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池时而冷嘲热讽,时而关怀备至,把个思存搞得不知所措。墨池给她整理的数学题型,被她很认真地抄在了笔记本上,时时拿起来看一看。墨池眼见她拿数学当成了语文学,也只有苦笑叹气的份了。但愿她能记牢这些题型,在考场上举一反三,至少混个及格。 可是一次小测试,思存竟然在她擅长的语文上面犯了错误。由于审题失误,墨池给她做的小测试,一下子就失了5分。墨池气得摔了钢笔,数落道:“本来会的就不多,还因为粗心丢分,这大学你是存心不想考上了!” 思存复习备考以来,就没被墨池夸过。她心里既委屈,又不服气,梗着脖子道:“这道题本来我会的,我下次审题认真点就是了。” “在考场上出了错,会有下次吗?”墨池严厉地说。 “我……这又不是正式考试。”她嘀咕道。 “乡下人真是见识短,小测试都考不好,这个大学你是别想考上了!”墨池心里替她着急,说话就更加口不择言。 所有的压力在墨池的这一句话上爆发了,思存发狠说道:“我本来就是个乡下人,早就跟你说了,考不上我就走,跟你没有关系!” 墨池本没真生气,也被思存给激怒了,“跟我没关系?我费尽心思给你争取来的机会你说跟我没关系?我这么辛苦的帮你补课你说跟我没关系?我是你丈夫你说……”墨池吼到一半自觉语失,腾地红了脸,更大声音地吼道:“是我自讨没趣!”说罢推着轮椅摔门而去! 墨池回到自己的房间还是很生气,生他自己的气!怎么就说出了什么“我是你丈夫”这样的鬼话?他又气又窘,头痛至极,胸闷至极,抄起电话叫司机章伯来接他出门。 章伯是温家的老司机,眼看着墨池长大的。这么多年墨池没有开口跟他借过车。温市长官复原职后,章伯也继续为温家工作,他几次要开车带墨池出门散心,都被墨池礼貌而冷淡地拒绝了。这次墨池主动提出要出门,章伯高兴得把红旗轿车擦得锃亮,小心翼翼地扶墨池上车。 “墨池,想去哪?”章伯笑呵呵地问。 “随便逛逛吧。”墨池摇下了车窗,他只觉得胸口闷得很,必须要透透气。 “好嘞!”章伯平稳地发动了汽车。墨池端坐,扶稳了把手,把头伸出窗外。北方的深秋寒气扑面,冷风一吹,墨池清醒了不少。他是在做什么呢?为了思存的一句气话就跑了出来,还说那么厉害的话伤她。万一母亲回去问她,岂不叫她为难?自己不开心可以叫车去散心,思存能做什么呢?只能一个人哭! 想到这,墨池不忍心了。“章伯,我们回去。” 这才兜了一圈就要回去,章伯不明就里,劝道:“你难得出来,章伯带你逛逛。现在城市可变了样呢!” 城市真的变了个样,□时关闭的商场、书店、餐厅都开了门,满街的红袖章不见了,行人衣着鲜亮,人人自危的阴霾也一扫而光。一派平和喜乐。 车子路过友谊商店,橱窗里摆着的衣服吸引了墨池。 思存似乎没有什么衣服,换来换去那么两件。墨池心念一动,说:“章伯,我要进商店看看。” 章伯停好车子,把轮椅搬出来,再扶墨池坐上去。很少见到残疾人逛商场,墨池的光临,引起了很多人的注目礼。墨池让章伯推他到女装柜台。 果然是换了人间,□时断不会出现的色彩鲜艳款式多样的衣服又露了头,市面上还很少,友谊商店却已经抢先摆在了柜台里。墨池看中了一款雪花呢短外套,挺括厚实的质感,大翻领十分洋气。他记得小时候母亲就有那么一件类似的外套,曾经让政府大院的女同志们羡慕万分。而眼前的这一件似乎比母亲当年的更要漂亮大方,外套有绿、蓝、灰、黑和格子五种颜色,各有特点。 墨池一瞬间就做了决定,“黑色最小号,要两件。” 章伯说:“为什么不要绿的呢?喜庆又鲜艳。” 墨池边付钱边说:“黑的素雅。”这种上等呢料越是素越显品质,大红大绿,在墨池看来,简直糟蹋了衣料。 从商场径直回家。墨池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把衣服放在客厅的茶几上,请保姆扶自己上楼。思存没有在书房,墨池有些不安,正想着要不要去她的房间看看,却听到了婧然快乐的声音。 “哥!是你给我买的新衣服吗?”刚刚放学的婧然抱着那两件外套冲了上来。“另一件一定是给嫂子买的吧。” 墨池微笑了。有个聪明又善解人意的妹妹真是件好事。墨池含笑道:“是呀,快去试试吧!” 婧然小鹿一样闪进了思存的房间。叽叽咕咕一阵,婧然拉思存出来。 两人都换上了新装。思存低着头,紧张得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那件外套穿在她的身上极为合体,衬得她挺拔俊秀,黑色的衣服使她白皙的脸蛋更加精致剔透,眼睛愈清亮,鼻子愈高挺,嘴唇愈加红润。不但再也看不到一丝农村姑娘的土气,甚至有些象海外归来的女华侨! 墨池几乎听到自己心脏在狂跳,以前怎么没有发现,思存是个这么漂亮的姑娘呢?他遮掩地轻咳了一声。“还喜欢吧。”他问婧然。 婧然本就是个衣服架子,穿什么都漂亮。她狡黠地推了推思存,“哥问你话呢!” 思存低头不语。 ——还在生我的气?墨池心想。 “嫂子喜欢的不得了,是吧嫂子,说话呀。”婧然时刻为她大哥和嫂子的感情煽风点火。 思存勉强点点头,小声说:“喜欢。” 墨池释然了,偷偷松了口气,转换话题,“昨天那几道数学,你弄明白了么?一会到书房来,我给你讲题。” 第 9 章 九 距离正式的高考没几天了。考生需考试前填报志愿。婧然成绩一向优异,决定报考北京大学经济系。思存在陈爱华的建议下报了本地的北方大学。墨池懂得母亲是不想让思存飞得太远,他的心思却有点复杂,既希望思存能和婧然一起考到北京去,又隐隐的不想她离开这个城市。想到母亲同意让思存参加高考已经很难得了,墨池不再多说什么。况且思存底子没有婧然厚,报考本地的大学稳妥得多。 考试日益临近,婧然也紧张起来,每天学习到深夜。思存更是不敢马虎,在墨池的威逼下日日学足18个小时。她背语文、背政治,也背数学。墨池看着她把知识突击性地大量背到肚里去,晚上还用各种题型考试轰炸她。思存的成绩一天比一天进步,墨池嘴上不说,心里确是很欣慰。婧然从学校带回的试卷他都会研究,知道思存考上大学,已经是十拿九稳的事情。 不料,考试前第五天,思存早上端饭去墨池的房间,却见他还没有起床。思存下意识地看了看,墨池烦躁地翻来覆去,脸色潮红,显然是病了。思存碰了碰他,出乎意料地烫手。思存吓坏了,连声喊人。保姆进来看了一眼,极为熟练地打电话,叫救护车。又打电话叫陈爱华直接赶去医院。等救护车的功夫,保姆叫思存和自己一起帮他穿上外套。思存佩服保姆的冷静,责怪自己只顾得发慌。 医院里有熟悉墨池身体情况的医生,他地给墨池量体温、血压、心率。墨池的体温超过了40度,并且伴随肠胃痉挛。医生说情况非常危急,若是不能很快退烧,怕是会引发他的慢性肺炎。 墨池输上了液,退烧的、消炎的,整整两大瓶。思存喃喃自语,“怎么会病得这么重呢?”陈爱华本就不满意思存复习高考,气道,“都是让你给累的!”思存咬住嘴唇,忍住快要夺眶而出的泪水,守在墨池的身边。她按照医生要求的,托起墨池的头,喂他喝温水。他的后脖颈都是滚烫的,烫得她的心生疼。墨池意识全无,勉强被灌下的水咳了出来。这又引发了更严重的呕吐,他胃里已经没有食物,吐出的全是黄色的胆汁和红色的血丝,溅了思存一身。思存草草收拾了一下自己,又揽过他的头。他好像很烦躁,拼命摇头,她安慰地抱紧他,不住摩挲他的头发,呼喊他的名字,让他镇定。 两大瓶药输完了,墨池还是不能退烧,意识全无。冷汗黏湿他的头发,思存想起乡下降体温的土方法,打了盆冷水,绞了一条毛巾,搭在他的额头。 换了好几盆冷水,思存摸摸墨池的额头,是一手的清凉。思存高兴地流下了眼泪,喃喃说着道,“你终于好了,真是太好了……” 墨池很配合地睁开眼睛,眼神却空洞迷离。他盯着思存瞧,好半天才混乱地说,“第三题弄明白了没有?” 什么题不题的,思存听出他神志不清,忙叫来医生。医生检查过后说,墨池持续高烧不退,情况非常不好。思存带着哭腔说,“他已经不烫了啊!” 医生说那只是冷水降下了他皮肤的温度,表面现象。医生为他又开了两只退烧针,请思存密切注意他的情况。