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芜浣,我不禁你于九幽炼狱,也不让你魂飞魄散。你如今罪孽,皆由我当年一念之错而起,也当由我了断。”上古转过身,不再看芜浣,银色的神力自她手中而出,将芜浣裹住。 当年若不是她助芜浣晋位上神,她或许到最后不会变成这般模样。 景昭一惊,想靠近天后,却被那股神力狠狠弹开。 芜浣升至半空,五彩的神力自她掌间涌出,消失在大殿中,她面色惨白,终于后怕起来:“神君,你要做什么!” “当年我助你晋位上神,才让你生了贪婪之心,芜浣,你已无资格位列仙族,你身上的神力和凤凰一族的神脉,我一并收回。” 耀眼的白光在芜浣身上缠绕,神力缓缓抽离,仙骨尽断、溶于血液的声音在大殿中响起,世间最痛之苦,莫过于此,芜浣面容扭曲,哀声嚎叫起来。 景昭哭红了眼,只一个劲的朝着上古磕头求情,沉石地面清脆的响声夹在芜浣的哀嚎声中,显得分外可怜。 上古缓缓闭上眼,没有停止,更浑厚的神力朝芜浣涌去,天启叹息一声,别过了眼。 半个时辰后,声停,上古收回神力,芜浣自空中落下,摔倒在景昭身边。 素白的衣袍上点点血迹晕染,芜浣艰难的抬起头,让一旁哭红了眼的景昭立时便捂着嘴哽咽起来。 没了神力和仙脉的天后,失了尊荣华贵的气势,形容枯槁,状若老妇。 她抱住天后,一个劲的颤抖,似是陡然间失了言语。 “上古神君,当年你所赐也已收回,是不是到了将我打入九幽地狱的时候了?”芜浣抬首,声音嘶哑,眼神空洞。 由始至终,上古都没有回头。天启却看见,她淡漠的面容上,满是疲惫。 “芜浣,你祸乱三界,本君将你逐出仙班,亦不能入轮回之道。不老不死,不容于仙、妖、人,游离三界之外,受十万年孤寂永生之苦。” 上古顿了顿,才道:“芜浣,本君从来不曾毁了你任何所有,造成今日之局者,唯你而已。” 话语落地,上古和天启消失在上古大殿中,景昭看着绝望死寂的天后,心底悲凉到了极致。 不容于三界,被至亲之人所弃,以凡人之躯永无轮回,历尽病痛,十万年不得解脱……如此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对母后而言最重惩罚不过如此,上古神君,这世间最残忍之人,莫过于你。 她扶起天后,朝着朝圣殿外走去,身影孱弱佝偻,失了生机。 后元上古历重启的第一百个年头,征战不休的三界在一日之内迎来了数万年来最匪夷所思的几件大事。 天帝暮光化身石龙永守仙妖边界,凤皇即位天帝……还有执掌仙界六万余载的天后当年在上古界时的旧罪被揭露,受上古真神惩罚,一夕之间神位仙脉尽丧,永远消失在三界。 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变成了何种模样,只知道,自那日起,这世间有一人被三界众生所弃,非人、非仙,非妖、非魔,永世孤寂。 90、归来 归来 不知因何缘故,清池宫外守护了六万年之久的仙障竟然在凤染登帝的那一日骤然消失,常年四季如春的清池宫也在那日夜晚降下了一场漫天大雪。 天启和上古自天宫回来时,恰好看到阿启抱着圆滚滚的碧波十分应景的裹着雪白小裘蹲在大殿檐下,整个缩成了一球状,一人一鸟只露出四只黑漆漆的眼珠子口无遮拦的点评被冻成了冰棍的仙鱼,琢磨着哪只够肥口感鲜嫩,好宰杀。长阙抱着温热的茶盅站在一旁,苦哈哈的看着这两个把华净池当成了杀生地的小崽子,悲愤无言。 “怎么不把冰池给化开?”天启落在华净池边,望着一池在冰渣子里打着哆嗦的仙鱼,好看的眉皱了起来。 “小神君不让,说是这群仙鱼平时机灵着,现在才好打捞。”长阙沉声控诉阿启的罪状,嘴皮子停都不停一下。 看着出现在华净池旁的两人,阿启欢呼一声,立马丢了碧波朝上古跑来,碧波咋咋呼呼飞到半空,不停扑腾翅膀。 上古一把接住阿启,笑着道:“你倒是个吃货!” 阿启仰着脑袋‘嘿嘿’笑了两声,脆声道:“娘亲,长阙说凤染当天帝了,拿她就是仙界最大的官了!” 上古点头,见阿启眼珠子直转,道:“凤染当天帝,你这么高兴做什么?” “她做了天帝,等我长大了就可以随便在仙界找媳妇儿了。”阿启理直气壮直哼哼。 上古脸色僵了僵,朝天启剐了一眼,天启也觉得颇为丢脸,咳嗽了一声别过了头,他可不愿意承认是他这百年家教失败。 上古转过眼,看着阿启郑重其事道:“甭急,儿子,等你成年礼的时候,娘亲把四海八荒的闺女都给你弄到朝圣殿,让你选个够。” 阿启一听乐了,响亮一声,在上古脸上‘吧唧’一口,弯着眼道:“娘亲,你真好。”说完才摇头晃脑道:“朝圣殿,那是哪里……” “是上古界,半月后,娘亲带你回家。”上古突然降低了声,缓缓垂眉:“那里已经被这个世间遗忘六万年了啊……” 她把阿启递给天启,顾自沉默着朝清池宫而去。 一袭玄衣,背影清瘦,竟显得格外沉寂苍凉。 天启抱着阿启,久久未能回过眼,半响之后,才突然抵着阿启的额头,轻轻一笑,眉眼魅惑深沉。 “臭小子,我们终于可以回家了啊。” 如果上古已经放弃了后池对清穆的感情,那这之后,没有谁会比他更近水楼台先得月了,不是吗?更何况,这满界神佛,有谁比他更有资格立于上古身旁? 白玦弃之敝屣的,他天启可是一直都当宝贝疙瘩含着捧着。 后殿卧室里,上古屏退侍婢,走进内室,随手布下仙障,脸色渐渐变白,眉皱了起来。 