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不听我的,看我怎么整他,哼,走,姐姐。” 文绣拉着郭婉容走了。 □ □ □ 金百万还躺在床上,人虽然还躺在床上,可是气色已经好多了。 他这种病本来就是气出来的心病,心里只稍微能想开点儿,病自然也就轻了不少。 翠姑依旧坐在床前陪着谈笑,爷儿俩有说有笑的,挺开心。 挂钟敲过了十点,冬天的夜,这时候已经相当静了。 金百万了无倦意。 翠姑也仍是笑语如珠。 只听金百万笑着说:“真急死人了,又多躺了一天,多躺一天不要紧,害得我这烙饼也得往后挪上一天。” “那就要怪您自个儿了,谁让您赖着不肯下床。” “哼,哼,别馋我,等明儿个你再看,这顿烙饼,明儿个我是非吃进嘴不可,最好你今儿晚上就把面和出来。” 他还是真急。 翠姑笑着说:“您又不是吃发面饼,干吗令儿晚上和面哪。” 金百万自己也笑了。 翠姑忽然站了起来:“药凉得差不多了,你该喝了。” 她转身到桌边儿把药碗端了过来。 金百万皱眉道:“好吃的还没吃着呢,难吃的可吃了不少了。” 伸手把药碗接了过去。 “要是不吃这些难吃的,哪儿来的好吃的。” 金百万点了点头:“这倒也是。” 举起碗来要喝,忽地,他一怔,目光凝望在翠姑身后。 翠姑下意识地一惊忙回身。 眼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着个人,不是别人,赫然是金刚。 翠姑一怔,喜叫道:“二哥。” 只听金百万冰冷道:“你来干什么?” 金刚不安地道:“我来看看您。” “用不着,我很好,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翠姑忙转望金百万:“大爷……” “本来嘛,他来看我了,我不稀罕,病了这么些日子了,他早干什么来着?” “不跟您说了么,是我不让二哥来的。” “算了吧,翠姑,你大爷又不是三岁小孩儿,用不着这样哄你大爷了。” “大爷,我说的可是实话。” 金百万目光一凝,望着金刚道:“你说,是这样儿么?” 翠姑一惊,焦急地忙向金刚施眼色,在她以为他这样掩着瞒着,只要金刚他这会儿点个头,承认一声,不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么。 而金刚偏偏一付不拐弯儿的直性子,他沉默了一下之后居然这么说:“是我一直没敢来看您。” 翠姑大惊,急叫道:“二哥,你……” 金百万的脸色变了一变,道:“你一直没敢来看我,为什么?” 金刚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百万冷笑道:“是怕惹我生气,还是怕我惹你生气。” 金刚道:“爹,您为什么要这么说……” 金百万突然厉声道:“你让我怎么说!难道还让我给你作揖磕头赔不是,你不来我的病还好得快一点儿,滚,你给我滚。” 抬手将手中的药碗扔了过去。 翠姑惊叫:“大爷……” 药碗砸在了金刚的身上,金刚一动没动,药洒了金刚一身,药碗落地摔碎了! 翠姑悲痛地转望金刚:“二哥,你,你,你……” 金百万怒喝:“别叫他,他不配,让他滚。” 金刚一句话没说,头一低,转身出去了。 金百万混身泛起了颤抖,咬牙道:“好畜生,好畜生。” “大爷。” 翠姑悲叫一声,扑过去跪倒在床前。 金百万抬起颤抖的手,拥住了翠姑,老泪突然夺眶而出…… □ □ □ 金刚闷闷不乐地回到了自己屋里,闷闷之中,还有着无限的悲痛。 他连灯都没开,就和衣躺在了床上。 他脑海里,心里都乱得很。 他恨不得大叫几声,发泄一下心中的闷气,可是他没有那么做。