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话声,门开了,一名魁伟老人当门而立,关老爷似的一张脸,留着短胡子,胡子颜色都发了灰了,可是人还是挺精神,腰杆儿还挺得笔直。 刘二老实人老实嘴快:“老爷子,您看看谁来了?” 红脸老人眼一睁,猛然地怔在那儿。 马标含笑躬身:“老哥哥,小兄弟给您请安来了。” 红脸老人正是班主韩庆奎,他脱口一声叫:“兄弟……” 伸手一把把马标揪进了屋,激动地道:“让我瞧瞧,让我瞧瞧,难道这是在梦中。” 马标道:“老哥哥,可别咬指头,怪疼的。” 徐旭东等都笑了。 韩庆奎人没笑,一双大眼之中闪挂着泪光:“兄弟,你可是想煞了老哥哥了,今儿个这是什么风。” 马标好生感动,强笑说道:“老哥哥,小兄弟是个江湖人,飘泊惯了,人也懒散,原谅一向没给您信儿。” “这叫什么话,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能不知道!” “老爷子,”古二胡道:“别站着说话了,坐下吧!” “对,坐,坐,大伙儿都坐。” 韩庆奎拉着马标坐了下去,问这问那,一连问了好多。 多归多,不外是别后的情形。 马标毫不隐瞒,一一说了个清楚,末了,还加上了一句:“这种事儿关系重大,老哥哥跟诸位对外别提。” “这你放心,”韩庆奎道:“一个字儿都出不去。” 尤单瞪道:“马爷,您人不离江湖,竟能为中央出力,叫我们这些个好生佩服。” “说什么佩服,我不过是给人挎刀而已。” 大伙儿笑了。 韩庆奎道:“这位龙刚龙爷,声名已是传遍天下,没人不尊仰,没想到他这会儿人在天津,要是福缘够,我准得拜识拜识。” “老哥哥放心,有机会的。” 古二胡道:“马爷,您替我们这些个多宰几个小日本儿,您就不知道,这帮兔崽子有多坏……” “我干吗不知道,诸位放心,应放一个我准会放倒他俩!” “对,就这么干。” “兄弟,”韩庆奎道:“有没有用得着老哥哥的地方——” “对,马爷,”徐旭东说:“有用得着大伙儿的地方,您尽管吩咐,台上那一套虽是要假的,可是跟他们,咱们照样能要真的。” “都是自己人,”马标道:“我用不着瞒,也用不着客气,有,不过不急,咱们待会儿再说。” “也好,”韩庆奎道:“许久不见了,咱们先聊别的。对了,兄弟,都见过了没有?” 马标摇头道:“还没有,恐怕他们都睡着了呢,没敢惊动他们。” 韩庆奎道:“什么话,惊动他们,哪有这一说,要是让他们知道你来过,他们没有见着你,他们能闹翻天,还指望他们去唱堂会!我这个班主也别想干了。” 马标笑了,笑得有点不自在。 韩庆奎向尤单瞪一摆手,道:“老尤,去把他们都叫来,先别让他知道马爷来了。” 尤单瞪答应一声要走。 “慢着。”马标忙抬手拦住,不知道怎么回事,他显得有点紧张。 尤单瞪停下来没动,愣愣地望了望韩庆奎,又转望马标。 韩庆奎伸手拍了拍马标,道:“兄弟,当年的事不能怪你。你原就是匹奔驰江湖的野马,谁也别想拿缰绳勒住你,玉琴人家不是不明白,压根儿也没有一点儿怪你的意思,见见吧,总是要见的。” 马标低下了头,没说话。 韩庆奎向尤单瞪摆了摆手。 尤单瞪走了。 徐旭东道:“这么些年了,没想到马爷还没忘这件事。” 马标抬起了头:“老哥哥,玉琴有了合适的没有?” 韩庆奎摆摆手道:“别提了,她提也不提,人可还是有说有笑的,该干什么干什么,可是,她心里……” 韩庆奎轻轻叹了口气,没再说下去。 马标脸上掠过一丝异样表情,没说话,他跟变了个人似的,一点也不复再是生龙活虎,刁钻滑溜的马标了。 门外突然起了一阵闹哄哄的声音,紧接着二三十个人一拥进了屋,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黑压压的一片,马上把屋子挤满了,这个叫马爷,那个叫马爷,都争着过来跟马标拉手,说话。 马标脸上又浮现笑意,但却只有七八分爽朗。 