她掀开衣袍,胸前的剑伤触目惊心,鲜血早已凝固,她沉下眼,换下玄色的衣袍,不管不顾伤口,随意披了件内袍在身上,随后坐在软榻上。 若不是剔除芜浣仙骨再次动用了本源之力,也不必这么着急赶回清池宫,生怕天启看出了端倪来。 苍穹之境的桃林中,古帝剑自白玦胸前刺过时,竟毫无自觉的插进了自己胸前,上古垂下头,眼缓缓缩紧,半响后终是闭上眼,轻声叹了口气。 无论如何,白玦,我们两不相欠了。 上古欲归上古界的消息被天启着人送到了天宫。半月后,凤染从一堆琐事中划拉点时间奔赴清池宫,正好瞧见阿启叉着腰在大殿里挑拣着一堆子宝物往乾坤袋里放,上古黑着脸站在一边,眉拧着,凤染想着若不是上古真是对阿启宠得紧,没准会把这丢脸的小子扔在清池宫自生自灭得了。 老子娘亲都是响当当的真神,偏生生下的小崽子是个不折不扣的守财奴,也不知道随了谁的性子。 凤染出现的时候上古有些讶异,随即朝斜靠在柱石上的天启看了一眼才回眼朝一身帝袍的凤染瞧来。 挽袖上金凤展翅,眉间帝王之姿灼灼,倒是没负了这幅铿锵容颜,忆起当年在清池宫陪她插诨打科的流氓女神君凤染,上古心生感慨,眼眯起,挑眉道:“如今清池宫庙小,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 “我瞧着也是,这地方着实寒碜了点,不过你的朝圣殿想必装得了我,上古,那些人间戏本,你可还要我给你送上几本入上古界?”早已从天启处得知上古恢复了记忆,凤染自是针尖对麦芒,懒得留什么脸面。 上古嘴角僵了僵,一把捞起拱在宝物里的阿启,道:“凤皇执仙界,不比我这孤家寡人,想必忙得很,还是算了。日后没什么事,你还是别入上古界得好,省的污了上古界的灵气。” 阿启见势头不对,忙把手中的灵芝往乾坤袋里一塞,弯着眼朝凤染喊道:“凤染,娘亲和我要换洞府了,紫毛大叔说是这天下间最大的一处山洞,等咱们安顿好了,你记得来打秋风啊,我让碧波多打几只兔子,好酒好肉的招待你。” 天启尴尬的移开眼,这个臭小子,哪里是劝和,简直是火上浇油。 凤染眉一扬,大笑,响亮的声音传得老远:“还是阿启知恩图报,也不枉我这百年又当爹又当娘的把你拉扯大,哪像你娘亲,飞黄腾达了拍拍屁股走得干净,连句知冷知热的话都没有。” 上古轻飘飘的看了凤染一眼,道:“仙妖两界适婚的郎君不少,凤皇云英未嫁,想必有不少仙君愿自荐枕席,本君不介意再多留几日,当个现成的媒人。” 凤染瞪着眼,朝面色淡淡的上古看了半响,才一耸肩,颓声道:“你以前可不是这么个不讨喜的性子。” “你以前也没有如此牙尖嘴利,趾高气扬。”上古不客气的回敬了一句,终是笑了起来:“好了,我明日便要回上古界,今日你留一晚,陪陪阿启。” 凤染点头,问道:“天启说你前些时日妄动古帝剑伤了本源,明日就开启上古界,没问题吧?” 听见这话,天启也神色一重,朝上古望来。 “无事,不过是小伤而已,等开启界门后休养几日就好了。你如今是仙界之主,可曾想过如何应付妖皇?”上古随意摆摆手,拉着凤染朝殿后而去。 “过几日我准备去一趟妖界,希望妖皇能暂止兵戈,若他仍固执己见,恐怕不出五年,仙妖间一场大战免不了……” 五年不过弹指一瞬,看来仙妖之争势成水火,上古皱眉听着,和凤染消失在侧殿口,天启看着渐行渐远的两人,负在身后的手却悄悄握紧。 如此快便转换了话题,上古,你当真无事? 第二日,上古将长阙留在清池宫看管门户,便和天启朝擎天柱下的仙妖结界处而去。 经过一夜努力,上古终于说服阿启放弃将清池宫大小物什搬到朝圣殿,只拖了一个小娃儿和那只胖鸟了事,一身轻松。 擎天柱下,巨龙化成的仙障连绵万里,绿树成荫,仙脉潺潺,上古在云上望了好大一会,才对凤染叮嘱道:“暮光将仙界交给你,凤染,在寻到合适的人前,我希望你能不负他所托。” 凤染眼里飞快的划过一抹讶异,苦笑一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我无意留在仙界,但看在景涧的份上,仙妖之争结束前,我不会撒手不管的。” 上古点头,道:“如此便好。”说着朝东方看了一眼,灼然回首,将阿启递给天启,朝半空中飞去。 银光骤起,古帝剑出现在空中,以划破苍穹之势朝虚无空间劈去。 浩瀚的神力如潮汐般涌向天际,古朴的界门缓缓出现在众人眼前。 仙妖结界处守着的将士闻声而出,望着半空中的上古和古帝剑,跪了满地。 上古神君出现在此处,看来上古界终于要重新开启了,那个尘封了六万年,自上古时便流传于三界的空间,终于重临世间。 古帝剑以破竹之势劈开界门前的古文烙印,守护神力缓缓消逝,背对着众人,上古脸色渐白,眼底眸色却黑沉一片,她轻哼一声,古帝剑上神力骤涨。 天启似是察觉到什么,面色微变,正欲上前,上古界门前一声脆响,守护神力完全消失,界门破开迷障,清晰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浩瀚威严的神力自界门汹涌而出,擎天柱下苍茫恢弘之气弥漫,一片安静与窒息。 古帝剑重回上古之手,一身赤红古袍的女神君缓缓回首,望向天启,眼底终于露出了重生以来最灿然的笑意。 轰然声响,界门缓缓打开,似有古老的鸣乐声自界门中传来,两界将士注目之下,天启抱着阿启朝上古走去。 若不是那清池宫小神君的身世已经被传开,瞻仰的众人定会觉得此幕无比美好,只可惜…… “恭送上古神君,天启神君。”