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爷站在金百万面前不远处,脸上没有表情。 虎子看看金百万,又看看金少爷,一脸的惊怕焦急色,却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只听金百万冰冷道:“虎子,这儿没你的事儿,你去睡吧!” 虎子犹豫着道:“老爷子,少爷他——” 金百万怒声道:“叫你走,你听见没有?” 虎子望向金少爷。 金少爷道:“虎子,你走吧!” 虎子没吭气儿,头一低,出厅走了。 金百万站了起来,望着金少爷怒喝道:“跪下!” 金少爷道:“爹,您这是——” “跪下!”金百万再一次怒喝。 金少爷没再说话,跪了下去。 金百万顺手抓起了一旁插着的鸡毛掸子,指着金少爷道:“畜生,今天我要是不管教管教你,我就是害了你。” 扬起鸡毛掸子就打。 金少爷抬胳膊挡了一下,道:“爹,我没做错什么!” 金百万激怒道:“你没有做错什么,打从你回来到如今,你哪一天着过家?哪一天不是一大早就溜出门,不到三更半夜你不回来,你都干什么去了,你说?” “还不是跟些朋友在一块儿聊聊,玩玩儿,别的还能干什么!” 金百万冷笑道:“你倒会说话,我还么大年纪了,什么不懂,你当我是瞎子、是傻子!你一天到晚在外头都干什么,以为我不知道——” “您知道我干什么了?” “你干什么了?吃喝嫖赌你哪一样不来。” “爹,就算我吃喝嫖赌,也不过是玩玩儿,年轻人哪一个少得了,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金百万不听这话还好,一听这话,勃然大怒,气得都发了抖,鸡毛掸子指着金少爷道:“畜生,你不学好,不但没有一点悔意,反而……你还是人不是,今天我非打死你这个畜生不可,我全当没有你这个儿子。” 扬手就打。 金少爷一动不动,任乃父抽打。 突然一声尖叫传了过来:“大爷——” 金少爷猛抬眼。 金百万停手望去。 翠姑满脸是泪,站在眼前。 金百万道:“翠姑,你不要管,这个儿子我不要了,非打死他不可。” 转身又打。 翠姑奔了过来,往下一跪,伸手架住了金百万的手,仰脸望着金百万,悲声道:“大爷,我求求你,不要再打了!” 金百万道:“翠姑,你,你这是干什么?” “大爷,您不要再打二哥了,要打您打我好了,是我不好,是我没尽到规劝的责任……” “胡说,这怎么能怪你?” “大爷,我求您……” “翠姑,你,你,你……” 金百万的手缓缓垂了下来。 “大爷,我愿意代二哥领罚,真的。” 金少爷望着翠姑,目光中包含着太多的东西,有感动,有歉疚,还有——太多了,太多了。 金百万霍地转望金少爷:“你听见没有,你看见没有,你羞不羞,你愧不愧,还不快给人家翠姑赔个不是——” 翠姑忙道:“不,大爷……” 金百万喝道:“听见没有?” 金少爷的神色,在刹那间转为冷漠,目光中包含的东西也不见了,道:“爹,我没有错。” 翠姑一怔,惊望金少爷。 金百万也一怔,旋即惊怒交集:“畜生,你,你,你……” 扬掸子又要打。 “大爷。” 翠姑急又抬手架住。 “翠姑,你还要管,难道你没有听见?” “大爷,我不计较,只求您别再打了。” “翠姑,你,你,你——” 金百万猛扔掸子,跺脚转脸一旁。 金少爷脸色仍是那么冷漠。 翠姑低头饮泣。 金百万突然颤声喝道:“滚,给我滚。” 金少爷一句话没说,站起来走了。 金百万转望过来扶起了翠姑:“翠姑——” 翠姑泪眼相望:“大爷……” 金百万口齿启动,半天才说:“孩子,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你让我跟你说什么好。” 翠姑摇头道:“大爷,您什么都不要说,什么都不要说!” 她低下了头。 