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忙碌、紧张,而又极其重要的一天开始了。 他不能再在屋子里枯坐了,得开始他一天的工作了。 他熄灭了手上的烟蒂,揉了空烟盒站了起来。 刚站起,头为之一昏,他连忙扶住了椅背。 一夜没睡,再加之苦思,抽了整整一包“老刀牌”使得他头昏沉沉的,嘴里发苦。 他洗了个脸,漱了漱口,就要出去。 忽然想起了几上的烟灰缸。 待会儿他走了,潘小凤一定会来。 潘小凤只一看见满满的一烟缸烟蒂,还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 一旦潘小凤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儿,她的心里一定不好受,自己苦,何必加重她心里的负担! 金刚又转回了身,把茶几上都收拾干净了,不愿意让潘小凤看见,也都清理了,然后走进卧室,床上弄了个睡过的样子。 等他都收拾好了,自己看看没有什么破绽了,刚要走,忽听外间有动静,有人进了精舍。 金刚忙走出卧室一看,他为之一怔。 是潘小凤,打扮朴素淡雅,手里还端着一个漆木盘,盘里放的赫然是热腾腾的早点。 潘小凤也微一怔,旋即带着甜笑走了过来:“你可都起来了?” 金刚掩饰地笑道:“今儿个是什么日子,还能赖在床上委窝子,你不起得比我更早。” 潘小凤含情脉脉一瞥:“我是专为你起来的——” 她把漆木盘放在了几上,接着说道:“这是我亲手做的,来,咱俩一块儿吃。” 最难消受美人恩。 而金刚如今除了硬着头皮消受以外,别无他法,他也没什么好说的,只得坐了下来。 潘小凤伺候得他无微不至,给他盛这个、盛那个,给他夹这个、夹那个。 金刚不能不感动,也不能不承认,潘小凤的手艺真不错。 他绝没想到,像潘小凤这么一个养尊处优,娇生惯养的女儿家,会有这么好的手艺。 他由衷地赞不绝口。 潘小凤喜上眉梢。 金刚吃了一顿早点,很舒服的一顿早点。 潘小凤很体恤人,知道金刚忙,话没多说,人也没多坐,端着漆木盘又走了。 金刚也没敢多耽搁,他出了屋,去找牛通,后院一夜平静无事。 从后院到前院,前院里不少工人在忙着搭戏台,搭棚子,楚庆和带着几个人正在照顾着,一见金刚来到,忙迎了上来,满脸堆着笑:“金爷,早啊!” “早,”金刚道:“怎么,戏在这儿唱?” “是啊!” “我还当在别的院子里,戏台早搭好了呢,既是在这儿唱,怎么迟到今天才搭台?” 楚庆和忙道:“这是咱们总管的意思,总管说搭早了碍事,反正只要人多,一上手抢着也能搭好了。” “倒也是,”金刚点了点头:“只要不耽误事儿就行了。” “您吃过了?”楚庆和转了话题。 “吃过了,客人还没来吧?” “还没有,恐怕也快了。” 楚庆和话说到这儿,忽一呶嘴儿:“您瞧,收礼的桌子正往外抬呢!” 金刚往楚庆和呶嘴的方向望了过去,只见莫一青正带着几个人,抬着两张茶几也似的长桌往大门走。 金刚道:“今儿个还会有人送礼么?” “普通寿礼是早几天就送过了,不过也有些远道儿的客人是自己带着礼来的。” “嗯,这倒也是,你忙吧,我各处看看去。” 他走开了。 楚庆和不住的哈腰恭送。 金刚先到了西跨院,西跨院正式忙上了,厨房里“嗤”、“擦”地直响,油烟弥漫。 戴天仇背着手在院子里走动着,他看见了金刚,立即迎了过来:“一哥早。” “兄弟早,”金刚道:“没什么事儿吧?” “没事儿,”戴天仇含笑道:“昨儿晚上,他们几个还跟我聊了大半夜呢!” “呃?怎么样,很融洽?” 