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扭身走了,留下了一阵醉人的香风。 韩班主一拱手,说了声“失陪”,跟在大姑娘之后也走了。 马六姐愣在那儿没动,口中喃喃说道:“兵不刃血,不发一兵一卒,非让‘三义堂’天下大乱不可,这位姑奶奶究竟是要干什么,究竟是要干什么啊!” □ □ □ 金刚甫出东跨院,虎头老七迎面走了过来,道:“我正想去找你呢!” “七姐有事儿?” “没事儿,只是问问情形怎么样?” “还好,没看出什么来,七姐那方面呢?” “要是有什么,我会这么清闲?” “七姐是清闲了,我可是肩负艰巨,还得到处逛,到处看,不过明天我是别想闲下来了。” “我陪着你。” “那怎么好,谢谢七姐,七姐歇着吧,我到西院看看去。” 他迈步走了。 虎头老七却跟了上来。 金刚停了步道:“七姐是……” “你说呢?” “七姐真是,能清闲为什么不歇着。” “谁知道,一眼看不见你,心里好像少了点儿什么似的!” 金刚口齿启动了一下,欲言又止,迈步往西行去。 虎头老七跟了上去。 楚庆和站在大门方向,望着金刚跟虎头老七的背影,唇边泛起了一丝森冷的笑意,他眼珠子转了转,迈步往后去了。 西跨院里,半个院子堆满了菜、酒。菜包括鸡鸭鱼肉,青菜;酒包括各地的名酒,还都是一坛子一坛子的。 临时搭盖了一个大厨房,角落里也堆满了锅碗瓢杓。 做菜的不比唱戏的,洗、切、剁,打这时候就得开始了,所以名厨跟他们带来的打下手的,一进西跨院就开始忙上了。 没人说话,没人嚷嚷,只听得见水声,碗盘声,跟掌厨手里的快刀剁在案板上的砰砰声。 戴天仇很清闲,在院中一张小凳上坐着,一见金刚跟虎头老七进来,他忙站起迎了过去:“金大哥,七姐,两位忙完了?” 虎头老七道:“我是忙完了,小金负的是总责,一时半会儿他是闲不下来的。” 戴天仇笑道:“能者多劳嘛。” 虎头老七瞟了金刚一眼:“说的就是嘛。” 金刚笑道:“说什么能者多劳,总管八成儿是看我一向太清闲了,所以才找点事儿给我做做,这儿没事儿吧?” 戴天仇道:“没事儿,到现在为止,还没看出什么!” “最好是咱们自己过于紧张了,就这么一两天的工夫,赶快平安过去,咱们也好松一口气交差了。” 金刚这么说。 “说得是。”虎头老七点头道:“这不比办别的事儿,越平静、越平安越好。” 他三个这里聊着。 一个打下手的汉子过去搬了一箩筐萝卜,他搬的是上头一筐,哪知却带动下头一筐,把下头一筐带倒了,箩子挺重的,他刚扛上肩,就打算放下来放好倒在地上的那一筐。 金刚道:“你走你的,我来吧。” 他过去扶起了地上那一筐。 那打下手的谢了一声走了。 金刚抱起地上的那一筐,就要往堆上放,忽然一眼瞥见筐里有样黑忽忽的东西。 这是什么? 青菜筐里怎么会有黑忽忽的东西。 金刚一怔,把筐往堆上一放,伸手往里一摸,他手碰到的,是个冰凉凉的东西,他脸色也为之一变,手往外一拉,手里多了样东西,赫然是把小手枪。 这把小手枪,凡是玩枪的人都能一眼认出,是短距离的杀人利器,小巧玲珑,手大一点的抓在手里,别人根本不容易看见,好带好藏,相当名贵。 金刚一按盖,抽出弹夹一看,里头有五颗子弹。 他心神为之震动,忙推上弹夹,把枪握在了手里。 这是谁藏的,意欲何为? 他正这儿心念转动,背后转来虎头老七带笑话声:“怎么了,搬个箩筐就让箩筐给粘住了。” 金刚转了身,没动声色地走了回来,道:“兄弟,背着身,挡着点儿厨房那边儿。” 戴天仇一怔,望了金刚一眼,可是他没多问,旋即转个身挡住了厨房那边的视线。 虎头老七讶然道:“这是干什么?” 金刚道:“听清楚了,我给你们样东西看看,别动声色,千万不能惊动厨房那边。” 戴天仇跟虎头老七更是一脸诧异色。 金刚摊开了右手,手里托着那把小手枪。 