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宋朝乡下人的进城生活 作者:清歌一片文案:宋朝的下堂妾,带着她乡下的弟妹和极品老妈进城讨生活的故事,有郎有妾,有男有女,有滋有味,有情有意,有狗血也有天雷,口水文一篇,娱人娱己而已。正文:被赶回家的妾 北宋。 扬州府乡下,东山村。 村头的一家农户里,此刻正响着一阵呼天抢地之声,引得四邻之人纷纷围了过来,却又不敢进去,只在半掩的院子门前探头探脑,各自低声议论。 “二姐你个命短的,早知你这样死去,我倒不如生了你便捺在尿盆里的去!白白了这十八年的心血啊……哎呦,我的二姐,你个苦命的女儿啊……” 顾早模模糊糊转醒的时候,耳边听到的便是这样的尖锐之声,又仿佛有人在使劲摇晃她的头,让她很是不适。 她挣扎着微微睁开了眼,赫然便见到一粗壮的中年女子正趴在自己的头上,鼻涕眼泪糊满了一张脸,模样看起来甚是可笑。 她刚想动下身子,却觉得自己脖颈间火辣辣地烧着痛,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便又听见边上有一脆生生的女孩声音响起,似是带了责备之意:“娘,二姐落到今日田地,还不是你所害!要不是你两年前贪财将她卖了与人作妾,她今日会如此下场?你休要再哭哭啼啼,还是快请了村里的胡郎中来看下有没有的救。” 顾早偷眼看去,见说话的是个小姑娘,约莫十四五岁的样子,模样甚是清丽,只是身上的那件粉绿夹袄,应是经年洗穿的缘故,看起来颜色已是褪尽了。 那小姑娘说着,便用手推着她身边站立的一个十来岁的男孩,口中只是催促道:“阿武,快去请了胡郎中来!” 那被称为阿武的男孩眼里含泪,似是有些惊惧,看了一眼那犹在嚎啕的妇人,抬脚欲走。 刚刚还在大哭的那妇人此刻却早已是一蹦三尺高,拉着那小姑娘劈头便是一阵骂:“那卖来的二十贯钱,早就被你那个杀千刀的死鬼爹拿去扬州城里快活掉了,我就连个油末星子也没见到,今日怎又怪到了我的头上?二娘给了城里李官人做妾,那也是穿金戴银,村里谁能比得上她吃香喝辣?要怪也是怪她命硬,克死了官人,还猪油蒙了心竟去勾引那正头娘子的公子,到头来被扒了衣服赶了出来!没被那正头娘子倒提了脚卖到城里窑子里去,就已是她命好了,你个蹄子,撺掇你弟弟请郎中来,你道你老子娘整日在田地里牛耕,手里还有银钱啊?二姐都死透了,还是趁早寻思着怎么发丧的好……哎呦,二姐,我白白给你生了一副好皮囊,好处半分你没提携着你老子娘,反倒是翘在了家中,哎呦,我的二姐,我的肉啊……” 妇人骂着,也不管泥地腌臜,已是一屁股坐了下去,拍着自己的大腿,高一声低一声地继续叫唤个不停。 那小姑娘被她这样一番责骂,眼里也已是泪光莹然,却是强忍住紧紧咬了牙齿,不吭一声。 顾早终于渐渐有些明白了,感情自己也是赶上了穿越的大潮到了这里。她斜眼看见了地上的一堆粗麻绳,感觉喉咙间的疼痛,想必这个正主,刚刚是上吊死的。 正在犹豫着要不要爬起来,阿武已是指着她,惊喜地大叫了起来:“娘,三姐,二姐没死,我刚才看见她眼皮子在动!” 那孩子话音刚落,小姑娘便立刻扑了过来,探手到了顾早的鼻端,那妇人也不哭了,一骨碌从地上爬起,一把搡了小姑娘,便使劲拍打着顾早的脸。 顾早吃痛,又觉得那妇人手上还沾有刚刚擤鼻涕时的残留,急急忙忙睁开了眼,坐了起来。 那妇人呆立半晌,这才破涕为笑,很快却又指着顾早的鼻子大骂了起来:“你个蹄子,丢了名声回到家中,也不仔细想着怎么营生,却是每日里哭着个脸,挑担不行,提水不动,今日里还闹了抹脖子上吊,害得你老子娘连锄头都没拾掇就从田头赶了回来,那锄头要是被人偷去,看我回来不揭了你的皮!”一边骂着,一边已是急匆匆要往外赶了。 顾早只是低着头由她骂,见她终于转身出了门,到了院子里,气哄哄驱赶散了正围过来看热闹的人,这才抬头,对着边上正欢喜地看着自己的三姐和阿武笑了一下。 她环顾了下四周,这是个青砖黄泥的农舍,前面一个院子,种了几畦菘菜和葱韭,边上搭了个猪圈,里面正哼着两头白皮黑斑猪,一间堂屋,转过去是厨房,然后就是三间卧房了,估计自己和这个小姑娘一间,阿武一间,然后那泼辣妇人,也就是自己的娘单独一间了。看屋里的摆设,应该是个破落的农户。 没过一会,顾早就从小姑娘嘴里把情况摸了个七七八八,原来这家男主人顾二,也就是自己的爹,去年得了急病死了,家中母亲方氏,生了三女一儿,顾大姐早就嫁了人,前几年就随了夫家迁到了东京,好几年没消息往来了,二姐,就是自己,两年前十六岁的时候被卖给城里的一个富户李官人做妾,不想年前那官人死了,便被李家正头娘子借口她勾引自己儿子,一顿乱棒给赶了出来,谁想回家几天便上吊了。 “二姐,娘一人耕了五亩田地,也是辛苦,见你如此被赶了出来,一时性起骂你几句,你忍忍便是,何苦要想不开呢?” 三姐望着顾早,苦口婆心地劝她。 顾早笑了下,又看了眼边上自己的弟弟顾青武,还想再问什么,却见院子门外又进来了一个年约四十的女人,两边脸颊擦得粉红,黄布包髻,身穿坎肩,手拿一把清凉伞儿。 媒婆! 顾早第一个反应就是这个。 难道是知道了自己被赶回了家,消息灵通的媒婆就立刻赶来要给自己做媒? 那媒婆却是个自来熟,在院子门口张望了几下,见没人出来,便自顾进了堂屋,和顾早三姐弟打了个照面。 那媒婆一进来,一双眼睛便盯着顾早上上下下瞧个不停,又不由分说窜了过来,一把便掀开了她的裙,看了一眼,却是啧啧地嘬起了尖尖的嘴巴,摇头不已:“哎呀,可惜了白白这般好的容貌,怎的生了这双大脚,若是从小裹了,可不就是个金贵人了!” 顾早看了一眼那媒婆,正思量着该怎么搭理,边上的三姐已是搬了一张凳子过来,请那媒婆入座:“李妈妈今日有空上门,不知所为何事?” 那媒婆拿眼斜睨了三姐一眼,嘴里却是嘀咕了起来:“好热的天,也没见个茶果子招待,白白地走了这许多路。” 三姐脸一红,看了下厨房的方向,却是不作声了。 顾早知道家中应是没有那媒婆李妈妈提到的茶果子,见她言行甚是可憎,忍不住开声说道:“阿武,妈妈口渴,快去看看缸里还有没有水,舀一瓢子来。” 李妈妈忙不迭摇头,叫住了顾青武:“哎哎,谁要喝你家那凉汪汪的水啊,快去叫你娘回来,万桥村的万家遣了我来的。” 顾早还没明白过来,却见三姐已是微微低下了头,眼中竟是有些羞涩之意。 顾青武看了眼顾早,见她点头,便一溜烟地出了院子,去追方氏了。 等候的时候,那李妈妈翘起了脚板,斜着眼溜了一遍顾家的家当,眼中鄙夷之色,却是十分明显了。 三姐已是坐在了一边,手上拿了一件绣活,正在低头刺绣,只是看得出来,她有些心神不定,不时抬眼看着门外。 没一会,顾早便听到院子门外响起了一阵踢踏的脚步声,原来是方氏回来了,看样子她是未到田头,便被顾青武给追了回来。 看见媒婆,方氏顾不得擦汗,立刻就堆出了一脸的笑,几步蹿了进来。 “哎呀,李妈妈来啦,大热的天,真是辛苦啊!”又看了一眼顾早,眉头一竖,就骂了起来,“二姐,怎么只顾坐着挺尸?也不给李妈妈看茶!” 顾早嘴巴应了一声,却是坐着没动。 方氏也没理她,只是转向了李妈妈,脸上露出了巴结的笑意:“李妈妈,今天过来,是不是有哪家看中了我家二姐啊?我可跟你说啊李妈妈,我这女儿,样貌那是数一数二,赛过扬州城那娇滴滴的小姐,只是可怜她命苦又转回了家,如今也不指望大富大贵了,只要家中有几亩田地,手头几个银钱,随便嫁了做个填房什么的,也算终身有个依靠……” 李妈妈却是噗了一口浓痰在地上,格格笑了起来,露出了满口的黄牙。 “顾婆子,你倒是好意思说出口,你家二姐,现在谁人不知是她克死了李官人,又勾引那李家公子,才被正头娘子一顿棍棒剥了衣服给赶出来的?还填房?你就白日里吹灯,闭上眼睛做梦去!有人看上,再老老实实做个妾熬几年,等生出个小子,这才是正理!” 方氏被她骂得哑口无言,脸一阵红一阵白,半晌才讪讪陪了笑脸问道:“既然不是为了二姐,不知李妈妈过来,又是为了什么事?” 李妈妈哼了一声,才说道:“万桥村的万戴家,托了我过来,要为他家大小子和你家三姐的婚事解聘,呶,这是你家的通婚书,还了你,还请你也将万家的婚书还了。” 顾早一怔,看向了顾三姐,却见她脸色发白,手上拿了绣花针,竟是一动不动了。 方氏先是没反应过来,等过了一会,她脸上的笑冻住了,突然间跳了起来,睁圆了眼睛,指着李妈妈的鼻子高声大骂:“你个老虔婆!吃饱饭撑了来生事!我还道你是为我家二姐来的,却原来是不怀好意要拆了我家三姐的姻缘!三姐和万家大小子的婚事,打小就是定下了的,我还寻思着这两日托媒上门催婚呢,你倒好,竟是红口白牙地来咒我家三姐,你当我家顾二没了,我便是好欺侮的吗?” 