戴天仇点了点头,含笑道:“天南地北,荤的素的,什么都聊,每一个都很健谈,我可真增长了不少见识,这些东西都是书本子上学不到的。” “你这是等于在社会大学里听了一堂课。” “可真一点儿也不假。” “兄弟,留点儿神,不管谈得多么融洽,对他们还得留点儿心眼儿,提防着点儿,尽管他们是忠义‘洪门’中人,毕竟跟咱们的立场不同,他们看的只是一点,咱们看的却是全面,得防他们临时变卦,坏了咱们的计划。” “一哥的意思,是让我进去盯着点?” “那倒不必,你只防着他们有别的行动就行了,要是他们在饭菜里做手脚,我自然能防患于未然的。” “一哥准备检查饭菜?” “我已然安排好人了,潘九的亲信,他自会小心,万一出点什么纰漏,也扯不到咱们头上来。” “一哥高明。” “好了,”金刚笑着拍了拍他:“自己弟兄,干嘛说这个,你忙吧,我到东院看看去。” 金刚离开了西跨院,打算到东跨院去,可是刚到前院他就碰见了虎头老七。 虎头老七换了一套衣裳,似乎也刻意地刀尺过,美上加美,艳光照人,有她往前院,前院的一切都为之黯然失色。 大姑娘够美、够艳。 潘小凤也够美、够艳。 可都不如虎头老七那少妇的风韵动人、醉人,她一抬手,或是一颦一笑,或是秋波一转,都能把人的魂勾了去。 可就没能把金刚的魂勾去。 金刚笑着道:“七姐让人神摇目眩。” 虎头老七那丰润诱人的香唇边,浮现一抹轻微甜笑:“算了吧,别口是心非的给你老姐姐灌迷汤了。” “七姐,天地良心……” “怎么,跟我赌咒儿哇,犯得着么,兄弟?” 这话话里有话,金刚微微地笑了笑,没敢接口。 “一夜工夫嘴上就跟抹了油似的,昨儿晚上吃了什么了?” 这话,话里更有话。 金刚不能不说话了:“七姐这是何苦。” “难道不是?” “天地良心……” “怎么,又来了。” 金刚苦笑摇头:“七姐,我算是服了你了。” “真服了我了倒好了。” 虎头老七美眸转动,瞟了他一下。 金刚正感到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见大门口方向,莫一青像阵风似的奔了进来,手里拿着一份名帖。 金刚忙道:“来了贵客了。” 莫一青像阵风似的奔了进去,一转眼工夫,潘九、赵霸天,后头跟着莫一青,匆匆忙忙的迎了出来。 金刚道:“这样迎宾法,足见来客是大有来头啊。” 说话间,潘九、赵霸天等已出了大门,然后,从大门外接进三个人来。 这三个人,前头一个四十岁上下,五短身材、穿西装、打领结、唇上留着小胡子,一看就知道是个日本人。 后头两个,装束、打扮跟前头一个差不多,身材、仪表可就大不相同了。 后头那两位硬是唇红齿白,风度翩翩的美少年,不但是唇红齿白,简直是皮白肉嫩。 这三个人,看得金刚一怔。 他一眼就看出来了。 前头一个,是日本领事田中一郎。 后头那两位,大名鼎鼎,却栽在他金刚手里,日本“黑龙会”的艳、悍特工,川岛芳子跟秋子。 只听虎头老七道:“日本人,后头那俩怎么母里母气的?” 金刚道:“许是自小在女人堆里长大的。” “那还好了,别是‘相公’吧!” 金刚暗一皱眉,想笑,可是他又忍住了。 潘九、赵霸天热络地陪着小胡子日本领事田中一郎,一路有说有笑的。 后头那两位,却是目不斜视。 正好,金刚跟虎头老七并着站在画廊上,那两位都没瞧见金刚,在潘九、赵霸天的陪同下,很快地经过前院,进了后院。 “这三位客人特殊。”金刚道:“根本就没往大厅让。” “你忘了,日本人,大买卖。” “没忘,只是,是他们求咱们,又不是咱们求他们,也犯不着这样啊!” “谁求谁呀,干柴烈火。” “七姐好比喻。” “可不是么,难道错了?” “这要是让二当家的听见……” “可惜他没长着一对顺风耳。” 金刚改了话题:“客人陆续来了,我不能站这儿闲着,得去照顾照顾了。” “你去吧,”虎头老七道:“只不来堂客,就没我的事儿。” 这倒是实话。 金刚走开了,看看虎头老七没留意他,他拐个弯儿又去了西跨院,把消息送给了戴天仇,然后才折向了东跨院。 东跨院里没什么动静。 不到上戏的时候,就没这些戏班子的事儿。 先见到了马六姐,头一句话,金刚就说:“六姐,你旗下的大将到了。” “我旗下的大将,您是说——” 马六姐不免错愕。 “金姑娘。” 。她?!”‘要不是手捂得快,马六姐差点叫出声来:“川岛芳子!她、她、她……” “跟她一块儿来的还有秋子,跟日本领事田中一郎。” “好哇,总会碰面的,看她怎么见我。” “有什么不好见你的,你能把她怎么样?六姐,她们俩都是男装,你认不出她们的,懂么。” 马六姐怔了一怔,点头道:“我懂了,可是……” “不管那么多,除非她们先跟你打招呼,要不然你就装着不认识她们就对了。” “好,我听您的。” “我不去见小妹了,待会儿你告诉她一声,事情怎么样,全在她的唱做了。” 交待过了马六,金刚又折回前院,进前院他看见莫一青、赵霸天陪着三个人进了后院。 那三个,只看见了背影,虽是背影,金刚已看出,那是二老一少。 他把不远处一名汉子叫过来一问,才知道来大是大当家的跟三当家的,还有大当家的少爷。“三义堂”的三个头儿齐了。 日本方面的人也到了。 好戏恐怕要开锣了。 金刚唇边浮现起笑意,笑得有点冷。 □ □ □ 客人陆陆续续的到,都被让进了前大厅。 后花厅,只有八个人。 。三义堂”的三个当家的,大当家的少爷、赵霸天、田中一郎、川岛芳子、秋子。 八个人各自落了座,赵霸天站在一旁,大少爷站在大当家的身后。 田中一郎摸摸小胡子,用带着日本调儿的中国话开了腔:“三位既已齐了,本人也可以郑重宣布了。” 一指身左的川岛芳子,道:“这位不是本人的一等秘书。” 又一指秋子道:“这位也不是本人的二等秘书,她们两位都是鄙国黑龙会的干员,这位是川岛少佐,在贵国名叫金碧辉,这位则是少佐的得力助手宫本少尉。” “呃。”三位当家的、赵霸天、大少爷都直了眼,尤其是大少爷,盯着川岛芳子、秋子不放。 川岛芳子看也没看大少爷一眼:“‘黑龙会’派本人来见三位,可见‘黑龙会’跟‘三义堂’的合作,是多么被重视,多么诚恳。” “是、是、是。” 潘九一连欠身答应。 那位“三义堂”大当家的宋山,则一脸的惊喜激动色,离开座位向着川岛芳子一抱拳:“川岛少佐……” 川岛芳子冷冷道:“为了保密,以及以后方便称呼,宋大当家的还是叫我金姑娘好。” “是、是、是。”宋山没口地答应:“金姑娘,金姑娘。” 川岛芳子西装革履,男人打扮,却让人叫她金姑娘,未免有点滑稽,可是在座谁都没笑。 “金姑娘,对您的大名,我们兄弟三个可是如雷贯耳久仰了。” 川岛芳子突然笑了,笑得是那么娇媚:“呃,大当家的知道我?” “何止是知道。”宋山像吃了兴奋剂似的,眉飞色舞,唾沫四溅:“对您这位‘黑龙会’的顶尖儿人物,我们兄弟三个是早想拜识了,可是恨只恨一向福薄缘浅。” “可不么,”三当家的孙万突然插嘴道:“我们兄弟三个做梦也没想到,这档子事会是金姑娘您亲自出马,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大小事儿,全凭金姑娘您一句话了。” “对、对、对。”潘九道:“今儿个是潘九的贱辰,没想到金姑娘亲自到来,潘九的造化大了,待会儿非好好敬金姑娘两杯不可。” 川岛芳子浅浅的笑了笑:“承蒙‘三义堂’三位当家的看重,应该是我的荣宠,既是全凭我一句话,咱们双方的合作,就这么一言为定了。” 宋山、潘九、孙万异口同声:“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当然一言为定。” 田中一郎面泛喜色,忙道:“既是三位毫无异议,咱们这就签约缔盟吧。” 他手伸进上衣里,似乎盟约早就准备好了。 川岛芳子却伸手一拉:“田中样,用不着签什么约了。” 田中一郎一征:“少佐—” 川岛芳子道:“‘三义堂’三位当家的个个英雄盖世,在这华北一带,都是响当当的人物,中国的江湖好汉我清楚,轻死重一诺,一言九鼎,天大的事,只凭一句话也就够了,对他们是不用签什么约的。” “对、对、对极了。”