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行!”潘九道:“这才是我的好女儿——” “先别夸,”姑娘道:“我话还没说完呢!我可是只等过了明天,等明天过了,再有天大的事,我可绝不放小金,到那时候你们谁也别再找我说话,谁要是找我说话,别怪我把天都闹翻过来。” 潘九哈哈大笑:“姑奶奶,你都要把天闹翻过来,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找你说话呀!” 姑娘霍地转望赵霸天,道:“你在这儿,这话你可不是没听见。” 赵霸天身为“三义堂”的总管,是何等威风,何等神气。而如今他却是一点脾气也没有,忙道:“是,是。姑娘,您放心!干脆,后儿个一早,我就让他搬到二当家的这儿来,您看怎么样?” 姑娘娇靥上倏现喜意:“真的?这话可是你说的啊!” “我说的,绝错不了。跟姑娘您说话,我还能食言,也得有那个胆呀!” 姑娘喜得一蹦老高。 潘九摇头道:“霸天,你可真会巴结她啊!” 赵霸天道:“连您都得巴结着点儿,我还能不巴结。” 潘九大笑! 姑娘兴冲冲,喜孜孜地转望金刚。一双美目中异采闪动:“小金,你可也听见了。” 金刚道:“后儿个一大早我就来见姑娘,可是我恐怕不能搬来。” 姑娘的笑容马上在娇靥上凝住了:“谁说的!为什么?” “姑娘,我住在家里,上头还有老人家,不能那么自由;而且我进‘三义堂’的事儿老人家不知道,我怎么能好好儿的突然搬出来住。” 潘九点头道:“这倒也是——” 姑娘娇靥上的笑容没了:“什么这倒也是。我不管!赵总管,是你许给我的,你得给我个人。” 潘九笑道:“霸天,你自找麻烦,自己去坐蜡吧!” 赵霸天望着金刚道:“小金——” 金刚截口道:“总管,从后儿个起,我按时来见姑娘就是了,何必非搬来不可!” “这个——” “就是教姑娘什么,也有时有会儿,总不能白天夜里都教练哪!” 潘九又点了头:“嗯!这倒真是。” 姑娘跺脚道:“什么这倒真是。您要是再敢帮他说一句,我可要生气了。” 潘九忙道:“好、好、好,我不说,我不说。” 姑娘霍地转望金刚:“我不管你住在哪儿,也不管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我让你搬来,你就得搬来。” 金刚道:“姑娘,这我恐怕难以从命。” 姑娘脸色一寒:“你敢——” 她抓起身旁的鸡毛掸子,扬手就要打。 潘九脸色一沉,要拦。 金刚道:“姑娘,还没拜师呢!就要打师父么?” 姑娘手上一顿,突然扔了鸡毛掸子跳脚道:“我不管!话是赵霸天说的,我找赵霸天要人。后儿个一早小金要是不搬来,我就跟赵霸天没完。” 一阵风般,怒冲冲的奔了出去。 赵霸天怔在那儿。 潘九冲着赵霸天眨眨眼道:“霸天,你捅了马蜂窝了。” 赵霸天苦脸望金刚:“小金……” 金刚道:“总管,我说的是实在话。让我怎么教姑娘都行,没有必要非让我搬来不可。” “可是——” “总管,我掌管的是花、赌两档,我要是一天到晚都陪着姑娘,我的职责怎么办?” “那好办。” “总管,我不敢来分堂里的公事跟姑娘的事,哪样轻,哪样重,可是您总管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可是,话我又给说出口了,你这不是让我坐蜡么?” “我无意要让总管坐蜡,也不敢。只要三当家的跟总管不再多说一句话,我有办法让姑娘听我的。” “呃!”潘九忙道:“你有什么办法?” 金刚道:“二当家的现在不必问,请只管看着就是。我照我的办法行事,姑娘要是有一声闹,您唯我是问就是。” 潘九忙点头:“那最好,那最好,景阳岗这只吊眼白额大虫吓煞了人,我是巴不得快出个能打虎的武松。” 