金百万老泪夺眶而出。 □ □ □ 土肥原今天的心情不大好,脸色也不好看。 他那付尊容本就不怎么样,如今加上脸色不好看,他那脸简直有点吓人。 站在桌旁的一名日本特务,直拿眼瞟他,却不敢吭一声,不敢说一句话。 难怪他心情不好,脸色不好看,昨天在曹琨府硬让人给轰出来了。 想接近那位废帝溥仪,得先从曹琨这些人身上着手,出师就不利,往后去工作难以进展,任务受阻,难以在短时间内达成,他心情怎么会好,脸色怎么会好看。 可是人要是走霉运是躲不掉的,屋漏偏遇连夜雨,行船却遇顶头风,正在这间小办公室的空气低沉的当儿,另一名日本特务走了进来,靠腿欠身:“报告大佐,你的信。” 双手递出了一封信。 那封信是个牛皮纸袋,上头收信人的地址、姓名写的很清楚,只是寄信人的地址只写着“内详”两个字。 土肥原劈手一把夺了过去,“嘶”地一声撕开了牛皮纸袋。 牛皮纸袋里没有信,只有一张折叠着的,报纸似的刊物,刊物上有张照片,折叠得很巧,整个照片露在外头,只把这份刊物抽出来,头一眼就会看见这张照片。 这张照片正是土肥原被架出曹琨府那一瞬间的丑态。 土肥原怔住了。 两个日本特务大惊,送信进来的那个急道:“大佐——” 这一声叫醒了土肥原,土肥原霍地站起,急打开那份刊物。 刊物顶头上三个大字:“大新闻”,标题是:“土肥原贤二受窘记”,照片旁边也有一行字:写的是:“日本特务土肥原贤二的丑态。” 土肥原的脸色白了,两手泛起了颤抖,那份刊物被他抖得簌簌直响。 送信进来的日本特务惊声道:“大佐,这是——” 土肥原隔着桌子,劈胸一把把他揪了过来:“这是哪儿来的,说,这是哪儿来的?” 那名日本特务大惊,忙道:“报告大佐,这是邮差送来的。” “马鹿野郎,猪猡。” 土肥原扬手给了那名日本特务一个大嘴巴,打得那日本特务往后退了两步,还猛一靠腿直躬身:“嗨,嗨。” 土肥原目光又落在“大新闻”上,咬牙切齿,刚要撕。 电话铃响了。 站在桌旁的日本特务忙拿起电话:“马西,马西,是的,你等一等。” 话筒递给了土肥原:“报告大佐,你的电话。” 土肥原劈手接过:“马西,马西……” 话筒里传出一个男人的话声,一口京片子:“喂,你是土会长吗?” “我是土肥原,我姓土肥原……” “我不管那么多,按照我们中国人的姓名,头一个字是姓,我认定你姓土了。” 土肥原有点生气,但是忍住了:“你是什么人,找我有什么事?” “我是中国人,请问土会长,我寄给你的一封信你收到了没有,牛皮纸的信封……” 土肥原脸色陡然一变:“什么,那封信是你寄的,你……” “不错,是我寄的,这么说,那份大新闻你也收到了。” “你究竟是什么人,你是什么意思?” “刚说过,我是中国人,至于是什么意思,是这样的,土会长,我办了这么一个刊物,销路一直不大好,想请土会长你帮个忙,买几份。” “我明白了,你想敲诈我。” “哎呀,土会长,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啊,想请你帮个忙,怎能算敲诈!我们中国人有句俗话,话不投机半句多,算了,咱们不谈了。” 对方似乎要挂电话。 土肥原忙叫:“喂,喂,等一等,等一等……” “怎么,土会长还有什么指教?” “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是第三遍了,既然你不厌其烦,我也只有再回答一遍了,中国人。” “你——” “土会长,其实,你不必在这上头费脑筋,我是什么人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你愿不愿意买这份‘大新闻’。” 