宋山一拍大腿,唾沫星儿又四下飞溅了:“金姑娘可真够了解咱们的,不用签什么约,我们兄弟三个既是点了头,就是刀架在脖子上,也绝无更改了!” 川岛芳子瞟了田中一郎一眼:“田中样,你看是不是。” 田中一郎笑得有点不自在,点头道:“那最好不过,那最那不过。” “小秋。”川岛芳子看了秋子一眼。 秋子立即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银票。 川岛芳子接过来递给了宋山,道:“刚才门口的礼,是我私人承送二当家的寿礼,这则是‘黑龙会’对‘三义堂’的一点小意思,还请三位笑纳。” 宋山接过去一看,哇,硬是十万块大洋,他直了眼:“这,这……” 潘九跟孙万也看见了,潘九忙道:“这,这怎么好,太重了,叫我们兄弟怎么敢收。” 川岛芳子道:“三位要是不收,那是见外,也显得三位没有跟‘黑龙会’合作的诚意,区区十万块大洋,算得了什么,只要往后彼此合作愉快,三位得到的又何止这小小数目?连整个华北,甚至于整个中国都可能是三位的。” “那——”宋山还真舍不得不要,忙道:“却之不恭,恭敬不如从命,我们兄弟就敬领了,金姑娘您放心,我们兄弟既蒙‘黑龙会’这么抬爱,就是把命卖了也是应该的,赴汤蹈火、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 川岛芳子道:“谢谢三位,我原就知道这种人物最好合作,咱们就这么说定了,细节等稍后再谈吧!” 宋山那位大少爷突然上前一步,哈着腰,满脸赔笑:“金姑娘愿不愿意到处看看?” “好啊,”川岛芳子娇媚一瞟,含笑道:“大少愿意做个向导吗?” “理应奉陪。”宋大少爷骨头都酥了,不知道哪儿学来的洋礼节,他弯腰抬起左臂。 川岛芳子娇媚一笑,把手搭在宋大少爷的左手上站了起来。 天,宋大少爷一阵激动,连手都抖了起来。 可是川岛芳子似乎没觉出,带着秋子跟宋大少爷往外行去。 宋山大乐,向着田中一郎道:“咱们聊,咱们聊。” 他们聊上了。 川岛芳子、秋子跟宋大少则走出了后花厅。 □ □ □ 潘府后院的景致是不错,川岛芳子一趟走下来,赞不绝口。 宋大少爷可说了话:“我二叔这儿不能算错,可是还不够好,金姑娘什么时候有空,到我家去看看。” “呃,那一定比二当家的这儿还要好。” “当然,要是两下里一比,这儿就没什么看头了。” 宋大少爷眉飞色舞,傲然自得。 “既然双方谈定合作,往后见面的机会多得很,我一定会到府上看看的,说不定我随时会在府上住两天呢!” 宋大少爷大喜过望:“欢迎,欢迎,只怕请不到,那是再好也没有了,我回去后马上为姑娘准备住处,随时恭候芳驾玉趾降临。” “宋大少爷不但热诚好客,还真会说话啊!” 宋大少爷魂儿都没了,他恨不得接着川岛芳子的口水咽下去,可惜他不敢轻举妄动。 正这儿谈笑着,一阵胡琴声随风飘送过来。 川岛芳子一凝神道:“咦,这是——” 宋山忙道:“二叔请来的戏班子,都是京里来的名角,就在东跨院。” 川岛芳子兴奋地道:“呃,太好了,我很喜欢京戏,能不能过去看看?” “金姑娘也爱中国的京戏?” “何止爱,”川岛芳子明眸一转,娇媚横生,“我是个标准的戏迷呢!” 秋子道:“我们姑娘不但爱戏,而且懂戏,她对京戏的造诣,可不输于内行啊!” “呃,太好了,待会儿金姑娘吊吊嗓子。” “到时候看情形再说吧,来的都是名角,我怎么敢献丑,岂不是井边打水江边卖,孔夫子门前卖文章么。” “金姑娘太客气了。” “咱们快过去吧。” “是,是,请。” 宋大少爷如奉纶音,陪着川岛芳子往外行去。 三个人到前院。 金刚不在前院。 三个人进东跨院,却头一个看见了马六姐。 川岛芳子为之一怔。 秋子急示意。 川岛芳子停了步,指指不远处的马六姐,道:“宋大少爷,那位是——” “呃?