赵霸天不放心地道:“小金,你真有把握?” “总管,您要我怎么担保?我让二当家的唯我是问还不够么!” 潘九道:“够了,够了,我信得过小金。霸天你怎么这么糊涂,小凤什么时候服过人?她既然服了小金,她就准会听小金的,放你的一百二十个心吧!” 赵霸天吁了一口气,道:“全仗你了,小金。只别让我坐蜡受罪就行了,去吧!忙你的去吧!” 金刚要答应。 潘九一抬手道:“慢着!” 金刚道:“二当家的还有什么盼咐?” 潘九道:“后院你看过了!牛通安排得怎么样?” “没什么漏洞。不过,以我看后院出事的可能性不大,最主要的还是在前院。” 赵霸天道:“呃!为什么呢?” “拜寿也好,堂口也好,吃喝也好,大部分都是在前院,而且前院热闹的时候多,谁要是想干些什么,那才是好地方,好时机。” “对!"潘九拍了一下座椅扶手,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前头几个地方你都看过了?” “看过了。” “怎么样?” “暂时还没能看出什么,不过在明儿个深夜以前,我是绝不会放松一步的。” “对!好,多辛苦。我不会让你白忙白辛苦的,只要明儿个能平平安安的过去,我有重赏。” “谢谢二当家的。” “没事儿了,你忙去吧!” “是!” 金刚告辞出了密室。他走原路,上石梯的时候,刚近暗门,暗门就自动开了。金刚没料错,控制暗门开关的机钮,确实在某一段石阶上。 从甬道,出假山,到后院。他没再碰见那位任性、刁蛮的小凤姑娘,却碰见了牛通。他详细问过牛通所做的布署,略做交待之后,径自往前去了。 到了前院。偌大一个前院没什么人,虎头老七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没有看见她。 金刚心里悬念着大姑娘。西跨院那边有戴天仇负责。戴天仇是“地字二号”,他充分相信戴天仇不会办砸事,可是大姑娘那边就不同了,他放心不下。 他正打算上东跨院去,忽听有人叫他:“金爷!” 扭头一看,原来是楚庆和。他满脸堆笑地走了过来。 这家伙是个颇具心智,城府不浅的阴险小人,时刻都得提防。 金刚一定神,道:“楚管事,辛苦了。” “哪儿的话。分内事儿,谈什么辛苦,要说辛苦,你才是最辛苦了。” 楚庆和笑着到了近前。 金刚道:“说什么最辛苦,不也是分内事么?” “行,那咱们都不算辛苦。” 金刚一听这话也笑了。 楚庆和忽压低了话声:“后院看过了?怎么样?” “牛管事安排得不错,没什么漏洞。” “老牛在堂里是把好手,如今这后院管事委屈了他。听说过一阵子就要派大差事了。” “这前院管事可也委屈了你楚管事了。” “我是庸才,我是庸才,还仰仗金爷您多照顾,多提拔。” “这是哪儿的话。咱们还不是都一样。” “可不一样啊!金爷。兄弟我好比没实权的闲散京官,金爷您则好比独当一面的封疆大吏。怎么会一样呢!” “楚管事精明干练,总管府是个要地,也不能不借重啊!” “金爷高抬了,金爷高抬了。” 金刚懒得跟他虚情假意打哈哈。话锋一转,问道:“前头有什么动静没有?” 楚庆和微皱眉锋,摇了摇头:“到现在为止,什么也没看出来,也许还没到时候。” “也许还没到时候?” 楚庆和咧嘴一笑道:“金爷,大凡干暗事儿的,起头无不小心翼翼,尽量掩饰,等到起头这段工夫一过,他们自然而然就会露出点儿来了。” “呃!这是什么道理?” “您这是考我,您不会想不到,布防的这些人手,起头发现不了什么,等起头这段工夫一过,布防的十有八九多少会有点松懈,而干暗事儿的等的也就是这机会。您想,到那时候他们能不多少露点儿么?” 