土肥原既气又恨,一咬牙道:“我买,你一共有多少份?” “哎呀,土会长,你真是个大大地好人,简直是救活救命的活菩萨,谢谢,谢谢。” “你一共有几份?” “不多,一共一千份,除了寄给你的那一份,我这儿还有九百九十九份。” “我统统要。” “哎呀,土会长,你真是太好了,没想到土会长你这么慷慨,这么大方,这么仁慈——” 土肥原没有心情听这些,他也真知道这些话不是真的,他截口道:“你一份卖多少钱?”’ “便宜,便宜,而且,对你这么一位慷慨,大方,仁慈的好主顾,我也特别优待,一份算一块大洋。” 土肥原一怔,旋即叫道:“一块大洋,你,你这简直是……” “土会长,可别再说难听话了,我这个人是听不得难听话的,咱们这宗买卖是周瑜打黄盖,我并没有勉强你,你何必说难听话。” 土肥原还真不敢再说什么,忍着心中的气恨,任它身子发抖,道:“能不能少算一点儿——” “哎呀,土会长,何必再讨价还价,我已经特别优待了——” “我手头上没那么多钱。” “土会长,用不着跟我哭穷,我又不是跟你借钱,你堂堂一个商会会长,千儿八百块大洋算得了什么……” “你不知道,我——” “土会长,我这是实价,不能再让了,要不要随你,我没那么多工夫,我要挂电话了。” 土肥原忙道:“好,好,一块大洋一份就一块大洋一份,我连底片、铅版都要。” “噢,这个么,可以是可以,不过价钱——” “价钱怎么办?” “土会长,底片、铅版当然得另有价钱。” 土肥原一口牙咬得格格响:“另有价钱就另有价钱,多少?” “不多,再特别优待一次,五百块大洋。” 土肥原吼道:“你——” “土会长,别大叫,我刚才怎么说的,你要是不愿意,我不勉强,买卖不成仁义在,咱们交个朋友,不过一个小时以后,日租界里到处是这种刊物,贵同胞人人都欣赏到这种图文并茂的刊物,到那时候你可别怪我啊。” 土肥原不得不忍下这口气,这口气忍得他差点昏过去:“好,好,一共是一千五百块大洋,我都要,你说,你我怎么碰面?” “容易,今天晚上九点钟,咱们在你那日本商会对街的十字街口见面,一手钱,一手货,你说怎么样?” 土肥原听得一怔,居然到自己家门口碰面,哪有不好的道理,当然好。 土肥原忙点头:“好,一言为定。” “我本来不想再说什么了,可是我又不能不说,土会长别耍花枪,要不然吃惊的是你不是我。” “可以,不过你也要守信诺。” “当然,我们中国人一向最守信诺,怕只怕别人对我们不守信诺,咱们就这么说定了,再见。” “格”地一声,电话挂断了。 土肥原砰然一声拧下话筒,咬牙切齿,头上青筋都崩现了:“马鹿野郎,马鹿野郎——” 猛扯“大新闻”,把一张“大新闻”扯得粉碎,猛又一挥手:“你们还在这儿站着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准备去,一千五百块大洋……” 一名日本特务道:“大佐,你真相信他……” “不相信他怎么办?我只有相信他。” 另一名日本特务道:“大佐……” “不要罗嗦了,快去给我准备钱,快去给我派人,到时候我要你们把人给我抓来,一定要把人给我抓来。” 两名日本特务一起躬身:“嗨。” 他两个快步走了。 土肥原猛力把手里的碎纸扔进了字纸篓,猛力一掌拍上桌子。 □ □ □ 晚上八点钟! “四喜班”里正热闹。 丝竹管弦,阵阵的歌声,随着上腾的灯光腾上了半空中。 金碧辉的小客厅里有三个人:金少爷、毕石、虎子。 毕石坐着,虎子站在门边,金少爷背着手来回走动着!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毕石愁眉苦脸的,显得很不安。 金少爷却是很悠闲,一边走还一边哼着戏。 毕石忍不住了:“小金,……” 金少爷看也没看他:“别这么愁眉苦脸受罪也似的,我带你来是来找乐子的,不是挨枪毙的。” 毕石窘迫地干咳两声:“我知道,可是我不习惯……” “不习惯!”金少爷笑道:“什么事儿都有头一回,只要有过这头一回,下回我不让你来你都会来。” 