恭敬肃穆之声自擎天柱下两界彼端传来,上古微微垂眼,看了一眼凤染,眼落在两界将士之上。 “他日尔等荣登上神之日,吾在上古界静待诸位之身。” 淡淡而带着莫名威压的女声自天际响起,待众人抬眼时,只看到上古界门隐在虚无空间中,界门之前已没了两位真神并一位小神君的身影。 凤染最后看了上古界门一眼,正准备离去,却不经意瞥到巨龙仙障之外的人影,皱了皱眉,终是朝地面飞去。 巨龙化成的仙障神力浓郁,别说妖族近不了身,就连寻常的仙将想要靠近也是极难,至于凡人,在百米外便只能望而止步。 凤染落在一处低暗的土石旁,见一老妇靠在土石上愣愣的望着雾中的龙首,凤染沉默的看着她,半响未动。 不过半月时间,除了那依昔的眉眼,恐怕世间任何一人都无法从眼前之人身上找到曾属于天后的半点神威和风采。 即便再见,也无话可说,似是想起那个在临别之际还记挂着亲人的青年,看了一眼化为石像的巨龙,凤染突然有些不忍,转过身,却见景昭站在她身后,面色怔怔。 往昔骄纵的少女终于敛了满身的倨傲,轻轻行了一礼,低声道:“见过陛下。”只是嘴唇抿紧,还是有些悲愤难堪。 凤染不欲多说,点了点头正欲走,嘶哑的声音已从身后传来。 “凤皇,你说她是不是早就想到了,凡人之躯永远都近不了这百米之处。” 凤染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她给了你机会,十万年后,你若悔改,还能再世为人。” “是啊,十万年,她还真是了解我。”芜浣不再理凤染,只是复又回转头望向那石龙,轻声道:“凤皇陛下,你来这里,总不会只是想感慨一番吧。我当年把你丢弃在渊岭沼泽,夺了你的皇位,你可是来讨债的?” “景涧走的时候,这些事我就已经放下了。” 听见此话,芜浣眼底微微有些起伏,没有出声。 “我只是想告诉你,景阳昨日请旨去了罗刹地,并言永不再回天宫。我只是觉得……你该知道罢了。” 凤染话音落定,朝远处走去。 靠在土石上的芜浣僵硬半响,终于在凤染即将消失的时候闭上眼,缓缓道:“凤皇,我从不欠人人情,我告诉你一事,就当是还你今日相告之情。” 凤染停住脚步,回转头。 芜浣从土石边站起,身形有些踉跄,景昭忙跑过来,芜浣摆摆手:“景昭,你退到一边。” 景昭怔了怔,点头,行到远处瞧着她们。 她不知道母后说了些什么,只是看到凤皇面色讶异,神情微带震撼。 想必也是上古界时的一些旧事,以前她会刨根问底,只是如今,却突然不想探知这些了,纵使知道得清清楚楚又如何,她从来都插不进去,不过始终是在别人的爱恨情仇里来来去去罢了。 这么想着,景昭移开眼,望向石龙的方向,眼带怀念。 上古界,界门前。 宽余数丈的印天河静静流淌,深紫的彼岸花在河的两岸盛开,银光璀璨的神之焰火照亮在浮游尽头,炙红的雪点飘曳在界门之前。 这是每一个晋位上神的神祗们踏入上古界时可看到的第一眼光景。 素白的印天河,深紫的彼岸花,灿银的火焰,还有炙红的雪点。 这是他们四人送给满界神君初登神位的贺礼。 亿万年时间,纵使他们消失又重生,上古界仍在,他们的心意仍在。 只是,上古有些不解,她在下界沉睡六万载,上古界尘封,纵使没有毁灭,又怎会如此生机勃勃? 阿启抱着碧波瞪直了眼,望着河上连绵千里的琉璃阶梯,傻笑道:“娘亲,这里尽是宝贝啊!” 上古回过神,弹了阿启的脑门一下,抱着他朝琉璃阶梯另一头飞去,笑道:“以后这里都是你的,等入了朝圣殿,娘亲便把你的封印解开……” 话到一半,却陡然收住声,她身后的天启也愣在半空中,看着上古界印天河这头的景象神色怔怔。 神之福地,上古界古来便获三界众生如此赠言。 繁盛千里的古树围绕在河的尽头,即便万年时光已过,依然支撑着这片空间。 古树之下,各类神兽隔着仙幕静静闭眼,蛰伏于那片广裘的茂林之中。 上古界里,神兽之下的仙兽俱都生活在印天河尽头的古林中,上古看着它们,走上前落在古林边,神色微微激动。 这些仙兽身上仙力微弱,但却无一失了生机,只是陷入沉睡而已。 似是想到了什么,上古突然飞至半空,抬首朝天际望去。 四座神殿横卧四方,静静伫立,昂望苍穹。 上古界正中,乾坤台上炙红的神力若隐若现,她眼底划过不可置信的惊喜,朝乾坤台快速飞去。 天启跟在她身后,抱着阿启的手也在微微颤抖。 乾坤台边缘,炙红的仙障将里面的光景隔绝,上古放慢脚步,将仙障驱散,顿在了原地。 她苏醒以来,从未像此时一般感谢过上天的存在。 望着数米之外的地方,上古眼角缓缓湿润,微微泛红。 乾坤台中心百里之处,炙阳盘腿居中,双眼紧闭,一身深蓝古袍,面容坚毅,恰如六万多年前。 在他四周,数百神祗席地而坐,化成巨大的阵眼,阵法顶端,浑厚的神力注入乾坤台上的光幕中,在界面上空散成点点荧光,整个上古界,便是在这股生生不息的神力滋润下生机依旧。 这就是她殉世后上古界众神消失、上古界尘封的真相。 为了将上古界延续下去,炙阳和上古众神选择了沉睡,以毕身神力来供养整个界面。 他们从来没有消逝,也没有死亡。 他们在等她归来,纵使选择沉睡的那一刻,没有人知道,那一天何时到来。 上古曾经想过,上古界仍在,可若所有的一切都已消失,她即便归来,又有何意义?她从来不知道,这六万多年时光,炙阳为她守住了一切。 上古缓缓回首,望向天启深紫瑰丽的眼,眉角轻挑。 “如果祖神听得见,我真想感谢他。”天启走上前,一把将上古拢在怀里,轻声道,嘴角俱是笑意。 “父神一定听得见。”