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听见屋门轻轻响了一声,他以为是翠姑来了,躺着没动。 哪知等人到了跟前,居然是两个,再一看,赫然是化名史克强的马标跟大姑娘。 金刚一怔坐起:“你们……” 马标脸色有点阴沉,没说话。 大姑娘却道:“是我让马标带我来看看大哥的。” 金刚道:“小妹,你不该到这儿来。”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来都来了,再说什么也没用了,你们坐吧。” 马标默默地拉过两把椅子,跟大姑娘坐了下去。 金刚道:“我最近忙一点儿,没能去看你……” 大姑娘道:“大哥虽然没去找我,我也没来看大哥,可是大哥这儿的事儿,我都清楚。” 金刚“噢”了一声。 大姑娘道:“大哥,干脆跟老人家明说了,你要不说,我跟马标替你去说。” 金刚一怔忙道:“怎么了,说什么呀?” “大哥,你受的委屈我全知道。” 金刚眉梢儿一扬,转望马标:“准是你多嘴。” 马标激动地道:“大哥,你受得了,可是我替你受不了,正好小妹今儿个来了,我当然要让她知道一下。” “知道了又怎么样?” 马标道:“我为你不平,我替你叫屈,你出生入死,冒险犯难,结果却换来这种不谅解,这种事儿。” “那只是我爹跟翠姑,国家对我并不薄。” “我指的就是老人家跟翠姑娘。” “这也不能怪他们,是我没让他们知道我究竟在干什么!” 大姑娘道:“可是你……” “小妹,我说过,我是个情报人员,我必须对我的身份保密,而且,我绝不愿让他们为我揪一点心,我不愿意让他们为我一天到晚吃不好,睡不好,那情形比现在的生气、不谅解更糟。” “可是你总不能长此这么受委屈下去……” “不要紧,身为一个情报人员,就该能忍人所不能忍,受人所不能受,好在也没多少日子了,他们总有一天会明白了。” 马标突然激动地站了起来:“不,大哥,我是不能再让你受一天委屈了,我这就见老人家去。” 说完话,他转身要走。 金刚疾快探掌,一把抓住了马标,道:“马标,忠孝难两全,这道理你不是不懂。” “可是……” 金刚沉声道:“别什么可是不可是的,话我说在这儿,你要是敢不听我的,咱们现在就划地绝交。” 马标悲叫:“大哥,你……” “别怪我,马标,要是换作是你,你也会跟我一样。” 马标一拳击上椅背,低下了头。 金刚两手抚上了马标跟大姑娘的肩头,道:“你们两个的好意,我心领了,时候不早了——” “不,大哥,”大姑娘娇靥上满是乞求色:“让我多待会儿!” 金刚道:“小妹,这儿不是江湖上……” 马标抬头道:“大哥,您的心并不是铁打的,就让小妹多待会儿吧,我到外头等她去。” 他转身往屋门行去。 金刚抬手要叫,可是抬起的手又垂了下来。 马标出去了,还随手带上了门。 金刚坐回了床上,道:“小妹,要不要喝杯热茶?” “不用,”大姑娘悲愤地看了金刚一眼:“只要你别让我觉得冷就行了。” “小妹,别这么说,你还能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当然知道,要是不知道,我也不会为你茶不思,饭不想了。” “小妹,又来了,别忘了咱们是磕头的兄妹。” “可是你不能让我日久不生情啊!” “小妹,我不适合你……” “谁说的,难道你不知道我,你以为我是个怎么样的姑娘家……” “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小妹,我太了解你了。” “这不就是了么,那……” “小妹。” “大哥,你还有什么理由?” “小妹,你不是不知道,我是个订了亲的人……” “我知道,我既不聋,又不瞎,怎么会不知道?” “翠姑太贤慧了,我怎么忍心……” “谁让你对翠姑怎么样了?