她叫马六,三义堂堂口里的,专管天津卫的花档!” “呃?原来她也是‘三义堂’的人。” “怎么,金姑娘认识她?” 川岛芳子倏然一笑:“何止认识,麻烦大少爷把她请过来一下好么?” “好、好,当然好。”宋大少爷连忙答应,然后向马六姐扬起了手:“马六,马六。” 马六姐闻声转头,一眼就看见了宋大少爷,她一怔,三脚并成两步赶了过来,一哈腰,赔上满脸笑:“大少爷,您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会儿了,”宋大少爷一指川岛芳子,道:“见见,这位是——” 川岛芳子截了口:“六姐还认得我么?” 马六姐得过金刚的指示,此刻她装了糊涂,凝目望着川岛芳子,一脸茫然:“恕我眼拙,您是——” “忘了,六姐。”川岛芳子笑笑道:“四喜班住的金姑娘。” 马六姐一下子瞪大了眼:“怎么说,你,你是——”秋子道:“这儿还有个小秋呢!” “哎哟,我的天,”马六叫了起来:“果真——我的姑娘,当初你怎么不声不响的就没了影儿,可没把我急死。” “怎么,”宋大少爷这会儿才定过了神:“马六,这位就是当日‘四喜班’住的金姑娘?” “是啊,怎么,您不知道啊!” “我要是知道还问你,该死,你怎么不早说。” “大少,我也是刚看见金姑娘才知道的。” “你扯到哪儿去了,我是说当初你怎么不早告诉我,金姑娘是这么一位天仙化人似的姑娘。” 马六姐还没有说话,川岛芳子已经把话接了过去:“哟,大少这是捧人呀,还是损人哪!” 川岛芳子这句话,本来是很平常的一句话,可是这句很平常的话却听急了宋大少爷,宋大少爷脖子上的筋都蹦起来了:“金姑娘,天地良心,我怎么敢损你,我这是掏心窝子的话,真说起来,我还觉得天仙化人这四个字形容得还不够呢,你要是不信,我可以赌咒。” 说着,他抬起了手,意思真要赌咒。 川岛芳子用她的手,把他的手按了下来。按得宋大少爷像触了电似的,川岛芳子又加上娇媚一瞟,宋大少爷魂儿更是飞上了九霄云外:“哎哟,说着说的,干吗这么认真哪,瞧您急的。” 宋大少爷让定身法给定住了,圆瞪眼、嘴半张,那付德性要多好看就有多好看。 马六姐暗道一声“恶心”,说了话:“金姑娘,你们主婢俩怎么这身打扮,跟我们大当家的少爷到二当家府来了?” “怎么,六姐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 “潘二当家的寿诞,贺客里有日本人来谈生意,这,六姐不知道么?” “这我知道啊,可是——” “六姐,我就是日方的代表。” 马六姐真一怔,怔得是川岛芳子会说实话:“怎么,金姑娘,你会是日方的代表?” “怎么,六姐没想到?” “瞧你说的,我怎么会想得到。” “不对吧,六姐。”川岛芳子瞟了马六姐一眼:“当初在‘四喜班’,你派弟兄对付过我,这不是表示你已经知道我是日本方面的人了么?” “这,这……”马六姐一时还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幸亏她反应快,窘迫一笑道:“既然金姑娘你想到了这一点,我也不便再装糊涂了,当初是没想到‘三义堂’会跟日本方面谈生意,要不然,我就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动你啊,大人不计小人过,你千万包涵,千万包涵。” “各为其主,我倒不便怪六姐,只是为人做事,目光不妨看远点儿。” “是、是、是。” 马六姐只有委屈自己,满口的应道。 川岛芳子似乎也不便太甚,目光往几间屋子里一瞟:“听说戏班子都是从京里请来的,名角儿不少。” “是的,是的,要不要过去看看?” 马六姐自是乐得趁机摆脱。 “我就是在后院听见他们吊嗓子,想过来看看,我好这个。” “呃,那好极了,你请,你请。” 马六往里让。 