毕石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道:“小金,金姑娘怎么还没回来?” “别急,人家不能老呆在班子里呀,应该快回来了。” “小金,那位金姑娘真的很美?” “哈,简直是美家娘哭美,美死了,人家金姑娘这美,可不是一般俗脂庸粉的那种美,人家美得高贵,美得雍容,美得清奇,完全是大家闺秀风范,更难得的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无一不精,保你一见准惊为天人。” “这么说这位金姑娘简直是今之薛校书、关盼盼了。” “真要比嘛,嗯,较诸古之薛涛、关盼盼,应该是难分轩轾,难分轩轾。” “噢!” 只听虎子道:“少爷,我到外头去了。” 金少爷摆手道:“好,好,好,去吧,去吧,永远学不出出息来。” 虎子抓抓头出去了。 毕石神往地道:“真要是这样的话,那我可是不虚此行啊!” 金少爷道:“何止是不虚此行,简直就不虚此生。” 金少爷坐了下来,掏出了烟卷儿。 毕石站了起来,来回踱上了步。 □ □ □ “四喜班”大厅里,马六姐正对大茶壶跟七八个壮汉训话,马六姐挑着眉,瞪着眼,杀气腾腾:“我告诉你们,这回可绝不能再失手了,要是再让那小子逃出手去,你们不要回来见我。” “大姐,”大茶壶犹豫着道:“咱们非要这个小子不可么?” “怎么,含糊他了,好出息——” “不是的,大姐,是……” “是什么,你也不想想,咱们是干什么的,撇开这么多的人要吃饭不说,对付日本人凭这双手就行了么?耍枪,耍子弹,枪跟子弹哪儿来,能从天上掉下来?得花钱去买,光凭这‘四喜班’的收入,只够吃饭的,拿什么买枪械子弹,这小子家开的是钱庄,准跟贪官污吏来往,不抓他抓谁?” “大姐,这道理我们不是不懂,可是那小子跟那愣小子,手底下都够——” “都够又怎么样,他是铁打的金刚,还是铜浇的罗汉,叶子应付不了动喷子,我不信收拾不下他来。” “动喷子?” “对,动喷子!" “那就好办了。” “还有什么难的么?" “没有了,大姐。” “那就去打点吧,那小子待不了多久的。” “是。” 七八个壮汉迅捷地出了大厅,穿过院子不见了。 马六姐坐下来,取出了烟卷儿…… □ □ □ 八点五十分。 在这个十字路口。 这个十字路口,靠左边有盏路灯。 就在这盏路灯下,靠着墙,抱着胳膊,站着个短小精悍的汉子,穿一套黑西装。 在这个穿西装的汉子脚下,放着一只黑色的皮公事包。 在这个穿西装的汉子的对面两三丈外,也就是十字路口的右边,是一片黑暗地带,有几处黑黑的胡同口。 这边路灯很亮,也就显得那边更暗。 那几处黑黑的胡同里,藏着七八个利落打扮的汉子,跟穿西装的汉子一样,清一色的日本特务,土肥原的手下,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干员。 日本租界里,白天行人就不太多,入夜以后行人更少,每条街都显得很冷清。 看看腕表,八点五十五分了,这条街从远到近,还没看见一个人。 穿西装的汉子急。 藏在黑胡同里的几个也急。 只剩下五分钟了。 对方那个中国人,绝不是省油的灯,他绝不会大摇大摆跑到日租界里,尤其是关东军特务机关的大本营门前来以货易钱!他一定会用很巧妙的方法。 什么方法? 现在谁也不知道。 不过有一点可以确定,不是猛龙不过江,既然敢挑上这个地方,那就准是艺高人胆大,准是有把握。 突然,穿西装的汉子有了发现,他忙示意对街。 远远地,走来了两个人,看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人。 稍微近一点了,看出来了,是一男一女,两个穿和服的日本人,同时也听见那一男一女的话声争吵声。 