上古把挤在两人怀里瞪着大眼的阿启捞出来,眉眼弯弯,看着天启魅惑但又带着朴实笑意的容颜,突然有些怔然。 天启定定的凝视她,仿似看见当年那个经历了十万年轮回终归上古界的少女,洗尽铅华,笑容温煦。 他忽而感谢起这六万载生离的日子来,岁月如醇酒,再见面时,你如我记忆中那般美好,一如当初。 上古,你还能活着和我同归上古界,真的已是极好。 91、故梦 故梦 当未来充满希冀和感恩时,时光总是奔得倍儿快,即便是对活了不知多少万年的真神,也是这么个理。 天启和上古两年前重归上古界,按天启的说法,两人是抱着一颗追忆往昔、恨不当初的心境回来收拾残局的,哪知上古界虽被尘封数万年,但在炙阳的守护下头发丝都没少一根。满界上神安在,只是为了供养上古界沉睡而已,大喜之下,两人自是把三界的事先搁置在一旁,一心唤醒众神。 本来上古重新归来,上古界所需的混沌之力便再也不缺,只是上古在下界之时伤了本源之力,遂花了两年时间才慢慢将乾坤台上的一众上神唤醒,而位居大阵之中的炙阳、御琴、云泽等人神力和上古界完全相连,即便是上古,也还需要些时日才能让他们苏醒。也因为如此,上古这两年大多呆在朝圣殿蓄养神力,遂将上古界的琐事交给天启处理。 六万年前的混沌之劫虽说是上古界亘古未遇的大灾难,四大真神亦因此分崩离析,整个神界也被迫尘封,但如今到底时过境迁,况且也知月弥等神惨死下界之事乃芜浣一手造成,众神沉睡六万载,感念于上古神君当时的殉世之举,遂也对当年天启真神布下血阵一事选择了默契的遗忘,苏醒的上神如今各司其职,上古界总算恢复了数万年前的欣荣和繁盛。 如此一转,两年转瞬即逝,按众神的猜测,炙阳真神恐怕不过半年,便能重归上古界。 众所周知,上古界四位真神中,炙阳沉稳,白玦儒雅,上古淡漠,是以这三人的大殿别有一番厚重空灵之感,唯有天启殿则随了主人的性子,张扬瑰丽,整得跟凡间皇宫有得一拼。 此时,大殿主人端坐在内殿中,俯瞰着下排一溜须上神,轻飘飘的将雨花上神的意见压下:“还有数十位上神未苏醒,琼浆盛宴还是等一年再办吧。” 天启身上本就有股子华贵倨傲之气,这两年代上古执掌上古界,积威甚重,话一出口,便带了几分不容置喙的意思。 雨花上神乃执掌四季的女神,上古之时每百年一次的琼浆盛宴便是由她举办,当年浩劫已过数万年,上古界百废待兴,众神唏嘘之余,便不免想热闹的聚一聚,只是天启想着炙阳等人还未苏醒,举办宴会总有些不太圆满的味道,便想也未想就否定了。 雨花上神见天启眉色倦倦,也知道这提议有些不妥,遂道:“神君说得有理,还是等炙阳真神醒了再办不迟。” 颜宇上神主生死,生得一副浩然正气的模样,想起今天凑着来天启殿的原因,心底直哀嚎,磨蹭了半响,才不自在的咳嗽一声道:“神君,元启小神君昨日和碧波出了上古界……”见天启眯着眼朝这边望来,立即坐直了身子干巴巴的将一小撮纸团躬身放在天启案桌上,指了指:“小神君就留下了这个。” 颜宇上神脸色岿然不动,眉毛却止不住的抖,当年上古神君只是祸乱朝圣殿和其他三位真神,哪知这小神君尽得上古神君的真传,和那只水凝神兽把整个上古界都祸害了……普华老儿的红线树听说到如今还是一团浆糊,摆弄不开。 明明上古神君和白玦神君都不是这么个性子……想到这里,颜宇上神心底‘咯噔’一下,不动声色的朝天启真神瞅了瞅,才舒了口气。 他们这些睡了几万年的古石疙瘩刚醒来时对着重生的上古神君虽说也是老泪涕流,可什么悲伤春秋的感触都在见到元启小神君的时候给硬生生的吓了回去,那小娃儿和白玦真神一个模子里刻出来先不说,还唤着上古真神‘娘亲’,若不是他们实在是大风大浪经历了不少,恐怕苏醒的时候就要被这骇人的一幕给活生生的再吓晕过去。 众神虽不入下界,可也就几日时间,着实好奇的上神们便把这万年来的事打听了个彻底,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整个上古界都静默了。 即便是凡间最曲折离奇的戏本也没有这么纠结曲折的,众神其实也只是听了个大概,传起来这戏本便是……没有觉醒的白玦神君和上古神君看对了眼,有了元启小神君,哪知天宫的公主景昭横插一脚,白玦真神移情别念,更在大婚之日将照料上古神君的古君上神给了结了……之后便是桥归桥、路归路,上古界诞生以来最般配的一对神侣就这么没了。 如今白玦真神不归上古界,留在下界那么个鸟不生蛋的地方,听说也是因为这些个事的原因。 颜宇在心底默默的感慨了一下,又小心的朝天启真神瞅了两眼,叹着幸好还有个候缺的,便收回了目光。 天启被颜宇的幽幽眼神扫得有些火气,但顾及着一众上神在侧,只得收起纸团,道:“他愿跑就跑吧,等回来了让他关几天禁闭就成了。” 颜宇正色点头,字正腔圆道:“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小神君天资卓越,又有水凝神兽陪着,是该出去闯闯。”好让我们喘口气,后面这句话,他识相的没有说出来,天启真神对小神君的宠爱,只要长了两个眼珠子的人都瞧得出来。 “大家无事便回去吧,等半年之后炙阳醒来,我亲自重办琼浆盛宴。”天启对着雨花上神淡淡道。 众神应声,正准备离去,却见普华上神眉毛动了动,走上前,道:“神君,白玦真神还在下界,是否要在炙阳真神醒之前将白玦真神请回?” 众神一片默然,暗自竖着大拇指感慨起普华上神的风骨来,如今这剪不断理还乱的状况,谁敢说出这话,才是真英雄大丈夫啊! 