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子静听之际,神情连连震动,等到金碧辉把话说完,她立即悚然点头道:“经您这么一说,我也觉得金少爷有点可疑,可是……” “可是什么?” “少佐,他今天晚上不是才救过咱们么,要是他真是中国情报人员,应该是巴不得置咱们于死地才对,怎么还会救咱俩?” 金碧辉呆了一呆,一时没能说出话来。 秋子叫道:“少佐……” 金碧辉皱了眉,道:“你不提我倒忘了,这我一时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从事谍报工作的人,随时要提高警觉,多一分小心总是好的。” 只听一阵步履声传了过来。 金碧辉、秋子忙贴在墙角,往步履声传来处望去,只见寂静、空荡的马路上,一条人影步履不稳地走了过来,一眼就能看出来了,不是毕石是谁。 秋子忙道:“少佐,是他。” 金碧辉道:“我知道。” “怎么没见有人跟踪?” “不要急,等等看。” 这句话刚说完,毕石身后十多丈距离一条小胡同里,转出了一条人影,穿风衣,戴呢帽,领子翻得高高的,把脸都挡住了。 秋子急道:“来了。” 金碧辉冷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 “少佐,咱们怎么办?” “别急,等毕石过了街口再说。” 毕石走得很慢,步履也显得有点不稳,看来伤害虽然不重,可也够他受的。 后头那个穿风衣,戴呢帽的人,走得也很慢,始终跟毕石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好不容易,毕石挨到了街口,过了街。 金碧辉忙道:“秋子,快,咱们到对街去等后头那个人去。” 两个人的行动都相当快,利用夜色的掩护,两个人顺利地跑过了马路,躲进了一条小胡同里。 金碧辉的判断没有错,毕石过了街以后,踏着人行道往这个方向来了。 金碧辉跟秋子紧贴在墙角,小胡同里够黑,别说躲两个人,就是躲二十个人,外头也看不见。 毕石步履跄踉地过去了。 金碧辉低声道:“秋子,等会儿后头那个过来的时候,让过他,我动手,你把他拖进胡同来。” “嗨。” 秋子低低应了一声。 十丈距离不算远,没一会儿工夫,那个穿风衣,戴呢帽的人过来了,走路居然一点声音都没有,属猫的。 让他过了胡同口,金碧辉矫捷异常地窜了出去,扬手照那人脑后就是一下。 那人还真听话,吭也没吭一声,往后就倒。 秋子跟到了,拦腰一抱,把那人拖进了胡同。 等到把那人往胡同里一搁,再看毕石,金碧辉、秋子猛一怔。 敢情就这么一转眼工夫,毕石已经没影儿了。 秋子脱口叫道:“怎么回事?” 是啊,这是怎么回事? 金碧辉脸上罩上了一层寒霜,道:“快走。” 快步往前奔去。 秋子飞也似的跟了上去。 两个人追得不能算慢,可是追过两条胡同还不见毕石的人影,直到追过了三条胡同,到了胡同口上,才看见一辆胶皮在横着的街上往西去了,坐在胶皮上人的脑袋左右晃动着,像睡着了似的,不是毕石是谁。 原来如此。 金碧辉跟秋子吁了一口气,互望了一眼,有点哭笑不得,喘了几口气,两个人忙又跟了去。 她们俩拐过街角,第三条胡同里出来个人,不是别人,是金少爷,他笑了笑,又转身隐进了胡同里。 金碧辉跟秋子跟着那辆胶皮走,东弯西拐了好一阵,终于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 金碧辉跟秋子吁了一口气,这么冷的天儿,两个人竟跑出了一身汗。 