这一男一女,年纪都不小了,男的五十几上下,女的也四十多了,男的瘦小猴干,女的胖胖的,个子也比男的高了半截,两个人走在一起极不相称,甚至显得很滑稽。 当然,他们两个的争吵完全是日语,翻译成中国话是这样的: “淑子,不要吵了好不好,怪难为情的。” “你还怕难为情,怕难为情你也不会干这种事了,也不照照镜子看看,那个不要脸的女人都能当你的女儿……” “好,淑子,求求你,前面有人。” “有人最好,我就是要大家听听,你猪木四郎有没有良心,撇下一家老小不管,想跟个不要脸的女人私奔。” 瘦干老头提了只黑色的公事包,敢情是打算携美私奔被抓回来了。 “淑子,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你回来了!哼,要不是我得到消息,跑到车站去截你,你还会回来,你这个没良心的,回家再跟你算帐。” 说话间已经走近了十字路口。 瘦老头儿突然停了步:“回家你要怎么样?” “回家以后你就知道了。走!” 胖妇人扯了瘦老头儿一把。 瘦老头儿猛一挣,胖妇人没想到瘦老头儿敢反抗,被瘦老头儿一带,差点儿没摔倒,好,不得了了。 “好啊,猪木四郎,你想摔死我是不是,没那么便宜,我现在就给你点颜色看看。” 胖妇人扑过去就打。 瘦老头儿摔倒在地上,大叫,忙又爬了起来,就在街上来回跑,来回躲。 胖妇人在后头紧追不舍。 谁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这对夫妇本就逗人。 穿西装的汉子,跟对街那几个都看乐了,脸上都浮起了笑意。 瘦老头儿跑着躲着,突然向着路灯跑了过来。 胖妇人自然追了过来。 穿西装的汉子为之一怔。 瘦老头儿跑得还相当快,一转眼已到了路灯下,气急败坏地对穿西装的汉子道:“先生,救命,救命——” 胖妇人紧跟着追到,扬手就打。 瘦老头儿还挺灵活的,滴溜一转便到了穿西装的汉子身后,以穿西装的汉子为拦箭牌,左闪右躲的,胖妇人则左挥一掌,右挥一拳的,穿西装的汉子更是一边拦,一边躲,生怕自己挨上。 就这么躲了一阵,瘦老头儿似乎觉得老这样躲不是办法,忽然撒腿就跑,胖妇人没完没了,叫骂着又追了过去,一前一后,一跑一追,一转眼就没了影儿,穿西装的汉子忍不住笑了。 躲在对街黑胡同里那几个,也笑了。 □ □ □ 九点多了,金碧辉金姑娘带着小秋回来了,掀起帘子一进屋,满脸是笑:“对不起,金少爷,让您久等了。” 金少爷含笑站起:“好说,好说!” 毕石看直了眼,站在那儿傻了。 金碧辉一双秋水也似的目光,落在了毕石脸上,表情有点讶异:“这位是……” 金少爷道:“噢,我的好朋友,毕石毕先生。” 金碧辉微一怔。 小秋“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金碧辉忙横了她一眼。 不过没关系,毕石还直着眼呢。 金少爷给了毕石一巴掌:“见见吧,这位就是金碧辉金姑娘。” 毕石瞿然定过神来,忙鞠躬:“金姑娘,久仰,久仰。” “毕先生,您是稀客,让您久等了。” 金碧辉向毕石伸出纤纤玉手,手雪白,蔻丹鲜红,能让人心旌为之摇动。 毕石怔了一怔,忙伸出手去跟金碧辉握了握。 金碧辉黑白分明的眸子转动,目光在金少爷跟毕石脸上一扫,含笑道:“两位请坐一下,我进去换件衣裳。” 她带着小秋袅袅往里去了。 毕石的目光跟着她走,人家进去了,他目光又发了直。 金少爷轻轻碰了他一下,轻声道:“怎么样,毕石大爷!” 毕石急忙收回了目光,满脸惊喜直挥拳:“好,好,果然是风华绝代,艳压尘寰。果然是我这一趟没白来,我这一辈子没白活。” “是吧,我没坑你没骗你吧。” “没有,没有,一点儿都没有。” 说没两句话,金碧辉带着小秋出来了,主婢俩都换了一套轻便的袄裙,金碧辉一身墨绿,小秋一身翠绿。