天启眼眯了眯,见底下一众人精装模作样的面色不动,耳朵却竖得倍直,拖长了腔调道:“此事待议,等炙阳醒来了再说。” 一干上神肩一跨,互看一眼心领神会的退了出去。 内殿恢复了安静,天启伸手轻扣在案桌上,神色有些悠远,他知道请回白玦的事迟早会被提起,四大真神执掌上古界乃是天地法则,若因个人恩怨纠葛将此规矩打破,他们作为真神,才是真正的无视祖神擎天的律法,难以服众。 无论白玦在下界时和上古有何恩怨,在这些经历了无数岁月的神祗看来,其实并没有什么大不了,毕竟对他们而言,下界中仙魔,不过是浮云而已。也亏得他们到了现在才将此事提出。 天启有些怅然,本来他以为这些沉睡的上神苏醒就能得知当年到底发生了何事,哪知这些人也只知道他和白玦、炙阳大战,之后被封印在紫月山,白玦也因受伤过重随之下界沉睡,整个上古界只剩下炙阳一个真神,不得不选择尘封整个上古界来等上古重生,其余的事,便不知晓了。 触到指尖的纸团,天启想起阿启的事,不由长叹一口气,起身朝朝圣殿而去。 天启殿外,颜宇上神落在后面,拉住了普华上神,悄声道:“普华,你今日怎么犯了糊涂,怎么提起白玦真神的事来了,若是将上古神君惹恼了该如何是好,当年那十万年情劫,你莫不是忘了?” 普华打了个寒颤,脸色紫红,犹疑了半响欲言又止:“我也不想,哎,你不懂……”说着便嘴里胡乱鼓捣着走远了。 他苏醒后洞府里的姻缘线还来不及整理,便被那小神君给胡乱的捣成了一锅浆糊,下界生灵千千万,如今满界悠闲的上神,就属他一个人忙得要死要活,这都不说了……那团小神君弄混前的红线他曾经惊鸿瞥过一眼,瞧见了里面一根,当时骇得手脚乱抖,没敢细看,等鼓足了勇气,却早已混在了千万姻缘线中,找不着了。 算了,世间情爱,有缘定能相守,无缘对面不识,他管天管地,管妖管魔,还能管得了那几个欢喜折腾神的真神不成!胡乱安慰了自己一把,普华上神哼着小曲慢悠悠猫回了他的姻缘洞。 天启飞至朝圣殿,将手中的纸团揉捏了两下才一步步走过大殿朝后殿行去,行至摘星台,远远见上古着一身藏青古袍盘腿坐于软榻上,双手合成半圆,浑厚的神力随着她指尖逸出摘星阁,和整个上古界融为一体。 他眉间的冷峭登时便柔和下来,静静地凝视着古纱间的上古,满满的庆幸和喜悦占据了他所有心神。 两年时光,真的不长,算起来也只有七百多日,只是慢慢数起来也会觉得这日子着实有些弥足珍贵,虽然大半时候都是上古在摘星阁上聚拢神力,而他在天启殿处理琐事再加养着阿启。 和六万年前的日子没什么不一样,他想说出口的话依然没有说出口,仍然只是静静的呆在她身边,隔着几米的距离看着她,天启想着,再过些时日,等炙阳醒了,他埋了不知多少万年的话定要跟上古一次性捣腾个清。 “怎么,外面有事?” 清雅的声音骤然响起,天启回过神,见上古收拢神力,朝这边走来,摇头:“不是,阿启和碧波出了上古界,我来跟你说一声。” “哦?他们去了哪里?”若是溜出去玩,想必天启不会专门走这一趟。 “去了天佑大陆,想必是碧波想秦川了,这些年没回去,也不知道隐山变成什么模样了。”天启笑道,把手中的纸团递给上古,对那两个古灵精怪的小家伙颇有些无奈。 “阿启真神之力已开,跨越界面不成问题,反正留在上古界也只会闹事,出去折腾也好。”见纸团上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大字,上古倒是有些漫不经心,炙阳和御琴快醒了,她所有的心神都放在这上面,自是对阿启的胡闹没放在心上。 天启点头,转身隔着摘星阁外的千里光景,朝正中央的乾坤台望去,低声道:“是啊,他沉睡这么久,也是时候了。等云泽那个小老儿醒了,把凤染召上上古界来一次吧,云泽当年盼她便盼得紧。” 上古点头,道:“下界仙妖局势如何了?” “愈演愈烈,森鸿不是个会妥协的性子,妖界如今壮大不少,自是不愿和谈,好在有凤染在,仙界也没吃了大亏,只是我观下界,倒是觉得那里的戾气更加重了。” 上古皱眉,眼底有抹无可奈何:“你也发现了,两族相争到底有伤天和,待炙阳醒来后你下界一趟,让凤染和森鸿做个了结。” 天启‘嗯’了一声,见上古起身,有些明了:“又去桃渊林?” “那里景色不错,你若有空,不如一起去坐坐。” 上古点头,步履未缓,径直消失在摘星阁上。 天启并未跟着,反是停在了原地,走进栏边,眺望不远处的景色。 月弥的洞府在朝圣殿东方处不远,两处居所间便隔了这么一处数里桃林,繁花似锦,嫣红如瀑,月弥一个蛮横的性子,却硬生生的为这地方取了个附庸风雅的好名,桃渊。 天启也是这两年才发现,从摘星台上往下望,正好便可瞧见那处桃林一角,上古这两年无事总喜欢往桃渊林跑,想来也是有追忆往昔的心思,天启对月弥之死始终难安,遂一步也未曾踏入过。 上古界辽阔恢弘,再加上月弥是个霸道的性子,这桃渊林占地之广可想而知,若要是谁真藏在了里面,找的人绝对要费不少劲。 上古是真的喜欢这地方,原因稀里糊涂,反正她也说不上来。 虽然众神苏醒,炙阳和御琴也毫发无伤,但都说人心贪婪,上古最近越发觉得这句话没错,见到的旧人愈多,她愈加想念六万年前的上古界,月弥和白玦都还在的那些日子。 哪像如今,一个生离,一个死别。 上古懒洋洋的靠在一棵歪脖子桃树下,随手捻起地上谢落的花瓣,悲伤春秋唏嘘道:“哎,天启是个喜欢唠嗑的,阿启惯又折腾人,若是你还在,还能替我抽抽那个臭小子……” 这个‘你’,自然便是当年上古界中脾气最火爆的月弥上神了,上古这两年独处惯了,也养成了这么个老太婆呓语的习惯。 