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少爷犹豫了一下:“虎子,你怎么单挑这种路走,你又不是不知道,最近地面上不太平,万一碰上些翦径、打闷棍的毛贼——” 前面一下子闪出三四条黑影拦住了去路。 金少爷一怔,急拉住了虎子:“慢着,别说着说着就来了。” 扭头往后一看,身后也多了三四条黑影。 金少爷道:“坏了,虎子,咱们是碰上剪径、打闷棍的毛贼了。” 只听前面传来了一声冷喝:“姓金的,少耍嘴皮子了,说吧,你是吃顺的,还是吃戗的。” 金少爷道:“朋友,你们是哪一路的——” “少废话,答我问话。” “我么,我顺戗都不吃,这怎么办。” “你小子。” 一声怒喝,前头的扑过来了。 脑后风生,后头的也扑过来了。金少爷侧身一退,忙贴上了墙。 胡同里,噗通,哎哟地直响,过了一会儿,不响了,只有一个站在那儿,其他的都爬下了。 金少爷仔细看了看:“虎子,是你么?” “是我,少爷。” 黑暗中响起了虎子的答话。 金少爷吁了一口气,笑了:“虎子,还是你行。” 他蹲下身子,找着了一个:“喂,朋友,就这种身手,往后别干这一行了,我这儿有块袁大头,拿回去大家分吧,也告诉你们瓢把子一声,往后再干这个,让他自己出马带头,别一个人躲在窝里暖和。” 金少爷扔了一块大洋,站起来带着虎子走了。 □ □ □ 马六姐把所有的脏话都骂尽了,她恨不得拆房子,恨不得把金少爷剁成肉酱。 跟前站着七八个,一个个鼻青眼肿,混身是泥,挂彩的挂彩,见红的见红,好不狼狈。 地上有块大洋,不知道怎么回事儿,都对折起来了。 大茶壶一旁说了话:“好了,大姐,您消消气吧,人有失神,马有乱蹄,胜败乃是兵家常事,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跑得了这回,跑不了下回,往后还怕碰不见他?下回堵上他不就行了么,好在天那么黑,他也没能认出人来。” “你知道什么!”马六姐猛拧身坐了下去:“这么些个人,都是江湖上走腿闯道儿多少年的,如今竟对付不下两个小嫩蛋儿,我想着窝囊,窝囊透了。” “这——”大茶壶咽了口唾沫,道:“您又不是不知道,败家子儿身边那个愣小子实在扎手——” 那七八个之中,有一个把话接了过来,“大姐,您放心,那败家子儿总有落单的时候——” “呸!”马六姐怒啐了他一口:“你意思说,我姓马的就只会打落单的雁,要是那些点子长年不落单,我姓马的就什么都别干了,也别吃别喝。” 说话的那个脸一红,低下了头。 马六姐摆了手喝道:“好了,好了,该上药的上药,该裹伤的裹伤去吧,别在这儿站着惹我生气了。” 那七八个一声没吭,一个个低着头都出去了。 马六姐伸脚一勾,把地上已经翘边儿的大洋勾了起来,伸手按住,两个指头一捏,咬牙骂道:“我操你祖奶奶!” 那块大洋,整个儿地对折了起来,跟让谁拿刀切去了一半似的。 □ □ □ 相当气派的一座大客厅。 厅里炉火熊熊,灯光亮得像白昼似的。 一张太师椅上,坐着个五十多岁的瘦老头儿,瘦归瘦,可是看上去挺硬朗的。 瘦老头儿的穿着很讲究,旁边茶几上放着一碗热茶,大寒夜里,坐在炉火旁喝热茶,该是人生一大享受,相当舒坦的事儿。 可是瘦老头儿的脸色不大对,像有什么事儿不高兴,跟谁生气似的。 瘦老头儿身边儿,站着个廿上下的大姑娘,大姑娘穿着很朴素,人也光梳头,净皮脸的,长得算不上美,可是很秀气,看上去文文静静的。 她站在瘦老头儿的身边儿,显得很不安。 突然,厅里的大钟响了,一声又一声,响亮而悠扬,划破了寒夜的寂静,整整打了十二响。 瘦老头儿的脸上又加了三分怒意。 大姑娘不安地轻叩道:“大爷——” 瘦老头儿冷峻的目光落在大姑娘脸上,原本很冷峻的目光,突然变柔和了,充满了爱惜和歉疚:“翠姑,你去睡吧,我来等门。” “不,”叫翠姑的大姑娘忙道:“大爷,哪有让您等门的道理,您请先睡去吧——” “翠姑,你头一天到这儿,怎么说也不能——” “大爷,我虽是头一天到家里来,可是我可不是外人,而且也老早就属于这个家了,您还跟我客气。” 瘦老头儿沉默了一下:“那!