更衬托得这主婢俩一如天仙下谪,不带人间一点儿烟火气。 “您两位在谈什么呀?” 金碧辉笑吟吟地问。 金少爷含笑道:“正在谈姑娘你。” “谈我什么呀?” “我们这位毕石大爷一见姑娘,惊为天人,大叹一趟没白来,这一辈子没白活。” “哎哟,您干吗这样臊人哪。” “我这是句句实话,不信姑娘可以问毕石。” 毕石没等问,就窘迫地忙道:“真的,真的,我这个人没别的嗜好,就爱照相,姑娘知道,凡是爱照相,懂照相的人,就一定懂得审美,我可以说是阅人良多,可是像姑娘这样的姿容,以及风度气质,我却是头一回遇上。” “听听,我说的不是假话吧!”金少爷一旁笑着说。 金碧辉说:“真是这样的话,那我倒要好好谢谢毕先生了。” 小秋瞟桌上照相机一眼,道:“怪不得毕先生照相机不离身啊。” 毕石窘笑道:“见笑,见笑。” “对了,毕石,”金少爷道:“现在的照相机,现成的大美人,为什么不照两张。” “我想了半天了,”毕石窘笑道:“就是不敢开口。” 金碧辉道:“幸亏您没开口,不然我还真为难。” “怎么,金姑娘?” 毕石问。 金碧辉道:“我不上像。” 金少爷哈哈大笑:“这样的人儿还不上像,世界上就没有上像的人了,毕石,快拿起你的照相机吧。” 毕石如奉圣旨,忙拿起照相机,满脸乞求地望着金碧辉。 金碧辉犹豫了一下,微微笑道:“我要是再说个不字,那不仅是不近人情,矫情,而且简直不识抬举,只有糟蹋毕先生两张胶卷了。” 毕石忙道:“客气,客气,太谢谢了,太谢谢了。” 毕石打开皮盒,取下镜头盖,道:“金姑娘,您哪儿照?” 金碧辉道:“就在这儿吧。” “行,行,行,金姑娘,您请站过来点儿。” 毕石摆着手。 金碧辉随便摆了个姿态,美得醉人,毕石举起照相机,“咔嚓”,“咔嚓”照了两张。 金碧辉道:“谢谢毕先生了,请坐吧!” 她含笑抬手让座。 毕石忙道:“别忙,别忙,”转望金少爷道:“小金,来,来,来,跟金姑娘合照一张。” 金碧辉一怔。 金少爷道:“毕石,你这不是更让金姑娘为难么?” “怎么?” 毕石愣愣地问。 金少爷道:“怎么,哪有你这样儿的,人家金姑娘要是不愿意,经你这么一说,叫人家怎么好意思拒绝。” 金碧辉看了他一眼道;“金少爷,这话可是您说的,我可没说啊。” 金少爷一笑而起:“请将不如激将,古人诚不欺我。” 金碧辉又微一怔。 小秋深深地看了金少爷一眼:“金少爷好厉害。” 金碧辉道:“可不是么!” 金少爷向毕石摆手道:“毕石大爷,趁金姑娘还没有改变心意以前,赶快照吧。” 他往金碧辉身边一站,毕石举相机就按了快门。 门帘一掀,虎子进来了,慑慑嚅嚅地道:“少爷,杨队长来了。” 金少爷道:“噢,人呢?” “在这儿呢,金少爷。” 客客气气,小心翼翼地一声,侦缉队长杨头儿走了进来,先冲金少爷哈腰赔笑,然后向在场的人一一打招呼。 金碧辉道:“杨队长,请坐。” 杨队长忙道:“谢谢您,不坐了,金少爷找我来有点儿事儿。” 转望金少爷,静待吩咐。 金少爷道:“杨队长,累你跑了一趟,先道个歉。” “您这是哪儿的话,”杨队长忙道:“昨儿个处长把我叫去,特意交待,他跟您交厚,往后您有什么事儿,请随时吩咐,我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我先谢了,”金少爷微一抱拳道:“咱们换个地儿谈去吧,”转望金碧辉:“金姑娘,我们走了,明儿个再来看你。” 虎子不等招呼,一张银票放在了桌上。 金碧辉忙道:“金少爷,您不能再——” 金少爷道:“算我送给小秋买花儿戴的。” 说完这话,他带着虎子先出去了。 杨队长跟毕石忙跟了出去。 金碧辉目送金少爷出屋,似乎有点怅然若失。 小秋偷瞟了金碧辉一眼:“姑娘,金少爷这种人可不多见啊。” 金碧辉一定神,脸色微沉:“秋子,别急了,你是什么人。” 