大伙儿问这问那,像一家人团聚,像见着远方的游子又回到了家门。 这种温馨的真情,这种热络,是拿整个世界也换不到的。 马标着实感动,泪光在眼眶里闪动,就是没让它夺眶而出。 韩庆奎望着站在门边的尤单瞪,面有异色。 尤单瞪冲着韩庆奎微微摇了摇头。 韩庆奎眉头一皱,脸色有点阴沉。 马标没留意。 大伙儿也没留意。 马标跟大伙儿正说着,笑着,尤单瞪突然轻轻咳了一声。 韩庆奎听见了,忙抬眼,他一怔。 马标是不经意看见的,也一怔,笑容马上凝在了脸上。 大伙儿也突然静下来了,转头跟着韩庆奎与马标的目光望去。 门口多了个人,是位姑娘,廿多的姑娘,人有点瘦,但瘦不露骨,挺白净的,可是略略嫌有点苍白。 鸭蛋脸儿,柳眉杏眼,瑶鼻檀口,人长得挺美,整整齐齐的一排刘海儿,身后还拖着条大辫子,风韵动人。但是,她从头到脚似被一层淡淡的幽幽笼罩着,像是雾里一朵孤伶伶的花,看见她,能让人心里猛一酸。 她,那双眸子跟马标互相凝望着,眸子也像被雾蒙着。 马标两眼发直,凝在脸上的笑容,慢慢的消失了。 只听韩庆奎“呃”了一声:“玉琴来了,进来吧!” 马标定过了神。 玉琴姑娘也定过了神,脸上马上堆上了笑容,像朵花儿开似的,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她走了进来:“我说怎么这么热闹哇,原来是马爷来了。” 似乎她是不知道马标来了。 尤单瞪跟韩庆奎对望一眼,没说话。 马标含笑点头,笑得要多不自在就有多不自在。 “马爷,”玉琴姑娘到了马标面前。“马爷,今儿个是什么风呀,怎么把您给吹来了。” 马标搓了搓手,不自在地道:“我在天津卫,听说班子来了,我来看看。” “那怎么敢当,早知道您在天津卫,我们该看您去。” 马标口齿动着,却没说出话来。 韩庆奎道:“大伙随便找地儿坐吧,别站着。” 徐旭东道:“不坐了,我们还没吃早饭呢,您几位聊吧!” 徐旭东走了,古二胡也走了。 大伙儿也很识趣,跟着他们俩都走了。 一转眼工夫,屋里就剩下了韩庆奎、马标跟姑娘玉琴三个人。 韩庆奎抓起件衣裳,道:“你们俩先坐,我去招呼些琐碎事儿去。” 他也走了。 马标跟姑娘玉琴没动,也没说话。 如今屋里就剩下了他们俩,两个人站着既不动也不开口,不但静,而且静得让人极度不安。 突然,玉琴姑娘抬眼望马标,笑吟吟地:“马爷,坐啊!” “好。” 马标手足无措的答应了一声,可没动。 “坐啊,怎么,几年不见就生分了,班子里都还是这些老人儿,别客气。” 谁生分了。 马标唇边掠过一丝抽搐:“玉琴……” 玉琴姑娘也坐下了,含笑问道:“马爷一向可好?” “玉琴,你这是何苦。” 玉琴姑娘笑吟吟地抬起了玉手:“坐啊!” 马标没再说话,默默地坐了下去。 “马爷现在在哪儿发财呀?” “混江湖,”马标突然间平静了不少:“看起来这辈子我是混定了江湖,将来就是死,恐怕也是陈尸在江湖道上。” 玉琴姑娘笑了,笑得很勉强:“这是干吗呀,好久不见了,见面儿就说这些,江湖上一定有它引人的地方,要不然怎么多少人都舍不得脱离呢?” “是这样,到现在为止,我不能说江湖不好,因为我在江湖上找到了自己,江湖风险是大了些,可是,一个昂藏须眉,没有风险也磨练不出他来。” “您的口气倒还是跟以前一样啊!” “事实上我并没有改变,永远也不会变,命里注定我是个江湖人,这是挣脱不了的,我也从没想过挣脱。” “是啊,万般皆天定,半点不由人。就拿我来说吧,早就不想吃这碗开口饭了,刀马旦的生活,也不过那么短短几年的工夫,一个女人总不能一辈子守在戏班子里,可是我就走不了,这不是命是什么?” “我并不受命运摆布,可是我越来越觉得自己走的这条路没有错。” “既是走对了路,当然该守着继续走下去。” “玉琴,我说的是心里的话。” “马爷,我的话也不是净在嘴里。” “那就好,我原以为你已经离开班子了呢!” “离开班子上哪儿去,谁能供我吃穿喝。戏子出身,谁又会看在眼里。算了,等吧,等机缘吧,等到哪个有钱的大爷看上了,收去做个小,也就过一辈子了。” 