李妈妈抹了下鼻子上被方氏喷溅到的唾沫星子,也是大骂了起来:“我呸你个顾婆子,你还当自己是个货啊,你家男人死了,从前的田地早就典的典,卖的卖,如今还剩几个家当了?偏偏又摊上了二姐这样的丑事,谁会愿意与你做亲家?万家说了,当年他家送上的聘礼,两匹布帛,五千钱,一只鹅,两坛酒、一担点心,就当送了人,如今也不要你还,你只要快快把万家的通婚书拿了,我好回去复命,得我那几个辛苦钱!” 方氏眼一瞪,顺手抄了门后的一根竹扁担,便要敲打李妈妈,李妈妈却是挺了胸,一手叉在腰间,一手抖着自己手上的那张红底贴金的帖子。 “你家这婚书,可是写明了要陪嫁首饰、金银、动用、帐幔,还有二十亩田土的,看看现在……”她一边围着方氏绕圈,一边啧啧有声,“只怕是肚皮也难混饱了,你拿什么当嫁妆?我看你家三姐样貌也还不错,倒不如托了我,仔细给她访个人家,与你家二姐一起做得个妾,也算是我功德一件呢!” 三姐已是哇地哭出了声,推开了门口看热闹的一群人,跑了出去。那些刚刚被方氏驱散,听到动静又回来了的邻人,对着三姐的背影指指点点。 方氏气得全身颤抖,手中的扁担已是雨点般落到了李妈妈身上,李妈妈鬼叫了几声,扔下了手上的那张婚书,忙不迭地夺路而逃,一边逃,一边骂骂咧咧。 方氏怒目看着门口聚拢而来的人,手上的扁担已是飞了过去,吓得众人四散逃了。她愣在原地,呆了半晌,突然又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抢天大呼了起来:“顾二你个短命死鬼,自己去了好快活,倒剩了我一人,这孤儿寡母的,可叫我怎么活啊……” 顾早怕三姐会出意外,示意早已呆了的顾青武看好方氏,自己关了院门,急匆匆追着三姐而去了。 一把锄头引发的惨剧 顾早追出了门,这才发现早已不见了三姐的身影,自己初来乍到,也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寻找的好,走了几步,见到路边一个正弯腰拾掇猪草的妇人,正待上前问下她有没见到三姐,却见那妇人抬头看了自己一眼,便是面露鄙夷之色,头也不回地走了。 顾早心里暗叹了口气,沿着田头的路又碰到几个村民,竟也是和刚才那拔猪草的妇人差不多神色,没等自己开口就送她个后脑勺。她心中记挂三姐,面上便是有些焦急了起来,好不容易总算是碰到了一个年约五十的婆子,看她生得有几分慈眉善目,便开口问了。 那婆子应是认得她的,看了她一眼,叹了口气,指指田头河边的方向。 顾早朝那婆子道了谢,急忙赶向河边,沿着田埂走了段路,却是没有见到三姐,她不由有些心慌起来。 三姐这小姑娘,虽然认识才短短不到一个下午,只是看她言谈,便知道是个性烈的,不会是遭了退亲的羞辱,一时想不开,仿效了她那个本尊的姐姐,投河寻了短见了吧? 心中一急,她便扯了嗓子喊着三姐,叫了几声,面前的草丛堆里,突然钻出了人,头发上还沾了几点草屑,倒是把她吓了一跳,可不是三姐嘛。 顾早一把抓住了三姐的手,想说点什么,却是讲不出话来。 这时的女子,被夫家退了亲,只怕这一世的名节就要有了污点了。 三姐倒是看起来若无其事的样子了,只是眼角看起来还有几点未来得及风干的泪痕,对着顾早笑了下:“二姐想什么呢,怕我也寻了短见么?我可不是二姐那样软和的人,你自放心吧,天色不早了,也该回家煮饭了,要不然娘等下回来又要骂了。”说着便低下了头,匆匆朝着顾早来时的方向去了。 顾早摇了摇头,也跟着回去了。 到家的时候,却是已近黄昏了,家中只剩顾青武一人呆呆坐着,方氏却是不见了,一问才知道又是去田地里了。 顾早心中不禁对那方氏起了怜悯之意,自己这个娘,虽是泼辣刻薄了些,只是她一妇人家,此时却要如此担负起全家这四张嘴巴的嚼用,确实也是不易。 三姐进了厨房,很是熟稔地从米斗里抓了几把已经舂好的米,加了水,切了一棵本就放在灶台边的白菘,撒进锅里,从盐罐里抓了一小搓盐,又架上了一个蒸屉,从靠墙的一个破旧不堪的橱柜里端出一碟黑乎乎的团饼模样的东西,放在了蒸屉上,盖上锅盖,便去烧火了。 顾早站在一边,看着三姐忙活,听方才方氏的话,自己应该已是十八岁了,不过看这一双嫩生生的手,便也知道从前是不怎么干活的。但看三姐的样子,她倒似乎是早已做惯了这些,并不在意。 三姐煮好了糜饭,便怏怏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方氏却仍是没有回来,顾早又有些担心起方氏,正要叫顾青武去田头看看,突然听见屋后似是传来说话的声音,仔细一听,那女子便是三姐,那男子声音,有些粗噶,听起来倒像是变声期的少年。 顾早禁不住好奇之心,绕过了院子,果然见到三姐正背对着自己站在院子矮墙之内,那和他说话的男子,却是站在了墙外。 光线有点暗,顾早看不清那男子的面容,不过看他身形,应该也只是个十五六的少年。 “三姐,我娘今日遣了媒婆来退亲,被我知道了,大闹一场,我又赶到了这里,你……”那少年似乎有些惶急。 顾早恍然,原来这孩子便是下午那场退亲大战里没有出现的男方,万桥村万家的大小子。 三姐却是丝毫不领情的样子,没等那万家小子把话说完,便冷冷顶了回去:“我家早已破落,自是配不上你家了,如今你娘都把通婚书丢回了,正好这样一拍两散的干净,省得日后烦心!” 万家小子低声哀求道:“三姐,你是明白的我的心的,我爹娘只是听说了你家二姐的事情,被邻人耻笑,一时气愤才遣了李妈妈过来,等她过几日气消了,我定会劝回她的。 ” 三姐气极,反倒是笑了起来:“万成,你当我不知道吗,你那个爹娘早就有退亲之意了,现在不过是借了我二姐的由头而已。我顾三姐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你万家今日既然如此没给我脸子了,我便把话放在这里,我日后便是自贱做了人的妾,也绝不会再看你一眼!你家的那些彩礼,我日后定当全数奉还,绝不会少了你一件!你还是快些走吧,以后再也不要来这里了,免得被人瞧见又要多些闲话!”说完便转身,朝着屋子跑去,只剩下那万家小子一人怅怅站在那里,望着三姐的背影恋恋不舍。 顾早怕被三姐瞧见,急忙退回了屋子里,作出刚刚出来的样子。 方氏却是在这时候回来了,一回来,便是黑着脸,西里呼噜几下喝了两碗粥,咽下了一个团饼。 等她吃完了,顾早才去了里屋,叫了有些恹恹的三姐和顾青武出来吃饭,姐弟三个闷着头正吃着,一边的方氏突然猛地一拍大腿,叫了起来:“啊,我想起来了,必定是那毛团子家的婆娘趁我不在田头,把我的锄头给偷去了!” 顾早吓了一跳。 下午方氏见她无碍了,匆匆去向地里的时候,口里念叨的便是她丢在地里的锄头,没想到还真被人给偷了? 看了一眼方氏,却见她已是自言自语,越发肯定了:“我匆匆赶回的时候,边上的地里只有毛团子家的婆娘在挖菘菜,从前她就在我地里偷过芦菔,现在不是她还有谁?不行,去找了她问个清楚!”说着便是站起了身,要往外走了。 顾早急忙一把拉住了方氏,劝道:“娘,俗话说捉贼拿赃,你又没亲眼见到,这样冒冒失失找上门去,岂不是没理了在先?” 方氏怒道:“明明是那婆娘顺手溜走了我的锄头,难道我便眼睁睁看着吃亏?说起来都是你这蹄子惹的事,好好的吊什么脖子,把我一把新的锄头都给吊没了,那可是我花了五百钱在铁匠铺里新打的,你当老娘我自己会吐钱啊?” 顾早被她劈头一阵痛骂,缩了缩脖子,还是没有松开手,又道:“娘,你看天都这么黑了,那毛团子家的便是偷了你的锄头,也必定是藏了起来,你去了也是看不到,反倒是白闹一场,不如你且忍忍气,到了明日再去理论,若是翻出了锄头,那时也就由了你闹。” 方氏抬头看看外面乌漆墨黑,终是沉了脸,不再作声。 顾早稍稍地松了口气,正想把手上的那块粗糙至极的团饼咽下脖子,却又听见方氏粗声粗气地催起了正埋头吃饭的三姐和顾青武。 “吃快点,早点歇了,也少费些灯油钱。” 顾早摇了摇头,暗地里叹了口气。 晚上和三姐共睡一张床,顾早自是迟迟无法入眠,身边的三姐,也是和她一样,两个人便像翻烙饼似地,翻来翻去。 三姐想来是为了白日里万家的退婚一事,顾早却是想着今后的出路。 无论是哪个朝代,身边要是没一两个钱傍身,总不是一件妙事,只是以自己现在的这个身份,又能想出什么挣钱的营生? 黑暗里,顾早睁大了眼睛,却是没有半点头绪。 渐渐地,身边的三姐响起了轻微的鼻鼾声,顾早也是朦朦胧胧睡去了。 第二日天刚蒙蒙亮,顾早就听见了隔壁传来的悉悉索索声,应该是方氏起来了,不一会,身边的三姐便也醒了,顾早也就跟着起了床。 