喘口气再看那地方,两个人又一怔,什么地方,赫然是毕石的摄影周刊社。 毕石哪儿也没去,谁都没找,竟回家了。 只见拉胶皮的把毕石搀下了车,把毕石搀进了屋,然后出来拉着胶皮走了。 这时候的毕石,人躺在床上,床边坐着一个人,捂着他的嘴,不是别人,赫然又是金少爷。 “听清楚了,毕石,不要大声说话,外头有人监视着你。” 毕石用力地扒开了金刚的手,喘着道:“小金,我让你害得还不够,到头来你还想憋死我,我这会儿简直是气若游丝,还想大声说话呀!” “好了,毕石大爷,你让他们弄走以后我才知道,我没办法救你,也不能救你,可是我料准了,只要你咬紧牙关撑得住,他们就不敢奈何你,现在不管怎么说,你是活着回来了,而且替国家民族建立了大功劳。” “替国家民族建立了大功劳,什么意思?” “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地步,我也用不着再瞒你了,我这么说你就全明白了,我是个地下工作人员。” 毕石眼瞪大了,一仰身,要叫。 金刚早防着了,伸手又捂住了毕石的嘴:“别忘了,外头有人。” 他收回了手。 毕石急道:“你,你小子是个情报人员?” “不错,我离开天津这么多年,有一半时间是在受严格的训练。” “真瞧不出啊,你小子居然会是……” “说来话长,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不过,生在这个时代的年轻人,总该为多灾多难的国家民族做点事,你说是不是?” “好小子,我明白了,你是利用我,对不对?” “别说得那么难听,也别抱怨,我所认识的人当中,只有你是个热血青年,有报国的赤忱,有坚贞的意志,人也靠得住,所以我选上你来帮我打击潜伏在天津的特务,事实上咱们成功了,我也并没有看错你。” “行了,小子,有你这番话,我就是把命丢了,也含笑瞑目了。” “毕石,你所受的灾难,慢慢我会补偿你的。” “放你的屁,补偿我,这就是你了解我毕石是个怎么样的人,这就是你以毕石的好朋友自许,我所受的灾难,国家民族所受的灾难怎么办,什么叫补偿,国家培养了我这么多年,我又该怎么补偿它。” 金刚抓住了毕石的手,握得紧紧的:“别激动,毕石大爷,算我没说,行了吧!” “好嘛,拉出来的屎,又坐了回去,你先到这儿来等我了,这么说,那辆拉我的胶皮也是你派来的?” “不错,是我的同志。” “行了,你总算没把我忘了,没不管我,既是为国家民族做事,我没什么抱怨,只有感到荣宠,不过,你得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往后还有什么差事儿,我是多多益善。” “怎么,还敢干?” “当然敢,干吗不敢。” “没吓破胆?” “笑话,你把我毕石瞧扁了。” “行,一句话。” 毕石猛可里坐了起来,紧抓了金刚的手,眼瞪得老大,满面惊容:“真的?” “这种事还能骗人么?” 毕石猛拍了金刚一下:“好,这才是好朋友。” 金刚眉锋一皱:“乖乖,你这叫气若游丝啊。” “刚才真气若游丝,不过刚打了一剂强心针,现在已经跟好人一样了。” “瞧不出你小子还挺能挨的。” “这算得了什么,你知道我爹娘为什么给我取这个‘石’字当名字,就是因为我结实得像块石头似的。” “什么石头,茅坑里的石头。” “去你的,对了,你刚才说外头有人监视着我,为什么不把他们宰了。” “要能这么做,还说什么。” “为什么不能这么做,难道还舍不得?” “我不愿意让他们认为你的确是个情报人员,要是我动了他,那不是不打自招么。