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刚道:“我来巧了,我要是不来,还不知道皇上遭到困扰没法子走呢!” 金碧辉没说话,目视溥仪。 这是金碧辉聪明处,她要先听听溥仪怎么说。 溥仪“噢”了一声,含笑说道:“我把实际情形都告诉小金了,小金也把我所遭遇到的困扰全解决了。” 金碧辉娇靥上飞快掠过一丝喜色,“噢”了一声。 溥仪笑指陈、胡二人,道:“不信你可以问问他们两个,他们两个现在已经不反对我离开天津上东北去了。” 金碧辉转望陈、胡二人。陈宝琛立即含笑道:“十四格格,以前是我们俩没把事情弄清楚,今天经金少爷这么一指点,我们全明白了,以后有什么失礼的地方,还请您多包涵。” 金碧辉喜笑颜开,满面春风:“哪儿的话,哪儿的话。两位这么说就见外了,我原知道二位是一番好意,出诸一片卫主赤忱,我怎么敢见怪。” 话锋一顿,她立即转望溥仪:“皇上,既是一切都解决了,东珍请您今天晚上启驾。” 溥仪欣然道:“行,就是今天晚上。” 金碧辉道:“那么请您马上下旨,把该收拾的收拾!” 溥仪转望陈、胡二人:“宝琛、嗣瑗,这件事就麻烦你们两个一趟吧!” 陈宝琛、胡嗣瑗二人当即领旨出暖阁而去。 目送陈、胡二人出了暖阁,金碧辉收回目光,向着金刚投过感佩一瞥。 金刚笑笑道:“皇妃那一关,还得皇上亲自应付。” 金碧辉微微一怔,道:“怎么,皇妃那儿——” 金刚截口道:“格格,夫妻间事,理应由皇上亲自应付!” 金碧辉何等聪明个人,她一点即透,又转望溥仪。 溥仪怒形于色,毅然道:“东珍,你放心,这一回是谁也拦不了我了,你看着好了,我自有办法对付她。” 这句话刚说完,暖阁外响起了一阵急促步履声,皇妃文绣像阵旋风似的卷了进来,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一进来就指着金碧辉道:“好哇,你又来了——” 溥仪霍地站了起来:“不错,她又来了,怎么样?” 文绣微一怔,旋即又叫道:“怎么样,我正想问你——” “不用问,是我叫她来的。” “你叫她来的,好哇,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今儿个非跟我说清楚不可。” “我当然会让你明白,我已经决定了,今儿晚上就走。” “好哇,你、你,没想到你竟——你决定走了?我没说走——” “你没说走,我说了。” “你说了没用——” “看有用没用,我已经让他们收拾东西了。” “告诉你,我拦下了。” “你拦下了?哼,哼,看他们是听你的,还是听我的。” 陈宝琛、胡嗣瑗进来了,欠身道:“启奏陛下,旨意已经传下去了——” 文绣脸色一变,瞪着陈、胡二人道:“你们——我刚才是怎么说的——” 胡嗣瑗道:“皇妃原谅,陛下有旨,臣等不敢不遵。” 溥仪一阵冷笑:“你听见没有?” 文绣脸色大变,叫道:“好哇,你今儿个有了主心骨了,好,你走,告诉你,我不走。” “你爱走不走,有福不会享,不走你就留在这儿。” 文绣做梦也没想到溥仪的态度会有这种转变,猛一怔,旋即跺脚:“你敢走。” “你看我敢不敢,你就在这儿等着,到时候我走给你看!” 文绣脸色白得没了血色,气得指着溥仪颤声道:“你、你、你——”突又转指金碧辉骂道:“狐狸精,都是你这个狐狸精,看我不撕烂了你。” 话落,跑着扑向金碧辉。 金碧辉要动。 金刚忙递眼色。 金碧辉何等机灵,马上躲向溥仪背后。 文绣可不管那么多,跑到跟前,伸手就抓。 溥仪怒喝道:“你疯了你!” 伸手就是一推。 溥仪天天早上练拳,多少有点力气,文绣一个妇道,哪经得住他这一推,倒退几步一下坐在了地上。 真要说起来,这一下摔得倒不怎么重,可是文绣的盛气凌驾于溥仪之上的,她何曾受过这个?尤其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气恼、委屈、悲伤,刹时齐集心头。她像个炮似的爆了,寒着脸,瞪着眼,惊怒地望着溥仪道:“好哇,你,你竟敢动手打我,我不要活了,我跟你们这一对不要脸的狗男女拼了。” 