墨池病得太不是时候,高考临近,陈爱华必须留在家里照顾婧然。温市长工作十分繁忙,根本没有时间到医院来。思存六神无主,寸步不离地守在墨池的身边。墨池被扎了许多针的左手已经青肿一片,思存想也不想,握住那只修长的手,轻揉那伤口。她恨不得把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这握在一起的手,传递到墨池的身体里。 保姆每天三次送来家里做的饭菜。墨池无法进食,思存则是没有心思吃。常常是东西放凉了再被保姆带回去,热了再带来,几个来回,却还原封不动。陈爱华抽空来看了两次墨池,也是眉头紧锁。看到思存那么卖命的照顾墨池,陈爱华的怨气也消了。嘱咐护士为她冲奶粉和麦乳精。思存却不肯喝,硬要喂给墨池,昏迷中的墨池咽得少,吐得多,却让思存多少感到有了些希望。 墨池的慢性肺炎到底发作了。他持续高烧,无意识地咳嗽,胸口起伏得厉害,象装了风箱一样呼呼作响。 退烧针打了、消炎针打了、抗生素打了。情况始终没有好转,医生为难地说再这样下去就必须叫温市长和陈主席过来了。 言外之意,出了事情,他负不起责任。 思存跪在床边,她三四天没有休息,头发蓬乱,脸色苍白。保姆要换她回去休息,她却死活不肯,反复只说一句话,“我守着他”。保姆摇头叹息,心里说,真是个乡下的犟驴。 医生和保姆都退出去了,只有思存留在墨池的身边。思存一直跪在床头,看着墨池因为高热而发红的脸。他瘦了好多,年轻的脸上光泽全无,嘴唇干燥起皮。思存吸取教训,不敢喂多了水怕呛到他,就用棉棒沾一点水,湿润他的嘴唇。高热中的墨池无意识地□着那一点甘霖。思存没来由的,眼泪就下来了。 思存反复念叨着:“你赶快好了吧!你赶快好了吧!”她也太累了,就那样喃喃自语着,睡了过去。 深夜,思存惊醒,来不及开灯,就去触摸墨池的额头,终于不再是烫手的炙热。高兴得踉踉跄跄叫来值班医生。墨池终于退了烧,医生说,明天应该就能清醒过来了。思存放下心,趴在墨池的床边,头挨着他的头睡着了。 清晨,昏睡五天的墨池终于睁开了眼睛。他微微呻吟了一声,思存立刻惊醒。 墨池病容憔悴,目光却不再迷离。他打量了周围环境,知道自己是在医院里。看到思存,他问:“现在什么时候了?”声音沙哑。 看到墨池清醒,神经紧绷了五天的思存终于放松下来,扑到他的怀里,泪流满面,语无伦次。“你总算醒了!你知不知道你快要把人吓死了?都是我不好,把你累病了,你怪我吧,只要你快点好……” 墨池扳住思存的肩膀,问道:“今天是几号了?” “12月9号。” 墨池一惊!今天是高考的日子。他一把推开思存,叫道:“你在这里干嘛?快去考试!” 思存这些天守在墨池身边,早把高考的事情忘个精光。墨池瘦得脱了形,嗓子也哑得要命。推了她一下,他便虚脱地跌回床上,大力地喘息,止不住地咳嗽。思存从没见过一个人这样掏心淘肺地咳嗽。她抚摸他的胸膛帮他顺气,哭喊着:“我不考了,我守着你!” 墨池按呼叫铃,跟护士借来轮椅,到院长办公室。打电话让婧然带好思存的准考证,又叫章伯开车到医院接思存去考场,又请保姆为思存送来早餐。不顾思存的哭喊,他把思存逼去了考场。 8点钟考试开始,思存坐在考场中,眼里还含着泪花。卷子发到手上,是她最拿手的语文。几天没有好好休息,思存头脑发昏,她使劲揉眼睛,让自己镇定下来。前些天她因为审错语文题还和墨池生了一场气,过后她也是后悔莫及。这正式的考试,她一定要取得好成绩。墨池看到她考得好,病也会好得快一些吧。 集中了精神,思存疾笔如飞,她语文复习得好,题答得很轻松,作文也写得流畅。全做完了,她还有时间检查一遍。中午出考场,章伯的车已经在校门口等她。特殊的优待使考生纷纷侧目,思存十分不好意思,看到婧然在车里欢快地向她招手,忙逃也似的钻上车。婧然欢快地象小鹿,看来也考得不错。 家里,午饭已经摆上了桌。考试中间的午饭不能太丰盛太油腻,陈爱华只吩咐保姆炒了几个青菜,配以稀饭馒头。陈爱华不问她们考得如何,也只字不提墨池的病情。思存想问,又不敢,话梗在喉,堵得她吃不下饭,随便扒了几口,时间到了,又被送去考场。 考试肃穆的气氛加重了思存的紧张情绪,考前复习时从没有过的患得患失使她夜不能寐。考试还没结束,她就担心起了结果。怕万一考不上,让墨池失望。 一连考了三天,最后一门是数学,思存最弱的科目。卷子一到手,思存就紧张出了一身的冷汗,笔尖不停地颤抖,卷子上的数字就像水里游动的蝌蚪,捉摸不定。硬背的公式、例题全都不见了踪影,脑中一片空白,眼前阵阵发黑。思存屏息定神,发现前面的题还算简单,能够做个八九不离十。做到后面的大题,思存的冷汗又下来了,完全没有头绪。公式、推论、辅助线,都是墨池常和她说的字眼,可就是套不进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交卷前半小时提示、交卷前15分钟提示……思存的心跳越来越快,还有五分钟交卷,最后两道大题连个眉目都没有。她猛地想到,墨池曾经神秘地教她一个“馊主意”,遇到不会的大题,就把可能相关的公式全写在卷子上,万一蒙对了,老师是会酌情给分的。背诵,是思存的强项。她匆匆又看一遍题,把脑子里的勾股定理、三角函数公式等等胡乱写在卷子上。交卷铃响了,她起身交卷,忽觉身体一软,晕了过去。 虫曰:上网查了一下,1977年高考是各省分别考试,时间在11月到12月期间。 具体日子,没查到,编了一个。 原谅某虫不严谨的写作精神吧。那段历史实在是太遥远了。 第 10 章 十 冬日的书房里暖暖的,元旦刚过,书房里还洋溢着节日的喜庆、祥和。墨池已经出院了,裹着棉睡衣,盖着毯子,除了偶尔咳嗽几声,看上去已经与平时无异。 那几声咳却还是让思存如临大敌,她熟练地把水杯递到他口边,轻声问:“你没事吧。” 墨池呷了口温水,笑着摇头。自从上次病倒,思存就把他当成个玻璃人,怕他累着,怕他冻着。这丫头似乎忘了,她才是医生确诊了的营养不良加贫血患者。上个月她晕倒在考场上,被送到医院急救的事情还上了当地的日报,被当做心理素质不佳的反面典型。其实她是连续一个多星期精神紧张疲劳过度才晕倒的。医生说她正是长身体的年龄,以后再不能这样折腾了。墨池知道思存晕倒了,坐着轮椅到她的病房,看着那丰盈的小脸短短几天憔悴了不少,心疼不已。要不是照顾他,能把她累成那样吗?思存很快就醒了,见到墨池就哭着说,“我考砸了,数学大题全没做出来”。墨池哭笑不得,又忙着安慰她,不由得咳了起来,“咳咳,你这个……笨蛋”思存委屈地吸着鼻子,墨池说,“本来就没指望你靠数学拿分。大题没做出来是你正常发挥。考不上也不要紧,大不了咱明年再考。”思存果然是小姑娘,哄哄就止了眼泪,心里一松,睡着了。 小夫妻俩都进了医院,忙坏了陈爱华和婧然。等他们先后出院,陈爱华就带着妇联下乡了,婧然则跟同学去了南京旅游。 思存考得不好,估分也不高。她倒是坦然,没怎么低落,出了院就继续照顾墨池的起居。经过这一场大病,他们之间的隔膜又少了一层,墨池不再不冷不热,思存也不再战战兢兢。两人的关系,有点象挚友,又有点象兄妹。真是患难见真情。 难得放松,思存没事就钻进书房。她如饥似渴的阅读文学名著,读小说,也读诗歌。她对诗歌简直有过目成诵的本领,和墨池聊天的时候引经据典,朗朗上口。墨池心里暗笑,这不挺聪明的吗?怎么一遇到数字就犯迷糊? 墨池不动声色地陪着思存钻书房。她总忘记开台灯,书房光线昏暗,她也不怕看坏了眼睛。这些生活上的小细节,还真得墨池替她想着。 墨池被思存的古典文学熏出了练书法的瘾。温市长说字如其人,从小就让墨池练书法,还在市里得过奖呢!那场浩劫之后,墨池身心重创,少年时的很多技艺都无法延续,唯独把书法拾了起来。那时他心情苦闷,一本本地临摹本,忘记现实,让书香墨香冲淡内心的悲苦。思存来了以后,他先是生母亲的气,后又忙着帮思存补习功课,倒把书法忘了。 墨池坐轮椅,在书桌前不能悬腕。书房里有大茶几,铺上毡子,就成了他的案台。他的字遒劲俊秀,思存惊讶的张大嘴巴。没有想到,他还有这一手! “你会书法吗?”墨池问道。 “不会,乡下没条件学。”思存老实说。 “我教你。”