戴天仇、虎头老七倏地瞪大了眼,虎头老七伸手一把抓了过去,低声急道:“这是哪儿来的?” “刚才那筐菜里。” “刚才那筐菜里。”虎头老七轻叫道。 戴天仇拿过了那把枪,要抽弹夹。 金刚道:“不用看,有五颗子弹。” 戴天仇霍地抬眼:“这是什么意思?” “目前还不敢下断,不过很自然的,这是要对二当家的寿诞不利。” 虎头老七道:“这是谁?” 戴天仇道:“金大哥,这该怎么办?” 金刚转望虎头老七:“七姐有什么高见?” 虎头老七皱着眉,半天才道:“这不是等闲小事,暂时不宜张扬。” “呃。” 虎头老七道:“‘三义堂’的人做事你不知道,这件事要是一张扬,二当家的不但不做寿,还会牵连许多无辜。” “那么七姐的意思是算了?” “怎么能算了,万一到时候事闹出来了,咱们三个落个知情不报,这谁担待得起?” 戴天仇道:“这倒是。” 虎头老七道:“查查是谁干的,他究竟要干什么,然后再作道理。” 金刚沉吟道:“好主意,七姐的想法跟我不谋而合,要问这是谁干的,只怕不难查,显然这是里外勾结,而且毛病出在采买的人身上。” “呃。”虎头老七望着金刚,静等下文。 “搬箩筐、洗菜,这是厨子们的活儿,别人不会动这些箩筐,这就表示,用这把枪的,十之八九是这些厨子里的哪一个……” “对。”戴天仇点了头。 “当然,这把枪也可能是菜贩子塞进去的。可是这一筐筐的菜进门都经过很严密的检查,然后才由采买的人搬进门来,那么,菜贩子藏这东西的可能性就小了;经过检查,搬进门来之后,负责采买的再把枪塞进筐里,到时候由那个厨子取用,这就保险的多了。” 虎头老七点头道:“你分析得对,只是,是哪一个采买的,又是哪一个厨子呢?” “不难查,兄弟,把子弹退出来。” 金刚接过枪,抓在手里,往厨房那边看了看,转身走过去又把枪塞进刚才那个筐里,走回来道:“守株待兔,看谁搬那筐菜,看谁取去枪不动声色。抓住他,然后把其他的一个一个逼出来。” 戴天仇点头答应:“好。” 金刚道:“守株待兔必须要有耐性,一点也不能操之过急,只有一点风吹草动,你就永远别想等到这只兔子。” 戴天仇道:“您放心,我知道。” 金刚转望虎头老七,道:“七姐,把这儿交给天仇兄弟一个人,咱们到别处看看去吧。” 虎头老七微一点头,转身向外行去。 背着虎头老七,戴天仇忙递探询眼色。 金刚道:“兄弟,照计行事,拿着那点子之后,暂时秘而不宣,先知会我一声。” 说完了话,金刚转身跟上虎头老七走了。 戴天仇明白了,他手伸进兜儿里,玩弄着那五颗子弹! 金刚跟虎头老七并肩出了西跨院。 虎头老七眼望着前面,低声对金刚说了话:“兄弟,你打算怎么办?” 金刚道:“我让天仇守株待兔,七姐不是听见了么?” “这我知道,我是说一旦拿住了那个点子之后。” 金刚心念转了一转:“七姐说该怎么办?” “我问你,你怎么反倒问起我来了,总管把负总责的差事交给了你,这又不是等闲小事,当然是由你拿主意。” “那……除了交给总管发落,我还能拿什么别的主意么?” 虎头老七口齿启动了一下,旋即点头道:“这倒也是。” 金刚不放松,追问道:“难道七姐有什么别的主意?” 虎头老七笑了,笑得有点勉强:“瞧你问的,我还能有什么别的主意。” 金刚心念又转了一转:“七姐是不是把我当知心的朋友?” 虎头老七一怔:“你……”顿了一顿,脸色归于平静,凝望着金刚道:“你说呢?” “七姐既是拿我当知心朋友,有什么话为什么藏在心里?” 虎头老七脸色一变,道:“兄弟,你这话什么意思?” “七姐明知,又何必故问。” 虎头老七脸色遽变,突一咬牙道:“好吧,在赌道上混了十几年,今天我就拿自己这条命赌一赌吧,兄弟,装聋作哑,别管这件事,‘三义堂’的这些个,死一个少一个祸害。” 