她站起来疯狂似的扑向溥仪。 要说,溥仪心里还真有一份情,一份不忍,那是在他推倒文绣之后,要是文绣不起来扑打,不来拼命,坐在地上来个受尽委屈的放声大哭,情形可能改观。但是她这一扑打,这一闹,坏了,溥仪也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尤其刚才当着金碧辉夸下了海口,如今又以身护着金碧辉,当着美人怎么能够示弱,又怎么下得了台?他既惊又怒,连忙喝叫:“来人,来人,把她拉开,把她拉开。” 祁继忠带着几名内监跑了进来,于是拉开了文绣,可是溥仪脸上已经挂了彩,让文绣的指甲抓破了好几道。 文绣还跳脚哭闹,骂尽了难听话。 这如同火上浇油,溥仪白着脸厉喝:“这个泼妇疯了,把她拉下去押起来。” 到了这节骨眼儿,祁继忠他们当然是听溥仪的。架起文绣来就往外走。 文绣挣扎着哭叫道:“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你的良心叫狗吃了,我要跟你离婚。” 溥仪大声道:“离就离,现在就离。” 文绣还想再说什么,祁继忠跟几名内监已然把她架出了暖阁,可是她还不停的在叫在嚷。 暖阁里的这一出闹剧收场了。溥仪的确表现了他以前从没有表现的。 皇帝跟皇妃闹离婚,打古至今,恐怕也只有这么一桩!这个笑话够大的。 金刚、陈宝琛、胡嗣瑗始终冷眼旁观,没动一动,也没说一句话。 金碧辉似乎是余悸犹存,在溥仪背后怯怯地叫了一声:“皇上!” 溥仪转过身去,温颜相向,轻声说道:“东珍,吓着了吧!” 吓着了!哼,哼,溥仪他可瞧扁了这位十四格格,恐怕他十个溥仪加起来也抵不上她一个,集体杀人的场面,也未必能让她眨一下眼。 金碧辉螓首半垂,一付娇柔,一付楚楚可怜的样子,轻声道:“谢谢您!还好,只是——我很不安。” 溥仪毫不在乎地一摆手:“没什么好不安的,我受她的气受够了,老虎不发威,拿我当病猫看,我早就想对付她了,这也是拿她做个榜样,谁敢再拦我,我就叫他跟这个泼妇一样,坐下来,你坐下来歇会儿。” 他扶着金碧辉,让金碧辉坐了下去,然后他转望陈、胡二人:“你们俩去给我看看去,收拾得怎么样了,催他们快一点儿。” 陈、胡二人应声欲去。 溥仪又加了一句:“告诉他们,别带那么累赘,挑着带,用不着可惜什么,将来再添置。” 金碧辉道:“也用不着添置什么,到了东北,什么都有!” 陈、胡二人答应一声出去了。 溥仪转望金刚,道:“小金,你不会再说我窝囊了吧!” 金刚道:“没想到天聪如此!” 溥仪忍不住笑了,转回目光,轻柔地落在金碧辉脸上:“东珍,咱们什么时候走?” 金碧辉道:“咱们是偷渡,怎么说也得等到天黑。” “你都安排好了么?”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那就行了,”溥仪得意地笑道:“只等今天晚上我一离开天津,我就马上又是一国之君了。” 溥仪有点激动,说着,他转望金刚:“小金,跟我们一块儿走好不好,只等到了东北,不管什么样的爵禄,任你开口。” 金刚道:“谢谢您,我现在还不能去。” “现在还不能去!为什么?” “我爹躺在床上病着,家里的事儿跟钱庄里的事儿都没有照顾,我得帮忙料理料理。” “怎么,你老太爷病了,什么时候的事儿,我怎么一点儿都不知道?” “有些日子了,说是让我气病了,说穿了还不是怪我一天到晚满街跑,不在家待着学他的生意,将来好接他的衣钵。天知道,我一见算盘跟帐本儿就头疼。” 溥仪跟金碧辉都笑了,金碧辉道:“你哪是个做生意的人!” “是啊!”溥仪笑道:“你要是接了你们老太爷的衣钵,将来非把他辛苦半辈子做起来的生意赔光不可。” “光把生意赔了,那还是万幸。” 溥仪跟金碧辉又笑了。 金刚道:“我这个人是这样,要说我什么都不会,我还是样样会,要说我什么都会,我却又样样都不见得行,所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块什么材料,适合做什么!” 金碧辉道:“我看你是个大材。” 溥仪道:“我也这么看。