小秋忙恭谨低头:“嗨。” □ □ □ 金少爷跟杨队长踏着院子里的雪泥,谈笑着往外走,虎子跟毕石跟在后头。 杨队长满脸不安地道:“这怎么敢当,这怎么敢当,让您破费。” 金少爷笑道:“算不了什么,我最近刚发了点小财,理应请请客,再说,这一阵子我也得罪了一些地面上的朋友,晚上不敢走夜路,特意把杨队长你请来做个伴儿。” 说话间,几个人跨出了大门。 杨队长脸色为之一变:“这还得了,是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您就吩咐一声,我马上派人抓他们——” 金少爷笑道:“那倒不必,我这是提防,真等他们动了,到那时候再麻烦杨队长也不迟。” 就这么说着,顺着胡同走了。 几个黑胡同口里,七八个握着枪的汉子瞧怔了。一个突然跺了脚:“他奶奶的,怎么这么巧,姓杨的这个兔崽子,怎么跟他走了一块儿。”第二章石原大佐冰冷站在金碧辉跟小秋面前。 金碧辉还以颜色,脸色也冰冷:“我不认为照个像有什么大不了。” “你不认为照个像有什么大不了的,川岛少佐,这么些年,你在‘黑龙会’受的训练白受了,难道你不知道,随便照像,是情报人员的大忌。” “我知道,可是这个姓金的,他不是情报人员。”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 “大佐又怎么知道他是?” “这……我不管他是不是情报人员,反正我不准你随便让人家照像,更不准你跟别人合照。” “石原大佐,‘黑龙会’是派你来指挥我的?” “‘黑龙会’派我来协助你,我有责任提醒你——” “那就请大佐少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我做事一向有分寸,而且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石原大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狠狠地一点头:“好,我不管,我问一问你的工作进度总可以,今天已经是三号了——” “不劳大佐提醒,我刚说过,我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小秋突然插嘴道:“我们少佐下午出去,到刚才才回来,为的就是打听李莲英的行踪。” “李莲英,谁是李莲英?” 金碧辉道:“大佐连李莲英是谁都不知道,我真不明白‘黑龙会’为什么派大佐来协助我,李莲英是清朝禁宫里的总管太监,当初慈禧太后身边的大红人。” “你打听李莲英的行踪干什么?” “溥仪所住的静园禁卫森严,不先接近李莲英,岂能进入静园去接近溥仪。” “我不赞成你这种慢吞吞的做法,既然知道溥仪住在什么地方,为什么不直接——” “大佐没听见我说么?静园禁卫森严。” “我听见了,我不相信凭咱们这些人闯不进去——” “凭咱们这些人闯得进去,一定闯得进去,可是这样一定会惊动中国政府,中国政府会放溥仪走么?大佐忘了‘黑龙会’的安排,是要溥仪从白河偷偷坐船离开天津,然后登上在外海接应的日本船,‘黑龙会’所以这么安排,不是没有道理的,这件事只许成功不许败,而且只有这一次机会,绝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在这种情形下,必得说服溥仪,让溥仪跟咱们合作,才能办得到,大佐明白了么?” “说服溥仪,溥仪能被说服么?” “那就是我的事了,不劳大佐操心。” “好,你的事,我不操心,我不过问。” 石原大佐气冲冲的走了。 金碧辉气得拍了桌子:“马鹿野郎,什么东西!” 