胡乱洗漱了下,顾早跟着三姐去煮早饭,不过是把昨晚吃剩的菜粥糜热下,煮好了饭,却不见方氏的人了。 顾早感觉有些不妙,方氏不会是昨晚憋了一夜的火气,现在按捺不住,大早的跑去那毛团子家闹去了吧? 正忐忑间,院子门口闯进了一个婆子,正是昨天下午给顾早指路的那个。 “二姐,三姐,你娘跑到毛团子家闹去了,撒泼得厉害,你们快去瞧瞧!” 顾早和三姐对视了一眼,三姐已是飞快地跑了出去,顾早急忙跟了,就连顾青武也是放下了自己手上刚吃了一半的早饭,急急忙忙地跟了上去。 毛团子家并不远,不过半刻钟便到了,顾早赶到的时候,只听见方氏那噼里啪啦炒豆子般的叫骂声,却看不到人,原来对方门前的空地里,早已经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竟是寻不到进去的缝隙。 顾早心中焦急,和三姐一起死命推开了前面的人墙,才总算挤了进去,却是目瞪口呆了。 只见方氏正伸手死命拎住了一个高瘦女人的衣襟,嘴里不停地骂着“贼骨头偷了我家锄头不得好死”,那女人却也不是吃素的,仗着自己人高,揪住了方氏的头发,大声呼着冤枉,身后站了一个四十来岁的汉子,想来便是毛团子了,呆呆看着这两个干架,却是不吱一声。 顾早冲了上去,便想拉开方氏和毛团子的婆娘,却哪里架得开这两个平日里下地的人,只得冲着毛团子吼了起来:“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分开她们!” 毛团子这才如梦初醒,想要上来劝架,却已是迟了,方氏一把撕烂了毛团子婆娘的衣襟,嗤的一声,那女人心疼衣服,手上便已经扯下了方氏的一把头发,方氏怪叫一声,一脚踢了出去,那女人站立不住,直直往后倒了,后脑勺重重磕到了地上的一块石头,一动不动,血却是很快流了一片。 看热闹的人都呆了。 “不好啦,顾婆子打杀了人命!” 终于有人叫了起来,场面一下子乱成了一团。 方氏呆呆站在原地,两眼发直地看着地上一动不动仍在流血的毛团子婆娘。 行贿 顾早反应了过来,探手到了那婆娘的鼻端,感觉还有微微的热气透出,心中一喜,朝着又呆了的毛团子大叫了一声:“快拿个布巾过来!” 毛团子抖了一下,飞快地跑进了屋,片刻便拿了一条看不出本色的布巾出来,顾早也顾不得干净不干净了,折了起来,将那婆娘翻了身,紧紧捂住了后脑勺的伤口。 只是血却还是不停渗了出来,不一会便染透了顾早手上的布巾,滴滴答答从她指缝里滴了出来,看着那婆娘变成金纸一般的脸色,顾早一时也是慌了,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可以止血,再这样下去,这毛团子婆娘只怕真的要流血而死了。 恰在这时,刚刚那上门来报信的婆子手上已是抓了一大把的香炉灰,推开了人群,到了近前,拿开布巾,便一把香灰扑在了后脑的伤处,又重新用布巾紧紧捂了,片刻,血终于被止住了。 顾早松了口气,看着众人和毛团子架了他婆娘,七手八脚送进了里屋,转回身想再看方氏,她已经不见人影了,想来是回过了神,偷偷溜走了。 顾早吩咐早已惊呆的三姐和顾青武回家,自己想了下,便进了毛团子的屋。 毛团子的婆娘躺在床上被人围住,几个孩子正扯了她的衣袖在哀哀痛哭,众人都在七嘴八舌地议论,却仍不见她醒来,见顾早进来,都愤愤拿眼斜睨着她。 顾早苦笑了下,对着众人略略点了下头,才看着毛团子问道:“家里可有糖,泡些浓浓的给她灌了,可能会醒来。” 毛团子苦了脸道:“糖这样的金贵物,家里哪会有?” 边上众人,也是面面相觑,想来也是没有。 不一会,却仍是那给毛团子婆娘抹香灰的婆子手上颤巍巍端了个粗瓷碗过来,说是正好前两天孙子嘴馋,闹着要吃糖,她便去镇上集市里买了还没吃完,见顾早提起,便急急回家泡了端过来。 顾早连连道谢,让毛团子搀起了他婆娘的身子,掐开了嘴巴,终是半洒半喝地把那一碗糖水给灌了下去。 也不知是不是那碗糖水的功效,一会,毛团子婆娘终是呻吟了一声,睁开了眼睛。 众人都是面带喜色,看着顾早的眼色也终是稍微和气了些。 顾早对着毛团子再三赔礼,又顺了旁人的口风,答应过两天送一篮鸡蛋过来,这才出了毛团子的门。 她匆匆赶回了家,却见方氏突然从门后窜了出来,面色发白,一把拉住她的衣袖,急急问道:“怎么样,那婆娘不会真的那么不经摔,这就磕死了吧?” 顾早摇了摇头:“醒了。” 方氏长长舒出了一口气,拍了拍自己的胸口:“幸好。幸好。我却是白白吓了自己,不过是轻轻一脚,哪里就那么娇贵了。” 顾早又道:“不过要我们赔一篮子鸡蛋给她补身体,不然就报官告你行凶。” 方氏跳脚,又大骂了起来:“毛团子这是在讹诈,老娘哪里来的这么多鸡蛋赔她!要吃自己下去!” 顾早叹了口气,看着方氏,忍耐地说道:“娘,毕竟是你不对在先,一来并未在她家翻到锄头,二来她被你踢了才倒地头破血流的,你赔她一篮子鸡蛋,就当破财消灾了。” “我呸!”方氏恶狠狠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声音却是轻了不少,“老娘的头发也被她扯了不少下来,怎么不见她赔我木耳菜!” 顾早摇了摇头,不再理她,只顾自己进去了,那方氏犹是在身后低声咒骂个不停。 顾早自己家中没有养鸡,打听过来此时市价,一枚鸡蛋要五文钱,一篮三十个,就要一百五十文钱,她自己是一文不命,过了两日,见那方氏还是抵死不肯拿出钱去买鸡蛋,心中有些犯愁,正枯坐家中看着三姐的绣花样子,想着来钱门路,门外突然又乱哄哄涌进了一帮人,仔细一看,却正是毛团子一帮人。 她心中一沉,急忙站了迎接。 “团子叔,欠你的鸡蛋,再过几日一定会送过去的。” 顾早陪了笑脸,小心地说道。 “鸡蛋?你家就是十篮鸡蛋也赔不过来了,叫你娘出来,见官去了!” 毛团子身后的一个男人,气势汹汹。 顾早一惊,看向毛团子问道:“团子叔,婶子她……” 毛团子叹了口气,面上带了为难之色:“二姐,实不相瞒,我家婆娘醒是醒了,可现在却是不认人了,整日里痴痴呆呆,这可叫我怎么是好!” 顾早大惊。 原来只以为毛团子婆娘醒了便是大吉,万万没有想到,她竟是得了这样的后遗症,这可是真的有些麻烦了。 正踌躇间,却见屋子里的方氏已是一路奔了出来,手指头生生是戳到了毛团子的鼻子:“好你个毛团子,看我家死了男人,孤儿寡母的就上门来欺凌了,讹了鸡蛋竟还是不够,你还待怎样?你那婆娘什么痴痴呆呆,是故作痴呆吧!” 方氏话音刚落,毛团子身后的一个本家便是气不过跳了出来,一下把方氏的手指头打了下去:“你这婆娘,平日里便是动不动闹得鸡飞狗跳,现在害得我家大侄女痴痴呆呆,你还不认,跟她多说也是无用,你几时见她讲过道理了,还是快些拉了去见官的好!” 说着捋起了袖子便拖了方氏要往外走,那方氏抵死用脚撑住,朝那本家脸上一口浓浓的痰便飞了过去。 那本家大怒,叫了一声,身后的六七个壮年便围了上来,七手八脚叉住方氏便拖出了门,方氏杀猪般地直着脖子叫唤个不停,声音三里外都能听见了。 顾早慌了,急忙上前伸手拦住了众人,陪了笑脸道:“各位叔叔伯伯,大家都是一个村里的,我娘脾性是急了点,倒也没真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这次团子婶子的事,大家也都看到了,只是桩意外,并不是我娘故意害的,有事情可以商量,俗话说见官三分罪,只怕最后两边都没落个好。” 毛团子的本家见顾早说话有条理,便停了脚步,上下打量了顾早几眼,才说道:“不去见官也可以,只是叫里正来评评理是免不了的,你家那个老娘是说不清的,你兄弟又小,你去叫了本家,明日一早到村里祠堂来说话。” 顾早忙不迭点头应了,那本家才朝着方氏呸了一口,叫人松了她,自顾领着人扬长去了。 方氏刚被松开,便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半晌不吭声。 顾早走到方氏身边扶了她回到堂屋,接了三姐递过的面巾,给她抹了把脸。 方氏这才缓过了一口气,面色却是有些发白,呆呆坐着也不闹了,想来是有些后怕。 顾早叹了口气,扯了三姐到一边,细细问了村里的本家都有谁可以说得上话。 原来这个东山村就顾毛两个大姓,顾早家本还有个大伯名唤顾大,只是早几年也已举家迁了东京去做营生,如今村里只剩下一些堂叔伯了,自从顾二没了,也不怎么往来。 顾早心知这些本家的叔伯是顶不了用,只是还硬了头皮,让青武陪了,一家家地走,果然那些人早就听说了方氏惹的祸事,躲都来不及,哪里还会自寻晦气来帮着出面说话?