这么一位好姑娘,你要是把她舍了,我还不愿意呢!” 金刚听得一怔:“小妹,那你是……” 大姑娘羞涩地半挽螓首:“让我跟翠姑姐做个伴儿,不是很好么?” 金刚又一怔:“这,这怎么行!” 大姑娘猛抬头:“怎么,这样你都不愿意?” “小妹,不是我不愿意,而是我不能那么做。” “为什么不能,我都不在乎,你又在乎什么?” 金刚道:“小妹,现在不是从前了,现行的婚姻是一夫一妻……” “谁说的,难道你就没见过三妻四妾的,还不是多的是。” “那是在民间。” “官家就没有?” “不是没有,而是我不能那么做。” 大姑娘霍地站了起来:“什么不能那么做,分明你是漠视这么多年来我对你的心……” 金刚忙拉住了她:“小妹,别动气,现在咱们不谈这些好不好。” “不,我就要现在谈,只有现在我才有勇气,以前老在一块儿还不觉得,现在一旦分在两地,我才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你,今儿晚上我非谈出个结果来不可,要不然我就不走。” “小妹,你……” “大哥,你就忍心。” 金刚还真不忍心,沉默了一下,缓缓站了起来,道:“小妹,我只能这样答复你,匈奴未灭,何以家为……” “我能等,就算等到白了头发掉了牙,我也愿意。” “还有,我得先跟翠姑商量……” “行,我愿意自己找翠姑姐说去。” “小妹,你要知道,最难过的一关,还在我隶属的机关……” “不要紧,必要的时候我出面去求,就是磕破了头,我也非求到他们破例成全不可。” 金刚为之一阵感动,道:“小妹,你这是何苦。” “那你就不用管了,你只知道对你的这番心就行了。” “小妹,我感激。” “没人让你感激,只要你对我像我对你这样,有一半,我就知足了。” “那么你以为我对你有多少?” “好起来倒真不错,只是凶起来太怕人了。” “我是大哥,大哥总得有点儿威严,是不?” “讨厌。” 大姑娘发了嗔,这嗔,带着多少的满足,带着多少的喜悦。 金刚轻轻拉过她来,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 大姑娘既惊又喜,更带着三分娇羞:“哎哟,你……” 金刚道:“不是我赶你走,时候不早了,你该走了,别让马标老在外头站岗。” 大姑娘道:“你,现在我听你的了。” 说完话,大姑娘像只燕子似的,轻盈灵巧地,带着一阵醉人的香风走了。 金刚站在原地没动,他望着屋门口,一动没动…… □ □ □ 金刚醒了,醒来已日上三竿了,阳光已经射进了雕花的窗棂。 睁开眼,头一眼他就看见了翠姑。 翠姑正在给他弄洗脸水,收拾屋子。 金刚心里泛起了一阵歉疚,轻轻叫了一声:“翠姑。” 翠姑转过了身,两眼红红的,脸上挂着勉强而令人心酸的笑意:“醒了。” “别老这样照顾我,我心里很不安。” “这是我应该的,对这,我不认为你该有什么不安。” 那么,对什么金刚该有不安? 金刚心里明白,可是他只有装听不懂,欠身坐了起来。 翠姑过来把上衣递了过来。 “谢谢。” 金刚谢一声接过披上,道:“爹……昨儿晚上怎么样?” “想也想得到,大爷很生气。” 金刚沉默了一下,道:“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的话也说尽了,我不再说什么了,总有一天他老人家跟你会明白的。” 