秋子偷瞟了金碧辉一眼:“少佐,他这么对你,应该有情可原。” “有情可原,什么意思?” “少佐要知道,他这么对你,并不是为了公事。” “不是为了公事,是为什么?” “这是一种嫉妒的心作祟。” “他嫉妒我?” “少佐聪明一世,怎么糊涂一时,他是嫉妒金少爷。” 金碧辉神情一震:“金少爷。” “其实……”秋子又偷瞟了金碧辉一眼:“这也难怪,金少爷英俊,潇洒,风趣,有一种让人无法抗拒的男性魅力——” 金碧辉脸上浮起一片异样神色,眸子像蒙上了一层薄雾:“秋子,难道你——” “不,我是说少佐。” 金碧辉神情猛一震,脸色马上趋于冷峻,眉宇间也浮现起冷肃煞气:“秋子,不许胡说,情报人员不许涉及私情。” “我知道,承少佐待我一向如姐妹,我才敢在少佐面前说这种话,不错,情报人员绝不许动情,也绝不许涉及私情,可是,少佐,情报人员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啊。” 金碧辉吼叱:“秋子,不许再说了。” 秋子低下头:“嗨。” 而很快地,金碧辉脸上又浮起了刚才那种异样神色,眸子里也升起了薄雾…… □ □ □ 土肥原在他那间小办公室里大发雷霆,恨不得枪毙站在跟前的几个手下。 只因为他这几个手下带去赴约的黑色公事包,让人掉了包,一千五百块现大洋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拿走了。 如今桌上这只黑色公事包里,装的是一千份“大新闻”,还有铅版、底片等物。 这是土肥原没杀人的唯一理由,人虽然没擒着,东西倒“买”回来了,也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 土肥原正这儿发脾气,电话铃响了。 一名日本特务跑了过去,拿起电话筒还没说话,马上靠腿肃立,“嗨”,“嗨”两声,然后转望土肥原:“报告大佐,司令官打来的电话。” 土肥原忙过去接,不接还好,一接之下脸色变了,一靠腿肃立,直“嗨”,“嗨”,说没两句,他挂了电话,脸色如土,突然大发雷霆:“马鹿野郎,猪猡,马鹿野郎,猪猡!” 一名特务怯怯地上前问:“大佐——” “都是你们这班笨东西,都是你们这班猪猡。” 土肥原一个个地打,把几名特务都打完了,他拍着桌子大吼:“把那个支那侦缉队长给我找来,快,快。” 一名特务忙奔了出去。 另一名哭丧着脸问:“大佐,究竟是……” 土肥原猛又拍桌子:“笨蛋,猪猡,司令官收到一份这种鬼东西,你们明白了没有?” 那几名特务都怔住了。 一阵匆忙步履声传了过来,随着这阵步履声,小办公室里跑进两个人来,一个是刚才跑出去的那名日本特务,一个是侦缉队的队长杨头儿。 杨头儿一进办公室,满脸堆笑,急步趋前,向着土肥原恭恭敬敬一个九十度鞠躬:“机关长,您找我?” “马鹿野郎,”土肥原扬手就是个大嘴巴,打得杨头儿往后退了两步,捂着脸惊讶地道:“机关长……” 土肥原从黑色公事包抓出几份“大新闻”来,猛力扔在杨头儿面前:“你自己看。” 杨头儿拾起一份“大新闻”,只一眼,马上怔住了,脱口叫了出来:“机关长,这,这……” 土肥原指着杨头儿,咬牙切齿地道:“我问你,我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津贴你是怎么拿的,居然让人家这么样整我,出我这么大的洋相……” 杨头儿道:“机关长,这,这我事先一点儿都不知道。” “要是你事先知道,还让人家这么整我,你今天就活不成了,可是你事先一点都不知道也不过,你是天津市的侦缉队长,居然让这种人在天津市活动,我问你,你干的是什么事,我们关东军特务机关的津贴白给你了。” “机关长,小的我该死,我该死,我马上查,我马上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