再说……” “再说什么?” “外头那两个千娇百媚,皮白肉嫩的,我还真有点儿舍不得。” 毕石一怔:“千娇百媚,皮白肉嫩,你是说……” “两个都是女的。” “女的?” “金姑娘,跟她的丫头小秋。” 毕石又一怔,笑了!“你小子真够风流啊,干这种事儿还把她带在身边儿,你这叫怜什么香,惜什么玉,大黑夜的,天儿又这么冷,你怎么忍心让人家在外头喝风受冻,我去叫她们进来。” 说着,他就要下床。 金刚忙拦住了他,道:“慢着,毕石,你弄错了,不是我带她来的,她是从土肥原那特务机关大本营来的。” 毕石马上不动了,道:“怎么说,金姑娘她,她是从土肥原那儿来的?” 金刚道:“毕石,你知道这位金姑娘是什么样人,她是日本‘黑龙会’有名的艳谍川岛芳子,川岛少佐。” 毕石大吃一惊,要叫,连忙自己抬手捂住了嘴。 金刚接着道:“川岛芳子本是逊清皇族肃亲王的十四女儿,肃亲王把她过继给日本‘黑龙会’头目川岛浪速,想从日本‘黑龙会’得到暗地里的协助,帮废帝溥仪复位,谁知道川岛芳子可却为‘黑龙会’吸收,一定相当痛心。”. 毕石的手放了下来,怔怔地道;“真的,有这种事。” “日本军阀侵占我东北,我国向国际联盟提出控诉,国际联盟欲组团前来我国调查,日本‘黑龙会’与日军参谋本部分别派遣川岛芳子、土肥原来华,欲诱使废帝溥仪前往东北成立满洲国,以混淆国际视听,这就是他们的任务,这就是他们的阴谋。” 毕石听得两眼都发直了:“原来,原来……这么说你这些日子老往‘四喜班’跑,跟她来往,就是……” “不错,就是跟她斗法,看看是我这道高,还是她那魔高。” 毕石忽然机伶一颤,道:“老天爷,这是什么事儿,表面上看起来,挺不错的,谁知道骨子里却是要命的事儿。” “比一个人的性命重要得多了。” 毕石摇头道:“我真不敢相信,我真不敢相信……” 金刚含笑拍了拍他,道:“谍报工作本来就是这样,往后差事儿交给你多了,你就会明白,就会相信了。” “可是她们俩……” “川岛芳子已经对我起了怀疑,因为你是我的好朋友,她原以为你一定会去找我的,所以暗中跟着你,以证实我的真正身份,土肥原所以把你放出来,也是这种用心,我制敌机先,把你弄了回来,给他们来个莫测高深,让她们在外头耗吧,这么冷的黑夜,看谁倒霉。” 毕石笑了,猛拍了金刚一巴掌:“小子,你真行。” 金刚笑笑,没说话。 □ □ □ 金碧辉跟秋子躲在暗处,监视着摄影周刊社的动静。 而自毕石进去以后,却一直没见动静,也没见亮灯。 风嗖嗖地吹,刀儿也似的,尽管金碧辉跟秋子穿的都不少,可是在外头站的久了,也受不了这种冻。 “少佐,这么半天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秋子忍不住问。 金碧辉仍没说话。 “少佐,要不要我进去看看?” 秋子又问了一句。 金碧辉有反应了,忙拦住了秋子,道:“不行,不能那么做。” “那咱们怎么办,老在这儿耗着?” “再等一会儿再说。” “少佐,会不会是咱们判断错误?” “什么判断错误?” “他没去找金少爷嘛!” “许是他知道有人在跟踪他。” “毕石会是那么机警个人么?” “他不是那么机警个人,可是有可能姓金的在事先告诉过他,一旦出了事,不要直接去找他,先回到这儿来,然后再想法子来看他。” “少佐,怕只怕照片根本不是毕石照的,咱们想得太多了。” “当然也有这种可能,可是土肥原……” “您太高看土肥原了,他能办出什么妙事儿来?