翠姑香唇启动,欲言又止,低下了头,旋即她又抬起了头,讶异地望着金刚:“二哥,你希望大爷跟我明白些什么?” “明白我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种人。” “那么你究竟是在干些什么?” “我早出晚归是没错,在外头荒唐也是实情,可是……” “可是什么?” “将来你们会明白的,翠姑,我知道我亏欠你,现在我对你别无所求,只求你好好劝劝爹,好好照顾他老人家,别让他气坏了身子,将来我会补偿你的。” 翠姑睁大了一双美目:“二哥,你是不是有什么难言之隐?” “现在什么都别问,行么?翠姑,请你相信我,我会对得起你的,爹那儿不必多解释,只请你好好照顾他老人家,能瞒多少就帮我瞒多少,别的什么也别说,行么,翠姑?” 翠姑凝视着金刚,没说话。 “翠姑,我不求爹现在的谅解,我只求你现在的相信。” 翠姑突然点了头:“好吧,我现在什么都不问,我相信你。” 金刚激动地伸手抓过了翠姑的柔荑:“谢谢你,翠姑!” 翠姑脸一红,忙把手抽了回来,垂下螓首道:“别这样,待会儿让人看见。” 这就是翠姑娘和大姑娘的不同处,也就是闺阁红装与江湖女儿的不同处。 翠姑是含蓄的,把一切都放在心里。 即便有火样的热情,也是深藏在心里。 大姑娘是热情奔放的,心里想到什么,就毫不保留的表达了出来。 如果拿花来作比喻,翠姑像一株清奇孤傲的寒梅,大姑娘则像朵美艳照人,芳香四溢,令人目眩神摇的牡丹。 金刚深深体会到了这一点,他不能不为他同时拥有这两位红粉知己感到满足与骄傲。 他收回了手,道:“我该起来了。” 翠姑道:“你洗脸吧,我去给你端早饭去。” 她低头转身往外行去。 金刚望着她出了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里的沉重感似乎陡然间减轻了不少,他轻快地掀被穿衣裳下了地。 他这里穿好了衣裳,洗好脸,翠姑端着他的早饭进来了,往桌上一放,道:“趁热过来吃吧!” 金刚答应一声走了过来,他往桌上一看,只见早饭是一碗小米稀饭,两个白面馒头,两样小菜,不但精致,而且一看就知道可口。 金刚心里着实感动,深情地看了翠姑一眼,道:“翠姑,谢谢你。” 翠姑瞟了他一眼,道:“干吗这么客气,谁还能不吃饭!” “你吃了没有?” “还没有,你先吃吧,等大爷醒了,我跟大爷一块儿吃。” 金刚没让她跟他一块儿吃,他知道,让了也是白让,当即坐了下去,道:“爹怎么样了,好点儿了没有?” 翠姑神情微黯,道:“刚见好了一点儿,可是……” 余话她没说出口,可是金刚明白,他沉默了一下道:“早知道这样儿,昨儿晚上我就不该去。” “倒不是不该去,而是不该不输嘴,不该不认错。” “翠姑,你不知道,我不能输嘴,不能认错。” “不能输嘴,不能认错,为什么?” “爹所以气我,是气我整天往外跑,整天不着家,我怎么输嘴,怎么认错,一旦输嘴认了错,往后我还出去不出去了,我要是再往外跑,那情形岂不是更糟。” “那你不往外跑不就行了么,难道你非往外跑不可么?” 翠姑皱了皱眉,口齿启动,欲言又止。 金刚又道:“要不我也不会让你代我多掩着点儿,瞒着点儿了,翠姑,有一天你就会知道,我为什么非往外跑不可了。” 翠姑螓首半挽,沉默了一下,道:“快吃吧,饭菜都凉了。” 金刚没再说话,端起了碗…… □ □ □ 十点正,金碧辉到了静园,今天她没带秋子,是一个人来的。 有钱能使鬼推磨,祁继忠恭恭敬敬地把她迎了进去。 “皇上呢?” 金碧辉含笑问。 “刚吃过早饭,在暖阁喝茶呢!” 由祁继忠陪着,金碧辉去了暖阁。 暖阁里静静的,似乎只有溥仪一个人在。 金碧辉进暖阁一看,可不只有溥仪一个人,他会享受,人在靠椅上躺着,闭着眼养精神,身旁一个茶几,放着把细瓷小茶壶。 祁继忠就要过去奏禀。 金碧辉拦住了祁继忠,冲他摆了摆手。 祁继忠会意,欠个身退出了暖阁。 金碧辉等到听不见祁继忠的步履声了,方始蹑手蹑脚轻轻地走向溥仪。 