这样吧!将来我把禁军统领给你。” 金刚笑道:“好了,您别损我了。” 溥仪正色道:“不,小金,我说的是真的,你什么时候去东北,我什么时候把禁军统领给你,只问你什么时候去。” 金刚道:“我恐怕得个十天半月。” 溥仪道:“好,我等你,咱们就这么办。” 金刚道:“我巴不得今儿晚上就跟您走,可是——” 他没再说下去,却皱起了眉头。 溥仪道:“也用不着急,好在只有十天半月,你要走还不是拿腿就走,又不像我这么劳师动众;有什么好愁的。” 金刚吁了一口气,道:“这倒也是,好吧!等就等吧!反正除了等没有第二条路好走。” 三个人就这么聊着,吃晚饭了。晚饭仍是在暖阁吃的,金碧辉、金刚、陈宝琛、胡嗣瑗都一块儿吃的。 也许在天津这最后一顿饭有点紧张,溥仪没吃多少,他没吃多少,别人还怎么吃。一顿饭就那么意思意思,草草吃了。 冬天黑得早,吃过了晚饭,天已经黑透了。 溥仪连茶都没喝几口,急不可待地道:“可以走了么?” 金碧辉道:“您别急,只咱们准备就绪了就行了,到了该走的时候,自会有人来通知咱们的。” 溥仪“噢”了一声,重又耐下了性子,可是他忽然又想起了什么,急道:“对了,没通知罗振玉跟李莲英他们。” 陈宝琛道:“您看要不要现在——” 金碧辉道:“来不及了,咱们随时会走,没让他们知道也好,这种事少一个人知道少担一份风险。” 溥仪道:“嗯!对,那就算了。” 祁继忠进来了,禀道:“十四格格身边的秋姑娘来了。” 金碧辉两眼一亮,道:“快叫她进来。” “是!” 祁继忠应一声退了出去。 转眼工夫之后,秋子进了暖阁,她穿一身男装,健美而利落,她看见金刚微一怔:“金少爷也在这儿。” 金刚含笑点头。 金碧辉道:“小秋,先见皇上。” 秋子答应一声,过来就要行大礼。 溥仪拦住了秋子,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来这个,是不是可以走了?” 秋子转望金碧辉。 金碧辉道:“说话呀!” 秋子道:“白河一带戒严了。” 这句话听得满屋子的人都一怔。 溥仪急道:“白河一带戒严了!为什么?” “听说刚擦黑的时候发生了抢案,这会儿正在搜捕抢犯呢!” 溥仪听傻了脸。 金碧辉猛一跺脚道:“该死,怎么这么巧。” 陈宝琛道:“能不能改在别的地方——” 金刚道:“陈老糊涂了,这又不是别的事儿,一切都安排好了,船只是在白河接应,怎么能临时改地方?” 胡嗣瑗道:“这怎么办!这怎么办!” 溥仪道:“弄不好只好明天晚上再走了。” “不行!皇上,”金碧辉急道:“今天晚上非走不可,说什么也得今天晚上离开天津,不能再延了。” 溥仪道:“可是——” 金碧辉道:“咱们等,他们总不能戒严一晚上。” 金刚道:“对,也许一会儿就解除了。” 金碧辉霍地转望秋子:“你随时注意白河方面的动静,戒严一解除,马上来报告。” “是!” 秋子答应一声又走了。 秋子走了。几个人半天没说话,任何一个都皱了眉锋,尤其是金碧辉,眉宇间尽是焦急色。 过了一会儿,还是金刚先说了话:“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急也没用,干脆坐下来耐心等着吧!” 几个人都坐了下去,溥仪恨得一拍座椅,道:“该死的东西,什么时候不好抢东西,偏在这时候抢。” 金刚道:“真是太巧了,只能怪咱们的运气不好。” 溥仪道:“这种人简直是社会的败类,抓着就该就地正法。” 金碧辉一直没吭声,眉宇间的焦急色却是有增无减。 沉默了一下之后,金刚转望陈、胡二人:“皇后那边儿收拾得怎么样了?” 胡嗣瑗道:“这么长工夫了,应该收拾好了。” 金刚站了起来,道:“我各处看看去,有没收拾好的,得催他们麻利点儿。” 他跟溥仪打了个招呼,行了出去。 陈、胡二人互望一眼,站起身跟了出去。 出了暖阁,踏上长廊,胡、陈二人近上了金刚,陈宝琛低声道:“金少爷白河那边儿——” 金刚道:“让她等吧,不到十一点半是不会解除的。” 胡嗣瑗一扬拇指道:“您真行。” 金刚笑了笑,道:“走吧!跟我一块儿去见见那位皇妃去。” 陈、胡二人连忙答应! 