我便向雪问她公寓的位置。 “不想告诉你。”雪说。 “为什么?”我问。 “因为不想回去。” “喂,夜里10点都过了。”我说,“整整折腾了一天,比狗还困。” 雪从旁边座席上盯视着我的脸。尽管我一直注视前方路面,还是感觉得出落在我左侧脸颊上的视线。那视线很不可思议:其中并不含有任何感情,却又使我悸动不已。如此盯视良久,她才转向另一侧车窗的外面。 “我不困。再说现在回房间也是一个人,很想再兜兜风,听听音乐。” 我沉吟一下,说:“一个小时。完了就回去乖乖睡觉,好吗?” “好的。” 我们一面听音乐,一面在东京街头转来转去。如此做法,带来的结果无非是加速空气污染,使臭氧层遭到破坏,噪音增多,人们神经紧张,地下资源枯竭。雪把头偎在靠背上,一声不响地茫然望着街头夜景。 “听说你母亲在加德满都?”我问道。 “嗯。”她懒慵慵地回答。 “那么,母亲回来之前就你一个人喽!” “回箱根倒是有一个帮忙的老婆婆。” “唔,”我说,“常有这种情况?” “你指的是扔下我一个人不管?常有的呀,她那人,脑袋里装的全是她的照片。人是没有坏心,但就是这个样子。总之只考虑她自己,有我没我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好比一把伞,她走到哪忘到哪。兴致一来说走就走。一旦起了去加德满都的念头,脑袋里就只有加德满都。当然事后也反省也道歉,但马上又故伎重演,这次心血来潮地把我带去北海道。带去自然好,可我只能整天在宾馆房间里听单放机,妈妈几乎顾不得回来,吃饭也我一个人……但我已经习惯了。就说这次吧,她说是说一个星期后回来,实际也指望不得,谁晓得从加德满都又去什么地方!” “你母亲叫什么名字?”我问。 她说出母亲的名字。我没有听说过。“好像没听说过。”我说。 “另有工作用名。”雪说,“工作中一直用‘雨’这个名字。所以才把我搞成‘雪’。你不觉得滑稽?就是这样的人。” 提起雨我倒是晓得,任何人都晓得,这是个大名鼎鼎的女摄影家。但她从不在电视报纸上抛头露面,从不介入社会。本名叫什么几乎无人知晓。只知道她独来独往,自行其是,摄影作品角度尖锐,富有攻击性。我摇了摇头。 “那么说,你父亲是小说家?叫牧村拓,大致不错吧?” 雪耸了耸肩:“那人也不是坏人,才能可没有。” 雪的父亲写的小说,过去我读过几本。年轻时写的两部长篇和一部短篇集的确不坏,文笔和角度都令人耳目一新,所以书也还算畅销。本人也俨然成了文坛宠儿,接连不断地出现在电机杂志等各种画面场面,对所有的社会现象评头品足,并和当时崭露头角的摄影家雨结了婚。这是他一生的顶点,后来便江河日下。好像也没什么特殊缘由,而他却突然写不出像样东西来了。接着写的两三本,简直无法卒读。评论家们不赞一词,书也无人问津。此后,牧村拓一改往日风格,从浪漫纯情的青春小说作家突然变成大胆拓新的超前派人物。但内容的空洞无物却并无改变。文体也是拾人牙慧,不过是仿照法国一些超前派小说,支离破碎地拼凑起来而已,简直惨不忍读。尽管如此,几个想像力枯竭的新型好事评论家居然赞扬一番。两年过后,连这几个评论家大概也觉得自讨没趣,再不鼓吹了。至于何以出现这种情况我固然无从知晓,总之他的才华已在最初三本书里耗费一空。不过文章还做得出来,因此仍在文坛周边团团打转,犹如一条年老体衰的狗只凭过去的记忆在母狗屁股后嗅来嗅去。那时雨已经同他离婚——准确说来,是把他甩了。至少社会上都这样认为。 然而牧村拓并未就此鸣金收兵,那是七十年代初期。滚蛋去吧超前派,如今时髦的是行动与探险。于是围绕世界上鲜为人知的地带大做文章。他同爱斯基摩人一起吃海豹,在非洲同土著居民共同生活,去南美采访游击战。并且咄咄逼人地抨击书斋型作家。起始这样还未尝不可,但十年一贯如此——怕也有所难免——人们自然厌烦起来。况且世界上原本也没那么多险可探,又并非利文斯敦和阿蒙森时代。探险色彩渐次淡薄,文章却愈发神乎其神起来。