要是他真行,当局也不会把您派到中国来了。” “我原先还挺有把握的,可是现在……再等会儿看看再说吧!” 秋子没再说话! □ □ □ 毕石低声问:“她们还在外头?” 金刚从窗户缝往外看了看,走了回来:“嗯!” “可真不怕冻啊!” “可不!” “小金,她们老在这儿耗着不走也不是个办法啊——” 金刚掏出怀表,凑近眼前看了看,道:“不要紧,她们快要走了。” “你怎么知道她们快要走了?” “你能下床么?” “当然能,怎么不能,这点儿伤还难得住我?” “那么你下床来,凑近窗户往外看着吧。” “什么意思?你让我看什么?” “你自己看。” 毕石疑惑地下了床,忍着浑身伤痛,慢慢挨到了窗户前。 他看见金碧辉跟秋子了,两个人就缩在对街廊檐下暗影里,他忙道:“我看见了。” “看见了就好,等着往下看吧!” 毕石凝神往外看着,忽然他想起了一件事:“对了,小金,我忘了问了,那个小秋,也是‘黑龙会’的?” “川岛芳子的四名得力助手之一,全名宫本秋子,官拜少尉,是‘黑龙会’中仅次于川岛芳子的一名厉害女谍。” “这我就不懂了,她们什么不好拿来当身份掩护,偏去当窑姐儿,万一哪位客人真要那个,她怎么办?” “这我就不清楚了,下回见着她,你最好当面问她,不过据我所知,川岛芳子是个不甘寂寞的女人,她把男人当玩物,她看不上的,碰也别想碰她一指头,可是凡是她看上的,她会自动投怀送抱,尽遍色相。” “嗳,对了!你跟她交往不少日子了,在她那儿过过夜没有?” “没有。” “真的?” “这有什么好怕你知道的。” “你既然早就知道她是日本间谍,为什么不给她来上一回?” 金刚笑了笑:“没兴趣,再说,我是个已经有了未婚妻的人。” “对了!”毕石一怔急道:“小金,你这事儿,大爷跟翠姑知道不知道?” “不知道。” “怪不得了,你为什么不告诉他们呢?” “要是能这么做,我也不会成个忤逆不孝的儿子了。” “基于保密?” “还有,我不愿让他们日夜为我揪心。” “这倒也是。” “忠孝难以两全,既不能让我爹跟翠姑娘知道,他们的不谅解是在所难免的,不过为了工作,为了国家民族,我也就顾不了这么多了!” 话说到这儿,毕石忽然轻叫了起来:“小金,有人往这边儿来了。” 金刚很平静,道:“是不是两个巡警?” 毕石忙点头:“没错。” 忽一怔转望金刚:“你怎么知道是两个巡警?” 金刚笑笑道:“你耐着性子往下看吧。” 毕石忙转过头去。 的确没错,是两个穿着整齐,手里提着警棍的巡警,金碧辉跟秋子也看见了。 秋子忙道:“少佐,巡街的。” 金碧辉眉锋微皱,道:“我看见了,咱们躲一躲。” 两个人立即缩进了暗影里。 两个巡警并肩迈步,顺着大街往这边走了过来,夜静,天又冷,路上既没车辆也没行人,他们两个的步履声能传出老远,听来相当刺耳。 走着,走着,两个巡警近了,忽听一个道:“老郑,走了一个多钟头了,什么也没碰见,停下来歇会儿吧。” 另一个道:“在这儿歇个什么劲儿,早点回到局子里交了班,爱怎么歇怎么歇。” “回到局子里能歇着,算了吧,你初调到天津来,不知道,除非你回到家里钻了被窝,事儿找不到你头上,像咱们这种住公家宿舍的光杆儿,不会让你闲着的,你不是回到局子里交班了么!没用,照样别想闲,那怕你已经回了寝室,脱了衣裳,狗屁倒灶的事儿一的拨又一拨,总会把你给叫出来的,要想歇腿儿就得在外头偷了懒,不会有什么事儿的,不歇白不歇,来吧!” 他拉着另一个进了对街廊檐下,两个人往暗影里一站,一个掏出了香烟:“来,来根烟卷儿。” 金碧辉眉锋皱深了三分,这下得耗到什么时候去,苦的是这时候动都不能动,没法子,只好缩在暗影里等了。 