金刚听得心头暗震,他不能不承认,楚庆和说的是实情,也不能不承认,楚庆和探谙防守三昧,的确是个不容忽视的人。 他由衷地点了头:“楚管事高见,高见,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这么说,咱们是一刻也不能松懈了。” “不,要表面上松懈,实际上更加小心。要是真有干暗事儿的,总有个十之六七会上钩。” 金刚心头又一震,点头道:“一语惊醒梦中人。说得是,说得是,恐怕得赶快通知弟兄们。” 楚庆和嘿嘿一笑道:“我已经自做主张通知过了,连后院的老牛都通知到了。” “呃!”金刚抱拳道:“费心,费心,多谢了!” “费心?金爷,您这不是骂我么?只要你看得起,我是有一句自会说一句的。” 这话里有话。 金刚哪有听不出来的道理。目光一凝,道:“我刚进堂口,有不少事还摸不清,楚管事你要多指点,要是拿我金某人当朋友,也请别保留。” “是、是、是,承蒙金爷看得起,这是我的荣宠。就算把命舍了,对金爷您也要有个报偿。比如就拿眼前这件事儿来说吧——” “眼前这件事儿?” “您不知道我指的是哪回事儿?也许您是真不知道!本来嘛,这原不是您的主动。” “楚管事,你究竟是指……” 金刚胸中雪亮,可是他不能不装糊涂。 “兄弟我是指虎头老七。” 楚庆和压低了话声,挺神秘的。 “虎头老七?” “是啊!金爷。她最近跟您走得很近,是不?” 金刚道:“没有啊!全是堂里的事。” 楚庆和不自在地笑笑道:“也许您根本没当回事儿,所以您一点儿也觉不出什么。可是在我们这些局外人眼里就不同了,只觉得她极力地挨近您。” “这——我倒真没觉出什么来。难道有什么不对么?” “唉!谁叫您是刚进堂口,您不知道!您没当回事儿最好,虎头老七是咱们总管的人。” “呃!是么?” “一点儿也不假。咱们总管早就想沾她了,只是还没沾上手,如今她跟您走得这么近,要是让总管看出来,您想总管心里是个什么滋味儿。” “呃!原来如此。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啊!” “刚不是说了么?谁叫您是刚进堂口啊!总管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够精明也干不上这个总管了,只怕他早看出来了,所以一直没动声色,恐怕就是因为您刚进堂口,不明了内情;可是这情形要是任它长久下去,那您就不能算刚进堂口了,总管也不会不吭声。您说是不是?” “嗯!说得是,多谢楚管事指点。” “您这么说是见外,我也不敢当。如今,咱们都在一条船上,这年头儿单枪匹马走腿闯道吃不开了,有这么个安稳活身地儿混碗饭吃不容易,咱们不能自己把它弄砸了。您说是不是?” 金刚一脸凝重神色地点了头:“真是太谢谢楚管事指点了,看来往后我得离她远点儿。” “对了,金爷,天涯何处无芳草,哪犯得着跟总管争这一口?其实,凭您的条件还愁找不着更好的,您要是有意思,现成的,我马上能给您找一个。” “呃!哪儿的?” 楚庆和往东指了指。一脸淫邪的低低道:“韩庆奎班子里的名角儿,方玉琴。那妞儿美极了,准保够味儿。吃开口饭的就这么回事儿,只要钱、势占上一样,准保她乖乖的任您摆布。” 金刚暗暗一声冷笑,道:“楚管事可真是好眼力啊!” “怎么,您瞧见了?” “嗯!瞧见过了。” “怎么样?是不是——” “你楚管事说声‘好’的,还会错么?” 楚庆和微有得色,嘿嘿一笑道:“不怕您见笑!我楚庆和别的不行,瞧女人可是十拿九稳,真有那么一套.那个妞儿啊!多少个里挑不出一个来。只要能吃一口,赔上条命都值得。” 金刚笑了:“楚管事这是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 楚庆和咧嘴一笑道:“您取笑了!