实际上,那甚至已算不上探险。他的所谓探险,大多同制片人、编辑以及摄影师等拉帮结伙。而若电视台参与,势必有十几名工作人员、赞助人加入队伍。还要拍演,而且愈是后来拍演愈多。这点同行之间无人不晓。 估计人本身并不坏,只是缺乏才能,如她女儿说的那样。 对她这位作家父亲,我再没有说什么,雪也似乎懒得说,而其他话我又不愿开口。 我们默默欣赏音乐。我握着方向盘,注视前面行驶的蓝色BMW①的尾灯。雪则一边用靴尖踩着索罗门·巴克歌唱的节拍,一边观望街景。 ①德国小汽车商标名,BayerisheMotorenWerke之略,一般译为“宝马”。 “这车不错。”稍顷,雪开口道,“什么牌子?” “雄狮,”我说,“半新不旧的老型号。世上不大会有人故意夸它还夸出声来。” “也不知为什么,坐起来总像感到很亲切。” “大概因为这车得到我喜爱的缘故吧。” “那样就会产生亲切感?” “谐调性。” “不大明白。”雪说。 “我和车是互相配合的,简单说来,就是说,我进入车内空间,并且爱这部车。这样里边就会产生一种气氛,车会感受到这种气氛。于是我变得心情愉快,车也变得心情愉快。” “机器也会心情愉快?” “不错。”我说,“原因我说不清,反正机器也会心情愉快,或烦躁不安。理论上我无法解释,就经验来说是这样,毫无疑问。” “和人相爱是一回事?” 我摇摇头:“和人不同,对机器的感情是固定在同一场合的。而对人的感情则根据对方的反应而经常发生微妙的变化。时而动摇,时而困惑,时而膨胀,时而消失,时而失望,时而不悦。很多场合很难从理论上加以控制。而对‘雄狮’就不一样。” 雪略加思索,问道:“你和太太没能沟通?” “我一直以为是沟通的。”我说,“但对方不那样认为,见解不同罢了。所以才离家出走。或许对她来说,同别的男人一起出走比消除见解上的差异来得方便、来得痛快。” “不能像跟‘雄狮’那样和平共处?” “可以这样看。”说罢,我不由心中叫道:乖乖,瞧我跟一个13岁女孩说些什么? “嗳,你对我是怎么看的?”雪问。 “我对你还几乎一无所知。”我回答。 她又定定看着我的左脸。那视线甚是尖锐,我真有点担心把脸颊盯出洞来。明白了——我想。 “在我迄今为止约会过的女孩儿当中,你大概是长得最为漂亮的。”我看着前面的路面说,“不,不是大概,确实最为漂亮。假如我回到15岁,非跟你恋爱不可。可惜我都34岁了,不可能动不动就恋爱。我不愿意变得更加不幸。还是‘雄狮’更叫人开心。这样说可以吧?” 雪又盯了我一会,但这回视线已平和下来,说了声“怪人”。经她如此一说,我也觉得自己怕是果真成了人生战场上的败北者。她想必并无恶意,但对我确是不小的打击。 11点15分,我们返回赤坂。 “那么……”我不由自言自语。 这回雪老老实实地告诉了她公寓的位置。那是一座小巧玲珑的红瓦建筑,位于乃木神社附近一条幽静的街道上。我把车开到门前刹住。 “钱款的事,”她在座席上稳坐未动,沉静地开口道,“机票啦饭钱什么的……” “机票等你妈妈回来再付也可以。其他的我出,不必介意。花钱分摊那种约会我是做不来的。只是机票除外。” 雪未做声,耸耸肩,推开车门,把嚼过的口香糖扔到植树盆里。 “谢谢。不客气。”——我喃喃有声地自我寒暄完毕,从钱夹里取出名片递过去,“你母亲回来时把这个交给她。另外,要是你一个人有什么为难的,就往这儿打个电话。只要我力所能及,肯定帮忙。” 她捏住我的名片仔细看了一会,装进大衣口袋。 “怪名。”她说。 我从后座拉出旅行箱,推上电梯运到四楼。雪从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我把旅行箱推入室内。里面只有三个空间:厨房兼餐厅、卧室和浴室。建筑物还较新,房间里如陈列室似的拾掇得整整齐齐。餐具、家具和电器一应俱全,且看上去都很高级而清雅,只是几乎感觉不到生活气息,想必是出钱请人在3天内全部购置齐全的。