烟卷儿拿在了手,掏出洋火来那么一划,火光一闪,糟了,划洋火的巡警看见不远处暗影里躲的有人了,霍地转过脸去沉声问道:“谁?” 另一个也急忙转过脸去。 金碧辉跟秋子都一惊,硬没敢动。 划洋火的巡警把洋火举高了些,看出来了,是两个女的。一怔,扔了洋火偕同同伴走了过去。 金碧辉跟秋子一见躲不了了,干脆从暗影里走了出来。 两个巡警一打量她们俩,道:“你们两个是干什么的,住在哪儿,三更半夜的缩在这儿廊檐底下想干什么?” 另一个不等金碧辉说话,已然冷冷接口道:“这还用问,告诉过你们多少次,不要在大街上做生意,拦客人,你们怎么偏不听?没什么好说的了,跟我们上局子里去吧!” 好,敢情这两个巡警把金碧辉当成了野鸡、流莺。 秋子柳眉一竖,道:“你们不要胡说八道,我们不是——不是——” 不是什么,秋子一时却说不出口。 “不是?”一个巡警道:“三更半夜的,不在家里待着,跑到街上廊檐下暗影里缩着,你还想让人家拿你们当良家妇女?” “良家妇女没这样的,她说话还怪横的,别跟她们罗嗦,带到局子里去再说。” 这位说完话,伸手就抓住了秋子的胳膊。 秋子可不吃这个,一声冷叱:“放手。” 粉臂一扭,挣脱了那名巡警的手,顺势一拳挥了过去。 那名巡警反应还挺快的,头一缩,帽子被打掉了,他既惊又怒,喝道:“你想死啊,跟我撤泼撒横——” 金碧辉一见这情形,准知是无法善了了,绝不能让对方把她俩带到局子里去,真要那样,笑话就闹大了,一声不吭,抽冷子也出了手。 到底是干巡警的,反应都够快,两个人往后一退都躲过了。 金碧辉跟秋子都不是省油灯,绝不会在这时候罢手,赶前一步,抓住两个巡警都使出了柔道。 这下两个巡警吃苦了,结结实实的一跟头被摔在了地上。 金碧辉一拉秋子:“快走。” 秋子会意,跟着金碧辉跑了。 “哗”、“哗”、“哗”,警笛声响了起来。 金碧辉跟秋子只顾跑,头都没有敢回。 那两个巡警,坐在地上笑了,两个人互望一眼,拾起帽子站起来走了,往来路走了。 毕石看直了眼,霍地转过头来道:“小金,这又是你——” “要不哪这么巧,这时候会有巡警往这儿来。行了,难避过了,走吧!” “走?”毕石一怔道:“上哪儿去?” “用不着操心,自会让你有处去。” “我,我为什么要走?” “因为要走,所以要走,难不成你要留在这儿让土肥原他们来找你麻烦?” 只听一声胶皮响传了过来。 “车到了门口了,瞧你多大派头,多舒服,别耽误了,走吧!” 他转身要往外走。 毕石忙道:“慢着,我这些东西——” “扔了都没人捡,放心,丢不了的,我明天自会派人来收。” 毕石忙跟了出去。 □ □ □ 这是一家旅馆的豪华套房里。 金碧辉大发雷霆。 秋子坐在一旁闷声不响。 难怪金碧辉会大发雷霆,事情真是太不顺心,太不如意了。 还没碰到中国情报人员已经就这样了,要是碰到中国情报人员,那还得了,岂不是非一败涂地不可! 金碧辉正跳脚摔东西呢,门上响起两长两短的敲门声。 这是“黑龙会”人约定的敲门讯号。 金碧辉狠狠说道:“秋子,给他们开门,叫他们滚进来!” 秋子站起来去开了门。 门外只站着一个人,石原大佐。 秋子一怔,当即冷漠地欠身为礼。 金碧辉的满面怒容里,陡然添了三分杀气。 石原大佐冷冷地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了金碧辉面前。 金碧辉冰冷道:“你来干什么?” 石原大佐居然毫不示弱道:“我为什么不能来,你我之间的不愉快是私事,我到这儿来是为了公事。”