马标唇边掠过抽搐:“你就是这样打算的么?” “我还能有别的打算么?” 马标忽然满脸的愁苦:“玉琴,我知道我曾经辜负过你一番好意,可是……” “过去的事了,我早忘了,还提它干什么?” “你真不愿提,真早忘了?” “可不,人大了几岁,懂的多了,也学机灵了,吃开口饭,苦过了头儿,等到能不吃这碗饭了,还不图荣华,不图享受图什么,要是老这么苦一辈子,不是跟自己过不去么?” “倒也是,”马标吁了一口气,点了点头:“人活在世上没几年,干吗这么认真,这么死脑筋,至少也得图它一样,时候不早了,我该走了。” 他站了起来。 玉琴脸色突地一白,也站了起来:“那我就不留你了,好在都在这儿,以后还会碰见。” “说得是,老爷子跟大伙儿那儿,请你代我致个意。” 他走向门。 玉琴没动,脸色白得厉害。 马标到了门边,手握上把手,要开门。 姑娘玉琴仍没动,苍白的嘴唇,泛起了轻微的颤抖。 马标突然转过了身,一双发红的眸子直逼玉琴姑娘。 玉琴姑娘突然捂脸哭了。 马标身子泛起了轻颤,连声音都发了抖:“玉琴……” 姑娘玉琴猛抬头,满面泪渍,颤声道:“你走好,我不送。” “你何必还这么苦自己。” “我没有,你走啊!” “玉琴……” “走啊,我全当没见着你,就跟从前一样。” 从前她又何曾能丢开。 “我是要走的,可是不是现在,我也不愿意这么走。” “那你什么时候走,你想怎么走?” “玉琴,别跟以前一样,还勉强我定下来。我现在不只是混江湖,我现在干的还有别的事,我终于找到了自己,别勉强我,我求你,要不然……” “要不然怎么样?” “要不然我宁可苦自己一辈子。” “好,你的心肠够硬,越来越硬了。” “玉琴,你不知道……” “我没有不知道的,老尤都告诉我了。” “呃,”马标一怔。 “我勉强你了么,我说了么?” 马标又一怔,瞪大了眼:“玉琴,你……” “我怎么,你还要我怎么说?” 马标一脸惊喜,一步跨到了姑娘玉琴面前:“玉琴……” 姑娘玉琴突然一头扑到了马标怀里,失声痛哭。 马标两行热泪夺眶而出。 两个人谁也没说一句话,但是,这已经很够很够了。 良久,良久,姑娘玉琴缓缓挪离娇躯,低着头道:“我不求现在,我等你,等多久我都愿意。” “谢谢你,玉琴……” “我想通了,打你走的那一天我就想通了,你知道这么些年我是怎么过的?” “我知道,可是我……” “你知道就好,什么都不要再说了,我知道你到班子来一定是有事儿,你去办你的正事儿吧,别耽误了。” “玉琴……” “我说的是真话,你还不知道我?” 马标毅然点头:“好,我叫老爷子……” 门外一声轻咳,韩庆奎推门走了进来,道:“尽是些琐碎事儿,忙都忙不完。” 玉琴姑娘低头擦泪。 马标窘迫地道:“老哥哥,咱们不外,我不言谢了。” 韩庆奎吁了一口气,拍了马标一下:“兄弟,你不知道,这么些年来,可憋死老哥哥我了,玉琴是个好姑娘,她对得起你。” “我知道。” “那么现在老哥哥我做主,你们俩的这件事儿,就算订了,待会儿在这儿吃饭,咱们好好喝它两盅。” “老爷子。” 玉琴姑娘突然跪了下去。 韩庆奎忙扶起了她:“起来,起来,这是干什么?” 玉琴姑娘道:“老爷子二……” “什么都不要说了,大伙儿一家人似的,还用说什么?” 玉琴姑娘低下了头。 韩庆奎转望马标:“兄弟,心事儿了了,说你的事儿吧!” 三个人落了座,马标谈龙刚,又谈大姑娘,再谈到龙刚的任务,以及大姑娘的安排,最后他道:“为了成全小妹她的一番心意,我只有给她出这个主意了,恰好自己的班子来了,我当然来找老哥哥您……” “原来如此,那是一句话,兄弟,只是她行不行……” “放心,老哥哥,不行我也不给她出这个主意了,只要有人给她说一说,排一下就行了。” “她是工……” “跟玉琴一样。” 韩庆奎点了头:“那我得给她安排两出!” “不用,老爷子,”玉琴道:“让她顶我上。” 马标一怔。 