金刚笑了:“七姐可真是拿我当知心朋友了……”微一摇头道:“七姐,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三义堂’这些个少一个,砸不了你的饭碗。” “七姐怎么忘了,我负的是总责,要是二当家的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事儿,我这吃饭的家伙可就保不住了。” 虎头老七道:“你非在这儿待不可么?” “我能上哪儿去,整个华北哪儿我能容身。再说,我在天津卫是个有根的人啊,就算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么?” 虎头老七神色一黯,道:“倒也是,那就不提了,算我没说。” 金刚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下,道:“七姐,我直说一句,你这不是吃里扒外,形同叛堂么?” 虎头老七娇靥上浮现起坚毅之色:“我既拿你当知心朋友,告诉你也无妨了,是这样。” “那么七姐为什么还要在这个圈子里待下去?” “我恨这个圈子,恨透了,可是这个圈子能养我,我天生注定属于这个圈子,离开这个圈子我活不了。” “不见得吧,七姐。” 虎头老七微一摇头:“没有人比我自己更清楚。” 金刚道:“哀莫大于心死,看起来不是七姐不能离开这个圈子,是七姐心死了。” 虎头老七黯然地点了点头:“恐怕也是这样儿了。” 金刚摇摇头道:“我为七姐可惜,我为七姐不值。” 虎头老七娇靥上的黯然神色突然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懔人的冷肃:“那你就不必为我操心了。” 金刚道:“七姐当真非要把自己断送在这个圈子里不可?” 虎头老七的香唇边闪过一丝森冷笑意:“圈里圈外,哪儿不是一样,土或者会干净点儿,可是人么,却没有什么不同啊,这是个人吃人的世界,到哪儿都逃不脱的。”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七姐的意思我懂了,可是我认为七姐看错了。” “我看错了?” “是的,七姐看错了。” “你有什么能改变我的看法么?” “七姐自己慢慢的看吧,总会发现能改变七姐的看法的人与事的。” “呃……” 虎头老七忍不住转过脸来看了金刚一眼,还待说下去,金刚却有意岔了开去:“只有后院还没去看过,去看看吧!” 虎头老七突然停了下来:“你自个儿去吧,我不陪你了。” 金刚忙也停了下来,道:“怎么了,七姐?” 虎头老七道:“你是初进‘三义堂’,还不知道,二当家府的后院,岂是任人进出的,赵总管有话,你负总责,当然你可以自由进出后院,我就不行了。” 金刚明白了,道:“呃,原来是这么回事儿,那么七姐就到处走走等我,我去去就来。” 说完了话,他径自转身往后去了。 虎头老七没再说话,望着金刚颀长的背影,一脸上浮现起一片难以言喻的神色! □ □ □ 潘九府的后院,不同于一般大宅院的后院,特别深,金刚过了好几重门户,通过了重重的盘查,才到了后院门口。 月亮形的后院门口,抱着胳膊站着两名壮汉,裤腿扎着,腰里鼓鼓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两个壮汉不但腰里藏着家伙,在裤腿里也藏着攮子,准是潘九的近身保镖一流。 金刚到了月形门前,两名壮汉冷冷地瞅着他,抱着胳膊没动一动。 金刚明白,这并不表示两名壮汉不打算拦他,而是显示镇定,等待他下一步举动,假如他一声不吭,招呼也不打一个,就往月形门里闯的话,眼前这两名壮汉非出手不可。 金刚打算试试这两个潘九近身保镖的身手,也想给对方来个下马威,所以他看也没多看两个壮汉一眼,迈步就往月形门里去。 金刚没料错,他刚迈出步去,两名壮汉脸色一沉,一伸左手,一伸右手,横在月形门前拦住了金刚。 金刚停了下来,左右一望,道:“这是干什么?” 