怎么样?您是不是有意思?” 金刚摇了头。 楚庆和为之一怔:“怎么,您,您没意思?” 金刚道:“我哪里是没意思!我是不敢有意思。” 楚庆和道:“不敢有意思?这话怎么说?呃!我明白了,金爷是说家里有未婚妻?唉!金爷,这您就太那个了,男人家哪有不偷嘴的,只要偷完了嘴,记住擦嘴。神不知,鬼不觉就行了。” 金刚笑道:“楚管事怎么一派过来人口吻?” 楚庆和笑道:“我用不着什么过来人不过来人,我到现在还没人管,怎么吃都行。” 金刚笑了笑,摇头道:“楚管事你弄错了,我倒不是怕什么家里的未婚妻,而是怕二当家的。” 楚庆和微微一怔道:“金爷怎么怕上了二当家的?这您放心,别人不知道我清楚,二当家的是向来不管这个的。” 金刚道:“楚管事又弄错了,我不是怕二当家的管这种事。” “您不是怕二当家的管这种事?”楚庆和讶然道:“那么您是——我想不出您还有什么别的好怕的。” 金刚道:“楚管事真是难得糊涂啊!这么精明个人,怎么连这点儿都想不透?我这么说吧!只一句,楚管事你就明白了,有这么好的货色,轮得到咱们么?” 楚庆和呆了一呆,道:“金爷是说,二当家的他会——” 金刚道:“有钱有势的大爷做寿,唱堂会的角儿进了房,这是屡见不鲜的事儿,听也不知道听过多少回了,我不信楚管事你没听说过。” 楚庆和又呆了一呆,道:“这我倒还真没想到,三位当家的都好这个。韩庆奎班子里既有这么个妞儿,二当家的恐怕一定不会放过。” “这就是喽。那么楚管事你说,这还轮得到我么?” 楚庆和赔笑道:“我没想到,我没想到,还是金爷您想的周全。不过不要紧,金爷您要是有意思,咱们再找,包在兄弟我身上。这回来的班子不少,角儿也不只那妞儿一个——” 金刚摇头道:“算了!多谢楚管事好意!我在这条路上混了不少时日了,见过的妞儿不在少数,等闲一流的我看不上眼,为这种货色冒风险,那也不值当。” 楚庆和微皱眉锋点了头:“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金刚道:“不管怎么说,楚管事这分好意,我会永远记在心头的,我还得到处看看去!楚管事忙吧!” 说完了话,他径自走开了。 望着金刚的背影,楚庆和薄薄的唇边泛起了一丝阴森笑意!低低地自言自语道:“虎头老七,你这番心思算是白费了。” 他带着那丝阴笑,转身也走开了。第九章金刚没再找虎头老七,他倒不是让楚庆和一番话唬住了,而是他没有必要非找她不可。 他去了东跨院。 东跨院的几个戏班子,差不多都安置好了,许是都在屋里,看不见几个人。 金刚刚进东跨院,可巧马六姐从一间屋里出来。一看见金刚,连忙迎了过来,道:“金少爷,差不多都安置好了。” “辛苦了,”金刚道:“韩庆奎的班子在哪间屋?” 马六姐压低话声道:“您要找三姑娘?” 金刚点了一下头:“嗯!” “您请跟我来。” 马六姐带着金刚往里行去,直奔正北一间大屋子。 外头看不见人,屋里也听不见什么声音,像是班子里的大伙儿都在歇息。 到了屋门口看,还真的在歇息,坐的坐,躺的躺,戏箱杂物占了屋子一半,挨着墙都是地铺。 韩庆奎跟大姑娘还有方玉琴三个人聚在一起,正在低声说话,像在商量什么事。 马六姐在门口轻叫了一声:“韩班主,金少爷来了!” 马六姐说金少爷而不说龙爷,一方面是防韩庆奎的班子里人多嘴杂,另一方面也是防隔墙有耳。 韩庆奎、大姑娘、方玉琴三人立即停止了谈话,站了起来。坐着的,躺着的也都有了动静,要起来。 金刚忙道:“班主,让大伙儿歇息。” 韩庆奎一抬手道:“你们歇息吧!” 大伙儿坐着的又坐下了,躺着的也又躺下了。 金刚跟马六姐走了过去。 韩庆奎一抱拳,道:“金少爷!” 方玉琴也见了个礼:“金少爷!” 