墨池不问她想不想学,直接替她做了主张。书法是个好东西,一来让人忘忧,更重要的是一个人的门面。思存考不上大学的话,也不能总在家窝着,将来让母亲给她谋个语文老师的工作,漂亮的板书可是老师的门面。 大幅宣纸铺在桌上,墨池先教她写了个“永”字。墨池说,永字包括了中国书法中笔画的大体,分别是侧、勒、努、趯、策、掠、啄、磔八划,叫做永字八法。“明白了吗?”墨池说。 “明白了。”思存略显紧张地握住一支毛笔,站在桌旁。 “明白了就照着临本写一百遍。” 思存的好日子到了尽头,墨池又变成了严厉的老师,一丝不苟地教她写书法。开始思存的态度非常不端正,让她练“永字八法”她就想也想不想洋洋洒洒写了一百个风格各异的“永”字,没有分析笔画也没有研究结构,活像蜘蛛乱舞。气得墨池连呼“孺子不可教也”。却还得教,墨池找来了描红拓本,写不行,描总会吧!其实思存是个天分颇高的孩子,稍微用一点心,她就进步很快。从“古诗十九首”描到“唐宋八大家”,她的字终于有了几分样子。 墨池懒得看着她,趁她写字的功夫回房睡午觉。思存也很机灵,书法不是一日练成的,前面又没有考试,写累了,趴在案台上,会周公去也。 墨池睡足醒来,看到的就是思存抱着毛笔呼呼大睡的模样。她的小辫睡散了,小脸睡得红扑扑的。墨池的轮椅压过地面,吱吱有声,也没能惊醒她。墨池不着痕迹地笑了,这是的思存,活像个偷懒的小花猫。心念一动,墨池悄悄拿过毛笔,倒了点墨汁润了润干涸的笔尖,给思存左右脸各画了三撇小胡子。 凉凉的笔尖让思存皱了皱清秀的眉毛,扁扁嘴,却还是没有睡醒的迹象。墨池拿了本书放在腿上,却不看书看思存,看她带着猫咪胡子睡得一本正经就暗暗发笑。 过了一会,思存醒了,轻哼一声,迷迷糊糊地揉眼睛,四下看看,才想起自己是练书法睡着了。她看到墨池,不好意思地笑笑,猫咪胡子也随着面部肌肉向上翘了两翘。墨池憋不住笑出声来,思存不明就里,还以为在笑她睡着了的事。连忙抓起毛笔,嘟囔着说,“我刚睡了一会,我继续写。” 刚来时那么怕生的小姑娘,现在也敢和他打马虎眼了。墨池倒没想到自己对她也是越来越轻松自然。思存对自己的小花脸浑然不知,迷迷糊糊的样子特别可爱。他突然就想捉弄她,说,“今天别写了,好字不是一天练成了。快过年了,听说街上热闹得很呢,我们出去逛逛吧。” “好哇。”思存说。快一年了,她还没怎么出去逛过呢! 她推着墨池回房间,帮他穿上棉衣、皮鞋。又给在他腿上盖了条厚厚的毯子。眼看太阳西斜,再晚就要起风了,思存跑回自己房间,穿上墨池给她买的呢子外套,镜子也来不及照,推着墨池出了门。 走出寂静的街道,绕到外面大路上去,不远就是这个城市最繁华的南山路。街上已经很有节日的气氛,各个单位、店铺都挂起了红灯笼,打出了“欢度春节”的条幅。还没到下班时间,街上行人不太多,看到挂着猫胡子的思存,纷纷侧目偷笑。思存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城市的繁华地带,干净的街道,整齐的楼房和琳琅满目的店铺让她有点目不暇接,兴奋得左顾右看,墨池却细细观察行人反应,暗中洋洋得意。 他们出来的急忘了带钱,墨池跟思存说喜欢什么就记下来,下次出来买。思存连忙摇头,说她什么也不缺。 墨池笑道,“不是缺了才要添东西的,喜欢就可以买。”见思存露出费解的表情,墨池故意气她道,“算了,你们乡下人不明白的。” 墨池满意地看到思存板起脸翻白眼的表情,配上猫胡子格外传神。他忍不住哈哈大笑。 “你笑什么,乡下人好笑?”思存不乐意了。 墨池使劲憋笑,脸都憋红了。思存突然觉得这样的墨池很好看,不再是严肃冷冰冰,显得很有活力。 思存走神的功夫,一辆红旗轿车停在了他们身边。墨池一看,正是遇到了下班回家的温秉先和陈爱华。心里暗道不好,恶作剧要提前曝光了。果不其然,陈爱华摇下车窗问他们,“你们这是在干嘛?” 思存看看墨池,后者还在痛苦地憋笑,她只得回到道,“我们出来逛逛,很快就回去了。”说完有点紧张地看着陈爱华。 陈爱华看到思存脸上的猫胡子,指着她的脸道,“你这是这干嘛?” 墨池憋不住了,再度大笑,思存疑惑不解,看到汽车镜,连忙跑过去一照,六根猫胡子左右各三根,在她白皙的脸蛋上,清晰鲜明,栩栩如生!思存大窘,脸涨得通红,不知所措,哭笑不得,对着墨池嚷嚷,“是你干的对不对?你故意带我出来展览的是不是”。话没说完自己也乐了,边乐边在脸上擦,无奈天冷干燥,怎么也擦不掉,反而更蹭了一脸花。 陈爱华忍不住噗哧笑出了声,连车内的温市长都忍俊不禁地笑了。 晚上,一家人少有地一起坐在餐厅吃饭。温市长今天很高兴,儿子多久都没有这么有活力了,这还真是思存的功劳呢。只是墨池没有想到,思存的脸皮那样嫩,浓黑的墨汁画在脸上,竟然渗进了皮肤,思存刚才好一顿洗脸,冷水,热水,香皂,肥皂,洗衣粉,把脸皮都快搓破了,白净的脸上还是隐隐有着六道墨痕。吃饭的时候,陈爱华笑着说,“估计得洗几天了,别使劲洗,慢慢会掉的。”墨池看到思存的窘样,又忍不住的笑。 “你还笑,都怪你。”思存恼羞地说,突然想起这是和市长夫妇一起吃饭,吓得噎住了声,低头拼命吃。 墨池笑着说,“别紧张,在家的时候他们我爸妈,不是领导。” 思存更不好意思了,差点把头埋进饭碗里。 电话铃声及时缓解了思存的尴尬,陈爱华去接电话,墨池给温市长讲了教思存练书法的事,温市长鼓励思存好好练,还对墨池说,“你也该把书法好好拣拣了,荒废了可惜。” 陈爱华好像得到了重大好消息,接电话的声音都提高了,直根对方道谢。放下电话,她红光满面地跑进来,兴奋地说,“省教委老高来的电话,高考成绩今天出来了,咱家婧然拿了个全省第一!”说完又转身去电话机跟前,语无伦次地唠叨着,“我得赶紧给你南京的战友打电话,让婧然赶紧回来收拾东西!” “你回来!”温市长组织她,声音却透着喜悦,“急什么,过两天婧然就回来了。这还没录取呢,录取了也得到3月份才开学,着急收拾什么东西啊!” “咳!我都乐糊涂了。”陈爱华说,“咱婧然还真争气,平时也就拿个全校第一,这次居然考了个省第一。北大肯定没问题了。” 墨池放下筷子,问陈爱华道,“孙伯伯有没有说思存考得怎么样?” 陈爱华“哎哟”了一声,光顾得高兴婧然,倒忘了问思存。 温市长说,“今天才出成绩,没那么快全查出来,过两天再问问老高吧。” 思存沉默地扒着米饭。她考得不好,她早就知道。和那么优秀的婧然一比,她心里实在忍不住酸酸的。 墨池看着她眼泪都快出来的样子,给她夹了一块鸡肉,说道,“咱家今天多了个女状元,还多了一只小花猫,真是双喜临门。” 第 11 章 十一 1978年春节,温家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婧然在市里成了明星,每天来道喜的亲戚络绎不绝。她的北京大学经济系录取通知书已经到手,陈爱华替她做了全新的被褥,买了新的脸盆、毛巾、牙缸、牙刷,从头到脚的新衣服。几个大包袱已经立在卧室里,就等着过完年到北京报到。思存的分数也出来了,五门科目315分,省里的老高说这个分数高不成低不就,能不能录取只能等结果。 家里客人多,墨池不喜欢热闹,便每天去书房看书练书法。思存本是一个依靠墨池的存在,墨池不见客,思存也跟着乐得清静。书房门一关,世界就是他们两个人的。书房四壁都是高高的书架,思存每一本都想看,墨池却对她说先练够100个字书法才能看书。练就练,思存进步很快,描红已经描得有板有眼。她爱上了毛笔和宣纸,写字的时候全神贯注地投入到横平竖直,一撇一捺中去,很快就忘了周围的一切。 字练累了,墨池玩性大发,想出新花样,比赛背书。思存肚子里的诗词歌赋不少,“可是,倒着背你行吗?”墨池笑得很得意。 “倒着背!”思存大眼睛瞪得溜圆,“倒着背干嘛?” “古人说,倒背如流。”墨池说。 “那你能倒着背?”思存不信。 “不能。”墨池老实地说,“不过,我们一起开始背,比赛谁背得快。” “比就比。”思存特不服气墨池那一脸志在必得的样。 墨池找出一本《唐诗三百首》,塞进思存手里说,“比哪首,你说。” 思存翻了翻,看到李白的《将进酒》,说“就这个吧。” 