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你不告诉我,难道我就打听不出来。” “你有什么事,说吧!” 石原大佐陡地怒容满面,厉声道:“我要你检讨检讨你的工作。” “你凭什么让我检讨工作?” “不要以为你在天津负总责,我负有监督你的任务。” 金碧辉狂笑:“你监督我?川岛芳子为‘黑龙会’工作这么多年,只直接听命于头山满——” “这次是例外,你看看这个。” 石原大佐的手从大衣口袋里抽出,往金碧辉面前一摊,他掌里握有一个钮扣般大小的东西,红色的,圆圆的,一时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可是金碧辉一见那东西却不笑了,跟着脸上就变了色,暴跳道:“我要问问头山满,他这是什么意思。” “你随时可以问,假如你愿意,我还可以帮你拍发密电!” “用不着,我自己会问。” “那最好,可是至少现在你得受我的监督。” “我的工作并没有什么值得检讨的地方。” 很显然的,金碧辉在态度上,语气上,已经稍微软化了。 石原大佐把手又插进了大衣口袋,冷笑道:“‘一枝香’彻底失败,‘四喜班’无法存身,这还不值得检讨么?” “‘一枝香’的失败要怪军部。” “不管怪谁,总之你是失败了。” “好,我失败了,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负有监督你的任务,不敢不尽责,我要把你的工作情形据实报回去,建议‘黑龙会’另派干员到天津来主持这件事。” “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石原大佐转身要走。 金碧辉忙叫道:“石原。” 石原大佐停步转身,阴笑道:“川岛少佐,你知道你的任务是多么重大,我要是把你的工作情形报回去,你的今后算是完了。” 金碧辉娇靥发白:“石原,我跟你无冤无仇——” “这是公事。” 金碧辉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石原大佐突然转望秋子:“宫本少尉,我想请你到外面待一个小时。” 秋子脸色一变,要说话。 金碧辉倏然抬头,目光投射过去。 秋子头一低,行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石原大佐带着得意笑容,逼向金碧辉。 “石原,你用这种手段,太卑鄙了。” 石原大佐猛然搂住了金碧辉的腰肢,两片嘴唇压住了她的嘴唇。 金碧辉没有挣扎,没有反抗,甚至连动也没动一动。 她的心是冷的,因之她的两片红唇也是冷的。 而石原大佐的滚烫嘴唇,却由她的两片红唇滑过她冰冷的面颊,落到她雪白的粉颈上,疯狂一般的吻,雨点也似的吻,他像只发狂的野兽,眼都红了。 终于,他抱起了金碧辉,走向床,粗暴地把金碧辉扔在了有弹性的“席梦思”上。 金碧辉闭着眼躺着,脸色白而冷,不像一个活生生的美艳女人,倒像尊石膏塑像。 石原大佐赤红的两眼从金碧辉的脸上移到了她的胸前,带着激动,带着狞笑,脱下他的大衣,疯狂地扑了下去。 而金碧辉仍没有动静。 渐渐地,石原大佐不动了,平静了,脸上的肌肉起了抽搐,粗暴地抓住金碧辉的双臂,把她拉了起来:“我不喜欢这样,我不喜欢这样,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 金碧辉睁开了眼,目光像冰,冷冷地望着石原大佐。 “你有过男人,你当过妓女,为什么不知道该怎么做,为什么?” 