这释儿吧,咱爷俩一块儿等,聊聊。” “不,大爷,天儿冷,夜又这么深了,您先去歇着吧,明儿个我再陪您说话。” 瘦老头儿脸上突然堆上了寒霜,猛一拍座椅扶手,骂道:“这个畜生——” 翠姑忙道:“大爷——” 瘦老头儿脸上的寒霜刹时又没了:“孩子,你不知道,他长年的在外头跑,长年的在外头游荡,说的好听叫什么闯江湖,闯什么江湖?江湖是什么好地方?家里头缺他吃缺他穿?这个家让他养了?只指望他能在家呆着,跟着我学学做生意,谁知道他——” 翠姑柔婉地截了道:“大爷,男儿志在四方,二哥有他的想法,有他的抱负——” “男儿志在四方?哼,他要是真志在四方,那倒也好了,翠姑,你知道,我并不是个不讲理的老古板,我要他干什么,他就得干什么,他对做生意这一门儿没兴趣,不要紧,他可以干别的,只要正正经经的干,只要能干出个名堂来,行,我绝对赞成,可是他不是,他只知道挥霍,只知道闲荡,只知道走邪路,好不容易把他盼了回来,他却一会儿也不着家,吃过早饭一抹嘴走了。不到半夜三更不进门儿,这还像话!” “大爷,也许二哥有他的事儿。” “他有什么事儿?除了吃喝玩乐,他还有什么事儿?他还懂什么?我平日省吃俭用的,上哪儿时都是靠这两条腿,他可好,回来了还带个车夫,弄了辆‘胶皮’,我看他多大的派头,我,我简直越想越有气。” 翠姑柔婉一笑道:“好了,大爷,您别说了,年轻人,谁没有个糊涂时候?您去睡吧。” 瘦老头道:“翠姑——” 翠姑的脸色跟目光都带着乞求,柔声道:“大爷——” 面对着这么一位姑娘,连铁石人儿都会不忍,何况老头儿他不是铁石人儿,他迟疑了一下,一点头道:“好吧,我先去睡。” 瘦老头儿站起来走了,进了厅后垂着棉布帘的一扇门儿! 望着瘦老头儿进了那扇门儿,翠姑的神色突转黯然,头一低,往左行去,很快地出了大厅。 翠姑刚不见。 大厅的两扇门轻轻地开了,有个人探头探脑的走了进来,是那位金少爷。 看看厅里没人,金少爷神色松了,吁了一口气,蹑手蹑脚的往里走去。 就在这时候;翠姑端了个小瓷碗进了大厅,乍见金少爷,吓了一跳,一声轻叫差点没松手把碗摔了。 金少爷闻声猛转身,也为之猛地一怔,张口叫道:“翠姑——” 翠姑道:“二哥,是你呀,吓了我一跳。” 忙端着碗走了过来。 金少爷讶然道:“你什么时候到天津来的?” “今儿个晌午。” 翠姑到了近前,把碗放在了茶几上。 金少爷道:“你怎么突然到天津来了?” 翠姑道:“爹跟娘好久没来了,两位老人家最近身子都不大好,所以让我来看看大爷。” 金少爷释然地“哦”了一声! 翠姑看了他一眼,犹豫了一下:“二哥,咱们多少年没见了,我来你不高兴么?” “不高兴?那怎么会。”金少爷表现得有点冷漠,强笑一下道:“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你不该这么老远的跑到天津来。” 翠姑脸色微微一变:“我不该来!为什么?” “你不知道,天津是个很杂很乱的地方,远不如保定单纯——” 一个冰冷话声传了过来:“天津这个地方是杂是乱,是远不如保定单纯!” 金少爷、翠姑循声望去,只见瘦老头儿已从厅后那扇门进了大厅。 翠姑忙道:“大爷,您怎么没睡?” “心里有事儿,睡不着。” 瘦老头冷冷地瞧着金少爷说。 金少爷叫了他一声:“爹。” “你还知道回来,什么时候了,你知道不知道?” “大爷,二哥回来了,不就好了!” “翠姑,你别帮他说话,”瘦老头儿望着金少爷道:“人家翠姑老远的跑到天津来,你不在家,让人家一等等到你这时候。” “爹,我怎么知道翠姑今儿个会来。” “噢,你不知道翠姑今儿个会来,就该成天在外头野。” “爹,我有事儿!” “你有事儿?你有什么事儿?你还能有什么事儿?成天不是跟些狐朋狗友吃喝,就是——” 翠姑忙道:“大爷——” 瘦老头儿住口不言,气哼哼地坐了下去。 金少爷也没再说话,扭头要走。 “站住,”瘦老头儿喝道:“你要上哪儿去?” 金少爷道:“时候不早了,我想睡去。” 瘦老头儿霍地站起,怒笑道:“你也知道时候不早了,你想睡去了,你真懂事儿啊,你知道我跟翠姑等了你多久了——” 翠姑道:“大爷——” 瘦老头儿转望翠姑,指着金少爷道:“翠姑,你听听,这是你亲耳听见的——” 翠姑道:“大爷,我知道,您先去睡好不好,我来劝劝二哥。” “劝?