墨池笑道,“这首你熟?行,倒着背,10分钟,看谁先背下来。” “你没有书怎么背?”思存问。 “我顺着能背出来,就能倒着背出来。”墨池说。 思存气得瞪眼,有什么了不起,就不信你没书的能背得过我有书的。思存从右往左,从下到上,念念有词。 十分钟倏地就过去了,墨池喊停,思存从一堆错乱的字儿中抬起头来。墨池说,“谁先来?” 思存说,“你先来吧。” 墨池笑道,“我来就我来,你看着书,多给你温习一遍的时间。” 思存把书捧到眼前说,“你开始吧!” 墨池果然聪明过人,他闭上眼睛,放慢语速,让原诗的每一句话浮现在脑子里,他只需将脑子里的字从后往前读出即可。慢和稳是他的要诀,只要不慌慢慢读,肯定没有问题。思存瞪大眼睛,几乎不能相信墨池真能倒着背下来。要知道他可是一眼书也没看,全凭记忆将李白的千古绝唱倒了个儿! 转眼墨池已经背到了“回复不海到流奔,来上天水之河黄,见不君。”虽慢则流畅,一字不多,一字不少,一字不错。思存傻了。 “怎么样?”墨池得意地抢过书,“别看了,轮到你了。” 思存小脸一扬,“我背就我背,你听好了。” 思存深吸口气, “愁古万销同尔与,酒美换出将呼尔。”她朗朗背道,“裘金千,马花五。酌君对酒沽须径,钱少言为何人主。谑欢恣千十酒斗,乐平宴时昔王陈。” 这次轮到墨池目瞪口呆了,思存语速极快,清脆有声,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名其留者饮有惟,寞寂皆贤圣来古。醒愿不醉长愿但,贵足不玉馔鼓钟。听耳倾我为君请,曲一歌君与,生丘丹,子夫岑。” 墨池看书都忘了,只见思口中一开一阖,这才是真正的倒背如流,流水一样流畅,毫无阻拦,等他回过身来,思存已经一口气背到了“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来复还尽散金千,用有必材我生天月对空樽金使莫,欢进须意得生人。雪成暮丝青如朝,白悲镜明堂高,见不君。回复不海到流奔,来上天水之河黄,见不君” 一气呵成,毫无半点差错。 墨池呆了,这哪里还是那个因为不会做数学题而哭鼻子的小姑娘,这简直是个“天才”!“你是怎么做到的?”半晌,他问道。 “你又是怎么背下来的?”思存问,小辫子一翘一翘的。 墨池把他慢稳要诀说了。他就想不明白,思存怎么能不受正向思维的阻挡,能那么快速顺畅的倒背下来。“难道你以前就倒背过?” “我才没那么无聊。”思存不屑地说。“告诉你吧,我的秘密就是——” 思存趴在墨池耳边,故作神秘地说:“这首诗我正着也没背过,不受干扰,所以倒着背不会乱套。” 原来如此! 墨池哭笑不得,她没背过,当然不会受正向思维的影响。这个小妮子,上了她的当!她笑得像个得了逞的小狐狸,还保持着俯在他耳边的姿势,浅浅的,甜甜的呼吸吹着他耳根,让他的心悸动不已。年轻的心突然热血沸腾,脑子一片空白,身体已经做出了行动! 柔软、细腻、温暖、甜美。这是爱情的滋味!墨池沉醉其中,只听思存“唔”的一声,怀中娇小的身体一僵,墨池瞪大眼睛,才发现他已经将思存搂到了怀里,自己的嘴唇正贴在思存的唇瓣上! 墨池仿佛被雷电击中,连忙松开手,看着思存快要哭了的样子,他手足无措了。他竟然亲了她!他活到二十三岁,第一次亲密接触一个女孩子,完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不过,他是男人,要面对现实承担责任是不是?他轻轻碰碰思存,小声说,“对不起!” 思存愣愣地,手捂住嘴巴,眼中泪光点点,脸蛋却是红扑扑的,不象生气,倒好像也和他一样甜蜜得不知所措。 墨池叹了口气,这个女孩是他法律上的妻子呢!而且,他知道,他已经真正喜欢上她了! 墨池小声道,“既然我们都不懂,就再来一次自学成才吧!”不等思存回答,就揽她入怀,再度覆盖了她的嘴唇。思存“哎呀”一声低吟,趁她开口,墨池的舌头迅速探进她口中,捕捉她的甘甜。他小心翼翼,无限轻柔,生怕多用一点力就把她弄坏。思存呆了片刻,开始慢慢回应他。她有一点害怕,又有一点喜悦,说不清的滋味让她深深沉醉。 半晌,墨池小心地放开她。她的嘴唇红红的,微微嘟囔着,大眼睛茫然懵懂,还没从那一吻中回过神来。墨池轻轻抚摸她的嘴角,那里有一点点肿,墨池担忧地说,“我伤着你了吗?” 思存摸摸嘴角,摇头。墨池顺势握住她的手。看着她眼中泪光点点,墨池自语道,“我真想改变主意啊!” “什么?”思存失声轻叫。刚亲了她,他就要改主意? “你这么好,我真想把你留下来,不让你走了。” 思存认真地说,“我不会走的,我和刘秘书保证过,一辈子不离开你。” 墨池干瞪眼,一辈子不离开,听着很美好,可是,他和她说的是爱情,她还惦记的却是她的任务!真是无法沟通! 正月初五,刘春红同志来温家拜年。刘春红是市委的秘书,也是陈爱华的老同学。这个人仕途上运气一般,却神通广大,消息灵通,又有一副热心肠。当初陈爱华表达了想为墨池找个伴侣的意思后,她一口应承下来,一个月后就从乡下带来了思存。因为“介绍人”这层关系,陈爱华要求墨池和思存,谁来拜年都可以不朝面,刘春红来了,他们必须下来陪客人。 墨池气色清爽,思存也不再是刚来时怯生生的模样,小夫妻并排坐在一起沙发上,虽然刻意拉开了一人的距离,神情却颇为甜蜜默契。刘春红拍手笑道,“越来越般配啦。”窘得墨池和思存都低下了头。 看到墨池,刘春红突然想起了件大事,问陈爱华道,“墨池的工作有安排了没?” “没有,市里百废待兴,老温和我都忙得团团转,哪还有工夫想自家的事。”陈爱华答道。墨池的工作,是她的一块心病,是一件还没来得及提上日程的大事。小时候,儿子比女儿还要优秀,要不是……陈爱华摇摇头,墨池的残疾无法改变了,如今只希望他将来有份稳定的工作安身立命。 “听说民政局要回复工作,考虑招有个知识有素质的残疾青年做干事。年后我打听打听,给你信儿。”刘春红热心地说。 墨池却身子猛地一震,别过了脸。虽然身体残疾早已是不可改变的事实,而然“残疾青年”这样的字眼从刘春红嘴里蹦出来,还是让他的心象被捅了一刀似的,又疼又尴尬。 陈爱华知道儿子的忌讳,忙岔开了话题。见墨池情绪不佳,她让思存扶墨池回楼上休息。墨池紧了紧盖在腿上的毛毯,不动弹。思存知道他不愿意在客人面前展露残疾,她握住他的手,一挺胸脯,大声说道,“刘秘书难得来家坐坐,我们陪您多呆一会。”思存第一次在客人面前讲整句的话,紧张得心脏怦怦乱跳。刘春红同志高兴地说,刘春红同志高兴地说,“思存真是越来越懂事了,漂亮又落落大方。看来呀,我还真没看走眼。” 墨池简直惊喜了,她居然越来越善解人意,这样可爱的姑娘,让他不爱她都难!他忘了刚才的尴尬,重新变得自信从容,谈笑风生。他从内心感谢大媒人刘春红同志。 突然,门铃响了。陈爱华让保姆去开门,自言自语到,“会是谁连个招呼都不打就来呢?”保姆在门口扬声喊道,“思存快下来签收挂号信!” 第 12 章 思存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到了!北方大学中文系本科!她的成绩只比录取分数线高出一分! 思存本来都不抱希望了,现在就好像接到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大馅饼,高兴得懵懵懂懂。 高兴过后,家里很快弥漫着一股离别的伤感。初七婧然就要去北京报到了,陈爱华请了假陪她去。临走给墨池留下了100块钱,给思存置办上学的行李。临走前夜,陈爱华和墨池谈了很久。 “她这一上学,翅膀硬了,可能就要飞了。” “她本来就该高飞的。” “别告诉我你还是看不上人家。这些天,你的变化你爸和我可都看在眼里。” “我从来没看不上她。但是把她捆到我身边是不公平的。” “你呀!你爸说了,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不管你们了。” 初七一早,陈爱华和婧然出门。说好了墨池思存还有温市长不去车站送行。