金碧辉说了话,语气跟目光一样冰冷的道:“你不是我有过的那种男人,你也不是能让我卖身的嫖客。” 石原大佐猛然把金碧辉扔了下去,像受了伤的野兽,抓起他的大衣,开门奔了出去。 秋子像一阵风似的奔了进来,看见金碧辉躺在床上的那种情形,她停住了,轻轻地叫了一声:“少佐!” 金碧辉坐了起来。她没有凶暴,也没有哭泣流泪,她平静,她若无其事,她下床走向妆台,缓缓地整衣,梳头! 秋子也绝口不问刚才的情形,道:“他们到了。” “让他们进来。” “嗨!” 秋子又出去了,转眼工夫之间,带进两个人来,一看就知道是中国人。 两个人近前靠腿躬身!一派的日式礼:“少佐!” 金碧辉转过了身,望着那两个人,冷冷地道:“事情你们都知道了?” “是的,少佐。” “打听出来是哪方面的人没有?” “报告少佐,还没有。” “继续给我查,务必要查出来,尽快地向我报告。” “嗨!” “还有,找李莲英,告诉他,我要见他。” “嗨!请少佐指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 “明天一早,李莲英不是喜欢遛鸟么,我就在那时候,那地方见他。” “嗨!” “没事了,你们去吧!” “嗨!” 那两个人走了。秋子跟到了门口,闩上了门,转过身,她要说话。 “早点睡吧!明天一早还有事。” 秋子还想说话。 金碧辉已拿起睡衣往洗澡间去了。 秋子只有把话咽了下去,望着金碧辉的背影,她脸上浮现起一种令人看不懂的异样表情。 □ □ □ 那两个人出了旅馆,踏上冷清的街道。 旅馆门口一个卖香烟的老头儿,划亮了一支洋火,点着了半截烟。 一辆胶皮奔了过来,往那两个跟前一拦:“两位,坐车!” 一个犹豫了一下。 一个道:“坐车吧,怪冷的。” 先一个没说话,先跨上了胶皮。 后一个跟了上去。 胶皮走了。 卖香烟的老头儿弄灭了刚点上的半截烟。 夜,仍是那么静。 夜,仍是那么冷。 街上看不见一个行人!第四章夏日的清晨是清凉的。 冬日的清晨冷得刺骨,尤其是天方破晓的当儿。 这时候,多少人还在热被窝里缩成一团。 可也有不少人已经起来了,顶着寒风,提着他那讲究的鸟笼子,心爱的鸟,满街遛达,一方面活动着筋骨,一方面呼吸新鲜空气,一方面也可以养成一种嗜好。 这是片空旷的绿野,有草、有树、有花,最理想的鸟场。 天还不亮,提着鸟笼子的都陆续到了。把鸟笼子往树上一挂,笼布一掀,听心爱的鸟儿高吭,或打一路太极,或三五友好呵着白气谈上一谈,他们引为人生至乐。 李莲英来了,他养的是笼画眉,凤眉、平头、阔胸、铁砂爪,相当好的一只画眉。 小德张他们没来,他们起不来,懒得起来,好在这时候李总管也不需要人侍候。 来遛鸟大部分是上了年纪的人,可也有年轻人,不过为数不多,有的年轻人只为着好奇而来,有的则是为着找某人而来。 找某人为什么从热被窝钻出来往这儿跑? 这可是很有道理理的事。 有的人一天见不着影儿,你怎么找都找不着他,可是他只有这养鸟的嗜好,遛鸟的习惯,大清早上鸟场去吧,准找得着他。 金碧辉跟李莲英是约好了的。 李莲英刚到鸟场没一会儿,金碧辉、秋子乔装改扮,穿着男装也到了。 李莲英迎着金碧辉要行礼。 金碧辉伸手拦住了。 李莲英目光四下瞟了瞟,低声道:“格格,您这么早。” “惯了!”金碧辉含笑道:“在日本的时候,一直是这时候起床。” “是、是、是,就凭您这种精神,咱们的大事哪有不成的!” “李总管会说话。” “奴才说的是实话,就拿普通的日子来说,没听说睡懒觉,日头老高还不起能发家的。” 