三个人正走着,迎面来了祁继忠,他一见三人便停下来欠身道:“您三位往哪儿去?” 金刚道:“去劝劝绣主儿去,她在哪儿?” 祁继忠道:“我给您三位带路。” 说着,他扭头折了回去。 金刚、陈、胡二人跟着祁继忠走了过去。 这位绣主儿应该不只现在表现了泼与辣,恐怕平时待人也不怎么样。这,看祁继忠他们把她押到什么地方就知道了。 祁继忠带着金刚等到了后院柴房,柴房一角地上有扇门,那是“静园”地窖所在,也是“静园”的防空地下室。 祁继忠掀起那扇门,一道土梯通了下去,祁继忠往下指了指道:“金少爷,她就在底下。” 金刚道:“好了,谢谢,你忙去吧!” 祁继忠一句话没再多说,欠个身出柴房走了。 胡嗣瑗盯着祁继忠,直到看不见他了,才扭回头道:“往前去了。” 金刚道:“麻烦两位在这儿给我看一下。” 陈宝琛道:“好,您只管下去吧!” 金刚顺土梯走了下去。 他是静园的常客,“静园”的任何一个角落他都熟,唯独这地窖他是头一回来。 地窖里没有灯火,走到土梯底下,藉着上头照下的光线看,眼前还有一扇门,用木杠子拴着,他抽下木杠子开了门,往里看,只见这个地窖相当大,里头堆满酒、酱一类的木桶,还有一些杂物,一股子潮霉味儿往外冲。 里头的光线更不好,饶是他是个练家子,一丈以外也难看见什么。不过还好,紧挨着门口里头,有一盏能提能挂的煤油灯。 金刚提起灯点上,马上光线就好了不少,他提着灯往里走去,边走边叫:“绣主儿,绣主儿!” 只听文绣在里头冰冷间道:“谁?” “我,金刚。” “小金!” 就这几句话的工夫,金刚已经找到了文绣,她被扔在紧靠着一个角落的一堆破衣裳里,手脚被绑着。 破衣裳的潮霉味儿更大,熏得人头昏,可是文绣动弹不了,只有让它熏了。 这会儿的文绣是够狼狈的,衣裳脏了,也破了,有几个地方露出了雪白的肌肤,头发蓬散了,旗袍叉也裂了,雪白细嫩的大腿露在外头,脸上也是东一块黑,西一块黑的。 金刚举灯照着文绣,文绣则瞪着一双眼望着金刚:“你来干什么?” 金刚没说话,放下灯,过去抱起了文绣,把文绣放在一个空酒桶上坐着。 文绣眼瞪得更大了:“小金,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金刚道:“绣主儿,不管怎么说,我是皇上的朋友,也是你的朋友,我总不能跟祁继忠那班人,任你躺在这一堆脏东西上不管,是不?” 文绣道:“那么你,你是来——” 金刚道:“我来看看你,也来告诉你一声,三个钟头以后,他们就要走了。” 文绣脸色一变,咬牙道:“让他们走吧!让他们去双宿双飞吧!反正我也拦不了他们,哼,溥仪他,让他做梦吧!总有一天他会尝到苦头的。” 金刚道:“你以为他会尝到什么苦头?" “他会尝到什么苦头,哼,哼,你看着他吧,你以为那个狐狸精是真喜欢他,他色迷心窍屎蒙了眼了。她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成活的,她是坑他的,骗他的!” “她又为什么要坑他、骗他,坑他、骗他又有什么好处?” “这我不清楚,保不定那个狐狸精是受了日本人的利用,你看着吧!只一到东北,她马上就会原形毕露,他马上就会尝到苦头,到那时候他后悔都来不及,他活该,没良心的东西。” “绣主儿,你没有看错,这的确是日本人的阴谋,要是他有你一半眼光,有你一半明白就好了,可惜他贪婪往昔贪婪得太厉害了。他已经昏了头,他已经着了迷,中了邪。” “什么,小金!这真是日本人——真让我说着了,你真知道?” “我真知道!” “那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没有用的!绣主儿,我不说了么,他已经昏了头,着了迷,中了邪,这时候他是谁的话也听不进去的,除了那位十四格格东珍。” “不!小金!你解开我的绑,我去告诉他。” “不!绣主儿,我不能那么做。” “小金,你——” “绣主儿,这种话,陈、胡二老以及你,说得不算少了吧!劝醒他了吗?