好的只是带了笑随口敷衍,不好就是连门都不开了,走了一大圈,晚上才回家,却是除了一肚子气,甚么也没带回。 方氏见了顾早回来,一把便抓了问道:“怎样,可有谁答应了?”见顾早摇了摇头,便是冷笑了起来:“我就说那些人是指望不了的,早些年你爹还在,家里红火的时候,今天借盐明日借醋的,你那死鬼老爹一走,谁还来瞧过咱这孤儿寡母的。也罢,明日便是剐了我这一身老肉,也绝不能让人看了笑话去!”一边骂,一边自去给院里的猪喂食去了。 顾早却是皱了眉头,自己寻思了一会,悄悄到了方氏里屋的柜子里,拿了昨日看见的一块绸子布,塞在了衣襟里,偷偷出了门,朝着村子东头的里正家走去,到了门前,犹豫了下,终是推门进去了。 那里正已经吃过了晚饭并不在家,里正的婆娘却正蹲在堂屋门口看家里的两只黑狗咬着玩,见顾早进来,站了起来,面上神色有些诧异。 顾早赔了个笑脸,亲亲热热地叫了声婶子,那里正婆娘却也只是淡淡应了,并不怎么搭理。 顾早也不在意,凑了过去,抹了下眼睛,便已是眼泪汪汪了。 片刻之后,顾早便出了里正家的大门,只是衣襟里的那块绸布已经没了,想着刚刚那里正婆娘拍着胸脯打包票的样子,顾早不得不感叹这行贿官员夫人果真是有事半功倍的用处,怪不得后世常常有某蛀虫被揪出后痛心疾首地将责任都推到了那向自己吹枕边风的另一半身上。只是这宋朝的花椒,麻劲还真不小,抹了这么久了,顾早的眼睛回到了家中还是不舒服了许久。 第二日顾早起了床,却见方氏已是收拾齐整,一张脸绷得似要上断头台的样子,心中有些好笑,却也是微微地发酸,想了下,回身吩咐了三姐和青武几句,便挽了方氏朝着村尾的祠堂去了。 风波平息 顾早与方氏到了祠堂之时,里面人倒不多,只是大多斜了眼睛看着方氏和顾早母女,私下里咬耳朵个不停。 方氏脸是一阵红一阵白,神色羞恼,顾早却是自顾站在那里如老僧入定。 慢慢地人便来得多了,几乎把个祠堂都挤满了,差不多巳时的时候,祠堂门外响了一声咳嗽,众多村民便纷纷自动让开了一条道,原来是里正和村里顾方两姓最年长德高的两个叔公进来了,后来还跟着苦主毛团子,手上牵了他那痴痴傻傻的婆娘。 见今日的主角都到齐了,祠堂里的嗡嗡声立时便响得越发高了。顾早看了一眼毛团子婆娘,见她果然目光无神,跟在毛团子身后像是提线木偶,叫坐便坐,叫站便站,心中暗暗叹了口气,斜眼看了下身边的方氏,见她亦是偷眼看着那婆娘,神色间倒似是带了几分悔意。 里正和两位叔公分位置坐定了,又咳嗽了一声,才看着方氏开腔道:“方氏,你将毛团子家的弄成了如今这般模样,可是有什么打算?” 方氏两个手绞得跟麻绳似的,斜斜睨了那痴痴傻傻的毛团子家的一眼,声音低得似是蚊呐般哼哼:“还能如何打算?他家倒是说来听听。” 里正和坐他左手边的那位毛氏叔公咬了下耳朵,又咳嗽了下,才正色说道:“方氏,毛团子家的男人不中用,家里娃娃又多,过去里里外外可都是她一人在张罗着,也是出了名的能干,现在成了这样子,可不就是家里倒了个顶梁柱么,毛叔公说了,要你家中五亩地抵了,你看怎样?” 顾早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刚来此地没几日,自是不清楚这地价几何,只是自己家中的田地,现在统共也只不过只剩下了现在的这五亩水田,这若是一下子全赔了,全家可真的要抽紧了裤袋喝西北风了。 果然,里正的话刚说完,方氏便已是飞奔到了祠堂门口,捡了块石头,又几步窜了回来到了毛团子面前,将石头顶到了他的手里,叫道:“黑了心的毛家!我家统共也不过这五亩田了,如何让我全赔了出去?你倒不如也拿了这石头敲我的头,把我也敲呆了的好!况且我那锄头,必定是你婆娘顺了去的,不过藏的好,没落入人眼罢了,我去讨要自己的东西,难道也是错了吗?” “娘,咱家的锄头找到了!” 方氏正跳了脚叫得淋漓,不想祠堂门口门口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众人循声望去,却见是一男童倒拖了一把**的锄头,面有喜色地过来了,不是顾青武还是谁? “娘,我早上去了地里,看见咱家的锄头就掉在排浅了水的沟渠里,泡了几天,锄头都生锈了,是你自己掉了进去忘了吧,不要怪毛家婶子了。” 顾早暗叹了口气,青武这孩子,老实是老实了,只是也忒老实了。 祠堂里的众多乡民立刻交头接耳了起来,纷纷朝着方氏指指点点,对着毛团子一家露出了同情之色,座上的里正倒是看不出神色怎样,只是那毛家叔公一下子头翘得老高,而那个从进来到现在一直便不吭声的顾姓叔公,此刻更是把头垂得仿佛已经睡着了一样。 果然,刚才还跳得离地三尺高的方氏立刻就蔫了下来,呆呆站在那里,一咬牙,却是腾腾几步到了青武的面前,抓了胳膊便高高举起了巴掌:“我把你个不知高低的小子……” 她的巴掌还未落下,便已经被顾早拦下了。 “娘,青武又没做错什么,你如今却在这里打打骂骂,又有什么意思,何苦还要让人看了笑话去!” 顾早声音不高,却是字字句句撞进了方氏耳朵,她一呆,手已是慢慢垂了下来。 顾早低声抚慰了面色发白的青武几句,到了里正和那二位叔公面前,朝他们略略弯了下腰,再瞅着中间里正,正色说道:“毛家婶子出了这样的意外,我娘自然是难辞其咎,她心中其实亦已经是后悔了,赔偿也是应该的。只是座上大人们也都知道,我家爹早没了,弟弟又小,家中田产现今也就只剩了这五亩地,全家这几张嘴巴都指着它吃饭,若是全数赔给了毛家,只怕我家也就当真没活路了,还请里正大人、叔公和毛家大叔再思想下,看看能否赔少些,我这就代我全家谢过了。” 说着已是朝着里正、叔公和毛团子的方向各深深鞠了个躬。 祠堂里又响起了嗡嗡声一片,方氏站在那里,脸色青白一片。 那毛家叔公叫了毛团子和几个本家,凑到一起叨咕了一会,回了位子,对着顾早说道:“我家团子倒也没有想断了你家活路的意思,只是他家婆娘的样子,你也是看到了,既然你都如此说了,我们便退一步,你家的五亩地,将那傍河的三亩赔了,此事便算了了。” 方氏眼睛一睁,又要跳了起来,早已被顾早压了下去。 顾早朝着毛家叔公笑道:“如此多谢叔公的让步了,只是只剩那两亩垟深里的薄地,去了官府的课税,我家还是难以糊口,我倒是有个提议,不知各位觉得如何?” 里正朝着顾早点了下头,笑道:“说来听听。” 顾早看了一眼方氏,才说道:“这傍河的三亩地,等收了秋,毛家大叔自可拿去自己种或租了给佃户,剩下的这两亩,他若是愿意,也可以拿去,只是全部所得除了课税,要与我家分成,他六我四……” 顾早话未说完,方氏已是一把掐住了她的胳膊,毛家人亦是面上露出了不满之色。 顾早不理,继续朝着里正说道:“只是我还有个条件。” 里正面有异色,奇了道:“怎样的条件?” 顾早慢慢道:“毛家大婶若是一直这样好不了,我家的这五亩田便一直让毛家这样种下去,但若是有一日好了,这田便还了我家,从此再无瓜葛,里正大人觉得可妥?” 里正还在那沉思,这边方氏与毛家便已经都吵嚷了起来,一个骂着顾早自断活路,一个嚷着这样不够赔,村民亦是议论纷纷,祠堂里煞是闹腾。 顾早却是站在那里,面上淡淡的看不出什么。 她方才说出这一番话,其实亦是经过昨晚一夜盘算的。 她到此时间虽是不长,却也早就知道家中靠了方氏种这五亩地,实在是看不出有什么前途。家中生活清苦就不用说了,每日里不过就那几样果腹的粗食,厨房里除了一罐粗盐,就只剩一小块猪肥膘,每日里做菜的时候拿来放在烧热的锅底上擦抹几下,算是也有个油腥,方氏每日里辛辛苦苦劳作,三姐的婚事又被耽搁,便是青武,听他说起从前家中境况好时,也是念过学堂的,他自己亦是聪明好学,只可惜这两年家道败落,学业便这样被耽搁了下来,只剩他一人时常对着从前的一本已经翻烂了的书发呆。 现在出了这样的事情,与其赔了只剩两亩薄地苦熬,倒不如索性把家中的地全都盘给毛家种,自己多少得些收成,再重新起个营生,日子也就未必比不过从前。再说那毛团子的婆娘,现在的症状,倒极有可能是脑颅里淤血所致,说不定哪天就好了,到了那时,再送些东西表示下,又可以把地收回。 里正咳嗽了下,看着顾早的目光倒是与之前有些不同了,见祠堂里实在是吵得不成样子,便佯怒大声道:“顾家二姐的意思,各位想必是都听明白了?我听来觉得倒是可以,不若就这样定了,这就签字画押,大家作个见证!” 祠堂里一阵鸦雀无声,很快响起了一个声音:“六-四不成,最少二八,你二!” 顾早望去,见是昨日那替毛团子出头的本家。 方氏立刻便不干了,立刻也拍起了手:“我二?五五我都不愿呢!我八,你二!” “你二我八!” “我八你二!” 眼看着祠堂里又吵得不可开交,里正这次是真正有些恼了,狠狠拍了桌子,站了起来。 “我来做个公正,三七,毛家得七,顾家得三,待下月粮食收了便交割,待毛家婆娘好了,毛家再将田产悉数归还顾家。你们若是还争吵不休,我便撒了手也不管,你们自去县里告去!” 里正话音落下,众人立刻便又悄了声息,面面相觑。 那里正的一个亲侄儿在县衙里是个县丞,虽只是个八品的,但连带了便是里正,素日里在乡民眼里也是高了旁人不少的,此时见他都发狠了落下话来,自然便是无人再敢争吵了。 顾早原先抛出四六分成之说,本就不是存了指望的,只是想着先报稍高些,对方总是要往下压的,此时见里正发话三七,正是中了下怀,见方氏犹是十分不愿的样子,抢了先便道:“里正大人的法子,极是公正,我家是没意见的。” 那毛家的见顾家已经表了态,虽是不十分满意,但也不愿明的得罪了里正,想想好歹也是占了多头,得了顾家这五亩地,就算毛团子自己种不过来,便是租赁给无地的人种了,一年也是白白可以得那许多收成,便推了下一直没吭声的毛团子,那毛团子这才醒悟过来,急忙也点头应了。 里正面上露出了笑意,叫人拿了纸笔,唰唰写了下来,便让两家签字画押,那毛团子不识字,只是按了个自己的指印上去,顾家的方氏虽是十分地不情愿,但事已至此,知道自己闹也无用,只得恨恨地亦是画了押。 顾早收了文书,朝着里正又行了个礼,这才左手扯了嘴巴嘟得可以挂油瓶的方氏,右手牵了青武,匆匆往家中赶去。 脚还未迈进家中的院子,那方氏便已是忍不住发作了起来,恨恨地甩了顾早的手,手指头戳了她的额头,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泪却是先流了下来。 顾早知她心痛那五亩地,也是为家中这几口人日后的生计担忧,自己便先扯出了笑脸,拉了方氏到了堂屋坐下,用衣袖给她擦了眼泪,再细细将自己的道理讲给她听,末了又道:“娘,下个月等这茬稻子割了,我们便离了这乡下地方,搬到东京去。” 站在一边的三姐和青武眼睛一亮,方氏却是呸了一声,恨声道:“二姐你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便是扬州城里只怕也是不好立脚,你还想着搬到东京去,到了那里让三姐青武跟你去讨饭?你何时开始倒是自己这般多的主意了?” 顾早也不恼,只是笑道:“娘,天无绝人之路,大姐姐夫和伯父一家不是都在东京吗?他们可以站得住脚,我们去了怎么就变叫花子了?我自有营生的法子,到了那里,绝不会教你少了一顿,便是青武和三姐,他们只怕也是想去的吧?” 三姐和青武没有说话,面上神情却是掩饰不住的雀跃,方氏自己低头寻思了半日,方才怏怏地叹了口气:“如今一年只得那几斗粮食,守在这里也只有困死的份了,也只能照你说的,去了东京碰碰运气吧。你是自我肚里爬出来的,几斤几两我还不知晓?倒是大话不羞说自己有营生的门路……罢了,实在不行,咱娘几个去了大户人家做工,想来糊口应是不成问题……,我听说东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女下人就分三六九等,我去做个打杂的,你和三姐绣活不错,做个针线,青武……” 顾早见她絮絮叨叨扯远了,想来却应该是同意了,这才松了口气,却又觉得肚子有些饿了,这才惊觉已是日中了。 三姐早就看出了,一溜烟下了厨房去烧饭了,顾早笑了下,正想去帮个忙,却见自己院子里进来了一个妇人,正是那里正家中的夫人。 顾早急忙迎了过去,今早里正也算是对自己有所偏帮了,想来她昨晚是没少吹枕边风,心中对她也是有些感激。 那里正夫人见了顾早,笑眯眯扯了她道:“二姐,你昨晚刚跟我提了那事,这不,早上我就得了消息,有个人家逢了喜事要雇一日厨娘。” 顾早喜出望外,急忙要将她往屋里让,里正夫人探头瞧了下方氏,却是摇了摇头:“你那个娘……我就不进去了,我不过是喜你说话办事都还伶俐,能帮则帮罢了,你还是将那托你问事的厨娘叫了,快跟我去那家瞧瞧吧,万一迟了已经雇了人,下次可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顾早笑道:“哪里有人托我,不过就是我自己罢了。” 里正夫人很是吃惊,盯着她瞧了半日。 顾早拉了她,也顾不得对身后的方氏交待一二,匆匆便出了门。 那办喜事的人家便是邻村的范先生,他家的娘子与里正夫人正是表姐妹。 原来范先生开了个私塾,家中本是清贫,但自己不但饱读诗书,出了个儿子去年到扬州府里参加秋试,竟也及第中了个举人,风风光光地回来。这下家中媒人来来往往,门槛都差点被踩断,最后终是与本村的一户首富结了亲,过两日便是婚期了。 这举人娶亲,娶得还是本村的首富女儿,酒席自然是要好看了。那范娘子知道自己家底没对方厚,却也不愿被女家看低了去,拒了女家送来的婚礼当日的厨子,暗地里却是托了里正夫人给她打听寻个能干的厨娘,务必要在婚宴之时挣个脸面。 不过半个时辰,顾早便和里正夫人到了范先生的家中。 范娘子是个四十上下的精瘦妇人,里正夫人还未把顾早介绍完,她便已经上上下下将顾早打量了个不下三四次,眼里尽是不信的光。 等里正夫人说完,范娘子便将她扯到了一边,低声说了几句什么,等回来时,里正夫人面上便已是有了为难之色。 “二姐,你当真是个会做菜的?我家表姐后日的喜宴,可是经不起玩笑的……” 顾早笑了下,看着范娘子,不慌不忙道:“一桌酒席,须有茶酒、点心、果品、小菜、杂素、羽族、江鲜、海鲜,其中按照食材原料的高低贵贱,又可分为上席、中席和下席,不知范娘子想要何等席面?” 那范娘子一呆,里正夫人却是面有得色地看了一眼范娘子,笑道:“乡里乡下的,还学那扬州城里的排场做什么,不过是图个热闹好看就够了。” 顾早点头道:“二位夫人所言极是,所以便是一道肉,我亦可以做出红煨肉、白煨肉、油灼肉、干锅蒸肉、脱沙肉、粉蒸肉、熏煨肉、芙蓉肉、八宝肉、锅烧肉等等不下十来种,也有那白片鸡、生炮鸡、焦鸡、捶鸡、炒鸡片、整小鸡、酱鸡、蘑菇煨鸡、梨炒鸡、假野鸡卷、黄芽菜炒鸡、栗子鸡、珍珠团等等,不一而足,范娘子若信了我,只需将大致的酒席银钱告诉了我,待我回家列了席面菜单,让二位过目了再定?” 顾早说着,那里正夫人已是咕咚咽了下口水,推搡了下范娘子,范娘子脸上这才稍稍露出了些笑意,只是仍有一丝犹疑之色。 顾早知她心中仍是信不过自己,当下笑道:“范娘子若是方便,可否引我到厨下烧个菜,让二位尝尝如何?” 范娘子这才点了下头,转身带着顾早朝了厨间而去。 二姐做菜 顾早进了厨间,见灶里已经起了火,有个丫头正在烧火。 灶台上放了两条黄鱼、一块精肥各半的猪肉,还有几只紫油油的茄子,想来便是范娘子午间所备的菜了,只是还未烧。大抵是快办喜事的缘故,故而厨间各种配料倒是一应俱全,顾早想了下,便净了手,到了灶台前,手脚麻利地忙活开了。 她先将猪肉斩成细细的酱,再将香菇,笋尖,姜亦是斩成细酱,加了纤粉和捏成团,放入盘中,加老酒,油,架到了锅里,添了水,让那丫头大火蒸了起来,蒸肉的空当,又将两条黄鱼剖洗了,取肉去骨,加了四个盐蛋,调碎,茄子亦是整个削去了皮切块,各自放在一边备用。 不一会,灶台里便闻到了一丝浓重的肉香,原来那肉已经蒸熟了,顾早掀开了锅盖,起了盘,见果然酥嫩嫩,油汪汪地看起来甚是入眼,一边等得性急的里正夫人已是拿了筷子夹了一块,放入了口中,细细嚼了两口,却是眉开眼笑,又夹了一块,那范娘子见她吃得高兴,自己忍不住也是尝了块。 她细细嚼了,并不说话,只是看着顾早的眼神却是和之前大不相同了,顾早微微一笑,径自在已经干了的锅里起油锅炮了那鱼碎,又下了汤水滚,将咸蛋搅匀后起了锅,加了香菇、葱、姜汁和酒,最后才道:“今日没有鸡汤,若是下鸡汤滚了,味道会更胜一筹,吃时可以酌用些醋。” 那里正夫人忙不迭倒了醋,将手中的筷子又已是伸了进去,方吃了一口,便笑道:“这平日有些荤腥之气的鱼,今日经了你的手,竟然吃出了螃蟹的味道,果然好吃!” 顾早笑道:“夫人好刁的嘴,竟是什么也瞒你不过,这道菜名便正是假蟹肉。 ” 里正夫人连连点头,看向那范娘子的眼中神色便是已经带了十二分的得意。 顾早又净了锅,起了滚水,将那茄块过了一遍去苦汁,再下油中炙了,待泡水干后,加了甜酱水,慢慢煨干,一遍等着起锅,一边说道:“这茄子若是家常吃用,蒸烂了划开,用麻油、米醋拌了,夏日正可食用,也可以不去皮,煨干了作脯,味道也是不错。” 待那茄子也起了锅,三样菜整整齐齐上了桌,范娘子这才执了筷子,一一慢慢重又尝过一遍,点了点头,当下一番讨价还价便说定了工钱,又将自己的酒席数和大致要用的菜品报了,顾早细细听了,一一记下,因后日便是婚宴之日,时间甚是紧迫,故而应了回去之后便列出酒席菜品明细,今日稍晚再送来让范娘子过目,务必今日便要将菜品定了,明日方可采购齐全。 