韩庆奎忙道:“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天津卫老过我的没几个,那帮黑道上的您还不知道,看完了戏他们准动脑筋,一动脑筋,那位姑娘不就很容易的打进去了么?” “对,”马标点了头:“好主意。” “兄弟,玉琴的玩艺儿你是知道的,北六省的第一名角,不是随便找个人就能顶她上。” 马标道:“这个……” “老爷子,马标说过不错,绝错不到哪儿去,您何不请她来当面看看,要是行不更好么?” 韩庆奎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也好,那就这样吧!” 马标猛可里站起:“事不宜迟,咱们没多少时间了,我这就去,行就这么办,不行咱们也有较多的时间想别的办法。” “那好,你去吧,等你吃饭。” “您先跟大伙儿说一声,让大伙儿心里有个准备,半个钟头我就赶回来,玉琴,我走了。” “路上小心车。” “我知道。” 马标像一阵风似的走了。 “玉琴,去把大伙儿都叫来。” “是。” 玉琴出去了,没多大工夫,屋子里又是黑鸦鸦的一片。 韩庆奎把事情告诉了大伙儿,大伙儿一听,没一个不振奋,个个磨拳擦掌像要上阵似的,居然没一个反对。 不但没一个反对,还个个都抢着要为大姑娘说戏,这份热情,这份同仇敌汽的真诚,委实感人。 得到了大伙儿这种反应,韩庆奎心怀甚是欣慰,他吩咐先准备吃饭,吃完饭再办这件事儿。 正说着说着,马标跟大姑娘到了,大姑娘的美艳,大姑娘的勃勃英气,立即赢得了班子上下的赞叹。马标跟大家介绍以后,玉琴姑娘跟大姑娘亲热成了一团,班子里的姑娘们,谁都争着跟大姑娘亲近。 大姑娘跟姑娘玉琴手拉着手,道:“玉琴妹妹,我们可是早听马标提过你了。而且常提,班子里的诸位,他没有一个不常提的。他一提,大哥跟我就骂他,骂他不知好歹,骂他薄情寡义,骂得他后来都不敢提了,大哥跟我早就想见见你跟班子里的诸位,可却一直东奔西跑没机会,今儿个总算让我见着了。” 玉琴姑娘道:“姐姐,这是我的福气。” 大姑娘道:“有这层关系在,咱们就跟一家人似的,干吗说这个。” “对,”韩庆奎道:“大姑娘说得很对,既然有这层关系,咱们就都是一家人,谁也别再说什么了,时候不早了,咱们先吃饭去吧!” 有了这句话,大伙儿众星捧月似的,拥着大姑娘出了屋。 饭开在旅馆后院,院子相当大,班子里的戏箱杂物都在这儿放着。 推让了半天,韩庆奎、马标、大姑娘、玉琴、徐旭东,班子里的前后台两位管事,还有几位角儿坐了一桌。 刚落座,大姑娘就端起酒杯站起,这杯酒,她敬大伙儿,并请大伙儿多指教,多照顾。 大姑娘跑遍了江湖道,见多识广,阅历丰富,什么礼数不懂,这杯酒,喝得大伙儿心里很舒服。 接下来,杯觥交错,笑声时起,真跟一家人似的,相当融洽。 大伙儿这儿正吃着,喝着,谈笑着,一名打杂的小伙子奔了进来,到韩庆奎桌前一哈腰,道:“老爷子,赵总管那儿有人来了。” 韩庆奎“呃!”了一声,大伙儿都停著站了起来。 马标脑海里一盘旋,忙道:“我回避一下。老哥哥,从现在起,小妹就是玉琴。” 说完话,他像一阵风躲到了屋后。 院子里进来了三个人,竟然是楚庆和带着两名保镖。 楚庆和进了院子,大摆的往那儿一站,抬眼一扫,冷冷说道:“哪个是班主,站出来说话。” 韩庆奎忙离席迎了过去,拱手道:“韩庆奎恭迎,请教是……” “我姓楚,”楚庆和冷冷地打量了一下韩庆奎,道:“是赵总管府的前院管事。” “原来是楚爷,久仰,您请上面坐,喝两杯。” 韩庆奎含笑摆手肃客。 楚庆和自诩身份,一摇头,一声“不必”还没出口,一眼看见了上桌的大姑娘,微一怔,脸上旋即堆上了笑意:“韩班主的好意,却之不恭,我就叨扰两杯了。” 他迈步走了过去。 韩庆奎紧随身后,搬椅子让楚庆和坐下,然后又命添了一付杯箸,亲自为楚庆和倒上了酒。 楚庆和像变了个人,笑容满面的一摆手:“韩班主,让大伙儿吃吧,别因为我来了不自在。” 韩庆奎招呼大伙儿坐下吃喝,端起酒杯就要敬楚庆和酒,楚庆和却跟没有看见似的,一指大姑娘道:“韩班主,这几位想必都是班子里的名角儿吧,怎么不先给介绍介绍。” 