左边壮汉冰冷道:“你自己明白。” “我不能进去,是不是?” “既然知道,你还装什么佯。” “是你们两个不让我进去,是不是?” “你明白就好了。” “我实在有点不大明白,你们为什么不让我进去?” 右边壮汉道:“后院重地,岂是任人进去的。” “原来如此。我也不愿意来,可是我肩挑着重担,我有大差事,我不能不来,你明白了么?” 左边壮汉道:“呃,你有大差事?” “不错。” “什么大差事?” “二当家府内外的安全防范,我负总责,不能不来看看,你明白吧?” 右边壮汉道:“这二当家府,内外的防范,由你负总责?” “不错,是这样。” 右边壮汉跟左边壮汉转脸对望,两个人忽然笑了,左边壮汉道:“咱们总管真是好眼力,找了这么个人负二当家府内外安全的总责。” 金刚淡然一笑道:“我这个人是不怎么样,不过我可有个把握。” 右边壮汉道:“你有什么把握?” 金刚道:“我有把握走进后院去,你们两个拦不住。” 两名壮汉脸色一变,右边壮汉旋即笑了,笑得好冷:“你也不怕风大,闪了你的舌头,招子放亮点儿,看清楚了这是什么地方,眼前站的是什么人。” 金刚没说话,倏然一笑,迈步往前行去。 两壮汉沉哼一声,各探右掌抓向金刚两边肩窝。 这两名壮汉不但是练家子,而且是个好手,一出手便拿人要紧部位,金刚的两处肩窝要是落在他们俩手里,金刚的整个人就算交给他们了。 金刚何许人,焉有不明白利害的道理。他没动,害得两壮指欲沾衣,突一塌双肩,两手扬起,出手如风,轻易地把两壮汉的腕脉抓在了手中,十指微一用力,两壮汉闷哼一声矮下了半截。 金刚道:“两位,怎么样?” 两壮汉龇牙咧嘴,眼珠子都快突出来了,直直地望着金刚,只说不出一句话来。 金刚笑了笑,松了手,他没往后院进,反而后退了一步。 两壮汉直起了腰,脸色倏转狰狞,抬手就要探腰。 金刚道:“两位别忘了,明天是二当家的寿诞之期啊。” 两壮汉一怔,手停在了腰际。 金刚道:“两位对我要是有什么不满,尽可以等过了二当家的寿诞再说,现在么,我劝两位还是别轻举妄动。” 两壮汉手缓缓垂了下来,左边一名咬牙道:“好吧,算你狠,咱们就等过了二当家的寿诞再见,不见不散。” “一句话,”金刚道:“只是现在得麻烦两位给我打个条子!” 右边一名道:“打条子,打什么条子?” 金刚道:“我不进后院去了,两名给我打个条子,说职责所在,不敢擅自放人进后院,万一明天后院出了什么事,就跟我没关系了。” 两壮汉猛一怔,左边汉子急道:“你这是开玩笑,这种条子我们怎么能打。” “恐怕两位非打不可。” 右边汉子道:“你这是……别得理不饶人,我们并没有不让你进去。” “咦,刚才两位不是不放我进去么?” 左边汉子道:“这个……朋友,能放手时便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们哥儿俩既然拦不住你,自然不能不放你进去,你又何必这样不肯罢手。” “这么说,两位是让我进去了?” 左边汉子道:“行了,朋友,你就请吧!” 他两个侧身让开了进门路。 金刚淡然一笑道:“既有如今,何必当初。” 迈步往后院行去。 两个壮汉恨得牙痒痒的,却拿金刚一点也没办法。 金刚进后院抬眼打量,只见这后院里亭、台、楼、榭一应俱全,要什么有什么,不但房子盖得美轮美奂,就连花、草、树木也无一不美。 金刚踏着青石小径往里走,正走着,一个话声传了过来:“金爷。” 金刚停步一看,只见“牛魔王”牛通下了左边画廊,快步走了过来。 金刚含笑迎了上去:“牛管事,辛苦了。” “好说,分内事,分内事,”牛通到了跟前,满脸赔笑:“您到后头来看看。” 金刚道:“职责所在,不得不来,其实,这一趟是来得多余,后院有牛管事负责,还会有什么问题。” “您抬举,您抬举,”牛通赔笑哈腰:“您要不要各处看看?” “不用了,牛管事是怎么安排的?” “还不是在各通后院要路口布上桩卡,然后在几个要紧地儿安置上得力的人手,别的还能干什么!” 