临出门前,一向嘻嘻哈哈的婧然哭了,看看爸爸,看看妈,扑在墨池的怀里哽咽道,“哥,我舍不得你。”陈爱华和温市长工作一向忙,婧然和墨池最亲。 墨池拍拍她,笑道,“女状元还哭鼻子,一点也没有考场上神勇。” “你笑话我!”婧然挂着眼泪,却被墨池逗得破涕为笑。站起身,她抱了抱思存,“嫂子,你就在本市上大学,可得常回来看我哥。”她私下里对思存都是直呼其名,只有撮合她和墨池的关系时才叫嫂子。此刻一声嫂子,叫得颇有些郑重的意味。 思存破例没有脸红,用力地回抱婧然,坚定地说,“你放心吧。” 婧然去上学了,思存要正月十五后才开学,还有准备的时间。北方大学虽然就在本市,但也要求住校。墨池把那100块钱给了思存,让保姆陪她上街去买住校要用的东西。思存握着十张十元的票子,在街上逛了一个小时就回来了,把钱原封不动还给墨池。 “你怎么什么也没买?”墨池问道。 “什么也不缺。”思存道。 “至少,被褥、牙刷、脸盆要买吧?”墨池说。 “家里都有,我带去就行了。” “你周末和假期不回家?”墨池急了。这人真是不会数数儿!一套东西怎么够两边住? “我回来的。我回家把东西带回来就是。”思存说。她怕墨池以为她一去不复返。 墨池叹了口气,看来,又得跟章伯借车了。准备东西的事,还得他亲自出马。 他们结婚的时候,陈爱华按民俗准备了不少崭新的被褥,他们一直没有同房,也就都没用。墨池挑厚的让保姆准备出来一套,又去商场给她买了素净的床单被罩。洗漱用品都买了新的,看到商场又有了擦脸润肤的蛤蜊油,装在贝壳形状的盒子里,十分精巧好看,墨池毫不犹豫地买了一盒。付钱的时候,他的脸有点红,谁都知道男人买这东西是送给心上人的。墨池又买了一套运动服、白球鞋,她们要上体育课,一定用的着。 采购回家,墨池让保姆把东西送到思存的房间。剩下了50块钱,他全部给了思存。 思存不肯要,那时的50块钱,相当于一个普通大学生一年的生活费。 “你出门上学,身上应该有点钱。另外我每个月给再给你10块钱伙食费。” “我不要钱。”思存连忙摆手。她能去上学已经很感激温家了,怎么能再要温家的钱!她听新闻了,大学生学校都是给补助的,听说还有勤工俭学,吃饱饭没有问题。 “不行,上大学怎么能没有生活费。说出去丢我的人。再说你还得买学习辅导材料。” 思存想想也是,就说,“那每个月五块就够了。” “不行,就十块。”墨池有点不耐烦了。 “为什么?” “你年龄小,还要长身体,要比别人多吃饭。” 思存的东西准备得差不多了。正月十四报到,还有几天的时间,墨池突然想起了一件大事。他对思存说,“你出来一年了,春节都没让你回家,正好这几天有时间,回家看看父母去吧。”说这话的时候墨池心里有点愧疚。他虽年轻,也知道新娘子出嫁的头一年,是要有女婿陪着回娘家的。 思存也知道这个道理。小时候邻居家的姐姐回娘家,她还和哥哥一起去串门看过新郎官。可是对着墨池,她不敢提出非分之想。 墨池让保姆把家里的水果罐头、麦乳精各拿出两瓶,又拿了两瓶五粮液,两条好烟,一大包牛奶糖,提了一拎兜,送思存下楼。章伯的车已经在楼下等。 思存的家在郊县的官营镇秀水村。山清水秀,以天马湖和天马山闻名。村民世代靠山吃山,鲜少与外界解除。漆黑锃亮的小轿车第二次开进了秀水村,一进村,许多大人牵着小孩,跟着汽车一溜小跑,就是为了等下能摸摸那小轿车,最好还能在里面坐一下。 车子停在天马湖畔,思存下了车,几乎不能认识自己生活过十七年的家。原本的三间土屋变成了宽敞明亮的瓦房,大院子整齐利落,红砖铺地。看看左邻右舍低矮的土房,思存怀疑自己认错了地方。 村民七嘴八舌地说,“思存嫁给了大领导的儿子,现在是衣锦还乡了。” “老钟家去年嫁女儿今年娶媳妇,双喜临门。” “人家傍上了市里的大领导,咱们当然比不了。” “新女婿咋没和思存一起回来?” “领导家都忙。” “恐怕不是吧。” “大领导家的事,谁说得准呢?” 思存的父母闻声从房子里迎出来,拉着思存就往屋里走。 思存不动,指着那大瓦房问,“这是怎么回事?” 思存妈拉着思存道,“进屋再说。” 有好事的邻居嚷道,“思存你是你们家的大功臣,你爹妈用给你的聘礼盖了新房子,开春就要给你哥娶老婆!” 思存不知是喜是悲。颤声问她妈妈,“你们,收温家的钱了?” 思存爸拎过思存手里的大兜子,大手一推把她推进了屋,“有话回屋说去。”他看了眼围观的村民。 闺女回家了,思存妈手忙脚乱地端茶倒水,思存接过母亲的活计,说道,“别忙了。你们真收温家的钱了?” “收了,1500块。正好够给我盖新房和娶媳妇。”思存哥瓮声瓮气答道。他已经二十六岁,早到了结婚娶媳妇的年龄。 思存脑中轰然一声巨响,她一诺千金的政治任务,原来竟是一场金钱的交易! 思存爸说,“他们家儿子缺一条腿,1500块就把你给了他,便宜了他们家。” 思存妈向丈夫使了个眼色,厉声道,“别胡说!” 思存爸撕开了一条中华烟,给自己点上了一颗。“白养了你这丫头十几年,总算享上了你的福!” 家里一向重男轻女,要不是哥哥实在不是念书的料,家里绝不会供她上到高中。直到现在,她也不敢顶撞父亲一句,甚至不敢哭,只能把眼泪往肚子里吞。 思存妈看到思存穿着整齐,白皙红润,知道女儿嫁过去后过得还不错,略略放了心。道,“你也别觉得委屈,你女婿虽然少条腿,可那也是高干子弟,要是没有毛病,哪轮得到你?” 思存曾经多少个夜晚一个人哭醒,想家,想父母。家里虽然对哥哥比对她好,可他们毕竟是生她养她的人。今天墨池让她回家看看,她心里是那么的高兴,她要好好和爸妈说说话,她要向他们报喜,她马上就是一名大学生了!可是这个突然变得窗明几净甚至有些富丽堂皇的家让她无所适从了。这个家是他们收了温家的钱盖起来的,她自认圣洁的使命,为伟大的任务,突然变了味道。 还是母亲关心女儿一些,思存妈看到思存满脸悲色,担心地问,“你女婿对你好不?他就一条腿,不能欺负你吧?” 思存的心一阵阵刺痛,父母那样随意地说墨池的残疾,好像完全不当一回事。那个又骄傲,又坏脾气,却逐渐对她却关怀备至的男人,她从不忍心直面他的残疾,父母却把那当成等价交换她的筹码! 思存本打算在家住上两三天,所以下了车就让章伯先回去了。这新房子却让她如坐针毡。她想起五点钟镇上火车站还有一趟火车去市里,就想赶那趟火车回去。她站起身说,“我得回去了。这次回来,是看看你们,顺便和你们说一声,我考上北方大学了,过几天就去报到。” “啥?”没想到,思存爸一下跳了起来,高声道“上大学?不能上!” 思存妈也变了脸色,“为啥考大学?他们要把你打发走?” “不是,是他说我能考上,结果就真考上了。”看到父母一点也不为她高兴,思存打心底失望了。 “这个学不能上!”思存妈说,“你一离开温家,万一他们休了你,另娶别人怎么办?” “就是!”沉默已久的思存哥接话道,“他们要是休了你,跟咱家要回那1500块钱,我拿什么给人家?” 思存又气又伤心,起身就走。思存妈追了出去,塞给思存5块钱,眼睛发红地说,“别怪你爸和你哥,他们也是为了这个家,你哥得为老钟家传宗接代……” 思存偏着头不说话,思存妈又说,“你别去上大学,在温家站住脚要紧。这是女人一辈子的事,话不好听,可说出来是为你好。” 思存把钱还给母亲,“我不缺钱,我走了。” 思存沿着山路朝着镇上一路跑去。她没有手表,不知道时间。她只想赶快回去,好想回到墨池身边,一切问题就能解决了。太阳已经落山,夜幕逐渐降临。山风刺骨,仿佛鬼哭狼嚎,月亮将怪石枯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宛若群魔乱舞。她记得从村里到镇上的必经之路要路过一处乱坟,以前白天走,又有大人带着,都不敢看那些坟堆。现在独自前行,真是毛骨悚然。 路过乱坟了,思存拔脚就跑。天已经黑透了,很远处的几点灯光鬼火般一明一灭。理智上思存知道那是火车站的信号灯,心里却害怕得快要昏死过去。她不敢朝两边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无主坟堆像一群僵硬的鬼魂野鬼,冷风之冲进她的衣领。 过于害怕,脚下一个趔趄,思存摔倒在地上。