韩庆奎什么没见过,何等历练,何等世故,一听这话,还能不知道楚庆和要拉什么屎。 他心里暗暗一声冷笑,道:“哟,不是您提,我倒忘了,真是失礼得很。” 接着,他开始介绍了,他先介绍了别个,独把大姑娘留在了最后,最后才指着大姑娘道:“这是方玉琴方老板。” 介绍别个,楚庆和毫无反应,唯独介绍到大姑娘,楚庆和“哎哟”一声站了起来:“原来就是红透了半边天的方老板当面,失敬,失敬。方老板,对您,我可是仰慕已久了,早就想去看看你的戏,可一直离不开天津,一直自叹福薄缘浅,这回可逮着机会大饱眼福了!” 大姑娘笑吟吟地,甜美、还带着娇媚一瞥:“您真会夸奖,我们怎么敢当呀,班子这回是头一回到天津来,也是头一回在大堂门儿里唱堂会,您要是真爱护我们,可得多赐照顾哇!” 楚庆和骨头差点酥了,眉飞色舞,哈哈大笑:“冲着方老板你,还有什么说的,大小事儿,只要由你方老板嘴里说一声,我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呀。” “哎哟,您言重了,我们可不敢让您为我们赴汤蹈火啊,只要您多照顾,多给方便,我们就感激不尽了。来,楚爷,我先敬您一杯。” 楚庆和心花儿朵朵开,这杯酒就是穿肠毒药,恐怕他也要一仰而干。 果然,他不但喝了一杯,还自愿又多陪了两杯。 酒喝过了落了座,楚庆和冷落了别人,独缠着大姑娘说个没完。 大姑娘稍假辞色,楚庆和酒没喝多少,醉意已有了八分。 说是说叨扰两杯,他却一直坐到酒空菜残,大伙儿都吃完了饭,他还没完没了地缠着大姑娘又说了一阵。 大姑娘虚与周旋,把个楚庆和摆布得都不知道姓什么了。 最后,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他才提到了正题,他是奉命来要戏码的,让韩庆奎开出戏码来,拿回去好上头圈选。 韩庆奎马上拿红纸开出了一出吉祥戏。 捧着红纸写好的戏码,楚庆和还缠着大姑娘:“方老板,还有些空,今儿晚上我请你吃饭,肯赏光么?” “哎哟,说什么肯赏光不肯赏光,您这是抬举我们。只是堂会前的这些时候,我们还得吊嗓子,走走场,要不到时候万一出点儿岔错,我们可担待不起,老爷子这个班子往后也别想在北六省讨生活了,不得已,您要多包涵,这样吧,等堂会完了,我一定奉陪。” 堂会完了不怕你跑出手去,楚庆和还算满意,带着笑走了。 韩庆奎带着大姑娘等一直送到了门口。 回到了院子里,马标已经出来了,开口就骂道:“兔崽子屁股真沉,害得我酒也没有喝,饭也没有吃。” 大伙儿都笑了。 韩庆奎道:“不要紧,让他们再给你弄点吃的去。” “我去吧。”玉琴姑娘去了。 大姑娘笑逗马标:“看见没有,不抱怨了吧,这顿吃喝可比刚才强多了吧!” 大伙儿又笑了。 马标咧着嘴也笑了。 徐旭东道:“看样子姓楚的这小子是个色中饿鬼,大姑娘己经不费吹灰之力抓住他了。” 韩庆奎点头道:“抓住了这小子,往后恐怕方便不少了!” 大姑娘道:“让他们等着吧,我先让他们来个窝里反,然后让他们自己闹个天翻地覆。” 马标道:“行了,咱们别耽误了,说戏吧!” 韩庆奎点了头。 这一点头,大伙儿忙上了…… □ □ □ 金刚、戴天仇、马六姐、虎头老七,还有赵霸天,坐在赵府的大花厅里。 赵霸天把二当家做寿的事儿,告诉了金刚等。 金刚是早知道了,这会儿从赵霸天嘴里得到了证实,赵霸天话一说完,金刚就毫不客气的埋怨上了:“总管,您怎么这会儿才说,都到了日子口了,我们还能出得了什么力,办得了什么事?” 赵霸天没在意,带笑摆了手:“兄弟,别抱怨,你刚进‘三义堂’,还不够了解,在‘三义堂’的堂口里,各人干什么,划分得很清楚,不许任何一个不尽责,可也不许任何一个越权,这档子事儿自有他们来人办理,要是把你们几个也用上,那不是大材小用了么?” 赵霸天挺会说话的。 