金刚深深看了方玉琴一眼,道:“这位恐怕才是真正的方老板吧!” 韩庆奎道:“您好眼力。” 金刚道:“马标的福气比我的眼力要好得多。” 方玉琴粉颊一红低下了头。 大姑娘瞟了金刚一眼:“大哥什么时候这么会说话了。” 金刚道:“我早就会说话了,不会说话岂不是成了哑巴?” 韩庆奎跟马六姐都笑了。 韩庆奎拉过了凳子:“金少爷、六姐,请坐!” 金刚坐了下去,也招呼马六姐坐下。坐定,金刚凝目望向大姑娘:“小妹,你告诉我,你这么做目的何在?” 大姑娘道:“我——” “我要听实话。” “我还没说呢!你怎么知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金刚正色道:“小妹,这不是闹着玩儿的,现在的情形跟刚才又不同了,一个不好就会惹出大乱子来。” 马六姐忙道:“怎么了,金少爷?” “六姐先别问,让她告诉我她的打算再说。” 大姑娘道:“你用不着唬我,我的胆——” 金刚两眼之中突现逼人寒光。 大姑娘一脸委屈地改口道:“干吗这么凶嘛!” 金刚冷然道:“还要我怎么跟你说,跟着我跑了这么久,难道你还不知道我的脾气?” 大姑娘道:“人家又没说不说嘛!” “那就快说。” “我打算挑起他们三个之间的纷争,让他们自相残杀,狗咬狗一嘴毛。” 金刚冷冷一笑道:“好主意!我就猜着是这么回事!” “难道这主意不好?” “我没说你这主意不好!只是你可别把这三个贼头儿看得太不压秤。” “他们三个有什么了不得的?我就不信挑不动他们。” “我没说你挑不动他们,我是说别把人家都当糊涂人,万一让他们看出了破绽——” “我有什么破绽让他们看出的。我有办法让他们自己来找我,让他们自动上钩,我是个吃开口饭的,有钱有势力的大爷,不能不应付。我有什么破绽怕他们看出?”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我是说万一,你明白了么。要是万一让他们瞧出了破绽,你有没有想好退路?” “当然想好了,大不了拿腿走路。我不信脱不了身。” “别太过自信。改改你那自负毛病,他们三个能称霸华北,这绝不是侥幸得来的。” “我知道!任何一件事,任何一点细节我都详细地考虑过了。就算万一达不成我的心愿,脱身是绝不成问题的。” “那是最好不过。” “到那时候班子也早远离了天津卫,也不愁会连累班子!” 金刚冷然一笑道:“是啊,韩班主这个班子最好能躲到南方去。” 方姑娘一怔,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韩庆奎笑道:“金少爷,不瞒您说,这一点我早想过了,为这档子事儿,大伙儿没有一个不认为值得的。” 金刚道:“班子里上下都是血性中人,可是我却不能让任何一个人受牵连。” “这就是喽。”韩庆奎笑道:“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不信您会不管,只要您管,班子里上下还有什么好操心的。” 金刚呆了一呆,也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大姑娘望着金刚笑了。 马六姐笑道:“韩班主这一招确是高招。” 金刚定过神,苦笑一声道:“韩班主给我这付担子不轻啊!” 大姑娘道:“轻的担子也不会让你担了。” 金刚道:“这笔帐,我得好好跟马标算上一算。” “别怪马标,”大姑娘道:“人家是一番好意。” “嗯,他是好意?” “怎么不是好意,让我立点功,将来好说话,这难道是歹意。” 