再说他要是会听你的,眼里心里还有你,你也不会到这儿来了。” “小金,那么你去告诉他,他一向最听你的——” “绣主儿,你为什么非让他明白不可,是为他好,还是想让他舍了东珍,让你出一口气?” “这——”文绣犹豫了一下,道:“他既无情,我为什么要有义,我早就看出他是个一点都没有的窝囊废了,嫁给他倒了八辈子霉,当初是没法子!” “绣主儿,你要是只为出一口气的话,那你就什么都用不着管了,这口气我替你出,只等他们到了旅顺的时候,也就是你出气的时候了。” 文绣显然听不懂,讶然道:“小金,你这话——” “绣主儿,我告诉你件事儿,你可别动气。” “什么事儿,我动什么气?” “是我教他强硬,是我教他别理你的哭闹的。” 文绣一怔,道:“什么,小金,你——” “绣主儿,不这样你认不出你丈夫的真面目,不这样你永不会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要是不让他现在丢下你,将来到了东北,你的遭遇会比现在惨上十倍不止。” “这——” 文绣只说了一个字,就没再说下去,显然,她明白金刚说的是实情实话,她并没有怪金刚。 “绣主儿既然不怪我,余下的事我也好告诉绣主儿了!” “还有什么事?” “那位十四格格东珍,已经不是昔日的显环了,她如今的身份是日本‘黑龙会’的干练悍谍,毒辣阴险的特工人员。她的日本名字是川岛芳子,军阶是少佐,到中国来化名叫做金碧辉——” 文绣大吃一惊:“啊,她是——” “她是奉命自东京潜来天津,诱使你的丈夫到东北去的。另外日军参谋本部也下令关东军特务机关绑架你的丈夫,而显然‘黑龙会’方面是占了上风,你一定会问,日本人为什么这么做,我可以告诉你,那是因为日本侵我东北,制造‘九一八’事变,我国向国际联盟控诉日本侵略暴行。国际联盟将要组团来华调查,日本军阀为混淆国际视听,所以急急要你丈夫上东北去成立‘满洲国’,让人以为据东北的不是日军,而是满清,这就成了中国的内政,而不是国际事件了。” 文绣明白了,是真明白了:“噢,原来是这么回事儿,原来是这么回事儿,我说日本人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帮他,还真让我料着了,他们压根儿就没安好心。” “本来就是这样。国际间只有利害,而没有道义可言。” “这,溥仪他知道么?” “当然不知道!”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 “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他!就算我告诉他,他也未必相信。” “这,小金,一旦到了东北,还能由得了他么?” “你说呢?” “这么一来,他岂不也成了千古罪人!” “至少凡是有血性,有良知的中国人,会不齿他这种作为。” “好、好,他活该,他自作自受,他活该。” “本来就是这样。” 文绣目光一凝,道:“小金,你既然知道这些事,为什么不去告她?” “这儿是日本租界,告到谁那儿去?” “天津以外的地方,你可以向政府密告。” “政府早就知道了,最高当局洞悉日本军阀的阴谋,他们还在东京刚一有这意思,最高当局就已经知道了,而且有关当局已采取了步步制敌机先的对策。” “噢,”文绣喜道:“这么说,他们走不成了?” “不,他们走得成,一定走得成,我让他们走。” “小金,你——” “绣主儿,我不瞒你,我是政府的情报人员。” 文绣一怔,叫道:“怎么说,小金,你是——” “不错,绣主儿,我是政府的情报人员。” “你,小金,我糊涂了,你既是政府的情报人员,为什么放他们走?” “绣主儿,我是为以后的情报工作。日本军阀的侵略中国不是突然的,他们早就有此野心,也计划了很久,花了很大的人力、财力,他们不会因任何人的干涉中止他们的侵略行为的。所以,不让溥仪到东北去,并不能真正阻止日本军阀对中国的侵略,与其如此,何不为以后的工作铺路,先套住川岛芳子。再说,这样照样能打击日本的整个侵华计划,也可以大大地整一整这位阴狠毒辣的日本艳谍。” “小金,你是说——” “绣主儿,东京方面,限令川岛芳子在今天晚上十二点以前,让溥仪离开天津,而我却要把他们拖到十二点以后才能到达白河上船。