金刚道:“您的意思是,这档子事根本用不着我们插手?” “是这样,你们只等着吃喝玩乐就行了。” “也好,”金刚点了一下头:“既然您这么说了,我们只有等着吃喝玩乐了。” 一名保镖进来禀道:“禀总管,楚管事回来了。” “叫他进来。” “是。” 楚庆和进来了,一见金刚等微一怔:“哟,金爷,戴老弟,六姐,七姐都在这儿。” 虎头老七道:“怎么,我们不能在这儿呀!” “我又没得罪七姐,干吗老跟兄弟我过不去呀!” 赵霸天摆手道:“别罗嗦了,戏码拿全了没有?” “回总管,都拿全了。” “拿过来我瞧瞧。” 楚庆和恭应一声,双手递上一张张红纸写的戏码。 赵霸天接过戏码,凝目望楚庆和:“又喝酒了?” 楚庆和不安地笑了笑。 “哪儿喝的?” “韩庆奎班,正好碰上他们吃饭,非让坐下来喝两盅不可。” “嗯,这韩庆奎倒是挺周到的啊,都看过了,没毛病?” “没有,没看出什么毛病。” “你灌了黄汤,招子还够亮么?” 楚庆和赧然一笑道:“您放心,错不了的。” 赵霸天脸色一沉,拍了桌子:“你干什么去了,还喝酒。” 楚庆和神情一紧,忙道:“您放心,绝不会出错的。” “哼,最好别出错,要不然就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楚庆和忙道:“您放心,绝不会。” 赵霸天摆手道:“好了,好了,你去吧!” 楚庆和当着大伙儿挨了这么一顿,未免太没面子,巴不得赶快出去,闻言忙答应一声走了。 赵霸天大字认不了一箩筐,他能看什么戏码?把几张红纸捏在手里,一动也没动。 虎头老七说了话:“您让楚管事干什么去了,难道还怕几个戏班子里出毛病?” 赵霸天道:“我不能不小心,不能不防着点儿,不只是几个戏班子,这回凡是外头请来的,堂里都派的有人监视着,这是什么事,你们不是不知道,树大招风,三位当家的名头大、势力大、地盘儿大,难免招人嫉妒,万一谁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一手,触个霉头,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金刚点头道:“总管顾虑得是,不能不防,办堂会请来的,往往是卧龙藏虎,什么样的人都有,最好事先防范周密一点儿。” 虎头老七道:“看起来,楚管事是没能看出什么?” 马六姐道:“楚管事一向很精明,他没看出什么,大概也就没什么了!” “哼,”赵霸天冷哼一声道:“他一向是够精明,要不然我也不会派他去,可是一旦灌了黄汤,那可就难说了。” 虎头老七道:“您要是不放心,何不再派个别人去看看?” 金刚道:“我看派谁去也是白跑。” 虎头老七道:“这话怎么说?” “真要是藏着这种人,他一定费尽心思去掩饰,很难看出什么来。” “可也不能就这么算了啊!” “七姐,话是不错,可是你有没有想到,这种人他要是存心来闹事,非得赔上一条命不可。” “怎么样?” “闹轻了,赔上一条命划不来,再傻的人也不会干这种事,要闹大的,值得他赔上一条命,恐怕只有见血带刺的事,也就是说行刺,这种事,只要咱们在根本上防范周密,他绝没机会下手……” 赵霸天道:“那么兄弟你的意思是……” “不必派人到处去看,先把本堂布桩安卡,严密防范,在他们进门以前盘查一遍也就够了。” 马六姐马上点头,“嗯,金爷这办法好,免得先闹个人心惶惶的。” 戴天仇也道:“对,做寿不是别的事,表面上越不露声色越好。” 赵霸天皱了眉,沉吟了一下,摇头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 虎头老七道:“什么我们不知道?” 赵霸天摇头道:“你们不知道,你们不知道。” 虎头老七道:“到底什么呀,你不说我们怎么知道?” 赵霸天又沉吟了一下,一拍桌子道:“好吧,告诉你们吧,反正迟早你们也会知道,这回二当家的做寿不比往年,有贵客要来。” “呃,什么样的贵客?”虎头老七问。 “日本人。” 