金碧辉笑了:“这倒也是,只是咱们这档子事,能不能成那还在李总管你。” “格格您这话——” “你想啊!要没李总管大力帮忙,我见不了皇上,不是什么事儿都等于零么?” “可不是么,”秋子帮了句腔:“等这档子事一旦成了功,李总管就是复国的大功臣了。” 李莲英乐得嘴都合不拢了,要是没耳朵挡着,能咧到脖子后头去:“哪儿的话,哪儿的话,奴才怎么敢当,这是奴才份内的事儿,谁叫奴才侍候过老佛爷,奴才生是大清朝的人,死是大清朝的鬼,就是脑浆涂地,粉身碎骨也是应该的啊!” 金碧辉微微地点头:“李总管这份赤忱的确让人感动,的确让人感动,所以我才又找李总管来了。” “您还跟奴才客气,您有什么事儿,请尽管吩咐。” “小秋!” 金碧辉叫了声:“小秋。” 秋子马上从袖口里取出张银票递了过去,票上写的清清楚楚的,五百块大洋。 李莲英一怔:“格格,您这是——” “皇上还不差饿兵呢,是不是?” “这—奴才的份内事——” “这会儿不是大清朝,什么是谁的份内事?” “可是奴才老花您的钱——” “你还跟我分彼此么?拿着吧!让人家瞧见不好看。” 李莲英一番做作之后,这才接了过去,一阵千恩万谢,然后窘迫地笑着说:“无功不受禄——” “——受禄必有功。” “格格,您吩咐。” “我想到静园去见皇上。” 李莲英正把银票往兜儿里放,闻言一怔,手停在了那儿:“这个——” “怎么,不好办?” “恐怕难办,您是知道的,静园难进,外人近都不许近——” “李总管,我算是外人么?” “不,不,奴才不是说您,您当然不是外人——” “这就是了,那有什么难的?” “这个——” “李总管,让谁进入静园,全在皇上,是不是?” “那当然。” “这就是了,只要你能帮我请准皇上,我有什么不能进入静园的?” “格格,您这话固然不错,可是——可是——” “李总管还有什么为难的?” “这个——这个——” 秋子道:“李总管,无功不受禄,受禄必有功啊!” 李莲英捏着那张银票,只觉得它烫手。 让他把银票退回去,不能这么做,他已经接过了,再说他也真舍不得。 让他把银票放进兜儿里去,他可也知道,这张银票不是那么容易要的,也就是既受了禄,就必得有功。 他这儿暗暗叫苦。 金碧辉那儿又说了话:“李总管,皇上在‘一枝香’接见过我,足认皇上不是不愿见我,是不是?” “是,是,那当然,那当然。” “那么李总管不该有为难之处了,你要知道,除非皇上原意就这样下去,没有复位的打算,只要皇上还想复位,不是我说大话,皇上就必得找我,既是这样,皇上也就必得常召见我,咨议大事,‘一枝香’的事儿摆在那儿,在外头见面已经不安全,为了皇上的安危,我不上静园去,又该怎么办?” “这倒也是,这倒也是。” 李莲英皱眉沉吟。 秋子道:“李总管别忘了,只这件大事能成,对咱们谁都有好处,现在咱们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要是虎头蛇尾,半途而废的话,那对咱们可都是大大的不利啊!” “是,是,是,是,是,是。” 李莲英连声唯唯。 “那么,李总管怎么说,格格在等你的话呢!” “这样吧!奴才待会儿先去茶馆儿坐坐,然后就上静园去,格格是知道的,去早了没有用,皇上是起不那么早的。” “行,那我就等你的信儿了。” “奴才去试试看。” “李总管,只要你尽心尽力,我不会怪你的。” “是,是,是,奴才怎么给格格回话?” “我会找人跟你联络,就跟我今儿个约你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