金刚一怔,道:“原来如此,他想得太周到了。” “本来嘛,要怪,你就怪我。” “事到如今,已经骑在了老虎背上,怪谁有用,小妹,别的我不说什么了,你只记住,这件事关系太重大,只许成,不许败。” 大姑娘等都一喜,大姑娘忙道:“大哥,这么说你是——” 方玉琴道:“谢谢您不怪马标。” 金刚笑笑道:“姑娘可真护他啊!” 方玉琴粉颊又一红。 大姑娘道:“当然了,人家不护马标护谁。” 方玉琴红着粉颊微瞟大姑娘:“姐姐,怎么你也取笑起我来了。” 大姑娘道:“天地良心,我说的可是实话。” 几个人都笑了。 笑声中,韩庆奎道:“金少爷,刚您说情形不同了,是指——” 金刚把西跨院菜筐子里发现手枪的事,说了一遍。 几人听毕都满脸惊容,韩庆奎道:“这是哪一路的人物,居然这样干法?” 金刚摇头道:“现在还不知道,但‘三义堂’要勾结日本人的消息没有传出去,知道的人绝没几个,要是照这么看,可能是这三个贼头的仇家。” “您以为他们是要刺杀这三个?”马六姐问。 金刚道:“现见了喷子,我想不出还有别的什么用意。” 大姑娘惊声道:“这件事要是一张扬,一定会连累所有外来的人,这是哪一路的笨蛋,不是存心跟我作对吗?真该死。” 金刚道:“放心,我是不会让这种事张扬出去的。” 大姑娘道:“那你是打算——” “到时候看看情形再说吧!” 马六姐道:“那只喷子呢?” “我又把它塞回菜筐去了,不能有一点风吹草动,不能打草惊了蛇。” “您好主意,”韩庆奎道:“您是放长线钓大鱼吧。” “我是不得不如此,到现在还不知道那枪是谁藏进去的,非得先找出这个人来不可。” “您说得对,好主意,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那个人引出来。” 大姑娘道:“找到他以后呢?” “那就要找到他以后,才能决定了。” 马六姐道:“检查这么严密,还是让人连家伙一块儿混进来了。” “这不能算是咱们的失败,他连人都混进来了,别的还有什么弄不进来的,这种事本是防不胜防的。” 大姑娘道:“我倒希望到时候瞄准一点,三颗卫生丸,换他们三条命算了。” 金刚摇头道:“谈何容易,恐怕到了时候,不能让他们这么做。” “不能让他们这么做,为什么?” “那只枪太小,打不多远距离,万一只是伤着哪一个,而不能要他们的命,那牵涉的人可就多了,何不走别的路径,兵不刃血。” “能么?”大姑娘问。 金刚道:“你以为我是来干什么的,我就只要兵不刃血,让他们土崩瓦解,阴谋成空。” 大姑娘道:“那么我那个办法,未尝不是一个好办法。” 金刚道:“没人说你的办法不好。” “能让你说声好,可真不容易啊!” 金刚站了起来:“你们聊吧,我这就到西跨院看看情形去。” 韩庆奎等也没留,让金刚走了。 从东跨院到了前院,还是没见着虎头老七。 金刚没工夫多想,径自去了西跨院。 进了西跨院,戴天仇还在那儿守着,厨房的忙厨房的,看上去没什么动静。 戴天仇迎过来说了一声:“大哥!” 金刚道:“没动静?” “到目前为止还没有。” 金刚皱了皱眉:“这种情形下,似乎非等晚上不可。” “我也这么想。” “可是怎么会没动静呢?” “也许是因为我在这儿看着。” “不,他们应该想不到咱们已经发现那把枪了。” “那么是——” 话刚说到这儿,一个打下手的又过来搬菜了。 金刚忙道:“看他搬哪一筐。” 打下手的到了近前,还冲着金刚、戴天仇含笑哈了个腰。 金刚也含笑点了点头:“辛苦了。” 打下手的忙道:“哪儿的话,吃的是这碗饭,拿了人家赏的钱,还能不干活儿。” 打下手的过去了,搬了一筐菜走了。 正是里头藏着枪的那一筐。 金刚、戴天仇互打一眼色,用眼角余光盯上了那打下手的。 那打下手的搬菜过去后,往下一蹲,背着两个人打开筐盖往外拿起了菜。 一转眼工夫,菜拿光了,打下手的仍是一点动静都没有。 