金刚笑了:“我还当是什么贵客呢,弄了半天是日本人,日本人谁没见过,租界里到处都是。” “你们懂什么,是日本领事。” “日本领事?” 虎头老七、马六姐面有惊讶色,齐声问了一句。 金刚淡然道:“日本领事又怎么样,他们也站在三位当家的地盘上,理应来拜个寿。” “哎呀,你们……他来不单是为拜寿。” “呃,”金刚道:“他还有什么别的事?” “是,是……” “哎呀,真急死人了,”虎头老七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嘛!” 赵霸天道:“他是来跟三位当家的谈交易来的。” 马六姐道:“做生意?” “不是,要咱们‘三义堂’跟他们合作,控制整个华北,懂了吧!” 金刚等都怔住了。 赵霸天急忙又补了一句:“这是大秘密,你们可千万不能给泄露出去啊!” 虎头老七瞟了赵霸天一眼道:“你看我们这些个,像是会泄露这种堂里最高秘密的人么?” 赵霸天忙道:“瞧你说的,都是自己弟兄,我还能信不过么,三位当家的交待下来的,他三位怎么交待的,我就怎么告诉你们,我不过是个传声筒罢了。” 金刚道:“总管说得是,这不是等闲小事,万一机密泄露出去,交易谈不成事小,怕只怕今后‘三义堂’很难再在江湖上立足了。” 赵霸天道:“说的就是嘛。” 虎头老七道:“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话,行不行?” 赵霸天道:“姑奶奶,没人怪你说错话,谁怪你了,我说了么?” 也只有虎头老七能让这位赵老虎低声下气了。 马六姐道:“总管,三位当家的要跟日本人谈交易,可得小心点儿啊,日本人是无情无义,所谓出了名的。” 赵霸天道:“嗳,你太操心了,咱们这些个都是干什么的,日本人怎么耍也耍不过咱们。” 金刚道:“日本人我见多了,也最了解他们不过,他们不但奸猾,而且阴险,跟他们谈交易,还是小心点儿好。” 赵霸天道:“那当然,小心总是要小心的,可也不能为了怕这怕那不谈交易,你们不知道,这笔交易要是谈成了,对咱们‘三义堂’的好处可不小啊!” 虎头老七道:“噢,有什么好处呀,说给我听听?” 赵霸天道:“只等这笔交易谈成了,这华北几省就都是咱们‘三义堂’的了,这不就是看得见的好处么!” 虎头老七道:“呃,只等这笔交易谈成,华北几省就是咱们‘三义堂’的了,这是谁许给咱们的呀?” “谁许的?瞧你问的,当然是日本人呀!” “呃,原来是日本许给咱们的,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呀?” “当然是日本人打下华北以后啊!只等日本人打下华北,马上就拱手让给咱们了。” “这算什么交易呀,咱们这不成了等现成了么,有这么好的事儿么?” “唉,说了半天你怎么不懂啊!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儿,当然是有条件的。” “这就是了,有什么条件哪?” “他们还没跟三位当家的谈,现在谁知道哇!” “三位当家的那儿,只有你说得上话,你最好赶快跟三位当家的说一声,要交易就得先小人后君子,宁可要多了,不能要少了。” 马六姐道:“对,既然他们找上了咱们‘三义堂’,咱们就该狠狠敲他一笔.这种事担的风险太大,不敲他一笔哪儿划得来呀!” “不行!不能跟他们这么来。” 马六姐道:“不行?怎么不行?” “三位当家的打过算盘了,能谈成这笔交易,华北几省就是咱们的这种的事儿上哪儿去找哇!人家连华北几省这么大的地方都给了咱们,咱们还能怎么敲人家。” 虎头老七哼了一声道:“咱们不见得能占多大便宜,华北几省如今原就是咱们‘三义堂’的,要是真等日本人打下了华北,华北可就不一定是咱们的了。” “为什么?老七你这话——” 虎头老七道:“日本人有重兵,到那时候,他们要是不肯把华北几省交在咱们手里,咱们能怎么办?是能跟他们打,还是能跟他们斗。” “照你这么说,日本人岂不是太不讲信用了!” 