那范娘子十分满意,当场便付了三百钱的定金,顾早千恩万谢了,方和里正夫人一道走了。 那里正夫人此时早就对顾早另眼相看了,回来的途中便是扯了她问那做菜的手艺,又好奇是哪里学来,顾早含混了几句,只说是前两年在扬州城里闲来无事时看那夫家厨子做菜学会的。见里正夫人似是不信,也就随她了,快到东山村口临分手时,顾早拉了她到那棵歪脖子老槐树后,从范娘子给她的定金中数了一百钱出来,塞到了里正夫人的手里。 里正夫人似是被火烙了似地后退几步,再三推脱,顾早却是正色道:“嬷嬷就不要推脱了,今日一早毛家的事情,全都仰仗了你家里正,若是没有里正出言,我家只怕这五亩地都要尽数赔了出去,今日你又给我揽了这个活,刚才讲工钱的时候,又全是你给我争了才得七百钱,这便是你当得的,你若不收,我下次却是再也没有脸皮开口叫嬷嬷帮忙了。 ” 里正夫人这才收了那一百钱,笑眯眯点头道:“只怪这是乡下地方,工钱高不到哪里去,我听说那扬州城中顶好的厨子厨娘,每逢喜事操办,那工钱每日里也是要三贯的,乖乖,可抵得上乡里人家一两个月的嚼用了。” 顾早摇头笑道:“那想必是城里顶好的有名的厨子,我哪里能跟他们相比,有这等进项,便已经是十分满意了。” 两人又说定了等顾早排好酒宴单子再一道去了范娘子家,里正夫人这才心满意足地朝了自己家的方向而去。 顾早望着她渐行的背影,脸上却是露出了微微的笑。 她刚才给了里正夫人那一百钱,除了嘴里的名目,其实倒也是另有铺排的,不过是想着现在拉好了关系,日后等自家人离了东山村,路途遥远也不可能时时回来,那五亩地日后的每年收益让她帮着照看下而已,若有了她的照看,想来毛家也至于会瞒报或者减报收成。 等顾早转回了家,这才发现肚子饿得厉害,三姐在锅灶里给她剩了饭菜,她匆匆就着剩菜扒了几口饭,便扯了青武到了他房中,两人嘀嘀咕咕了一会,青武虽是不解,却也是照着做了。顾早便帮了青武磨那几年之前剩下的砚台里的残墨,青武猫着腰找着旧纸笔, 两人正忙着,却见方氏一把推开了门,面上带了怒气。 “二姐,我房里的那块绸子,是不是你藏了去?” 顾早这才想起自己昨晚卷了那块绸子出去,想是刚刚被方氏发现了,刚想张口,却见方氏已是先骂了起来:“二姐你个败家的,我知你从小就扭扭捏捏喜好打扮得油头粉面,只是现在这块绸子却是我留了给三姐做嫁衣的,你怎地又私了起来要给自己好看?” 顾早赶忙放下了手中的砚,过去搀了她进来,摸出早就数好的五十个钱,递给了她,见方氏呆呆接了,顾早方笑道:“那绸子昨晚就被我送了里正夫人。” 方氏一个心痛,正要再骂,眼瞅了手里的钱,却是张了张嘴巴,没有发出声来,顾早急忙掐了她的话苗道:“却不是白送的,她今日便给我揽了个置办酒席的活,我正叫青武给我写下酒水单子,等着送去给家主看呢,这钱便是那家主给的工钱定金。” 方氏这才反应了过来,盯着顾早看了半天,方吃吃道:“二姐,你何时会置办酒席了?从前你在家中可是连饭都会烧糊了,这可不是随便能糊弄的活计,万一有个不好,那就是大事情了。” 顾早笑道:“娘就放心,我方才出去,已经煮菜给那主家尝吃过了,主家很是满意呢。” 方氏又呆呆自己想了半天,这才突然顿了下脚,大骂了起来,倒是把顾早吓了一跳,仔细听来,却原来是在骂那已经被二姐克死的扬州城里的李官人:“好你个杀千刀的!我还道我女儿去了你家是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却原来被作践到了厨间当使唤的,可怜我一个娇滴滴的女儿,你个杀千刀不得好死的……” 方氏手上紧紧搂了钱,嘴里不停骂骂咧咧,顾早也不去管他,拉了青武坐了下来。 里正夫人方才一路回来之时便说过,这乡里办酒席,自然不用像城里那样将就花样子却是吃不饱肚子,重要的便是量足味美,但看那范娘子的意思,却是隐隐还要出个风头,务必要在乡里高人一等,顾早按了这两个思路,自己细细想了,便慢慢将整道酒宴所用的全部菜品从头至尾报了出来,让青武蘸了墨,一一写了下来。 青武从前不过只上了几年学堂,中间又停了两年,这字却是写得很是挺拔,比顾早自己写不知要好看了多少,只是有碰到不会的,顾早若是知道,便用手指头划了教他,不知道的,就教他写了拼音放在那里,自己认得便可,那青武虽然不懂这扭扭圈圈的东西是什么意思,但都按了顾早的意思,一一写了下来。 顾早接了过来仔细看了一遍,又增减了几项,自己看看倒是差不多满意了,待墨迹干了折了放在怀中,便也不顾外面的日头,又去了里正家,叫了里正夫人,两人撑了把清凉伞,再朝范娘子家去了。 到了范娘子家,顾早将那菜品单子拿了出来摊在桌上,里正夫人和范娘子却是视而不见,原来两人都是不识字的,顾早便自己拿了,一一念了下来。 那里正夫人是连连点头,范娘子默默听了,最后也不过是增减了一两项,基本就算是定了下来,顾早这才松了口气。 因这乡里也没个集市,很多东西都是不齐备的,需明日到县城里去购置了过来后日备用。顾早自然是要去的,里正夫人因是表姐妹亲戚,加上热心,也自告奋勇一道去了,只是范娘子却是因娶亲日子近了,家中还有诸多事体要忙,思量了下,便说明日让自己的妹子一道和她二人去县里采买。 顾早知道她是担心自己从中低买高报克扣了去,也不说破,只是微笑着点头应了,里正夫人虽是不满,倒也无话可说,想来大家行事都是如此,三人说定了,约好明日一早到了东山村头汇合,便散了去。县城采买 顾早回了家时,却已是夕阳在地上拉出长长人影的时辰了,方氏又去了地里,青武听了顾早的话,正在房里重拾了从前的功课在温习,只是三姐倚在门边,有些发怔的样子,见顾早回来,面上才带了笑,将她迎了进来,手脚麻利地从院里的井中汲了一盆子水。 顾早笑了下,凑了过去洗了把脸,正眯了眼睛抹去面上的水,边上的三姐却又已是递了条洗得干干净净的面巾过来。 顾早接了,擦干了脸,这才觉得稍稍松快了些。 “二姐,你自从那日醒来,便和从前大不一样了……” 一边的三姐冷不丁冒出了这样一句,顾早吓了一跳。 “那你觉得是从前的好,还是现在的好?” 顾早定了定心神,看着她笑眯眯问道。 “自然是现在的好,现在我见了二姐,便觉得有了主心骨似地,心里也安定了许多,要是从前,家里发生了这样的事,真不知道已经闹腾成什么样了……”三姐慢慢道。 顾早拍了下她的手,点头道:“你觉得好就可以了,从前你和青武过得都太苦了,二姐今后一定要让你们都过上称心的日子!” 三姐笑了下,面上有了些期待,却又现出了些担心:“可是二姐,我听说便是在扬州城里,那每日吃穿用度便是没有上限,我们去了东京,只怕是更……” 她不再说下去了。 顾早握了自己的拳,在她面前晃了下。 三姐不解地看着她,顾早笑道:“三姐,咱们有手有脚,有脑子有脸面,自己努力,你还怕吃不饱肚子吗?” 三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刚才面上的忧虑之色全都飞了。 顾早顺口问道:“三姐,明日我和里正夫人要去县城采买一些菜品,你跟娘说下,明日一起跟去?” 三姐的眼睛一亮,忙不迭点了头,顾早笑了下,与她一道入了屋去烧晚饭。 第二日一早,顾早带了三姐早早便到了村口等候。 昨日晚间急急地下了场雨,一早已是放晴,只在村口那歪脖子老槐树上青黝黝亮闪闪的枝叶和地上湿润的泥土中可以看出些雨过的痕迹,一阵风吹来,十分地凉爽。 三姐从出门起嘴角便抿了笑,说起来原来是几年已经没去过县城了,自然是十分兴奋,青武也是眼巴巴地想去,只是顾早想着今日是替主家采买而去的,并非自家去游玩,三姐去了倒可以帮着提拿些东西,青武再去,只怕那范娘子的妹子会嘀咕,所以狠心绝了他的心思,青武没奈何,这才怏怏地垂头应了,一早便瞅着她姐俩出门,眼巴巴地说不出话。方氏心疼儿子,又骂了顾早几句,说她没事撺掇了三姐出门,今日下地回来还要累她自己煮饭。 等了没一会,便见到里正夫人手里跨了个竹篮,也是急匆匆赶来了,三人站在老槐树下说了没多久的话,便见邻村的路上赶来了一辆青花骡子车,板车上坐了一妇人,两只大脚晃晃荡荡,却原来就是那范娘子的亲妹子吕氏。 里正夫人与那吕氏也是相熟,打了照面,三人便爬上了板车,盘了腿坐在后面,吕氏一甩手中的鞭子,那骡子便拉了车朝着县城方向而去。 晃晃荡荡地行了约莫一个时辰,路上行人车马便渐渐多了起来,也偶尔能瞧见一两个衣着光鲜的抬了头趾高气扬地骑了高头大马从她们身边跑过,这样又行了小半个时辰,日头已经高高升在了头顶,这才进了城。 