她一人说了半天,也觉得有些无趣,干脆头一仰,闭眼睡了起来。 偷得浮生半日闲,等炙阳和御琴醒来了,当年殉世的事少不了要被教训一通,现在还是能悠着就悠着吧。 神识迷迷晃晃的,肩膀有些累,一阵风吹过,上古被惊醒,迷糊的睁眼,见不远处站着的那人,微微一怔。 盛开的桃林,艳红的桃花,万千美景,都似比不上那人一头金发光泽耀眼。 笔直的肩背,侧过的脸颊,温煦的眉峰,只是眯着眼看,仿佛胸腔的呼吸都灼热疼痛起来。 上古淡淡的,以一种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眼神洗礼着桃树下背对着她的白色身影。 她没有动,因为她无比清晰的知道,这只是一场重复了无数次的梦,一场她怀念的六万年前的梦。 那时候的白玦,是她最好的挚友,如今的白玦,是她永生永世都无法再面对的人。 她从来不曾唤过梦里的白玦,每一次都只是淡淡的望着那个背影,直到她醒来。 她也从来不肯承认,她不敢动……或许只是害怕梦会在一瞬间惊醒,随后便是漫长孤寂的空洞和茫然。 她静静的看着他,等着这场梦如往常一般慢慢醒来。 只是,今日这梦与往常着实有些不同,上古目不转睛的看着白玦回转头,朝自己靠的这颗歪脖子树走来,步履潇洒,足下生风。 她转了转眼珠子,抬了抬手,顿觉头重脚轻,便知这还是梦里,说不上失望还是庆幸,上古眯着眼看着将手伸到她面前的白玦,嘴角微微勾了勾。 “月弥的寿辰快到了,路过桃渊林的上神不少,你这般模样,被小神看到了,成什么体统?” 无奈的声音划过耳,上古心底一乐,果真是梦啊,还是以前那副古板样子,上古握住他的手顺势起身,却顿了顿。 温润沁然,指节分明修长,上古眼角不知为何突然一酸,忙敛下眉,道:“偏你喜欢管着我,这林子是月弥的地盘,有谁敢进来讨她的嫌。” 白玦笑了笑:“什么蛮理你都说得出。” 他领着上古朝桃林深处走去,上古亦步亦趋,话也不多说,总觉着一多说这梦就给醒了,着实划不来。 行了半柱香时辰,才到桃林深处里来。一条小溪自林中穿过,溪边一颗古桃树生得嫣红芬芳,倍儿好看,白玦靠在树下,指了指一旁。 “这里比你刚才囫囵靠的那地强多了,以后就来这里看桃花。” 上古顺着白玦的指尖朝四周看,点头:“这里九弯十八拐,你是怎么寻到这地儿的?” 白玦眼眯了眯,嘴角突然勾出一抹笑意来,伸出一根手指在上古眼前摇了摇:“想知道?我不告诉你。” 上古脸色顿黑,朝地上一歪,靠着白玦身后的桃树,懒得理他了。 不过是她梦出来的影子罢了,竟还给她摆谱,她眼一睁他就得消失。 心里这么想着,却又舍不得,上古猫在白玦身后,戳了戳他,决定把这场梦做完:“月弥大寿,你备了什么礼物?” “她心火旺,我让下界佛道高僧抄了一段心经给她,去火。” 懒洋洋的声音自耳后传来,感觉到白玦也靠着树坐下,上古‘噗嗤’一笑:“你在她寿宴上让她灰头土脸,她准会把你的殿宇都给掀了。” 上古嘴角还噙着笑意,甫一抬头,见白玦正看着她,一双眼极是黑沉认真,忽然有些怔然。 白玦静静道:“我好歹也是真神,她顶多也只敢在我的殿宇外张狂张狂,若不是仗了你的胆,你真当她有胆子敢和我叫唤?” 上古见白玦摆着认真的模样一本正经的说着埋汰月弥的话,面上不动,嘴角却弯了弯,道:“恩恩,你说得对。” 白玦满意的哼了一声,复又转过头不再开口。 两人静静靠在一起。 耀眼的金发不经意从上古指尖划过,上古垂眼,小心翼翼碰了碰,却始终不敢缠上。 她闭上眼,背后温暖的触觉太过真实,她没用的希望时间能停下来。 树的另一头,上古看不到的地方,白玦不知何时转过了头,定定看着她,手微抬,似要拂过她的眼,却又缓缓凝住。 他的眼底,黑沉一片,温柔,眷念,如海般浩瀚,如山般厚重。 就像亿万年情感,在一瞬间,定格成永恒不变的绚烂。 最后,他的手终于落在她的眉间,一遍一遍轻柔划过。 他轻轻伏上前,嘴唇落在上古耳边。 “上古,再见。” 微不可闻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却又似自远方传来,上古猛然睁眼。 落眼之处,仍是那颗歪脖子桃树,仍是这片陈旧的桃林。 她散乱的坐在地上,如一个落寞的凡人。 没有嫣红纷繁的古树,没有幽回别致的小径,没有清澈潺潺的小溪。 没有……白玦。 上古,你该醒了,六万年前的那些岁月,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上古突然仰头,看着上古界浩瀚湛蓝的苍穹,轻轻告诉自己,却突然,泪流满面。 92、天启 天启 几个月的时间如流水滑过,听着神将禀告近日上古界门前有阿启的气息攒动,天启琢磨着这个臭小子总算是玩累了,知道回家了,舒了口气,遂眉头一展,把当初叫嚣着要关禁闭的话丢到了九霄云外,急哄哄的吩咐仙娥将阿启喜欢的吃食备好。 这样犹觉不足,天启想起这小子老是念叨着当年在清池宫种下的无花果,便一声不吭的出了上古界,打算悄悄的把那几株根苗给移回来,无花果乃上古界的神果,也只有神力充沛的上古界,才能让它盛开。 祥云落在清池宫外,见一人远远坐在华净池旁,一身墨绿帝王古袍,眉间肃冷,天启微一挑眉,走近道:“凤染,你怎会在这里?” 