金刚点头道:“后院是要紧地方,可是到明天三位当家的跟客人大部分时间都在前院活动,后院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只别让闲杂人等混进来,应该就行了。” “是,是,您说得是,您说得是。” 金刚四下扫视了一下,道:“总管跟二当家的都在后院?” “是的,二当家的跟总管在密室里商量事儿呢,您有事儿?” “没事儿,只是随口问问。怎么,二当家的这儿还有密室啊?” “可不,这还能少,大当家的、三当家的那儿都有,二当家的密室在后头假山底下,假山上有进出口,二当家的卧室里也有进出口。” “嗯,这够周全了,就算万一有点儿什么事儿,二当家即或有惊,也必无险了。” 只听一个脆生生,娇滴滴的话声传了过来:“牛通,你在跟谁说话呀?” 牛通忙转身望,金刚也扭头望了过去。 牛通刚才下来的画廊上,这会儿又下来了一位大姑娘。紧身的马甲,窄腿的马裤,脚底下一双马靴,后跟上马刺雪亮,光看这身打扮,就透着一股子逼人的野性。 看身材,该粗的地方粗,该细的地方细,该圆的地方圆,该平的地方平,那腰肢,蛇也似的扭动着。 再往上看,摩登的烫发,鸭蛋脸,弯弯的两道柳眉,眼角儿微微上翘的一双杏眼,悬胆似的小鼻子,鲜红一抹的小嘴儿,热力四散,更见野性,还多了三分刁蛮、任性。 牛通忙迎上几步,恭谨躬下身:“姑娘。” “嗯”了一声,扬了扬手里的小马鞭,黑白分明,透射野性冷傲的水灵眸子却望向了金刚,“这是谁呀?” 牛通忙道:“四姑娘,是堂口刚进门的金爷,总管让掌管天津卫的花赌两档。” “呃,我怎么不知道堂口进来这么一个?” “许是总管忘了禀报您了,”牛通忙望金刚:“金爷,这是咱们二当家的小姐,快见见。” 金刚遥遥一抱拳:“金刚见过姑娘。” 姑娘打量着金刚,走了过来,往金刚面前一站,柳眉忽一挑,脸色也一寒:“在我面前摆架子,你好大的胆。” 扬手就是一鞭抽了下来。 金刚抬手抓住了鞭梢儿,道:“姑娘,明天就是二当家的寿诞。” “用你说,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出手抓我的鞭子,给我放手。” 金刚放了手。 姑娘扬鞭又要抽。 金刚没动,两眼凝望着她。 姑娘鞭是扬起了,却没抽下来:“看在你是个刚进堂口的,不懂规矩,要不然今天我得好好教训你一顿不可。” 金刚道:“多谢姑娘手下留情。” 姑娘垂下了鞭子,笑了,是冷笑:“你也会说好话啊,你姓金我知道了,叫什么?” “金刚。” “金刚?” “不错。” 姑娘突然仰天大笑,笑声清脆,珠落玉盘似的:“金刚,你也配叫金刚,看你这弱不禁风的样儿。” “名字是爹娘取的,由不得我,许是我爹娘想让我长壮点儿。” “你可真会说话啊,赵霸天把花、赌两档交给了你?” “是的。” “你刚进堂口就兼掌花、赌两档。凭什么,跟赵霸天有什么渊源?” “姑娘,我这个人从不走门路,也最不擅钻营。” “那你凭什么?” “姑娘该去问赵总管。” “我偏问你。” “姑娘要是非问我不可,我只有这么说,别人会的,我比别人强一点儿;我会的别人不会,就凭这。” “好大的口气。” “我已经很谦虚了。” 姑娘眯着眼打量了金刚,表情充满了轻蔑,半天才道:“你露两手我看看。” “姑娘想看什么?” 姑娘一抬腿,自裤筒里拔出一把匕首,随手递给了金刚:“你会玩飞刀不会?” 金刚接过匕首笑了笑:“姑娘舍得这根马鞭么?” 姑娘目光一凝,道:“舍得这根马鞭么?什么意思?” 金刚道:“姑娘要是舍得,就请把它往上扔,扔得越高越好。” 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微一点头道:“呃,我明白了,一根马鞭有什么舍不得的?