她哭都顾不上,手忙脚乱地爬起来,一脚深一脚浅地继续往前奔。 其实秀水村离镇上并不远,天完全黑透的时候,思存赶到了火车站。一打听,去市里的火车早开走了,下一列火车要明天上午11点才有。 思存失魂落魄地找个长条凳坐下。她身上没多带钱,就算多带了,她也是想不起来找旅店住的。现在还算冬天,候车厅只生着一个小炉子,后半夜,炉子灭了。思存抱紧自己,冻得瑟瑟发抖。她突然想起那个雨夜,墨池给她盖了一条温暖的毯子。那个除了帮他复习外与她接触并不多的丈夫,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想念他。可是,他要是知道她是1500块钱买来的新娘,会不会更加看不起她? 她混乱地想着,脑袋越来越沉,终于睡了过去。不知道过了多久,被冻醒了,窗外已经升起清晨的薄雾。思存站起身,活动麻木的身体,使劲跺着冻僵的双脚。她饿得要命,从昨天中午到现在一口水都没有喝过。火车站旁有国营饭馆,白色温柔的水蒸气带出扑鼻的饭香。她买完火车票后已经身无分文。只能拼命地忍住冷,忍住饿。 她听到候车的旅客说每天早晨镇上有一辆班车去市里。可惜她知道得太晚了,钱已经买了火车票,只好等待11点的火车。她没想到本来高兴的回娘家,竟是这么狼狈不堪的结局。 好歹等到了11点,火车却没有来。思存跑到窗口去问,列车员懒懒地说火车晚点了。 晚点了?思存这才知道火车还有晚点这一说。没办法,只能继续等。胃已经饿得麻木了,身体也冷得麻木了。思存靠在冰冷的墙上,她觉得她的脑袋似乎也麻木了,她摇摇欲坠,努力不让自己昏过去。 终于等来了火车。镇里到市里只有短短的一个多小时车程,却让她足足等了一夜半天。火车到市里的时候是下午,思存出了火车站,阳光刺眼。她突然又想起一件很严峻的事情,由于鲜少出门,她根本不知道从火车站回温家小楼的路。思存心里一急,天旋地转,倒在地上。似乎有很多人向她围了过来,白色警服的警察大声问她的名字,她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喃喃地说,“政府大院……温家小楼……”话没说完,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第 13 章 思存梦见自己在乱坟堆间迷失了方向,月黑风高,寒风呼啸。她又累又饿,踉跄着向前走,脚下一软,低头一看,自己的脚深陷进了坟包。思存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拔脚,那坟包里伸出一双冰冷的手,使劲把她往下拉,她的整个身子都抑制不住地向湿冷的泥土里陷下去!先是双脚,然后是腿,紧接着陷到胸口,思存气都喘不过来,双手乱舞,拼命想抓住点什么,触手可及的却只有凉腻的坟土……思存恐怖得尖声大叫。 有人用力的摇撼她的肩膀,在她耳边叫着她的名字,让她醒醒。思存被梦魇住,模模糊糊感到是墨池在叫她,心下略感踏实,她想抓住他,却怎么也动不了,兀自在漆黑的坟地里挣扎。 “思存!别怕!”墨池握住她的手。轻拍她都脸。把她整个人拢在自己都怀里。思存是昨天下午被火车站都民警送回来的,狼狈不堪,昏昏沉沉。墨池请了温市长的保健医生来看,说是又冷又饿又累,加上受了很大的惊吓。医生给她打了针安定,又挂了葡萄糖水。说是安安稳稳的睡一觉就没事了。墨池担心她醒来害怕,守了她整整一夜。天刚亮,思存果然被噩梦惊醒了。 仿佛是在跌向地狱的过程中天降保护神,思存的手被一双干燥温暖的大手抓住。她找到了依靠,死命拉住他,她用力很猛,墨池差点被她从轮椅上拽下去。墨池不敢松手,只得从轮椅移动到床上,思存再一用力,他的上身紧贴在她身上! 思存紧紧拥住了那一大片温暖,把保护抱在怀里。整个身体都暖和了,下坠都势头止住,思存感觉自己的身体一点点从阴森恐怖的坟包中拔了出来。她轻松了,安全了。把头向那温暖埋下去。有人拍着她的后背,对她说,“思存,别怕,我在这里!” 那声音如此近,思存觉得他绝不会扔下她跑了,才敢睁开眼睛。她的脸紧紧贴在穿着白色羊毛衫的胸口上,慢慢抬起头,是浅蓝色的衬衫领口,再向上,她看到墨池焦急和关切眼神。 “墨池!”她高声叫他的名字,眼泪稀里哗啦地往下掉。 “到家了,没事了,别怕,有我在呢。”墨池把思存楼得更紧点,他连声安慰。熬了一夜,他的嗓音十分沙哑。思存紧紧抓住他的肩膀,哭声没有止住,反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 思存一向是个倔强的姑娘,她爱哭,还有点胆小,但每次要哭的时候都牢牢咬住嘴唇忍着。坚强又柔弱的样子让人心疼不已。她从没有这样哭过,绝望而痛苦。墨池不知道她发生了什么事,联想到昨天警察送她回来时都惨状,万分担忧。 “墨池,坟地很黑,风很大,我梦到一双手在抓我……”思存瑟瑟发抖,语无伦次。 墨池只当她是被噩梦吓坏了,柔声地哄着说,“那是做梦,现在已经没事了,你已经回到家了,你看啊!” 思存看到熟悉的房间,雪白的四壁,巨大的书桌,宽阔的大床。是墨池的房间。她流着泪摇头道,“不是作梦,我从家里跑出来了,村子到镇里的坟地好黑……” “你干嘛跑出来?到坟地里去干什么?又怎么会晕倒在火车站?”墨池脑袋里有一堆问好,好好的回娘家,怎么会跑到坟地里? 思存想起家里用“卖”她的钱新盖起的大瓦房,又羞又愧,忍不住悲从中来,她哽咽着说,“我不去上大学了,我哪也不去天天在这伺候你。” 这是什么鬼话!墨池的眉头拧成“川”字,扳住思存,盯着她说,“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思存眼睛哭得都红肿了,“我父母收了你家1500块钱,给我哥娶媳妇用的新房子都盖起来了!” “有这样的事?”墨池眉头皱得更深了。他还记得当初,母亲告诉他,从乡下给他娶了个媳妇,就图有个人能贴心贴肺地照顾他。墨池坚决反对。没有感情基础的人怎么能结婚?更何况他这样的身体,不是明摆着把女孩子往火坑里推吗?陈爱华不容置疑地挥手说,结婚证已经托人办好了,女孩子下周就到温家。墨池说服不了母亲,更不能说服自己,跟母亲大吵了一架,没有用,他就绝食、绝水,为此还大病一场。陈爱华却更坚定了给他娶媳妇的决心。她固执地认为,墨池结了婚身体和心情都会好起来,了却她的一桩心事。思存进门的前一天,陈爱华还在苦苦劝他,不要给那女孩子脸色看,要好好过日子。从头到尾,陈爱华没提过半个字钱的事。现在墨池才知道,陈爱华那笔落实政策的赔偿金,竟是花在了他的婚事上。 墨池的心象被冷水浸过一样,又痛又冷。陈爱华,身为国家干部,高级知识分子,用1500块钱就买来了一个女孩子的青春和前途。而她又是他最敬爱的妈妈,一辈子克己奉公,为了他才做了那么自私自利的事情。墨池深吸一口气,把苦楚吸进身体里。他没有时间感伤,更不能和母亲去理论。眼下他最重要都事情,就是安抚思存受伤的情绪。不光因为她是个无辜的姑娘,更因为,这些天以来,她已经成了他心目中最重要的人。他轻轻帮思存抹干眼泪,“家里盖了新房子是高兴的事呀,和你上大学有什么关系呢?” “那是你家的钱!我不能去上学,我留下照顾你,一辈子。”思存哭得嗓子都肿了,断断续续地把家里怎么盖了房子,她怎么跑了出来,摸黑进坟地,又没赶上火车的事说了。 墨池心里又痛又后怕,这个思存,平时胆小得像个小猫,跟她吼一句她都能红了眼圈,居然敢自己钻坟地。以前还真是小瞧了她。怕她再做出过激的举动,他说,“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许那么冲动。有事情和我商量,我来向办法。” “这个事情,没有办法的。我们家欠了你们家的。”思存说。 墨池“你听着,思存,不管你家收了多少钱,你,不欠我的。大学,你考上了就放心地去上。我们这个家,你愿意留下,我求之不得。你要是不愿意留下,我也不勉强你。”墨池的心里一阵阵抽痛,他帮思存抹了抹眼泪,自己却忍不住要流泪。让思存走,他无论如何是舍不得的,但是,她的到来是被强迫的,他至少要给她一个选择离开的自由。 