川岛芳子拍了宋大少爷一下:“大少,咱们过去看看吧!” 宋大少如大梦初醒:“嗯,啊。” “走吧!” 川岛芳子拉着宋大少爷,向几间屋行去。 马六姐自是亦步亦趋地陪着。 马六姐经验够,人又是玲珑心窍,她把川岛芳子带到了韩庆奎班的屋,韩庆奎等正帮着大姑娘吊嗓子呢,马六姐进屋一拍巴掌叫道:“诸位,诸位,我们二当家的贵客金姑娘,大当家的少爷来看诸位来了!” 大姑娘何许人,入耳一声金姑娘,立即明白,当即跟着韩庆奎迎了过来。 韩庆奎哈了腰:“大少爷,金姑娘。” 马六姐一旁道:“这位是韩班主,这位是方玉琴方老板。” 川岛芳子道:“呃,原来是韩庆奎韩班主的班子。” “不敢,您多关照。” “对韩班主的班子,我是久仰了。” 川岛芳子说着话,上前拉起了大姑娘的手,一双眸子盯在大姑娘脸上,含笑道:“对方老板,我更是久仰,方老板是青衣祭酒,早就想听听方老板的戏,可惜一直没机会,没想到今天在潘二当家府有机会一饱耳福了。” “好说,您抬爱,多关照。” 大姑娘简单几句,既从容,又得体。 “别让我耽误了诸位的正事儿,诸位忙吧,我边儿上看看。” 有了她这句话,大姑娘又吊嗓子了。 川岛芳子跟宋大少爷坐在一边听。 宋大少爷是个只认“色”的家伙,听不出什么来。 川岛芳子可是不住地叫好。 显然,川岛芳子她真懂戏。 大姑娘唱的也的确不逊内行。 坐了一会儿,宋大少爷催促着川岛芳子走了,韩庆奎、大姑娘、马六姐一直送到院门。 望着那三个的背影,大姑娘道:“川岛芳子跟她的助手宫本秋子。” “可不。”马六姐道。 “果然不愧为艳谍。” “是够艳的,您瞧,那小子跟侍候亲娘祖奶奶似的。” “这也是她一贯的伎俩,六姐,让大哥知道一下。” “怕金爷早就知道了。” “我是说,让大哥知道一下,她来过咱们这儿了。” “嗯,对,我这就去。” 马六姐匆匆地走了。 大姑娘跟韩庆奎转身进去了。 马六姐在大门口找到了金刚,金刚正跟楚庆和在一块儿,一看见马六姐,心知有事,藉个故走开了。 马六姐跟金刚碰了面,把川岛芳子去过东跨院的事,告诉了金刚。 金刚静静听毕,只说了一句话:“我知道了,六姐忙去吧!” 马六姐没想到金刚这么轻描淡写,微微一愕道:“您看她往东跨院跑,是——” 金刚道:“她好戏,六姐,她对戏的造诣,恐怕不逊于内行。” 马六姐道:“刚才她自己也这么说过,我原以为是她的藉口,这么说来,她并没有什么别的意图了。” “应该没有。” 金刚道:“不过这种事原就是而虞我诈,虚虚实实的,我还是会提防的。只是六姐,你更要多提防,说不定她已经对你动了疑了。” 马六姐一惊道:“怎么会?” “六姐对付过她,忘了?” “呃,原来您是指那回事儿啊,刚不是告诉您了么,我已经编了词儿跟她解释过了,她并没有深究。” 金刚微一摇头道:“六姐老江湖了,怎么说话跟初出道的人似的,我不信六姐的解释能让她满意,六姐别忘了,日本人是看准了步子才下这着棋的,‘三义堂’不是那种对付日本人的组合,所以他们才会找上‘三义堂’谈合作。” 马六姐脸有惊容,道:“这一点我可没想到,那糟了,您看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办法,万一潘九他们哪个问起来,你就说花档归你负责,金碧辉在一枝香闹出了乱子,而且跟溥仪有关,你怕追查起来把三义堂牵涉进去,不得不下手对付她,这么说想必能让潘九他们满意。” 马六姐笑了,一挑大拇指道:“还是您行……” 金刚笑道:“六姐别捧我了,眼前事儿已经是紧锣密鼓了,六姐忙去吧。” 马六姐答应声中走了。 又一拨宾客进了门儿,金刚迎上去招呼去了。 这一拨宾客里有两个人,看得金刚微一怔。 这两个人,一个是侦缉队的杨队长杨头儿,多少日子不见杨头儿了,杨头儿人瘦了不少,脸色也有点苍白,像是害场大病才好似的。 另一个则是个白胖小胡子,穿长袍马褂儿,头戴呢帽,手里还拿根“司的克”,一付中国绅士派头。 