这县城果然不是东山村那样的乡下地方可比,一进城,只见到处是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道路两边开了各式各样的店铺,香药、茶水、绸缎、酒楼,鳞次栉比,更有那沿街叫卖的绣作、领抹、花朵、珠翠、头面、帽子、绦线等等不一而足,别说是三姐,便是顾早也是觉得新鲜至极,看身边的里正夫人和吕氏,也是一双眼睛东看西看,竟是舍不得走了。 顾早记挂着明日宴席的采买,怕去晚了没好货剩下,扯了下里正夫人,她这才醒了过来,四人朝着那县城东的集市匆匆而去。 到了集市,顾早取出了昨晚叫青武写好的采买单子,上面所列的都是些乡里不大买得到的菜品,至于鸡鸭猪羊鱼鲜等,范娘子自己在那乡里人家中已经定好了。顾早按着单子上的次序报了出来,那里正夫人和吕氏二人摆开了架势与那小贩讨价还价,一阵忙乱之后,单子上所列的菜蔬,诸如波棱、莴苣、茭首、松蕈等便一一买了过来,堆放在了那板车之上足有满满半车。 顾早跟在后面不大开腔,只是每买一样东西,她便用个自制的外面裹了青武用过的旧纸壳的碳棒将所费银钱一一记下。买好了菜蔬,几人又转到了那果子的摊子前,东挑西捡,买了一堆的胭脂桃、粉红石榴、蜜林擒,看起来新鲜喜人,闻起来也是果香扑鼻;再是荔枝甘露饼、珑缠桃条、酥胡桃、缠梨肉之类的用作拼盘,又补了些油、盐、酱、豉、姜、椒、茶并一些甜糖蜂蜜,看看单子上的东西也是采买得差不多了,又见日头已是过了晌午,四人肚子也是有些饿了,便进了路边一家烧面店。 这饭食的钱,吕氏虽是说了从公中扣帐,只是顾早看了下挂在墙上的一个个菜牌,还是只为自己和三姐叫了碗最便宜的臊子面,那里正夫人却是要了个猪羊庵生面,吕氏叫了个笋泼肉面,又让店家烫了壶酒,她与里正夫人二人对酌,吃了个满面春风两颊酡红,才打了嗝相互扶了出来。 四人又去补齐了单子上所剩的东西,看看时辰还不算太晚,便又相携一路慢慢逛了出来,里正夫人买了不少头油脂粉香帕的东西,那吕氏也是零七碎八地买了不少玩意,顾早想起方氏床上的那把蒲扇已是破得只剩几根茎了,夏日夜里还是有些闷热,便也买了把崭新的青蒲团扇。 顾早给了三姐二十个钱,她看了半天,看中副丁香耳坠,那贩子叫价却要三十文,三姐怏怏地放了回去,顾早闭了眼睛落地还价,一番口沫横飞下来,不过八钱便得了手,三姐将自己耳垂上的棒塞拔了,戴上了耳坠,剩下十多文,却是要还给顾早,顾早笑着让她自己收了,三姐这才喜孜孜放入了自己的荷包之中。 顾早想起青武身上所穿的衣裳,肘子袖口都已经磨损得发白,见路边有家卖布的,便进去扯了几尺青布,回头看下三姐盯着块花布恋恋不舍的样子,盘算了下银钱,便让三姐也扯块去,一并做件新衣裳,三姐却是连连摇头。 顾早知她体谅自己,心中感动,算算自己昨日所得的三百个钱,里正夫人去了一百,方氏五十,刚刚三姐二十,现在扯了青武的布匹,确实也没剩几个了,想了下,便笑道:“如此也好,今日便不给你扯了,等姐姐手头宽裕了,日日让你穿新衣。” 出了布店,见到路边有卖零嘴杂食的,顾早自己自是不爱吃的,只是想起三姐与青武那日日要油没油要酱没酱的伙食,便又买了酥蜜食、香糖果子,糍糕、麻团几包,让三姐拎了,自己又去买了荷叶包起来的煎鹌子和一些鹅鸭排烧,这才与三姐两人四只手提满了东西地回了。 那骡子板车来时很空,现在要回去了,却是满登登地装满了东西,吕氏坐在前面赶车,里正夫人身子肥些,一人又占了块地,剩下便没多少空间了,好在三姐身量尚小,顾早自己也是苗条得很,挤挤便也一路往东山村去了。 骡子车赶到东山村口时,西边山头已是有些火烧云了,顾早和三姐拎了自己的东西,与那里正夫人下了车,目送那吕氏一个人挥了鞭继续朝着范娘子家赶去。 顾早与三姐回了家,还未到家门口,便看到青武远远地跑来,接了顾早手上的东西,三个人欢欢喜喜地进了门,刚把白日里所买的东西放下,方氏便已是过来翻翻捡捡了,嘴里嘀嘀咕咕:“哪里那么多闲钱的去买这许多的玩意,不过是哄个嘴巴一时痛快……” 顾早笑了下,只是拿了布在青武身上比划了下,便让三姐拿去,有空给青武做了添件新的夏衣。 方氏看了眼顾早,奇道:“二姐,你的针线从前那在村里也是拔尖的,好好的一块新布,你自己得空做了便是,三姐哪里比得过你?” 顾早支支吾吾道:“娘,你不知道,我这手自从摸了那厨间的锅碗瓢盆,便是粗了不少,现在竟是摸不得针头线脑了……” 方氏白了她一眼,拍了下正在拣食鹌鹑腿的青武,捧了吃食,自顾到了灶间,说是晚上下饭用。吃饭时,青武竟是吃了两大碗的饭,便是三姐,也比平日多添了半碗,那荷叶包里的炸鹌鹑和鹅鸭排烧已是见了底,方氏边是心痛,边是心酸,顾早笑了下,将那最后一块鹅腿子的肉夹到了她的饭头上。 次日便是邻村范娘子家的喜事了,顾早三更便起了身,叫了三姐一道去打个下手,她头上包了块青底蓝花布,穿了灰扑扑一身粗布衣裳,两人收拾好,便出了门,此时天色还是黑透透的,那淡淡的一轮娥眉月还刚刚出来,挂在当空,两人趁了这月色,朝着范娘子家去了,到了她家的院子门口时,四更还未到,远远便见到大门口烛火通红,隐隐可见贴了两个红红的喜字,里面已经是有人走动了。 那范娘子早就在院子里指挥着人忙开了,见顾早做事上心,这么早便来了,心中先便已经是有了三分欢喜,当下将她带到了后院,那里已经搭了个棚子,里面早按着顾早的吩咐架好了两口大锅,一个小锅,边上两只大水缸,地上堆满了柴火并堆得跟小山似的食材。 顾早叫了三姐,两人先去摘洗些菜蔬,没多久,那帮忙打下手的本村的几个婶子婆娘便也陆续过来了,范娘子在乡里屠户那里定好的猪羊肉也一扇扇地送到,又有人提了两笼鸡鸭,几篓鱼鲜,天还未亮,东西便都已经到齐了。 小试牛刀 顾早见备菜整理得也差不多了,便默默又在脑中过了一遍今日的宴席菜单名目,这整套宴席也是有个名目的,叫做比翼双飞席,却是四围碟,八热菜,四果点,外加两个压桌。 那四围碟是蔬菜水果切雕、干果蜜脯造型、荤料什锦和素料什锦;八热菜是烩海八鲜、酥炸鹌鹑、奶汤鱼圆、琵琶大虾、贝心春卷、花仁枣羹、麻油鸡翅、清炖金蹄;四果点是香合欢饼、夹心糖酥、糖炒瓜子、豆沙汤圆;最后两个压桌的却是罗汉豆腐和烧烤羊肉。 顾早招呼了那几个婶子婆娘烧起了火,未料那几人却是坐在板凳上纹丝不动,只是拿个眼盯着她,见她催得厉害,其中一个便是嘀咕了起来:“我道今日的厨娘是谁,原来竟是那东山村方大嘴家那个作妾的二姐,不是说她被夫家赶了回来吗,何时倒成了厨娘?” 她话音落了,顾早便已是心知肚明了,原来这几个婆娘是知道了自己的底细,心存轻视之意。 三姐听了,腾地便站了起来,面上涨得通红,顾早拉住了她,也不言语,右手操了一把刀锋磨得铮亮的刀,左手伸进鱼篓,抓了一条正活蹦乱跳的大黑鱼,拍敲了,几下便开膛洗了,切下了两片肥厚的脊梁肉,持平放在了左手掌心,也不看,右手上的刀便已是斜斜削了过来,只见一片片白生生肥嫩嫩的鱼片便已经如雪花般飞了出来,一一落到了她面前的一个大盘子里,等手上的鱼肉没了,那盘子中竟已是叠了整整齐齐一圈的鱼片,用手捏了一片,薄得可以看见对面的人。 那几个婆娘被顾早露的这一手立刻给震得目瞪口呆,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了。 正此时,只见从门里歪歪扭扭跑过来一个小妞妞,到了刚才那发话的婆娘身边,却是扯了她的围裙吵个不休。 那婆娘急忙拉了那小妞妞哄,却是哄不住,原来是要她娘抱。 顾早伸手捞了个筐子里的白萝卜,切了一半下来,换了把小刀,只见旋了几圈,手上便已是出来了一朵鲜灵灵的月季花,顾早拿到了那小妞妞的面前,小妞妞欢欢喜喜接了过来,也不吵闹了,自己跑去了前院。 三姐的眼里已是只剩下了欣羡和得意,也不去想自家二姐怎么会如此手艺,只是歪了头瞅向那几个婶子婆娘,见果然一个个地呆在那里微微张了嘴巴似条吐泡泡的鱼,禁不住笑了起来。 顾早弯下了腰,作势要去搬柴起火,那几个婆娘早已经拥了过来抢着做了,嘴里说着:“二姐只管去休息,这些粗事情分派我们几个做便是了。” 顾早微微一笑,也不客气,当下便将那几个婆娘一一分派了事情,自己也没闲着,等天微微亮的时候,那几口大锅子里已是咕嘟咕嘟地烧了起来,飘出了阵阵香气。 这范娘子家的举人儿子娶亲,四邻八乡凡是有人情往来的无不过来贺喜吃酒,便是那平日里没有往来的,也是巴巴地过来瞧热闹。 这一忙起来,时辰也是过的飞快,半日多竟是眨眼便过去了,到了下午申时末的光景,便听到前院里唢呐笛子响得震天了,想是吉时到了,新娘子已是迎进了门。 “快了,快了,好上席了。” 顾早听见了里正夫人的声音,抬头见她正急匆匆地跑了过来,两边的脸蛋搽得红扑扑要赛过了今日的新娘子。 顾早放下了自己手中的汤勺,笑道:“差不多都妥了,这便要上围碟。” 里正夫人却是望了那已经摆在长桌子上的一溜花卉切雕盘,喜得叫了起来:“二姐,你怎的想出了这样的新巧花样?又是怎的做了出来,我去年便是在县城我那侄子家的喜宴上也未见过这等玩意,今日倒真是开了眼了!” 边上那一个打下手的婆娘也是凑趣道:“可不是吗,我活了几十年的人了,今日倒也是头一回见到这么精巧的玩意,看起来竟跟真的似的!” 顾早望了眼那个果蔬切雕盘,只是笑了下,她今日做的这个切雕,因了现在还没有西瓜、火龙果等水果,所以只是用频婆果、烫过的红白萝卜、水梨等刻了各种花形,各自摆了一圈,中间是条果子雕的红鲤鱼,边上撒了一圈石榴子,意喻着范家儿子金鲤跃龙门和多子多孙,她自己看来是没什么,不过在旁人眼里,却是个十分新奇精巧的。 吉时到了,一阵闹腾后,等新娘也坐了虚帐,前来贺喜的众多宾客便按了风俗到宴席就座,先饮三杯,却见范家那喜棚里的十来张八仙桌上已是整整齐齐摆上了四样大围碟,早有那送菜的一个婆娘站在边上,按着顾早的吩咐高声唱了菜名,干果蜜脯盘便是月老献果,荤料什锦有那蛋松、鱼片、鸡脯,名为三星高照,素料什锦是那香菇、核桃、甘露子、茭白,却是四喜临门,尤其是那盘送子金鲤,唱出了名,更是叫众人啧啧称叹不已,竟是只顾看了,没人舍得伸出手中的箸筷。 那范娘子见主座之上的县城里请来的儿子的宗师和县丞也是捻须点头,心道二姐果然是个能干的,不但摆出了如此精巧的头盘,夺了众人的眼球,便是那名目也是立得吉祥,心中便已是乐开了花,满面春风地招呼众人慢慢饮了三杯,这才唤了众人再去观礼拜堂。 等大吉之后新娘入了洞房,此时也已经是酉时了,宾客们按了座次再次纷纷入席了,这酒宴才算真正开始了,热菜也是一道道地如流水般地送了上来,那唱菜名的婆娘不但声音洪亮,记性也是不错,八热菜按了次序唱出了“阖家欢乐”、“比翼双飞”、“鱼水相依”、“琴瑟和鸣”、“金屋藏娇”、“早生贵子”、“大鹏展翅”、“万里奔腾”,又有那四道果点,“甜甜蜜蜜”、“欢欢喜喜”、“热热闹闹”、“圆圆满满”。 那婆娘每唱一个菜名,众宾客便是赞叹一番,直道今日这场宴席,别说是在本乡,便是拿到那扬州城里,也算顶尖的了。范娘子脸上的笑是一直没有断过,到了后来,嘴巴竟已是咧到了耳朵跟后了, 酒过三巡,菜过九味,等最后那一道顾早仿照了后世的烤羊肉串也被送了出去,她终是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一下坐在那烧火的小凳子上,竟是直不起腰了。 三姐心疼,过来给她揉了肩膀,没揉几下,却见那送菜的婆子喜孜孜地进了后院,笑道:“二姐恁巧的心思,怎的把这羊肉烤得这等喷香,我见了却都要流口水,听县城里来的一个客人讲,便是东京城里的当今皇上,晚间也是拿这铁叉火上烧好的羊肉做点心的,他们倒是有口福了,竟和那皇上吃了同等的吃食。” 三姐只是一笑,也不多说。 这当今的赵姓皇室喜好羊肉,故而引得天下人纷纷视羊肉为上品菜,价钱自然不低,那范娘子为了挣个面子,却是特意嘱咐了顾早要将这羊肉做为最后一道大菜压轴上的,此时听那送菜婆子讲来,众人应是追捧的,顾早有些悬着的心这才彻底地松了下来。 前院还在热热闹闹地吃酒起哄,后院却已经开始在收拾摊子的,顾早实是疲倦得紧,便坐在那小凳子前洗刷着锅碗,心中喟叹着自己如今这个身子骨,虽则是比从前苗条好看了许多,却也是弱了不少。 正感叹着,却见范娘子喜孜孜地进了后院朝着自己而来,便将沾湿的手放在身前的抹围上擦了下,站了起来。 那范娘子心中满意,便早早来给顾早结算工钱,除了应得的剩下四百文,另又给了个五百文的红包,又打包了些剩下的干净的菜,说是让顾早带了家去。三姐也是得了一百文,便是那几个打下手的,也是比之前说好的多出了些,个个心里都明白是托了顾早的福,于是等那范娘子刚转身离了,便纷纷扯了顾早让她在一旁歇了。 顾早也实是感到累,当下也不客气,便与三姐一起坐了下来,慢慢吃了些东西,看看收拾得差不离了,前院的人也三三两两开始散了,这才找了范娘子谢过,提了东西与三姐一道出了门。 等回了自己家,天色已是黑透了,方氏与青武却都还没有睡觉,顾早来这有段日子了,见那方氏还是破天荒地第一遭点了油灯在那嗡嗡地纺线,原来是在等她姐两个回家。等见到她俩手上拎回的那油纸包里的东西,先已是有三分欢喜,等又听说了顾早今日的做工统共竟得了一贯多的钱,连那三姐也有一百文进账,更是喜得不行,一双眼溜溜地盯着顾早腰间的荷包。 顾早笑了下,从中又数了一百钱交了她,见她尤是不舍的样子,这才笑道:“娘,等秋收了咱们进京,无论做何等营生,总是需要些本钱的,我这钱就是存了这个用的,以后若是不够,只怕还要开口从你这滕借些呢。” 方氏一惊,忙不迭地摆了下手:“二姐你如今能干了,自己挣便是了,我日日在地里牛爬的,有什么钱?” 三姐嗤嗤地笑出了声,方氏眼一瞪,三姐便急忙捂了自己的荷包,缩脖子回了房间。 顾早笑了下,也自去院里打了水,从头到脚淋洗了个遍,躺在床上却还觉得自己有股油水味,只是这与从前相似的味道却让她很是心安,很快便入睡了。 种田是个辛苦活 自那范娘子家的喜宴过后,方大嘴家的二姐会做菜的名声便传了出来,只是快要农忙秋收了,乡里人家多半不会在这时候赶着做红喜事,只有那白喜事,说来便来容不得商量,顾早接下来倒是做了几次。 只是那白喜事不比红喜事,没那么多讲究,没些家底的便是自己胡乱烧了些只管饱的也有,只有那殷实些的想要挣脸面的人家,才会像红喜事那样特意请个厨子过来,所以工钱自也没红喜事那样高,顾早做了几单,加起来统共也不过得了一贯多的钱。 顾早却也不是个贪心的,比起刚来的时候,她现在自己手头上已经有了两贯多的钱了,虽只够买一分薄地的钱,但按照米的时价五十文一斗来算,也可保证有段时间可以日日吃米不至于饿死了。 她坐在床上,将钱一个个地数了投在瓦罐子中,正数着呢,耳边却是听到了方氏叫唤自己的声音,她应了句,将那瓦罐子小心地藏在了床底,又用脚推到了靠墙的角落,这才拍了拍手,站了起来出了房门。 那方氏头上压了个破斗笠,脖子上挂了布巾,肩上挑了一副筐子,边上站了青武,原来是要下地收庄稼了。 “二姐,你从前便是个做不动活的,跟了我下地也是无用,还是我和青武去了,你跟三姐晌午到了给我送饭食过来便可。” 方氏看着顾早说了几句,便急急地要往外走去。 顾早笑了下,凑了过去,见方氏前头的箩筐里已经放了两把割镰,一个装了水的罐子,便从门后也拿了一把镰刀,丢了进去。 “娘,我这几日左右无事,怎好自己在家眼光光看着你们到地里收割,我虽则无用,只是去了多少总能帮着你些。 ” 方氏看了她一眼,嘴里也不知咕哝了句什么,转了身便甩着箩筐出了门,顾早也急忙拿了顶斗笠,在头上披了条湿巾子,拉了青武的手,跟了出去。 扬州地处南边,大多是水田,种的是稻子,此时地里的水已经排了,露出湿汪汪的泥地,地里是大片的泛了金黄的成熟稻子。此时太阳不过刚出了山头,顾早一路走过,不一会脚上的鞋子便叫路边草叶上的露珠子给打湿了,只是两边的田地里,却都已经是农人弯腰挥镰刀忙着收割的景象了。 “今年好容易顺风顺水的,自己好好的田地,却偏要教人家白白得了去……” 到了自家的那三亩连着的傍河地了,方氏放下了箩筐,将鞋子脱了在田埂上,下了地,嘴巴里还低低地在不停埋怨。 顾早装作没听到,也只是脱了鞋子,挽起了裤管,露出了白生生的一双小脚,踩进了地里。 脚刚踩进去,那五个脚趾缝里便“吱”地冒出了泥,顾早脚掌心一阵痒,少时在农村老家的记忆一下子浮现了出来,忍不住发了下童心,两只脚轮流着在地里踏了几下,只听见噗嗤噗嗤声一片。 已经弯了腰从田边开始割稻子的方氏扭头看她一眼,骂道:“二姐,叫你别来你非要来,来了却不好好做活,当这是在消遣呢,青武都没你调皮。” 顾早偷偷笑了下,见青武也已经弯下了腰,急忙也拿了镰刀,到了他的一边。 此时的稻子远不比后世的改良品种,植株很高,稻秆又细,结穗稍多些,便是成片地伏倒在地。 顾早弯了腰,左手搂住一簇稻秆的底部,右手操了镰刀往手下一寸的茎上横了割去,割倒的稻秆整整齐齐依次码了放在边上。 初时还有些笨手笨脚不太灵便,慢慢上了手,竟也是挥镰如飞,虽比不上方氏,没多久身后却也是已经是割倒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