思存使劲摇头,“我不能回去。我父母已经把那1500快钱花了,他们赔不起的。” 没见过这么一根筋的姑娘!墨池有些生气了,“我要给你的是选择的权利,不是跟你要钱。不管你是留是走,都和钱没有关系。” “那我也不能走,我必须留下照顾你,这是我的任务。”金钱的背后,思存还记得刘春红同志再三叮嘱她的任务。 “你听着,思存。”他缓缓地说,斟酌词句,“你留在温家,不是为了那1500块钱,更不是为了那见鬼都任务。你留下,是因为你喜欢我,你走,是因为你不喜欢我。就这么简单,你懂吗?” 喜欢!思存被这个奇妙的字眼说得脸蛋发热,头脑发昏,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可是我家确实收了钱。” 她怎么这么轴!墨池怒了,她能不能忘了钱都事!万般无奈下,墨池脑中灵光一现,想起了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耐着性子给她编道理,“那1500块钱不是买卖,是给你家的聘礼。谁家嫁女儿都要收聘礼的,这是几千年的规矩。将来婧然嫁了,我们也要收聘礼的,聘礼越多,说明女儿越受重视,明白了吗?” 思存懵懵懂懂地,还在咀嚼那两个字,喜欢。她记得婧然曾经和她探讨这个问题,誓言旦旦地说她一定会喜欢墨池,他们一定会相爱!这意乱情迷的感觉,难道就是喜欢吗? 墨池见思存不说话,以为她还没有转过筋来,一急之下,他抓住思存的手,按在自己的断腿上,“你看,我只是断了一条腿,不能走路。但我不是废物,我让你上大学,是因为我喜欢你,我不需要人伺候,我需要一个我喜欢并且也喜欢我的人。你喜欢我吗?” 思存目瞪口呆,心咚咚乱跳,几乎要蹦出胸膛。她动动嘴唇,却发不出声音。她使劲点点头,又拼命摇摇头。泪痕还挂在脸上,眼底却懵懂地闪着光!脑子里有种朦胧的情愫似乎要开窍了。 可惜墨池还不能读懂思存的眼神。思存的手还被他压在他的断腿上,他心里其实也乱得要命。他是下了天大的决心,才狠下心让思存直面他的残疾。他还记得思存来的第一天就被他的断腿吓得不行。可他想让她知道,断腿是他的不幸,但不能是绑住她自由的枷锁。墨池的心绷得紧紧的,几乎快绷不住了,左腿仅存的残根不由自主地抽搐了一下。 思存的手像是被烫了一样,猛地一颤。墨池的心越缩越紧。“你喜欢我吗?”他又问了一遍。 思存还是没有说话,墨池放开她的手,帮她理理散乱的发丝。他知道,今天她是想不出个所以然了,他注视着她幽黑的大眼睛说,“没有想好,就慢慢的想。我们定个约定,大学四年,如果你遇到了喜欢的男人,我随时放你自由。如果你没有,那么我要定你了。好不好?” 思存除了点头,做不出别的动作。保姆端来了热乎乎的鸡蛋肉丝面,思存吃了。她本就受了惊吓,醒后又情绪波动太大,肚子一饱,忍不住昏昏欲睡。墨池扶她躺好,给她盖严被子,“以后不许再干这么危险的事了,知道吗?”想到她一个人摸黑走坟地,又在火车站挨饿露宿通宵,墨池的心就一阵抽痛。 思存疲倦地点点头。墨池握住她的手,轻轻地说,“你再睡一会,别怕,我在这里陪你。” 窗外是暖融融的阳光,身边是墨池坚定宽广的胸膛。思存放心地睡着了。 两天后,是北方大学新生报到的第一天。墨池亲自送思存去学校。校门口红旗招展,大喇叭里播放着《革命人永远是年轻》的歌声,大红条幅上书“欢迎新同学”。校领导站在门口迎接新生,来来往往的人脸上尽是喜气洋洋的笑容。墨池没有带轮椅,小轿车在学校附近的路边停下,墨池说,“我不送你进去了。你自己找中文系报到处报到,然后去找宿舍,有问题吗?” “没有问题。”思存拎着行李包和大网兜下车。她穿了墨池新给她买的运动服,白球鞋,编着两条辫子,站在路边,笔直得象一株欣欣向荣的小白杨。墨池对她挥手道,“快去吧,周日早上我让章伯来接你回家。” 思存独自拎着行李迈进大学的校门。墨池一直注视着她的背影,直到她融入校园里生机勃勃的人群。墨池的目光里带着不舍和羡慕,看着思存走向新生活。 第 14 章 十四 思存一路打听中文系的报到处,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中山装的男同学听闻她找中文系,二话不说接过了思存的行李,笑着说,“你是新同学吧,正好我也是中文系的,我带你去。”思存感激不已,一边说谢谢一边要扯回行李。怎么能麻烦同学呢?中山装笑道,“别客气了,今天我本来就是帮着系里接新生的。我是中文系三年级的刘志浩,工农兵学员。真羡慕你们啊,正儿八经考上大学的天之骄子!”正说着,已经到了中文系报到处。刘志浩把行李放在地上,对思存说,“在这排队就行了,前边没几个人。我还得接别的同学去呢。” 思存连忙道谢,排队报到,注册,领了宿舍牌,按着门牌号找到了女生宿舍楼302室。一进门,一个短发小圆脸女生迎上来说,“你是钟思存吧。” “你怎么知道?”思存惊了。 小圆脸道,“咱们宿舍就差你一个了,大家的名字,都在床头贴着呢。喏,那是你的铺。”思存顺着女生手指望去,每个床头都贴着学生的姓名。上下铺共六张床,五张已经放好了行李。正在整理行李的姑娘们抬头看了看思存,就又继续忙活了。 思存是靠窗的上铺。短发女生道,“我是你下铺。” 思存看到下铺贴着“于小春”三个字。于小春快人快语,“刚才咱宿舍我是最小的,现在看来,你才是真正的小妹。我二十,是应届生,你呢?” 思存说,“十八。” 于小春说,“六零年的?” “六一年。”思存说。 “真小。你们北方都是算虚岁,我们南方算周岁的。”于小春啧啧道。 思存笑笑,开始铺行李。于小春说,“我家是浙江的。她叫张继芳,她叫董丽萍,都是辽宁人,”于小春指着对面两张床的姑娘说。她俩都是从沈阳机床厂考出来的,梳着一样的运动头,穿着一样的蓝色工作服,年纪也相仿,唯一的区别是董丽萍戴着副白边近视镜。 “哎,你们俩,自我介绍下吧。”于小春对门口床上的两个人说。 “好,我先说。我叫刘英,新疆农场的。咱们宿舍我最大,我都33了,小孩八岁!”下铺的女子爽朗地说。她身材凹凸有致,皮肤略微发红,五官却极为漂亮。于小春补充道,“咱们宿舍就刘姐一个结了婚的。” 思存动了动嘴唇,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上铺说,“我叫苏红梅。”就这一句,干脆利落。 思存对她们说,“你们好。” 董丽萍说,“我刚才看见你了,你从小轿车上下来。你家是大官吗?” 苏红梅闻言,抬头深深地看着思存,不动声色的打量她。 思存脸红了,连忙摇头说,“不是。我家在农村。” “那怎么有小轿车?”张继芳问。 “是……亲戚家的。” 第一天,思存认识了宿舍的姐妹们。第二天开学典礼,第三天正式上课,她认识了她的老师和同学。 大学里的第一堂课是《中国文学史》。老师姓唐,年过五十,黑瘦文弱,说起话来却掷地有声。“孩子们,首先祝贺你们成为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大学生。上课前我看过同学们的档案,我们这个班,学生平均年龄28岁,年龄最大的已经整整39岁!66,67,68年的高中毕业生占了我们班的一半之多!”学生哗然,看着彼此,从不再年轻的脸上寻找共同的岁月痕迹。“同学们,你们不容易啊!过去的十年中,你们在逆境中坚持学习。现在考上大学,你们离开了家庭,甚至离开了嗷嗷待哺的孩子,为的是什么?是追求知识!” “过去的十年中,我们浪费了许多时间,今天,学习的机会来之不易。我希望同学们充分利用好这四年,把过去失去的时间补回来!” 教室里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唐老师的话说到了大家的心里,同时,这掌声也是在为他们自己鼓劲。唐老师双手做了一个下压的动作,教室又静寂无声。唐老师继续说,“当然,我们班也有六名24岁以下的年轻同学,你们比老同学有着更优越的条件,记忆力好,没有家庭的拖累。你们最年轻,前途也最宽广,希望你们能认真学习,努力钻研。