整个的军事计划是不能有片刻的迟缓耽误的,这就打击了日本军阀的整个侵华计划。川岛芳子她未能如期达成她的任务,你以为东京方面会轻饶了她?这不也整了她了么?” 文绣喜道:“对、对,好极了,这么一来我的气也可以出了。小金,你真行,这么久了,我们一直没看出你是个情报人员,想都没想到。” “绣主儿,不谈这些了。我来是来跟你商量一件事的,所以我才让你明了这件事的真相,以及它的前因后果。” “你要跟我商量什么事?” “明天一早,我希望你对日本特务川岛芳子,以及你的丈夫溥仪,在各大报上提出控诉,你愿意吗?” 文绣怔了一怔,道:“这——” “绣主儿不愿意?” “倒不是不愿意——” “那么是不忍心?” “也不是不忍心,他们对我这样,我还有什么不忍心的!况且溥仪他是个罪人,东珍她是个日本间谍——” “那么你还有什么为难的?” 文绣犹豫了一下:“你刚才说过,天津有日本租界,我怕——” “我明白了,你怕日本人会对你不利,是吗?” 文绣点了点头。 “绣主儿,这一点你可以放心,我既然让你这么做,我就有责任保护你的安全,你只在天津待一天,明天晚上我们就会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什么地方?” “这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你尽可以放心,那个地方绝对安全,任何人都找不到你。” 文绣迟疑了一下,道:“小金,这话是你说的?” 金刚毅然点头:“不错,是我说的,只看你信得过我,信不过我!” 文绣点了头:“好吧!我答应你。” 金刚道:“那么委屈你在这儿再待两三个钟头,只等他们一走,我会马上来放你出去。” 说完了话,金刚转身要走。 “小金!” 文绣忽又叫住了金刚。 金刚回过了身。 文绣道:“万一他们要把我带走了——” 金刚淡然一笑道:“绣主儿,他不会带你走的,要是他有意思带你走,也就不会表现得那么绝情了,带走你干什么?让你碍事去?” 文绣道:“我才不稀罕他们带我走呢,我要是有意思跟他们走,当初我也就不闹了,我是怕他们临时想起,把我留下来是个祸害——” 金刚道:“绣主儿,你的意思我懂了,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带走你,你只管安心在这儿待着,等我到时候来放你就是。” 文绣没再说什么。 金刚走了,把灯给文绣留下了,眼前有点儿亮,她心里多少会好受点儿! 金刚到了上头,把见文绣的情形告诉了陈宝琛跟胡嗣瑗。然后他交待陈、胡二人,以查看各处收拾东西为名留在后院,随时监视柴房,以防金碧辉临时起意,对文绣不利,交待过后,他独自一个人回到了前头暖阁。 进暖阁一看,皇后郭婉容已然在座,她已打扮停当,腿上抱着个八音盒,那是装首饰用的,恐怕她一些值钱的东西都在这儿了。她跟文绣,绝然不同的两个典型,当着溥仪跟金碧辉,永远低着头,可怜兮兮的。 溥仪跟金碧辉还是愁眉不展,满脸焦急之色,显然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什么好消息来。 金刚明知,却不能不故问,道:“怎么样?白河那边儿有没有消息?” 溥仪摇了摇头,没说话。 金碧辉则道:“真是急死人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解除戒严。” 金刚道:“不要急,碰上了有什么办法?急也没有用,这种戒严不比别的情况,应该要不了多久就可以解除了。” 他过去坐了下来,接道:“我各处都看了看,收拾得差不多了,只等走了。” 金碧辉道:“现在哪儿走得了啊!” 她跟溥仪都没提文绣,显然祁继忠还没有把他跟陈、胡二人去看文绣的事告诉她跟溥仪,金刚也乐得不提。 金刚道:“这样坐着等不是办法,要不要派个人去打听打听?” 溥仪道:“上哪儿打听?” “当然是上白河去。” 金碧辉忙摇头:“不,用不着,那边儿要是有什么消息,小秋马上会送过来,再说‘白河’这会儿正在戒严,等闲人近都不能近,把人派去又有什么用!” 