要多少马鞭没有!你打点好了。” 说完话,猛一扬手,马鞭直往半空中飞去。 金刚一扬手,匕首脱手飞出,流星赶月般追上了马鞭,擦着马鞭一闪而过,马鞭立即断为两截,落了下来。 金刚一撩衣裳往前窜去,伸手正接住了落下来的匕首。 两截马鞭落了地。金刚含笑双手把匕首递向姑娘。 牛通看直了眼。 姑娘一双美目都瞪圆了,直直地望着金刚,眨也没眨一下。 金刚道:“献丑,有渎高明法眼。” 姑娘定过了神,道:“好飞刀,怪不得你这么狂。” 金刚道:“姑娘夸奖,也言重了。” 姑娘伸出欺雪赛霜的玉手接过了匕首,黑白分明的眸子一转,深深看了金刚一眼:“你会玩儿枪么?” “玩儿过,懂点儿。” “呃?那好。” “姑娘,明儿个是二当家的寿诞,今儿个里外都禁卫森严,要是响一声枪,里外非大乱不可。” 姑娘沉吟了一下:“你跟我来。” 她转身走去。 金刚为之一愣。牛通那里忙递眼色,示意金刚跟去。金刚犹豫了一下,只好硬起头皮跟去。 牛通拾起了地上的两截马鞭,看断处,顶上的皮微向上翻着,下面则整整齐齐,他看得心头猛一震。 显然,这是匕首锋刃擦过马鞭,硬把马鞭割断了。 匕首是一面开口,锋刃只有一面,要锋刃擦过皮鞭把皮鞭割断,这可不是容易的事,更难的是马鞭在空中翻动不定,差毫厘都不行,眼力、腕力,都得是一流中的一流。 牛通望着那两截马鞭,人怔在了那儿。 金刚跟在姑娘后头往后走,姑娘美好的背影,动人的走路姿态,全落进了他眼里。 也只是落进金刚眼里而已,他的心可像口不扬波的古井。 穿过了一片矮树丛,到了一座假山前,入目这座辉山,金刚心头刚一跳,姑娘已弯腰扶着一个古色古香的瓷花盆一转。 就这么一转。假山上一块四尺见方的石头突然内陷,现出了一个洞口,一道石梯通往下去。 姑娘迈步矮身走了进去。 金刚求之不得,自是忙跟了进去。 两个人刚进洞口,下了不到五级石阶,突然一暗,石头合上了,洞口也不见了,但是并不愁看不见路,下头有灯光腾射上来。 金刚正思忖,开闭门户的机关枢钮,必在脚下这一级级的石阶上。姑娘猛然地转过了身:“你才进堂口没多久,恐怕是头一回上我家来,还不知道有这么一处秘密机关吧?” 金刚道:“何止不知道!我连想也没想到。” “三义堂里知道我家有这么一处秘密机关的可不多,我让你知道了,你可不许给说出去。” “姑娘,我还没那么一张快嘴。” “那就好。” 她扭身又往下行去。 金刚跟了下去。 越往下走越亮。石阶约莫有三四十级,走完了石梯,一条石砌的甬道呈现眼前。甬道是弯曲的,两旁石壁上,隔不远就挂着一盏气灯,把条甬道里,照耀得光同白昼,纤毫毕现。 姑娘带路,顺着甬道又往前行去。 走没多远,拐个大弯,右边石壁前有两扇石门。 姑娘停在了石门前,伸手一推,两扇石门开了,里头没灯,但是外面的灯光照射进去,里头也就不显得暗了。 姑娘进去了,金刚跟了进去。姑娘点上了两盏气灯,眼前更亮了。 这一亮,看得金刚一怔。 置身处是间相当大的石室,三面是石壁,正对面一面则是土壁,距离石门约莫有十几二十丈,土壁上坑坑凹凹的,土壁前四五尺处,有一道五尺来高的石墙,墙头上放着不少玩艺儿,有小瓷瓶、琉璃球、鸡蛋,还有不少竖立着的袁大头跟小制钱。 石门边上石壁上,嵌着一个大木橱,橱里放着各式各样的长短枪枝,真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敢情这是一间小型靶场。 金刚定过了神,由衷地道:“做梦也没想到,二当家的这儿会有这种设置。” 姑娘瞟了他一眼,道:“这是我练枪的地方。” 金刚又一怔:“呃!” “别小看我,我的枪法,整个‘三义堂’没人比得上,连几个出了名的玩枪老手,在我面前都得低头。” 说完了话。姑娘转身走到木橱前,从枪架上拿起了一把镶着象牙把柄的小手枪。由抽屉里取出子弹,往上一装,顺手一拉栓,扬手就打。 