到了茶几旁,她端起了那把细瓷小茶壶,一蹲身把茶壶高举过顶,轻声道:“请皇上用茶。” 溥仪微微睁开了眼,含混地应了一声,伸手接过了那把小茶壶,嘴对嘴地就要喝,一眼瞥见了身边人,一怔停手,叫道:“东珍……” 金碧辉接道:“东珍给您请安来了。” 溥仪忙放下茶壶,伸手去扶金碧辉:“起来,起来,快起来。” 金碧辉没等溥仪的手碰着,就站了起来,或许是因为没站稳,娇躯为之一晃。 溥仪忙又伸手扶,正抓住了金碧辉的柔荑。 金碧辉一怔凝神。 溥仪也为之一震凝目。 两下里几秒钟间的凝望,然后金碧辉轻轻抽回了手,螓首半挽,低声道:“谢谢您。” 这动人的娇模样,看得溥仪又为之一震,他站了起来,道:“坐,坐。” 亲自转身搬过了一把椅子。 金碧辉抬螓首凝睇:“皇上,这叫东珍怎么敢当。” 溥仪含笑道:“好了,别客气了,坐吧。” 两个人落了座,溥仪道:“你什么时候来的?” “来了一下了。” “这些混帐东西,”溥仪转眼外望,道:“都跑哪儿去了,怎么不知道叫我一声。” 金碧辉道:“您可别冤枉人家,是祁继忠陪我进来的,他要惊动您,我没让。” “所以你就端起茶来,给我来了那么一手。” 金碧辉笑了。 溥仪也笑了:“顽皮得跟个小孩儿似的,该打。” “噢,”金碧辉眨动了一下美目,道:“您要怎么个打法?” “给四十蟠龙棍。” “东珍哪儿受得了,您舍得么?” “我还真舍不得,这样吧,改打手心儿。” “这还差不多。” “那么把手伸出来。” 金碧辉伸出了欺雪赛霜,柔若无骨的玉手。 溥仪扬手轻轻一拍,随即抓住了金碧辉的玉手。 金碧辉一惊:“皇上。” 她想往回抽玉手。 但是这回溥仪没放,轻轻地捏着金碧辉的手,神情有点儿激动道:“东珍,这才真是欺雪赛霜,柔若无骨,当之玉手而无愧。” 金碧辉微微低下了头,道:“您夸奖。” 几分惊,几分喜,还带着几分羞。 女儿家这种娇态最动人。 金碧辉娇美而媚,这种娇态更动人。 溥仪为之热血上涌,猛一阵激动,道:“真的,东珍,我不惜倾所有,换来这双手朝夕把玩,长年贴身。” 金碧辉螓首垂得更低,道:“那您就干脆把它砍下来。” “不,我要连它的主人一块儿换,这就跟花儿一样,再艳丽,再美的花儿,一离开枝叶过不多久它就会凋谢了,所以真正惜花爱花的人,绝不去摘花儿。” 金碧辉猛抬螓首,一脸惊容,忙把手抽了回去:“皇上,您,您,这要是让皇后、皇妃听见,东珍我可是死罪。” “胡说,她们敢。” “您可别这么说……” “本来嘛,她们敢把你怎么样,她们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皇上了。” 金碧辉迟疑了一下道:“我可只是这么说说,开玩笑的事儿,您何必认真。” “开玩笑,你认为我是开玩笑么?” “皇上,我,我……” 金碧辉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她倏地垂下头去。 溥仪激动地伸手又抓过了她的玉手:“说真的,东珍,你愿意不愿意?” 金碧辉低着头道:“皇上,我不敢奢求。” “你是说你,你不愿意?” “皇上,东珍没那个福气。” “不,东珍,我真……” 金碧辉猛抬螓首,道:“皇上,我只能说,这一趟我会跟您上东北去。” 溥仪两眼猛地一睁,道:“东珍,你是说……” “我愿意跟您上东北去,您还不明白么?” 