金刚点头道:“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几个人就在暖阁这么苦等着,越等越急,当然,最急的还是金碧辉,她急得脸都白了,一直到十一点半,秋子才如飞似的奔了进来,急急道:“戒严解除了。” 金碧辉大喜,急道:“快走。” 说快走还是真快,马上把要走的人叫到了暖阁,提着简单的行襄匆匆忙忙的奔了出去。 溥仪在“静园”住了不少时日,如今突然要他离开,毕竟还有些依恋,可是金碧辉却让他连再多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就拉着他奔出了暖阁。 要走的人没有几个,溥仪、郭婉若、金碧辉、秋子,还有就是祁继忠等一干护卫及内监了。 金刚送他们上白河,陈宝琛、胡嗣瑗则经金刚向溥仪建议,留在“静园”暂作照顾。 一行人搭车赶到了白河,那种匆忙就别提了,到了白河就急急忙忙上了一艘小火轮。溥仪、金碧辉连跟金刚说句话的时间都没有,小火轮就离岸开走了。 金刚站在岸边看怀表,针指着十二点五分。 金刚唇边泛起了一丝笑意。 小火轮已经开出很远了,岸上没有灯火,这时候小火轮上人已经不可能看见岸上的金刚了。 金刚的身后来了七八个人,是赵大爷,还有一些英挺的年轻人。 赵大爷道:“成了么?” 金刚道:“现在是十二点过七分。” “不会出错?” “相信我不会拿这么大的事当赌注。” “现在可以告诉你了。” “什么?” “我已经请示过‘天字第一号’了。” “噢!有什么指示么?” “他很赞成你的做法,可是要你切实把握时间。” “我已经切实把握了,除非我的表快得太多。” 赵大爷吁了一口气:“那就行了。” 一个英挺小伙子道:“一哥,我真替川岛芳子揪心。” 金刚道:“是么!” 小伙子道:“难道您一点都不心疼?” 金刚笑了:“别说,还真有那么一点儿。” 赵大爷跟小伙子们都笑了。 金刚转过身来道:“诸位请回吧!大爷给报上去,请示下一步,我还要折回‘静园’去一趟。” 赵大爷道:“还回‘静园’干什么去?” 金刚道:“总不会是想发洋财,他们把值钱的都带走了——” 他把文绣的事告诉了大伙儿。大伙儿一听就乐了,直说金刚这一着高。赵大爷摇头道:“没想到你还留下了这么一个子儿,这么一步棋,行了,这一下热闹了,溥仪人丢大了,川岛芳子更要多挨几声‘马露野郎’了。” 大伙儿哄然又笑了,笑声中,金刚交待个以记者身份为掩护的同志,让他安排文绣明天招待记者的事,同时交待赵大爷也预做安排,文绣明天招待过记者后,马上送走她。 该交待的都交待了,金刚跟同志们分了手,径自折回“静园”。 回到了“静园”。陈宝琛、胡嗣瑗跟文绣,已经都在暖阁里了,文绣已经换过衣裳梳洗过了,女人真是要靠衣裳跟打扮,如今的文绣,跟刚才在地窖里,简直就判若两人。 金刚进暖阁,陈、胡、文绣三人站了起来。 “走了?”文绣问了一声。 “走了,我送他们上船的。” 文绣冷哼了一声:“让他对着棺材掉泪去吧!” 金刚问陈、胡二人道:“各处查看过了没有?有没有留下什么?” 陈宝琛摇头道:“该带的都带走了。” 文绣道:“只有我的衣物没动,可是一些个首饰让他拿走了。” 金刚微一皱眉道:“未免太不给人留路走了。” 文绣冷哼道:“我就不信我文绣会饿死。” 金刚道:“放心,我们会照顾你的生活的,除非有一天你不愿意让我们照顾了。” 文绣道:“暂时恐怕只有麻烦你们了,不过我不会让你们照顾太久的。” 金刚道:“到时候再说吧!陈老、胡老,我把绣主儿暂时交给你们两位了,明天十点钟,我上两位那儿接她去。” 陈宝琛、胡嗣瑗忙道:“您放心,我们会照顾绣主儿的!” 金刚转望文绣:“绣主儿是不是还要收拾一下?” 文绣道:“也没什么好收拾的了,提了箱子就能走。” 金刚道:“那么三位请吧!我还需要到处看一下。” 陈、胡二人答应一声,偕同文绣出了暖阁。 金刚留在暖阁里没动…… □ □ □ 回到了家里,已经是凌晨一点半了。 推开卧房的门,房里有灯,意外地翠姑竟坐在椅子上睡着了,身上什么都没盖。 