说到底,我们的年纪大了,国家的未来,社会的未来,就靠你们了!” 在第二次响起的掌声中,思存咬紧了嘴唇。她知道她的高考成绩只比录取线高出一分。在这个38人的集体中,她的年纪最小,底子最薄。接下来的日子里,她要拿出最大的勤奋,迎头赶上。 仓促复课的学校百废待兴,学校还是尽一切努力为大家创造好的学习环境。教室十点才熄灯,宿舍十一点。图书馆每天开放,让饥渴的十年的学生们尽情地吸收知识的养分。 大家都卯足了劲学习,这年全国高考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四。好不容易考进来了,谁也不愿意落后。思存她们宿舍也是如此,在老大姐刘英的带领下,早上6点起床背英语,上了一天课,晚上熄灯前还在对着古典诗词念念有词。刘英说思存年纪小,还在长身体,不要和她们一起熬。思存都要哭出来了,她本来底子就差,不一起熬,她会落后的! 唯一的例外是苏红梅。这是个心高气傲的姑娘,二十出头,独来独往,下了课就不知所踪。吃晚饭的时候,于小春神秘地对思存说,“听说苏红梅是高干子弟,和咱们不一样!我看呀,她八成是谈恋爱去了!” 思存笑笑,不说话。于小春填了口土豆丝,压低声说,“思存,告诉我,你谈过恋爱没有?” 思存惊跳起来,脸涨得通红。于小春咯咯笑道,“我就猜你没谈过。你太小了。我也没有谈过。” 思存默默吃饭。这个话题让她的心咚咚直跳,于小春却没有发现她的异样,继续说着,“思存,咱们立一个约定好不好?大学四年,咱们都不谈恋爱,好好学习。” 于小春的眼睛亮亮的,看着思存。思存只得说,“恩。” 大学的课程很密集,就连周日也全天安排了公共课。这天早晨,思存和刘英她们一起早起,先是朗读英语课文,在互相默写单词。思存在农村读的高中,学的是俄语,从没有上过英语课。到了大学,英语却成了主要学科,思存学起来有点吃力。她的朗读发音不标准,单词更是错得一塌糊涂。同样英语底子薄的刘英说现在电台有英语教学节目,要是能有个收音机就好了。思存想到自己身上还有50多块钱,就合计着哪天去百货公司买个收音机。 晨读完毕,刘英她们结伴去吃早饭,准备去上语文课。思存想起章伯今天会接她回温家,就对刘英说,“刘姐,我今天去亲戚家有事,语文课麻烦你给我请个假。” 刘英说,“什么事连课都不上了?” 思存说,“早就答应亲戚的事。” 于小春机灵地说,“什么请假,老师点名的时候我帮你答个到就行了,反正那么多人,老师也记不住。” 思存感激地对小春笑笑,说“谢谢你。” 思存在校门口等了一会,章伯果然来了。她坐上小轿车,不一会就回到了温家小楼。 时间还早,思存想着墨池可能还在休息,轻手轻脚上了楼,想先在书房看会英语。没想到,墨池已经坐在了书房里,看到思存,他马上推动轮椅迎过去,“你回来啦!”他尽量让声音保持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兴奋。 看着他有些发红的脸,思存心里也涌起抑制不住的激动。“你可真早。”她说。 “我知道你一早回来,所以在这等你,”墨池说,“吃早饭了吗?” “吃了。陈阿姨呢?”她指的是陈爱华。 “妈下乡去了,周末没回来。我让保姆给你准备水果。”墨池竟有些忙乱。 “不用了!”思存坐下来说,“我想吃自己去拿。”墨池的殷勤让她有些拘谨,好像坐在别人的家里。 “也好,”墨池把轮椅推到她身边,问道,“学习怎么样?数学跟得上吗?” 揭人不揭短!思存小脸一红,怒目一瞪,像只炸了毛了小花猫,“中文系没有数学课。”她说。 墨池笑道,“那我就放心了。除了数学,你好像还是挺聪明的。”他故意揶揄她,看到被他逗红的脸,有一种甜丝丝的快感。 思存却叹了口气说,“不过英语也挺难学的。前面的基础知识老师只带着复习一遍,就从课文开始教了。我以前都没学过。” “哦?那你学的怎么样?我这里有英语书,你给我读一段。”墨池转身要去找书。 “不用!我带着书。”思存从随身的书包里拿出崭新的英语书。墨池笑道,“你还挺刻苦。读一段,我听听你学得怎么样。” “不读了,我读得不好。”思存低声说。 “我说读就得读。”墨池说,“英语不读就永远学不好,你听说学语言不用开口说的吗?” 思存说不过他,幽怨地看着他。她大清早课都不上赶回来看他,他就只知道让她读书? “读。”墨池不为所动。 思存翻开一页,读得细弱蚊蚋,“一丝意思由喷,一丝意思由喷搜……” 听着她的声调怪异,墨池紧急叫停,拿过她的书一看,句型的旁边被她注上了汉字。 “你就是这样学英语的?”墨池指着汉字,哭笑不得。 思存的脸红透了,像是被他抓住了把柄一样。她说,“字母和音标老师只给复习了一遍,我没跟上。” “那你也不能这样学啊!这样永远学不会英语的发音规律!” “我说不读,你非要听。”思存出了丑,老大不高兴。 “你说什么?”墨池皱着眉毛问,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架势。 “我说我知道,所以我下午就去买个收音机。”思存赶紧说。知道他那臭脾气,她可不想再跟他吵架。 “对呀,收音机。”墨池说,“跟着收音机的学英语读,进步肯定快。你等着,我给你拿收音机去。”他推着轮椅就要出去。 “不用,我下午买一个去!”思存摸摸衣袋,出来的时候特地带出了他给她的钱。 “我有你就不用买了。”墨池快速出去,不一会拿回一台漂亮的收音机。“这个给你,早上听广播,晚上还能听新闻。” “给我了,你听什么?”思存不要。墨池出门不方便,就靠报纸和广播了解外面的世界,她不能收。 “没事,爸妈房里还有一台,反正他们没时间听。”墨池笑得很狡黠,动手把收音机塞进她的书包。 “在学校住的惯吗?保姆在包饺子,还有你爱吃的腊肉,还有红烧鱼。你学习辛苦,得吃点补脑的。”墨池准备得很精心。 午饭还早,他们就在书房里聊天。思存讲了大学的生活,上什么课,同学都是哪里人,老师讲课的风格。墨池越听越羡慕,他从小就是最优生,要不是那场浩劫,他一定会象父母一样接受大学教育,并且用毕生所学回报社会。现在他没有机会了,但妹妹和思存考上了大学,一定程度上替他圆了大学梦。他不停地问思存大学里的事,让她多说一点,好让他的梦更加具体。 思存说,学校虽然还很简陋,但是氛围非常好,大家都努力学习,互相帮助,老师也尽可能地给学生提供帮助。学校还开展了许多社团,有广播社,话剧社,文学社,科技社等等。“不过我都没有参加。” “你怎么不参加呢?锻炼一下多好。”墨池说。 “我底子差啊,就比录取分高一分,在系里是垫底的了。”思存没底气。 墨池摸摸脑袋,自己是不是以前太打击她的自信了?其实她突击两个月就考上大学,已经相当不错了。墨池说,“多参加活动还是有好处的,你很聪明,只要用心学慢慢就赶上了。” “你不知道,”思存说,“大一的学习可紧了,班长都建议我们大二再开始参加社团。大一是打基础,有时晚上都有课,周日也全都有课。” “周日也有课?”墨池讶异地说。 “是呀,上午下午都有。”思存老实地说。 “那你怎么回来了?”墨池提高了声音。 思存捂住嘴巴,怎么一不小心把逃课的事给穿帮了呢?墨池严肃地看着她,不敢撒谎,她红着脸,小声说,“同学帮我答到。” “你还学聪明了!”墨池生气了,大声说,“你这大学上得真出息,别的没学到,学会翘课撒谎了!” “撒谎”两个字一下子刺进了思存的心里。心理一难过,眼泪就要往上涌,生生克制住,深吸一口气,她硬邦邦地说,“要不是早答应你,我才不回来。” “又是见鬼的承诺!”墨池怒火攻心,她除了承诺,任务,心里就没有别的?没有他?“我不需要你的承诺,你要是不想回来,就给我走!”话一出口,墨池自己也愣了,最后一句话绝对不是出自他的本意! 思存却根本没细想,他赶她走!这里本来就不是她的家,他也不是赶她一回两回了。“走就走!”思存扭身就跑,一开门撞上了保姆。她头也不回,冲下楼梯。 “饭好了——你们这是怎么回事?”兴冲冲忙了一早上的保姆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