溥仪听罢大喜,竟然捧着金碧辉的玉手一阵狂吻,然后激动地说道:“东珍,不是我轻狂,实在是……” 金碧辉突然抽回了玉手,含笑道:“皇上,让我跟您上东北去,也必得您上东北去不可,是不是?” “我是要去呀,咱们不是说好了么?” “可是刚我进了静园以后,一点儿搬迁的样子都没有看见。” “噢,你是说这呀,我正想告诉你呢,听祁继忠说,昨儿个你一出静园就出了事儿,我为你担惊害怕,所以我想延后两天,等事情平静一下再走。” “您要是这么想,那您就错了。” “怎么说,我错了?” “我都不在乎……” “可是我不能让你为了我受到什么伤害。” “谁也伤害不了我,您要知道,夜长梦多,您要是一天不离开天津,我就一天会受骚扰,这是一定的,现在他们的力量还不够,没法阻拦我拥您复辟,要是等他们的力量一旦壮大起来,到那时候您再想走,恐怕就走不了了,而且第一个受到伤害的就是我。” “是这样么,东珍?” 溥仪皱了眉。 “您睿智,为什么不自己想想看,是不是这样儿。” “东珍,对方……你知道他们是哪一路的人么?” “现在我还不清楚,不过想也知道,他们一定是那些反对您上东北去复位的人。” 溥仪皱眉沉吟:“挺秘密的事儿,怎么会让他们知道的?” “这不难明白,我一往静园跑,他们还能猜不出个大概了。” “这——东珍,既然让他们知道了,我想——我想——” “您担心害怕是不是?” “不,那倒不是,再大的阵仗我也见过,有什么好怕的。” “那么您是——” “我担心既然让他们知道了,我是不是还能顺利离开天津?” “照样能,我刚不说过了么,现在他们还没有足够的力量阻拦我拥您复辟,您走的事儿,我已经都安排好了,就等您动身了。” “东珍——” “皇上,这件事绝不能再拖,越拖对咱们越不利,要是错过了这次机会,恐怕您永远没希望复辟了。” “是这样么?东珍。” “我说过,您睿智,您可以自己想想看。” 溥仪站了起来,皱着眉,背着手,来回踱步,片刻之后,他停步望金碧辉:“那么,你的意思是什么时候走?” 金碧辉郑重地道:“越快越好,能今儿晚上走最好。” 溥仪一怔:“今儿晚上?” “是的,今儿晚上。” “来不及吧?” “怎么来不及?” “不说别的,光收拾东西也得收拾个老半天的——” “皇上,您昨儿个还说没什么好收拾的——” “可是该带的总要带——” “您要知道,咱们是偷渡,不是搬家。” “那么你的意思是——” “咱们只能带细软,不能多带累赘东西,更不能像搬家似的,大大小小,破瓶烂罐儿的都带。” “哟,要照你这么说,不能带的东西很多了。” “您舍不得?” “这,这——” 溥仪有点窘迫,一时没说上话来。 “皇上,”金碧辉淡然一笑道:“您是怎么了?这么想不开?东三省出了名的矿产丰富,出了名的富庶,您到那儿去当起了皇上,要什么没有啊!” 溥仪窘迫一笑,道:“这倒是、这倒是。” 金碧辉一点也不肯放松,道:“要是只带细软的话,这会儿到晚上,还有十几个钟头呢,时间怎么会不够啊?” 溥仪面有难色,道:“这,这我得跟婉容、文绣她们商量商量,你知道女人家,我舍得的,她们不见得舍得。” 金碧辉道:“怎么,皇上,您做不了主哇?” 溥仪窘迫地笑笑道:“那倒不是,只是、只是,婉容还好,就是文绣,她——” 金碧辉道:“皇上,谁舍不得也不行,这件事是势在必行,您想想看,偷渡哪能带那么多东西,除非您改变心意,不打算到东北去了,要不然舍不得也得舍啊!” 溥仪道:“东珍,这道理我明白,只是——” 金碧辉站起来走到了溥仪跟前,眨动着美目,吹气如兰地道:“皇上,您到底打不打算上东北去了,您到底是想这么下去,做一辈子亡国的废帝呢,还是想——” 溥仪忙道:“我当然想上东北去,怎么能不想,我怎么会愿意做一辈子的亡国废帝?” “这就是了,那您还犹豫什么?您一旦到了东北,做起了皇帝,要什么有什么,我从早到晚的陪着您,爱上哪儿,想怎么玩儿就怎么玩儿,到那时候——皇上,恐怕比您当初在北京时候的日子,有过之无不及呢!” “真的么,东珍?” 金碧辉娇躯轻娜,往溥仪怀里一偎,娇媚地瞟了溥仪一眼,道:“这是什么事儿呀,我还敢蒙骗您么,再说也蒙骗不了您呀,您说是不是?” 