金刚怔了一怔,忙走了过去,拿起床上的毡子就给翠姑盖,哪知不盖还好,一盖翠姑竟醒了,睁开眼她赧然一笑道:“回来了!” 金刚埋怨地道:“你怎么在这儿睡着了,也不知道盖上点儿,着了凉怎么办?” 翠姑站起来抬手掠了掠头发,红着脸娇羞笑道:“没想到会睡着。” 金刚握了握翠姑的手,冰凉,他忙道:“看,冰凉的。” 他忙用毡子给翠姑裹上了。 翠姑投过感激而深情的一瞥,道:“什么时候了?” 金刚道:“快两点了。” 翠姑吃了一惊,道:“怎么,都快两点了!” 金刚道:“翠姑,你不该这么耗着不睡。” 翠姑娇靥上泛起了片阴霾:“我等你是为告诉你件事儿。” “什么事儿?” “大爷的病老这么时好时坏的,我有点担心!” 金刚眉锋一皱,沉吟了一下,毅然点头:“好吧!翠姑,咱俩去见爹去,我要让他老人家知道,他究竟有个什么样的儿子。” “二哥,你——” “现在虽然还没到最适当的时候,可是,多少好一点了,我不能让他老人家为了我把命送了,走!” 他没容翠姑多说,拉着翠姑往外行去。 到了金百万的屋,金百万睡着,可是两个人一进屋,金百万就醒了,一见金刚,马上一脸怒容:“你又来干什么?” “爹——” 金刚刚叫了一声“爹”,金百万支撑着往起坐,怒喝道:“出去,你给我滚出去,我不要看见你。” 翠姑忙过去给金百万披上衣裳,道:“大爷,二哥是来跟您解释的——” 金百万怒声道:“解释?他还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不听,他那一套我都会了。” 金刚道:“今天这一套您一定不会,因为您听都没听过,而且您也绝想不到。” “畜生,你——” “爹,要是您的儿子一直在为自己的国家民族做事,您也生气?” 翠姑一怔。 金百万冷笑:“怎么说?好,这一套我是的确不太会,也的确没听过。做梦也梦不到,你居然还敢——” “爹,您的儿子是个情报人员,他选择这一行多少年了,以前一直在别处,这一次是因为——” 他把日本军阀的野心及阴谋,川岛芳子的来华,土肥原的丢魂,我方情报人员如何跟日方特务争斗,从头到尾说了个明白。 翠姑瞪大了一双美眼,樱口半张,怔住了。 金百万也听直了眼。 金刚又道:“为了任务,我不能让您知道,可是偏偏您误会我气成这个样儿——” 翠姑猛可里站了起来,紧抓金刚的双手,兴奋而激动:“二哥,你为什么不早说,你为什么不早说?” 金百万脸上也泛起惊喜之色:“老二,这,这是真的?” 金刚道:“爹,任何人都有可能骗您,国家绝不会骗您!” 金百万猛一拍床,叫道:“好小子,你怎么这么有出息,你怎么这么有出息!” “爹,您不生气了?” “放屁,我还生什么气,我高兴都来不及,这是我们金家祖上有德,我这张脸光采大了,过来,过来!” 金刚跟翠姑一起走到床前。 金百万往里挪了挪,道:“坐、坐,你们俩都坐下。” 金刚跟翠姑坐在了床上。 金百万伸出颤抖的手,抓住了金刚的手臂:“老二,让我看看你——” 他睁着老眼看金刚,看着,看着,突然眼泪纵横哭了起来。 翠姑忙叫:“大爷——” 金百万摆着手道:“别拦我,别拦我,我这是太高兴了,我这是太高兴了,我做梦也没想到——老二,你该早说,说什么你都该早说——” 金刚道:“爹,我不能早说,我知道害您病了这么一场——” “病倒不要紧,你要是早说,我不就不会花这么多药钱了么!” 金刚、翠姑一怔,然后都笑了。 金百万自己也笑了,他忽然道:“翠姑,给我穿上衣裳!” “大爷,您要——” “我要下床。” “那怎么行,您的病——” “我的病已经好了,这些日子把我窝在床上,可没把我窝死——” 他要穿衣裳。 金刚拦住了他:“爹,别忙,我还有件事。” 金百万凝目道:“你还有什么事?” “让翠姑陪您上保定住一阵子去。” “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川岛芳子会卷土重来,下一回合更激烈,更艰险,我不能有一点后顾之忧。” “不行,我不去。”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