格调不错,但总好像缺乏现实感。 “妈妈偶尔才用一次的,”雪跟踪完我的视线,说,“这附近她有工作室,在东京时几乎都住在工作室里,那里睡那里吃。这里偶尔才回来。” “原来如此。”好个忙碌的人生。 她脱去皮大衣,挂上衣架,打开煤气取暖炉。随后,不知从哪里拿来一盒弗吉尼亚长过滤嘴香烟,取一支叼在嘴上,无所谓似的擦火柴点燃。我认为13岁女孩子吸烟算不得好事。有害健康,有损皮肤。不过她的吸烟姿势却优美得无可挑剔,于是我没有表示什么。那悄然衔上过滤嘴的薄薄的嘴唇,如刀削般棱角分明,点火时那长长的睫毛犹如合欢材叶似的翩然垂下,甚是撩人情怀。散落额前的几缕细发,随着她细小的动作微微摇颤——整个形象可谓完美无缺。我不禁再次想道:我若15岁,肯定坠入情网,坠入这春雪初崩般势不可挡的恋情,进而陷入无可自拔的不幸深渊。雪使我想起我结识过的一个女孩子——我十三四岁时喜欢过的女孩儿,往日那股无可排遣的无奈蓦地涌上心头。 “喝点咖啡什么的?”雪问。 我摇摇头:“晚了,这就回去。” 雪把香烟放在烟灰缸上,起身送我到门口。 “小心烟头上的火和炉子。” “活像父亲。”她说。说得不错。 我折回涩谷寓所,歪在沙发上喝了瓶啤酒。然后扫了一眼信箱里的四五封信:都是工作方面的,而那工作又无关紧要。于是我暂且不着内容,开封后便扔到了茶几上。浑身瘫软无力,什么也不想干。然而心情又异常亢奋,很难马上入睡。漫长的一天,一再拖延的一天。似乎坐了一整天游乐滑行车,身体仍在摇晃不已。 到底在札幌逗留了几天时间呢?我竟无从记起。各种事情纷至沓来,睡眠时间又颠三倒四。天空灰蒙蒙一片。事件与日期纵横交错。首先同服务台女孩儿有一场约会,然后给往日的同伴打了个电话,请他调查海豚宾馆。接下去是同羊男见面交谈,去电影院观看有喜喜和五反田出场的电影,同13岁的漂亮女孩同唱“沙滩男孩”,最后返回东京。一共几天来着? 计算不出。 一切有待明日,可以明天想的事明天再想好了。 我去厨房倒了杯威士忌,什么也没对地喝着。随即拿过原来剩下的半包椒盐饼干,嚼了几片。饼干有点发潮,像我脑袋似的。然后拿起旧唱片,拧小音量放唱起来。那是令人怀念的莫达西亚兹和托米·多西的歌,但已落后于时代,像我脑袋似的,而且有了噪音。但不连累任何人,闭门不出,自成一体,像我脑袋似的。 你这是怎么了?喜喜在我脑袋里说道。 镜头迅速一转:五反田匀称的手指温情脉脉地抚摸着她的背,犹在探寻其中隐蔽的水路。 你说这是怎么了,喜喜?我的确相当迷惘相当困惑。我不再像过去那样自信。当然爱与半旧“雄狮”除外。是吧?我嫉妒五反田匀称的手指。雪已经把烟头完全熄灭了吗?完全关好煤气炉开关了吗?活像父亲似的,一点不错。我对自己缺乏自信。难道我将在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这种如同大象墓场的地方如此喃喃自语地沦为老朽吗? 但,一切有待明日。 我刷了牙,换上睡衣,把杯里剩的威士忌喝干。刚想上床,电话铃响了。我站在房间正中定定看着电话机,归终还是拿起听筒。 “刚把炉子关掉。”雪说,“烟头也完全熄了,这回可以了吧?还不放心?” “可以了。”我说。 “晚安。” “晚安。” “喂,”雪略一停顿,“你在札幌那家宾馆里看见身披羊皮的人了吧?” 我像孵化一只有裂纹的鸵鸟蛋似的怀抱电话机,在床边坐下。 “我知道,知道你看见了。我一直没吭声,但心里知道,一开始就知道。” “你见到羊男了?”我问。 “哦——”雪含糊其词,打了个舌响,“等下次吧,下次见面再慢慢说。今天困了。” 言毕,咔一声放下电话。 太阳穴开始胀痛。我又去厨房喝威土忌。身体仍在不由自主地摇摇晃晃。滑行车发出声响,开始启动。连接上了——羊男说。 连接上了——思考发出回声。 一切开始逐渐连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