溥仪一阵激动,伸手拥住了金碧辉的纤腰,目现奇光,凝一视着金碧辉道:“我倒不求别的,只能有你早晚陪着我,我就知足了。” “是心里的话么?” “东珍,难道你信不过我?”溥仪急了,道:“难道我是花言巧语的人。” 金碧辉再度施展她那过人的媚功,瞟了溥仪一眼,道:“谁叫您是天桥的把式,光说不练呢。” “我什么时候光说不练了?” “还说没有,我奉父命尽忠尽孝,一心想拥您复辟,您却连去东北都犹豫不定别的还说什么?” “好,东珍。”溥仪色迷心窍,毅然点了头:“那咱们这么办,为了表示我的心迹,咱们今儿晚上就走。” 金碧辉不禁大喜,美目一睁,满脸喜色:“真的?” “我不说什么了,我以行动来证明。” “皇上,”金碧辉的姿态跟声音,能让人骨头发酥:“您真好。” 她飞快地以两片红润诱人的香唇,在溥仪的面颊上印了一下。 溥仪为之一怔,跟着骨头就真酥了,一阵出奇的激动,两眼之中射出火焰也似的奇光,一手拥紧了金碧辉的纤腰,另一只手就要采取别的行动。 金碧辉娇羞地抬手挡住了溥仪那只欲有蠢动的禄山之爪,轻嗔道:“不行,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什么地方!” “不要怕,东珍。”溥仪的话声都带了颤抖:“没有我的话,谁也不敢往这儿乱闯,让我……好东珍,我喜欢你,头一眼我就喜欢上你了。” 溥仪的手近乎粗暴地越过了金碧辉玉手的防线,金碧辉未再阻拦,为了达到她的目的,达成她的任务,她只有做些有限度的牺牲,让溥仪尝些有限度的甜头。 溥仪的手在金碧辉胸前蠢动着。 金碧辉偎在溥仪怀里,螓首微扬,若睁若闭,呼吸微显急促。 这种反应,在金碧辉来说,未必是真的,可却逗得已有一后一妃的溥仪,欲火上腾,几近疯狂。 溥仪的手在金碧辉胸前探索一阵之后,突然往下移动。 金碧辉早有了防备,垂手挡住了溥仪的手,颤声道:“皇上——” 溥仪声颤、身颤、心颤、手颤:“东珍,我求你,我求你,让我——” 就在这当儿,画廊上突然传来了一阵轻快而杂乱的步履声。 金碧辉一惊,忙挪离溥仪怀中,道:“有人来了。” 她忙整衣衫,坐回自己椅子上。 溥仪凝神一听,果然是有人来了,他欲火灭了,怒火却陡然点燃,转身瞪视着暖阁门口,看看到底是哪个该死的,偏在这节骨眼儿上往这儿闯。 步履声很快地来近了,人进来了,不是别人,居然是皇后郭婉容跟皇妃文绣。 溥仪为之一怔,高涨的怒火倏地减弱了三分。 金碧辉何等灵巧,急忙站起趋前请安见礼:“见过皇后,皇妃。” 皇后郭婉容毕竟仁厚,微微抬手道:“别这么多礼了,起来吧。” “谢皇后、皇妃。” 金碧辉称谢起身后退。 文绣可没放过她,瞟了她一眼道:“哟,是东珍哪,什么时候来的,我们怎么都不知道哇。” 显然,文绣这头一句话,是挑眼儿,为什么金碧辉来了,不给皇后、皇妃请安去,也带着弦外之音,怪金碧辉一来就待在这座暖阁里,用心叵测。 金碧辉何等聪明个人,焉有听不出来的道理,她脸上一点儿也没有带出什么,浅浅施了一礼,道:“东珍一来就跟皇上商议上了复辟之事,没能给皇后、皇妃请安去,还请皇后、皇妃恕罪。” 文绣微微一笑道:“噢,是这样么,你可真是个热心人啊!” 金碧辉道:“您夸奖了,东珍奉父命尽忠尽孝,为了拥戴皇上复辟,东珍就是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 文绣道:“那可真是难得啊,想不到肃王爷有你这么一个忠孝两全、明大义、识大体的女儿,肃王爷在天之灵也应该含笑瞑目了。” 