金刚道:“错不了,是他了。” 戴天仇眉梢儿一扬,就要过去。 金刚轻咳了一下。 戴天仇忙又停住,向金刚投过探询一瞥。 金刚道:“不忙。” 说了声“不忙”,他跟戴天仇聊起来了,聊的都是些轻松话题。 戴天仇一时没弄明白,只有陪着金刚聊。 聊着聊着,一筐菜洗完了。 金刚说了声:“你别动。” 自己一个人走了过去。 戴天仇站着没动,但是他蓄势以待,以备那些个发现不对,要有什么动静时好出手。 金刚背着双手,潇潇洒洒的走到了那些个正忙着洗菜的打下手几个人之前,含笑道:“诸位都辛苦了。” “好说,好说。” 那几个都连忙谦逊,可是表现得不太热络,仍然低着头说他们的。 金刚没在意,淡然一笑道:“诸位都是从哪儿来的啊?” 一名打下手的道:“北平。” “都是从北平来的?” “嗳,都是从北平来的。” “诸位都在一个地儿发财?” “呃,不,不在一个饭庄子。” “听他们说,这回请的都是拔萃的大师傅,无论哪一位,都是一等的手艺,我们可沾了光,有口福了。” “好说,好说,您好说。” 几个打下手的,似乎原对金刚都有点儿戒心,可是一经交谈,这么聊着聊着,几个人的戒心似乎减少了不少,话多了些,也有说有笑的了。 正聊着,金刚伸手拍了刚才搬菜那打下手的肩头一下:“这位兄弟,能不能抽出一点儿空?” 那打下手的抬起了头:“您有事么?” 金刚抬手一指,手指处,西墙上有一扇门,那边还有个小小院子,金刚道:“那边儿有点东西,厨房里可能用得着,我想麻烦你去搬一下。” “行。”那打下手的站起来。 另一个打下手的热心的道:“这位爷,一个人够么?” 金刚忙道:“够,够,足够了,不是什么重东西。” 说着,他带着那打下手的往那扇门走了过去。 这扇门看样子许久没开了,虽然没锁,金刚却推了好几下才推开。 开了那扇门,进了那个小院子,金刚顺手把门掩上,再看这小院子,丈余见方,的确是够小的,里头堆的都是杂物,能容身的地方,不过五六尺见方一块,两个人都显得有点儿挤。 打下手的望着身周的杂物,道:“这位爷,要搬哪一样儿?” “不忙,”金刚道:“这位兄弟你贵姓啊?” “姓王。” 打下手的随口应了一句,说完了才诧异地望了金刚一眼,似乎才想起来,金刚不该在这时候问这个。 “王兄弟你跟‘三义堂’里的哪一位结有梁子么?” 姓王的一怔,脸色也为之一变,可是很快地就变成了一片茫然,快是够快,但却都落进了金刚眼里:“梁子?什么叫梁子?” 金刚笑了:“王兄弟,我没有恶意,你又何必跟我装糊涂,光棍眼里揉不进一粒砂子,我不信你连梁子都不懂。” “你这话——”姓王的讶然道:“我是真不懂您的意思。” “王兄弟你是不懂我的意思,还是压根儿不懂这梁子两个字做什么解释?” “我是都不懂。” “那王兄弟你就不够光棍了。” 金刚话落一伸手,出手奇快,在姓王的腰里摸了一下,笑问道:“王兄弟,这是什么,干什么用的?” 姓王的一惊色变,抬手就要摸腰。 金刚绝对比他快,可是金刚没动,姓王的也不慢,一眨眼工夫,已把那把小手枪握在了手中,枪口对准了金刚的心窝,狞笑道:“看清楚了吧,干什么用的,还要我再说么?” “那倒是用不着了,只是,王兄弟,你要是让它响一声,你可绝对走不了啊!” “不要紧,为虎作怅,既是‘三义堂’的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少一个是一个,撂倒了你我翻墙就走,不信他们追得上我。” “你有把握离得开天津卫?” “我愿意碰碰运气,我刚来,你们那些人不见得有谁记得住我这张脸。” “我就记得住。” “那没有用,你只能到阎罗王那儿告状了。” “王兄弟,我不知道你是单枪匹马呢?还是有别的帮手?