金刚道:“总管以为日本人会讲信用?也像咱们似的,一言九鼎,一诺千金?” 赵霸天摆手道:“你们都太操心了,咱们又不是跟他们民间谈交易,咱们是跟他们日本国,跟他们日本政府谈交易,堂堂一个国家,一个政府,怎么会不讲信用。” 金刚道:“要是跟他们民间谈交易倒好了,怕就怕跟他们政府谈交易。” “兄弟,你这话——” “跟咱们谈交易的,要是日本民间,万一他们食言背信,咱们还有办法找回,要是日本政府食了言,背了信,咱们找谁说去?万一再让中央知道,到那时候咱们可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不是人!” 赵霸天摇头道:“兄弟,怎么你也这么操心?不会的,日本人绝不会食言背信。再说,三位当家的把算盘打过了,这会儿恐怕谁也说不上话了!” 金刚道:“既是这样,所谓跟日本人谈,那就不成其为谈了!” 赵霸天道:“本来就是个形式了。你是知道的,手法上有这么一层,总得双方面坐下来谈谈。” “所以他们就选上了二当家做寿的这一天?”金刚问。 “是啊!平常日子弄个日本人往‘三义堂’跑,那不是太扎眼了吗?” 金刚点头道:“这倒也是!” 虎头老七道:“既然已成定局,什么也别再说了!要给我们这些人什么差事儿,你就说吧!” 赵霸天道:“说起来也没什么事儿,内外我大概的都安排好了,到时候你们几个只里外给我照顾着点儿就行了。” 虎头老七道:“行,那好办。” 金刚道:“事儿是没什么事儿,责任可大啊!” 虎头老七瞟了他一眼,道:“再大的责任,咱们这几个的肩膀还怕扛不起来?总管说了,这会儿别的事儿没有,咱们散了吧!只等二当家的寿诞之期了。” 她站了起来。 大伙儿都跟着站起。 虎头老七的秋波飘向了金刚:“有事儿没事儿,没事儿上我那儿坐坐去。” 金刚道:“行啊,有地儿啃饭,还能不去!” 大伙儿都笑了。 赵霸天笑得居然很爽朗,一点儿也不见勉强,一点儿也不见不自在。第八章金刚本来是打算把消息送给赵大爷的,可是现在被虎头老七缠上了,虎头老七找上了他,又是在这节骨眼儿上,他当然不能说个不字,越是这时候,越跟“三义堂”的人缠在一块儿才是最安全的,绝不会招人动疑, 消息怎么办?不要紧,消息自有戴天仇去负责,这是用不着金刚明白交待的! □ □ □ 金刚跟虎头老七坐了一辆胶皮,到了虎头老七的住处。 下了车,进了门,等俏紫云关上门前头走了。虎头老七轻轻一指头点上了金刚的额角,水灵的眸子瞪着金刚,咬着雪白的皓齿轻声道:“你可真好啊!趁我喝多了跑了,今儿个可没那么便宜。” “这能怪我么!七姐喝得烂醉如泥,人事不省。” “别是你故意灌我的吧!” “天地良心,谁那么傻呀!” “别傻不傻,跟我进去,今儿个说什么你也别想跑了。” 她伸玉手拉住了金刚的手,两个人并肩往里行去。 进了堂屋,俏紫云已经把茶倒好,不见人了。 这丫头可真是一付琉璃心窍,既玲珑又剔透。 虎头老七可没允许金刚堂屋里坐,娇媚地看了金刚一眼,道:“这儿也没什么好坐的,跟我上屋里去。” 她拉着金刚进了耳房她的香闺。 金刚不但没说个“不”字,便连推也没推一下,温顺异常地跟着虎头老七进了香闺。 刚才一直拉着金刚,生怕金刚跑了似的。如今进了屋,虎头老七却松了手:“坐吧!我去把茶端进来。” 她扭身出了屋。 金刚坐在了窗口桌前,虎头老七已端着两杯茶,带着一阵香风进来了!把茶往桌上一放,嗔道:“烫死了,也不知道站起来接接。” 金刚笑道:“我这个人什么都懂,就是不懂怜香惜玉。” 虎头老七又伸玉指点了金刚一下:“不懂就这么迷了,要是懂了还得了。” 此时此地,此情此景,换个任何人也不会放过虎头老七,而金刚却坐着没动,反而指指桌旁的椅子道:“七姐,坐下来聊聊。” “干吗坐这儿聊啊!又想打主意脱身了?告诉你,茶可是灌不倒我的。” 话虽这么说,她到底还是坐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