金碧辉道:“东珍不敢自夸,身为满族女儿,姓的是爱新觉罗,理应如此,倒是我阿玛,为了匡复大清国,不惜把自己的亲生女儿押给别人当人质,这倒真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溥仪把话接了过去,点头道:“这倒是,大清朝要是早多几个像你父女这样的人,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局面了。” 文绣瞟了溥仪一眼,淡然一笑道:“听你这话,好像别人都是多余的。” 溥仪冷然道:“还真可以这么说。” 文绣脸色一变,道:“皇上——” 溥仪道:“不要多说什么了,你们去收拾一下细软吧,今儿晚上就要走。” 文绣一怔,脸色又一变:“今儿晚上走,谁说今儿晚上走了?” “我说的。” “你说的,你问过我们了么,你征求过我们同意么?” “这等军国大事,向来是由我自己做主,用不着问你们,也用不着征求你们的同意。” “哟,”文绣瞟了溥仪一眼,笑了,当然是冷笑:“姐姐,你看,怎么东珍一来,咱们的皇上态度就变了,这么强硬,这么坚决,简直跟变了个人儿似的。” “这跟东珍没关系,完全是我的意思,我身为国君,知道该怎么做。” “不见得吧!”文绣转望金碧辉,笑吟吟地:“教教我们,东珍,你是用什么法子,让皇上这么服服贴贴听你的啊?” 溥仪脸色一变,要说话。 金碧辉那里已正色道:“东珍只是明陈利害,皇上睿智,也知道何者有利,何者有害。” 文绣道:“皇上睿智,我们也不傻,我们也知道什么有利、什么有害。” 溥仪烦躁地摆手道:“好了,好了,不要说了,你懂什么,叫你们去收拾去,你们听见没有?” 文绣望着皇后郭婉容娇笑道:“哟,姐姐,你看见没有,东珍一来,他连对咱们姐妹的态度也变了。” 转望溥仪,脸色倏沉,冰冷道:“你这是跟谁说话,亏你还敢称睿智呢,我看你是让个狐媚子迷昏了头了——” 溥仪脸色一变,喝道:“文绣——” 文绣道:“我们这是为你好,你知道不知道,不错,你现在是个废帝,可是废帝又有什么不好,不愁吃、不愁穿,什么也不用你操心,你怎么还不知足?朝已改、代已换,天下已是人家的了,就凭眼下这几个人,你能兴多大风,作多大浪?再说人家国民政府对你也不薄啊,你还能怎么样,你要明白,是天下百姓不要满清,不是少数几个人不要满清,你还想复辟,那是做梦。” 溥仪做梦也没想到文绣有这么一番大道理,他是既惊又气,瞪圆了眼道:“文绣,你……你懂什么,我这是先上东北去——” “我知道,”文绣道:“就是因为你要上东北去,我才坚决反对,你不是不知道,‘九一八’事变以后,东北成了日本人的天下,他们自己霸占东北不好,为什么偏要你去当皇帝?你又不是三岁小孩儿,为什么就不想想,天底下有这么好的事儿么?” 金碧辉不得不说话了,忙道:“皇妃误会了,话是日本人当初答应我阿玛的,他们只是履行自己的诺言——” “履行诺言,”文绣冷笑道:“算了吧,东珍,你可别把我也当成三岁小孩儿,日本人是那么守信的么,日本人的嘴脸我见多了,他们简直就是见利忘义,唯利是图的小人——” “不,皇妃——” “不?你还不承认,好,那么我问你,日本人为什么出兵侵占东北,‘九一八’事变又是怎么来的?” “这——” 金碧辉着实无言以对。 “说呀,你说呀!” 文绣却是紧逼不放。 金碧辉脸色微沉,道:“皇妃,日本人出兵占东北,跟我拥皇上复辟,是两件毫不相干的事儿,就算有关联,日本人占的是中国政府的东北,不是占咱们大清国的疆土,咱们不但不该说话,反而应该称快才对——” “东珍啊,”文绣冷笑道:“你说得好,这我倒要问你了,要照你这么说,你让皇上到东北去,是做日本人的皇帝呢,还是做中国人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