这位金刚更熟,是杨头儿的上司,军警联合稽查处的处长莫子玉莫处长。 怪不得能让不可一世的侦缉队长杨头儿亦步亦趋,唯恐不周的跟随着。 莫子玉也来给潘九贺寿了。 以莫子玉的身份、地位来说,他大可不必如此降尊纡贵。 但是以莫子玉的职责来说,他是必得来走这一遭,只因为他的职责跟地面上的黑社会,脱不了干连,军警联合稽查处维持地方上的治安,办起大小案子来,是少不得要跟这些个龙蛇打交道的,这种关系一定要在平常先行建立起来,到时候才能运用自如。 就在金刚这微一怔神工夫,莫子玉跟杨头儿也看见了金刚。 两个人先都是猛一怔住,然后莫子玉笑着赶了过来:“喝,真巧了,没想到在这儿会碰见兄弟你啊!” 处长称兄弟的人,杨头儿焉能不巴结,还唯恐巴结得稍迟,杨头儿也赶了过来,满脸笑,鞠躬哈腰的:“金少爷,许久没见了,您好啊!” 莫子玉道:“怎么,你们认识?” 杨头儿紧张地忙望金刚。 金刚笑着道:“我一天到晚在外头跑,难免跟队长这种人物磕头,一直承蒙杨队长照顾,我还没机会跟莫大哥说呢!” 杨头儿脸色松了,满脸是喜意与感激之色:“您好说,您好说。” 莫子玉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儿,自己人还用客气,你是我的兄弟,他不照顾你照顾谁,往后有用得着他的地方,知会他一声就行了。” “是,是,是。”杨头儿忙道:“处长说得是,往后有用得着的地方,您只吩咐一声就行了。” “行了,”金刚道:“有你杨队长这句话就够了,吩咐我不敢当,既是自己人,往后总得多仰仗是真的。” “这是什么话,”杨头儿急急道:“您这么说不等于骂我么。” 莫子玉笑着拦住了杨头儿:“行了,你也别说什么,往后只记住,我有这么一个兄弟就行了。” “是,是,处长,您放心就是。” 莫子玉转望金刚:“琐碎事儿穷忙,许久没上家去了,老爷子安好?” “他老人家上保定去了。” “呃,什么时候去的,我怎么不知道?” “事远门儿,走亲戚,老人家不让惊动朋友们。” “唉,老爷子也真是,别人不让知道,怎么着也该跟我说一声啊。这样,兄弟,等老爷子回来,千万告诉我一声,让我给他老人家接个风。” “要陪客么?” “还少得了你?” “行,这事我一定办到。” 莫子玉笑了,金刚也笑了,杨头儿也陪着笑。 莫子玉忽问道:“怎么,兄弟,你也来凑热闹,给潘九爷贺寿?” 金刚微一摇头道:“不,大哥,我现在是‘三义堂’堂口里的人。” 莫子玉、杨头儿猛一怔,莫子玉诧声急道:“这,这又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你这是干什么?” “说来话长,待会儿咱们找机会慢慢聊,大哥先进去坐吧!” 莫子玉诧异地看了金刚一眼:“好吧,那咱们就待会儿聊。” 莫子玉带着杨头儿往里去了,自有人招呼着往待客厅行去。 金刚望着莫子玉、杨头儿不见,吁了一口气,转身要走,忽听一个脆生生的话声传了过来:“金少爷。” 这一声带着多少的惊喜,金刚一听就知道是秋子叫他,他心里猛跳了一下,可是,他装作没听出来,循声找去,找到了,画廊上,三个人,川岛芳子、秋子、宋大少爷。 望着男装的川岛芳子、秋子,金刚错愕了一下,然后猛然惊喜,叫:“小秋!” 他跑了过去。 川岛芳子激动,还带点不安,眸子里是两道炙热的目光,但当金刚跑到近前的时候,她已经恢复了平静,含笑说道:“好久不见了,你好啊。” 金刚表现得则仍是一脸惊喜与激动之色:“小秋,金,金姑娘,你们怎么会在这儿?” 宋大少爷冷冷接了口:“金姑娘怎么不能在这儿,她是‘三义堂’的头一号贵宾,你就是掌花、赌两档的小金吧?” 金刚故作茫然:“是的,你是……” “怎么,连我宋大少爷都不认识。” 宋大少爷语气不对,显然,他是看在眼里,心里有点不大痛快。 “呃,”金刚“恍然大悟”,道:“原来是大当家的少爷。对不起,大少爷,我没见过您,所以不认识!” 宋大少爷冷哼一声,刚要再说。 秋子那里说了话:“宋少爷,金少爷跟我们姑娘老早就认识了,而且是好朋友,您怎么好跟他这样说话呀。” 宋大少爷不可一世,可就吃小秋这一套,立时涨红了脸,嗫嚅了半天才道:“小秋姑娘,我没别的意思。” 川岛芳子说了话:“小秋,不许在宋少爷面前放肆。” 秋子嘴儿一噘道:“我怕宋少爷不知道金少爷是您的老朋友,告诉宋少爷一声,有什么不对。” 宋大少爷忙道:“说得是,说得是,金姑娘千万别怪小秋姑娘,她是一番好意。” 川岛芳子明眸转动,含笑道:“只要宋少爷不见怪,我就放心了。” 目光一凝,望着金刚接问道:“听宋少爷的口气,金少爷是‘三义堂’的人。” 金刚道:“我是蒙三位当家的垂顾,刚进‘三义堂’没多久。总觉得老这么混下去混不出个出息来,所以才打定主意进了‘三义堂’。” 川岛芳子道:“金少爷进‘三义堂’是进对了,要不然咱们也不会在这儿碰着面了。” “说得是,金姑娘是来贺寿的?” “是啊,三位当家的真客气,尤其这位宋少爷,一直陪着我到处看。” “金姑娘要是跟‘三义堂’交往久了,会发现‘三义堂’上下对人都很热诚。” “这个我现在已经发现了。” 她瞟了宋少爷一眼。 宋少爷混身为之一软。 金刚道:“对了,我想起来了,马六姐原也是‘三义堂’的人。” 川岛芳子道:“我刚才碰见过她了。” “呃,打招呼了么?” “打了,熟朋友见了面,还能不打招呼。” “马六姐恐怕很尴尬。” “怎么?” “早知道金姑娘今天会是二当家的贵宾,当初说什么她也不敢动金姑娘。” “过去的事儿了,还提它干什么,”川岛芳子淡然一笑:“谁又不是神仙,能预卜将来。” 宋大少爷显得有点不安,想说话,却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刚看在眼里,心里明白,轻咳一声道:“让宋少爷陪着两位到处走走吧,我还得照顾内外,不能陪两位了,两位住在哪儿,等明天我去看两位去。” 川岛芳子道:“金少爷请忙吧,我刚到天津,还没固定的住处,等安顿好后我再来请金少爷。” 金刚道:“那就等以后再说吧,失陪了。” 他欠了个身,然后走开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川岛芳子眸子里像蒙上了一层薄雾! 宋大少爷干咳一声道:“金姑娘……” 川岛芳子定了定神,收回了目光,含笑道:“还有哪儿没看到,麻烦宋少爷带路吧!” 宋大少爷如奉纶旨,连声答应,陪着川岛芳子跟小秋,顺着画廊走了。 走完画廊,拐了弯儿,踏上了一条青石小径,川岛芳子忽然轻叹一声停了下来,只见她低着头在身上到处找:“怪了,我的手绢儿怎么不见了,刚还在身上呢?” “不要紧,我这儿有。” 宋大少爷很殷勤,要掏自己的手帕。 秋子道:“不用了,宋少爷,谢谢您了。我们姑娘是从不用别人的手绢儿的。” 宋大少爷脸一红,插在襟上的手没抽出来:“那……是掉在哪儿,我去找找看。” 他是说走就走,走上画廊,拐过去不见了。 川岛芳子眸子里又蒙上了薄雾。 秋子道:“少佐,你为什么支走他?” 川岛芳子道:“我在想,怎么那么巧又碰见了他。” “少佐是指金少爷?” “嗯。” “巧还不好么,这就是缘份。” “秋子,现在是谈正经事。” “少佐是说——” “他怎么会进‘三义堂’?” “难不成少佐是怀疑他——” “我也说不上来,更不知道是不是该怀疑他。” “少佐又怀疑他什么?” “我也说不上来,难不成他会是中国情报人员。” 秋子“噗哧”一声笑了:“少佐,你怀疑得太离谱了,怎么可能,根本一点可能性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