砰、砰、砰三响,一个鸡蛋破了。一个琉璃球碎了,一枚袁大头飞了。 姑娘傲然望向金刚。 金刚由衷地道:“姑娘好枪法。” “看你的了。” 姑穆把枪递给了金刚。 金刚扬手又打了三发。 石墙上的三枚制钱不见了。 姑娘看得刚一怔。 金刚又从地上拾起两个弹壳,扬左手往土壁方面扔了过去。 弹壳扔出,右手枪响,两个弹壳在右墙上方猪一跳都不见了。 姑娘看直了眼。 金刚转身过去放回小手枪,顺手又拿出两把驳克枪,装好了子弹,两手握枪,转身站立,然后两把枪往腿上一蹭,扬手就打。 砰、砰、砰一阵连响。 石墙上的玩艺儿全没了。 金刚垂手收枪,含笑望姑娘:“许久没玩儿了,一时手痒,姑娘可别见怪。” 姑娘定过了神,也瞪圆了一双美目:“你,你能两手同时使枪?” “勉强凑合。” “该死的赵霸天,他怎么没跟我说。教我!” “这……” “怎么,不愿意!” “不,姑娘明知道我现在没空。” “我不管,我现在就要学。” “姑娘,赵霸天分配了我差事——” 姑娘伸手夺过金刚手里的两把驳克枪,往橱里一扔,道:“跟我来。” 她拧身走了出去。 金刚不知道她要干什么,只有跟了出去。 姑娘出了石室,顺着甬道往里走,走没多久,又拐了个弯,另两扇石门呈现在右边右壁上。石门前,抱着胳膊站着两个一身短打装束的壮汉,两个人腰里都鼓鼓的。 金刚一看就知道,那定然是潘九的密室,门口那两个也必是潘九最亲信的贴身保镖。 两个壮汉一见姑娘跟金刚,都一怔。连忙躬身:“姑娘!” 姑娘跟没有看见似的:“我爹在里头不?” “在,正跟赵总管商量事儿。” 姑娘二话没说,伸手就要推门。 两名壮汉忙抬手拦。望了金刚一眼,道:“姑娘……” “我带来的还会有问题不成,”姑娘脸色一变,冷然道:“他是掌管花、赌两档的金刚,你们不知道?” 左边壮汉“呃!”地一声忙道:“原来就是——刚听赵总管说了。” “那就给我闪一边儿去。” 姑娘推开门走了进去。 金刚没跟进去,他站在门外等着。 两名壮汉有点不安,两个人冲着金刚一抱拳,右边壮汉赔着笑道:“以往没见过金爷,所以,所以……金爷别见怪!” 金刚答了一礼,道:“好说!” 只见赵霸天走了出来。 两名壮汉忙躬身。 金刚也欠了一下身:“总管!” 赵霸天走到近前,低声道:“你怎么惹了她?” 金刚道:“我到后院来看看,哪知道竟碰上了姑娘。她一听牛管事说您把花赌两档交给了我,大不满意,非逼我露两手不可。我露了飞刀,她又逼我露枪法,然后就——” 苦笑一下,住口不言。 赵霸天一摇头道:“让这个主儿缠上了,还不知道你是福是祸呢!二当家的要看看你,跟我进来吧!” 转身往回走了。 金刚跟了上去。 进了石门,又是一间石室。 这间石室没刚才那间大,可跟刚才那间大不相同,摆设、布置是豪华气派,富丽堂皇。 过了一块大理石雕花的大屏风,看见人了。 上首大座椅上,坐着个魁武高大的中年人,年纪四十多近五十;浓眉大眼,一脸横相,两眼满是精光,外头天寒地冻,这儿可不冷,他穿套缎子面的夹袄裤,袖口卷着,怀里挂着金表链,气势相当慑人。 姑娘就站在座椅边儿上,一脸的不高兴,八成事儿不顺心。 赵霸天道:“这就是二当家的。” 金刚上前躬身:“金刚见过二当家的。” 潘九打量了金刚一眼:“你就是源兴盛钱庄的少掌柜?” “不敢!二当家的抬举。” “叫什么来着?金刚?” 潘九个头儿大,说话也雄浑有力,声音震人耳鼓。 “是的。” “听赵总管跟我说过!如今我女儿也来提,你的身手挺不错的。” “是姑娘跟总管抬爱。在二当家的面前,说不错也差得远。” “你用不着客气!赵总管跟我女儿亲眼看见的,谅必不假。我女儿从不知道什么叫服人,赵总管是我们哥儿三个的老弟兄,你要是差一点儿,我女儿不会缠上你教她,赵总管也不会一下子把花赌两档都交给了你。” 金刚扬了扬眉:“二当家的可容我大胆直言一句?” “你说!