就算是单枪匹马,你也会连累外头那些个,万一不是单枪匹马,你就更是连累定了,掌杓师傅既把你带在身边,可见对你不薄,你忍心连累他?” 姓王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抽搐:“如今我也顾不了那么多了,你们看着办吧!” “既是这样,那就让我做个明白鬼,告诉我,你这是打算对付谁的,为什么?”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告诉你也不要紧了,我这是专为对付潘九三个的。” “呃!三个,好大的胃口,为什么?有仇?” “没仇,他三个该死。不,也可以说有仇。” “这话怎么说?” “他三个弃宗忘祖,打算卖身投靠,这是公仇。” “呃,三位当家的怎么弃宗忘祖,卖身投靠了,又投靠谁了?” “你少跟我装糊涂,‘三义堂’打算勾结日本人,出卖整个华北,这难道不是弃宗忘祖,卖身投靠。” 金刚点了点头:“原来是为了这档子的事,要照这么看,王兄弟,你就不是跑单帮的了。” “谁说的?” “我说的,别的不说,要是没人帮忙,这把枪绝进不了潘府大门。” 姓王的脸色一变:“你的脑筋不错,可惜你想到的再多也是没有用了。” “王兄弟,你是哪条路上的英雄好汉?” “这个你就不必管了。” “王兄弟,对一个将死的人,你又怕什么?” “好吧,我就让你做个明白鬼。”姓王的一咬牙,道:“姓王的是‘洪门’弟兄。” 金刚一怔:“原来是忠义洪门兄弟,那就难怪了。” “你明白了么?” “明白了。” “那么你的时辰也到了。” 姓王的枪口一扬,道:“转过身去。” 金刚没动:“怎么,王兄弟不忍从正面下手?” 姓王的冷笑道:“对你们这种民族败类、社会渣子,还有什么不忍的,姓王的不会那么傻,这样了结你,转过身去。” “不,我不转身,你看着办吧。” “好,”姓王的咬了牙:“你这是逼我。” 他毫不犹豫地扣了扳机。 扳机是扣了,只听“叭”的一声轻响,什么事儿也没有。 姓王的怔了一下,忙又扣一下扳机。 还是那么“叭!”的一声轻响。 姓王的惊望金刚。 金刚笑了:“王兄弟,这把喷子已经经过我的手了;子弹现在外头我那个兄弟的兜儿里。” 姓王的脸色大变,左拳猛然捣出,疾袭金刚心窝。 金刚一笑,抬手一把扣住了他的腕脉。 姓王的既惊且怒,右手扬起,就要砸金刚。 金刚五指微一用力。 姓王的闷哼了一声垂下左手,人也矮下半截。 金刚道:“王兄弟……” 姓王的咬牙切齿:“姓王的既然落进了你们手里,要杀要割任由你们,恨只恨没能杀了那三个弃宗忘祖,卖身投靠的东西。” 金刚正色道:“王兄弟,我虽不是‘洪门’中人,可却跟‘洪门’有不浅的渊源,我提个人,彭义山彭大哥。” 姓王的一怔抬眼:“你……” “彭大哥跟我称兄道弟,我比他小几岁,他叫我一声兄弟。” “你,你跟我们大哥有交情,我不信。” “信也好,不信也好,不管怎么说,我不能让你这些洪门弟兄冒大风险,行刺潘九三个兄弟。” “我们不怕,大不了赔上几条命。” “你们不见得能得手,那是无谓的牺牲。” “这种事总会有牺牲。” “可是不值,你们碰不到潘九三兄弟一根汗毛。” “不见得。” “就照你这一把小喷子,王兄弟,你也太天真了,你有没有想到,万一行刺不成,会有什么样的后果?” “什么后果?” “打草惊蛇,提高了他们的戒心,以后谁还能动他们?” 姓王的呆了一呆:“你究竟是——” 金刚道:“别管我是谁,听我的没有错。” “我为什么听你的?” “就凭你现在还能好好的站在这儿跟我说话。” “你——” “别问,通知你的弟兄,不要轻举妄动,该干什么干什么,怎么来的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