凤染倒是此时才发现他,也是一怔,端起石桌上酒杯朝他一敬,笑道:“天宫里头规矩大,着实麻烦,无事的时候我便来清池宫透透气。天启,你今日怎么突然下界了?”上古界的情况天启早已着神将传了消息下来,凤染自是知道如今上古界全赖天启执掌。 反正时间还早,又久逢故友,天启干脆坐到凤染对面,道:“阿启前些时候溜出去玩,这几日快回来了,我回清池宫把无花果给移回朝圣殿去,他见着了也能欢喜些。” 凤染愣了愣,见天启提及阿启时眼底满满的笑意和宠溺,突然道:“天启,你真的不介怀……阿启是白玦的骨血?” 坐在对面端杯抿酒的人放下酒杯,看向凤染,深紫的瞳孔里是纯粹的淡然,笑了笑:“恐怕这几年那些老上神也想这么问我,我瞧着都替他们憋得慌,凤染,这话你想问很久了吧?” 凤染面色有些尴尬,端着杯子随意灌了一口,眼移了移。 “阿启出世的时候只有巴掌这么大……”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中,天启看着自己的手比划了两下,眯着眼,望向清池宫的方向,瞳色出神:“那时候上古沉睡,整个清池宫兵荒马乱,你又是个不经事的,他天天哭,明明一出世就有真神之力,丢到妖兽群里也没人敢招惹他,我却偏偏担心怕把他养不大,养不好。” 估计也是想起了那个时候天启整天抱着个奶娃娃在华净池边哄着的情景,凤染眉角一扬,接了声:“是啊,那个臭小子看着好养,其实是个祸害人的金贵命,偏生除了你,他谁都不让碰。” “等他再大一点,我都懒得去朝理芜浣的那些腌H事,整天想着他要是长大了,问我他娘亲去哪了,父神去哪的时候,我该怎么告诉他,他才不会难过,可是他比我想象中更坚强,更勇敢。” 瑰丽的眸子里闪着柔和的光芒,天启看向凤染,神色隐隐骄傲:“凤染,那是我亲手带大的孩子,他传承了我的意志和骄傲,这一点,谁都无法改变。” 纵使这六万多年世界洪荒倒转,纵使他不愿承认后池和清穆当年的刻骨铭心,纵使他看着阿启一天天长大、和白玦相似的脸,可是那又如何……阿启是苍天赐下的礼物,不止是他,还有上古,将来之于炙阳,同样如此。 他们残破坎坷的六万年空白,也因为阿启的存在,被渲染上了不可思议的奇迹和色彩。 没有人比凤染更明白这百年的陪伴里阿启对天启的重要,她看着天启邪肆的眉眼一点点染上温情的暖意,却突然想起两年前天后对她说过的话,心底酸涩起来。 “天启,即便上古永远也不能如当年的后池对清穆一般的对你,你也不介怀?” 天启笑了笑,举杯,不语。 “即便是将来她永生永世只能视你为友,你也不打算告诉她……对你而言,她远不止如此?”凤染不知为何眉间染上点点怒意,声音凛冽起来。 景涧离去后,若说这天下间还有什么能让凤染轻易动怒的,便是那些……用尽生命去爱,却到死都不肯开口的混账。 他明明知道,以上古的心性,他若不说,她永远都不会知道。 “凤染……”明白凤染为何生气,天启揉了揉眉角,正准备告诉凤染他的打算,却被她淡淡的一句话定住了身。 “即便是六万年前你差点为了她毁尽三界血脉,受下界苍生永世唾弃之恨,你也从来不打算告诉她,对不对?” 凤染的声音里有抹苍凉的疲惫,她看着陡然眯起眼的天启,毫不相让的迎了上去。 两年前,在天帝化为石龙的擎天柱下,芜浣最后告诉她的,便是如此。 上古界时,月弥大寿的那一年,天启替上古看守乾坤台,感应到了祖神擎天自虚无中降下的御旨――混沌之劫会在一千年后在下界降临,上古的混沌之力,能挽救苍生,阻止这场浩劫,让三界存活下去。 可同样,耗尽了本源之力,救下了所有人的上古,也只有烟消云散这一种结果。 六万多年前,天启根本不是为了炼化三界布下灭世阵法,而是借灭世阵法来提早引下混沌之劫,以三界的混沌之力来阻止这场迟早会降临的劫难。 没有人知道乾坤台上祖神曾经降下过御旨,除了不小心替上古带话给天启的芜浣。没有人知道他背下了所有骂名,不惜耗尽千万生灵的血脉,只是为了让真相被淹没在毁灭的世界之中。 天启是上古真神,执掌苍生,他冷漠狷狂,肆意倨傲,可不代表他不珍惜他们耗费了万年心血才创下的三界生灵。 上古是世间唯一拥有混沌之力的真神,只有她才能阻止混沌之劫,灭仙、妖、人三界,是唯一的……能救上古的方法。 六万年前,凤染几乎不能想象,当选择了灭三界来救下上古的天启,在下界知道上古以身殉世,挽救苍生的那一刻,到底是什么心情。 所以他才会闯回上古界,没有心神顾及上古消逝后的上古界该如何存活下去,反而不顾一切的和不明真相的炙阳、白玦大战,直到逼得他们将他封印在下界。 因为对他而言,是他提早引下的混沌之劫,毁了上古最后千年的岁月。 池边碧波荡漾,清风拂来,凤染抬眼,看向天启,初升的旭阳在他身上落下淡淡的余影,头微垂,眉宇紧皱,向来瑰丽魅惑的容颜仿似在顷刻间颓散下来,紫发轻轻落在肩上,却了无生机。 她望着这样的天启,突然间,失了言语,不知如何宽慰。 华净池旁,静默无声。 仿佛过了无比长久的岁月,又仿佛只是天地初开划过一道曙光的时间,天启缓缓抬头,看向凤染,紫色的眸子依然深沉,却又多了点点笑意和希冀。 “老掉牙的黄历了,凤染,你什么时候也跟那些碎嘴的妇人一般欢喜说这些陈年旧事来。” 凤染神色一僵,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他。