我这个人是个直性子,我也不喜欢人家说话拐弯儿抹角。” “那我就放肆了,真要说起来,赵总管交给我这花、赌两档,是委屈了我。” “呃!”潘九道:“那么以你看,你能干什么?” 金刚看了赵霸天一眼,道:“总管别在意,也请恕个罪。以我看,把‘三义堂’的总管给我都不算多。” 赵霸天一怔。 潘九仰天哈哈大笑:“好大的口气,你凭什么?” “凭这身功夫,跟胸口一腔热血。” 潘九再度大笑:“好、好、好,这小子倒蛮对我的胃口的。我年轻的时候,就是这么不知天高地厚。你放心,只你好好儿干,有那么一天的。” 赵霸天定过了神,望着金刚。似笑非笑地摆头道:“小金,你真行,当着二当家的面,想抢我的饭碗,你可真有良心啊!” 金刚道:“糟了!往后我恐怕不好干了。” 潘九大笑。 赵霸天也笑了:“咱们当着二当家的面一句话,能抢尽管抢,只要你行,我口服心服,情愿摆手让贤。” 金刚道:“干脆,总管给我个三刀六眼吧!” 潘九道:“逗归逗,正经归正经。赵总管看上的,我女儿缠上的,准是好样儿的,真的好样儿的,‘三义堂’绝不埋没,自当重用。可是心先别那么大,跟着赵总管多学两年,只你往后干得有声有色,我担保这个‘三义堂’总管是你的。” “二当家的恩典,我感谢。” “别说这个,”潘九一摆手,道:“我不喜欢这一套。” 只听姑娘道:“爹,你有完没完嘛?” “完了,姑奶奶,完了。” “那我刚才跟您说的——” “这两天忙。这里里外外非小金不可,你不是不知道。霸天是不会乱派差事的,只等明天客人一走,他就是你的,你爱让他怎么教,就让他怎么教。这样行吧!” “不行!我要他现在就教。” “丫头,你——” “我不管!您说什么我都不管。” “丫头,你是怎么了?爹的命还没玩枪重要?” “偏你们这样紧张兮兮的,我就不信谁敢怎么样。” “你小孩子家懂什么,等到时候再发现谁敢怎么样,可就来不及了呀!” “我不管,您就是说出个大天来,我还是要他现在就教我。” “丫头,你不小了!怎么还这么不懂事。我已经答应,让过了明天他就来教你,往后的日子长着呢!你急什么呀!” “爹,我不——” 金刚道:“姑娘,你该听二当家的。二当家的跟赵总管做事,不会没一点根据的。” “你少插嘴,你是不是不想教我?” “丫头,名师是得求的,不能一味耍横。再说,对师父也该尊敬有加,怎么能这样说话哇!” 潘九带笑训女。 赵霸天一旁也道:“姑娘,小金的差事很要紧,换个人挑不起来。二当家的做寿,大当家的、三当家的都要来,明儿个还有不少的贵宾,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儿,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差这一天嘛!” 姑娘皱眉道:“我就不明白,你们紧张个什么劲儿!” 金刚明白,“三义堂”上下所以这么紧张,主要还是为日本人,明天有日本人来谈大买卖,说什么也不能让这等大买卖吹了。 潘九道:“小孩子家懂什么?这种事儿你什么时候操过心?‘三义堂’是个什么样儿的组合,你不是不知道。你大爷、我、还有你三爷,不知道结下过多少梁子,树立过多少仇敌,明儿个一天进出的人杂得不得了,我能不防么?” “好、好、好,”姑娘噘起了鲜红的小嘴儿,不耐烦地道:“反正我一有什么事儿,就得先听您的一大套,到头来我还是得听您的,我都怕了,往后再有天大的事儿也不敢找您了。” 潘九笑了。拉起姑娘的手拍了拍,道:“丫头好厉害的一张嘴,爹哪一回不是依着你,没想到这会儿反而让你倒打了一钉耙。你又不是没听见,爹连个不字都没说,只是让你多等一天,哪差这一天嘛。小金又跑不了!” “好、好、好,”姑娘道:“我就等过了明天,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