撑吧,看你们这些老妖怪能咬着牙撑多久! “无论当初如何,如今总归万事太平,有些事,你就当做从来都不知道好了。” 这是警告她……别让她在上古面前提起吗?凤染皱眉,见他神色认真坚持,点了点头。 “时候也不早了,我替阿启拿了那几株无花果就回上古界了,等得了闲,你回上古界一趟吧,我看上古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念着你。” 天启起身,朝宫内走去,行了几步,却又顿住,背对着凤染,缓缓开口。 “凤染,不要以为是上古欠了我,在六万年前她以身殉世来救我的时候,早就不欠了。” 如今早已雨过天晴,当年孰是孰非,又有什么关系呢,他还能等到上古归来,守在她身边,所有的过往,都不再重要。 轻缓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凤染轻叹一声,复杂的回望了一眼,回了天宫。 清池宫内,长阙迎了上来,天启朝他点点头,两人行到了后山。 长阙将几株无花果装在乾坤袋里,起身见天启眺望后山内谷,笑道:“神君在清池宫住了百年,还没有去过内谷吧。” 天启点头,道:“听凤染说过,那是后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长阙点头,想起一事道:“神君是为了小神君才回来移植无花果的吧?” 天启咳嗽了一声,眼晃了晃,点头。 “自从小神君去上古界后,他的宝贝我都收在了内谷,神君不妨一起带了回去。” 想起两年前阿启在上古的高压下将一众宝贝留下来时的哀怨模样,天启点头道:“反正也来了,能拿就拿回去。”说着便朝内谷飞去。 谷内不大,却别有乾坤之境,绿意盛然,小桥尽头,几间小屋错落有致,大片的莲池在屋外环绕。 长阙指着中间的屋子道:“那是后池神君小时候住过的,左边那间置放着阿启小神君的宝贝。” “想不到古君看着邋里邋遢,倒是颇有雅趣之人。”天启笑道。 长阙摇头,神色讶异:“神君难道不知?这里不是古君上神布置的。” “不是古君,还能是谁,莫不成是凤染那个大老粗?”天启微微疑惑。 “是柏玄上君。”长阙说着,行过了小桥,近到置放阿启宝贝的小屋前,将木门推开。 即便是在清池宫住了百年,天启也极少听到关于柏玄的事,只知道他照顾了后池几万年,却在后池启智后失踪,再发现时,已冰睡在北海。 小屋内干净朴素,不少小玩意林林总总,天启将阿启的宝贝从案架上拿下装进乾坤袋,扫到桌上一物时,却陡然怔住。 活灵活现的木雕小蛟龙安静的被压在一堆金灿灿的宝贝之下,却没有黯淡失色,反而看着淳朴质然,煞是可趣。 “长阙,这是……” 长阙见天启盯着那小蛟龙,恨不得戳出个窟窿来,挠了挠头:“这个啊,后池神君小时候仙力微弱,老是不能化形,柏玄上君便雕了这个小玩意给她玩。” 她本就不是蛟龙,能化形才怪! “这是柏玄雕的?”天启的声音暗哑得有些不正常,长阙怔怔的点头。 “长阙,柏玄是什么时候来清池宫的?” 天启神色间带了一抹不自觉的冷凝出来,长阙稳了稳心神,老实道:“下君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意思?”长阙在清池宫资格最老,甚至比凤染也要来得长久,怎会不知道柏玄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那时候下君还只是这祁连山脉里的一颗松树精怪,还未修成仙,不过在下君被古君上神招入清池宫前,柏玄上君就在了,好像是在天后去了天宫,古君上神带着小神君回这里时,柏玄上君也一起回来的。”长阙顿了顿,仔细回忆:“后来古君上神常年在外仙游,这里便交给柏玄上君打理,外界中人一直以为清池宫是古君上神建下的,其实不然,当初天后离去后,此处便废掉了,这座清池宫是柏玄上君后来重新修建的,只不过清池宫很少有仙君踏足,所以这件事并不为外人所知。” 清池宫的守护阵法明显是上神之力才能布下,天启一直以为是古君,如今……他才明白,清池宫从来就不止古君一个上神。 长阙话音落定,天启突然抓住小蛟龙,转身朝隔壁的小屋走去。 轰然声响,木门被推开,天启站在门前,神色缓缓凝住。 比起隔壁干净简朴的布置,这间里面绝对算得上奢华,即便是尘封数百上千年,也可以看出当初主人耗下的心力。 天启慢慢走近,眉头一点一点皱紧。 北海深处的龙涎香,万年梧桐树雕刻而成的毛笔,孕养千年才得数滴的玄英石墨静静的被置放在绛紫的案桌上。 即便是天宫也难得有如此浪费的布置,可这不是最重要的,重点是,这上面全都是上古惯用的东西。 天启的眼落在案桌一角的茶炉上,端起闻了闻,眼眯了起来,清甜微甘,是上古喜欢的口味。 他回转头,屏风上挂着几件不大的衣袍,纯黑浅白的色彩,花纹简单,古朴大方,是上古一向的风格。 他几乎不用再继续看,就比谁都明白这间房的布置出于谁的手笔,整个上古界,只有那个人会比上古自己更了解她。 他垂下头,看着手间的小蛟龙,苦笑一声,也只有他,才能雕出这种神力充沛、活灵活现的木雕来。 天启无比憎恨自己的好记性,才会在一眼间就看出了这只蛟龙的来历来。 他若是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会更好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