他要是听劝不就早好了——” “大爷!” 瘦老头儿实在不忍不听翠姑的,瞪了金少爷一眼,愤愤地就要走,一眼望着桌上瓷碗,道:“这是什么?” 翠姑道:“我给二哥熬了碗八宝粥——” “他也配。” 瘦老头儿怒声一句,扭头走了。 目送瘦老头儿进了厅后那扇门儿,翠姑端起碗,转过了脸,娇靥上堆着笑说:“二哥,趁热喝了吧,暖暖身子。” 金少爷没接,道:“翠姑,你这是干什么?” 翠姑羞涩地一笑,低了低头,道:“咱们自小订了亲,我是你的未婚妻,不该么?” 金少爷脸上的神色、目光,难以言喻,道:“翠姑,你,你实在不该到天津来。” 转身快步走了。 翠姑怔住了,金少爷出了厅,她喃喃说道:“我实在不该到天津来,我实在不该到天津来——” 目光落在手上的瓷碗上,她神色倏黯,是那么凄楚,那么令人心酸…… □ □ □ 金少爷脸上没一点表情,快步到了他屋门口。 他住的屋,在后院东,门口一条长廊,廊外是院子,屋后临着一个小花园。 金少爷要推门,突然,他像发觉了什么,抬起的手又停住了,凝神听了听,嘴角泛起一丝冰冷笑意,他一矮身,平窜了出去,飞快地绕过屋角,扑向屋后。 到了屋后花园里后窗前,后窗开着。 金少爷嘴角的冰冷笑意更浓了,他挨近后窗,缓缓探头内望,他看见了。 黑暗的屋里头,正中央,坐着个黑影,头上戴顶呢帽,身上似乎穿件袍子,面对屋门而坐,一动不动。 或许,他手里拿把枪,正对着屋门呢。 金少爷暗暗一声冷笑,突然长身窜起,翻近窗户,然后一个跟头翻近椅子,双脚向着椅背踢出。 金少爷的双脚踢个正着,那人一个跟头往前翻去,帽子掉了。 金少爷跟着翻起,一把匕首已握在手中,扑过去用膝盖压住了那人的肚子,匕首也抵上了那人的喉管。 那人忙道:“天地玄黄。” 金少爷一怔:“宇宙洪荒。” 那人道:“下午五点整。” 金少爷一下站了起来,手一甩,匕首“笃”地一声插在了房门上:“你这是开什么玩笑。” 那人站了起来,拍拍身上的衣裳,道:“我奉命而来,不得已——” 金少爷吸了一口气:“你是地字五号?” 那人道:“不错,我也姓赵,排行第一。” “好嘛,百家姓上头一个,又排行第一,敢情普天下数你为第一。” “好说,这是‘天字第一号’的指示。” “赵大爷,做交通,也不该三更半夜的做到人家家里来!” “我不刚说过了么,我是奉命而来,不得已!” “什么事,说吧?” “是不是她?” “是她,如假包换。” “身边儿还有一个?” “不错,她得力助手之一,宫本秋子。” “天字一号指示,她的期限撇开今天只有九天了,她会很快的展开行动,你要特别小心。” “我知道,‘天字一号’召见我的时候,已经指示得很详尽了。” “你需要什么支援——” “目前还不需要,等到需要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 “那么你打算——” “那是我的事,恕难奉告,你要是没有别的事就请吧,我累了,也困了。” 那人怔了一怔,倏然而笑,拾起帽子,掸了掸灰,往头上一戴,转身行向后窗,然后翻窗跳了出去。 金少爷道:“自己人,放他走。” 窗外没什么动静,旋即一条人影穿了进来,是虎子,他近前道:“大哥——” 金少爷略一凝神,抬手一摆。 虎子一个身子倒射,又穿窗而去。 金少爷一个箭步窜过去拔下了门上的匕首,然后飞快地脱了衣裳,上床拉开了被子…… 屋门轻轻地开了。 一个美丽的人影闪了进来。 是翠姑。 翠姑轻轻地到了床前,默默地望了金少爷一阵,伸手为金少爷盖好了被子,然后又走过去关上了后窗,又轻轻地走了。 金少爷睁开了眼,脸上又是那难以言喻的神色,转个身向上,两眼直直地望着顶棚…… 后窗又开了,一条健美的倩影穿了进来,直落床前,是位利落打扮的大姑娘,比翠姑美,比翠姑娇艳,也比翠姑多了份逼人的英气。 大姑娘看了看床上的金少爷,挤身坐在了床沿儿上:“大哥,你好狠的心哪。” 她似笑非笑的。 “谁叫你来的?” 他脸色木木然。 “我来看看大哥的家,大哥的未婚妻呀。” “现在你都看见了。” “可是我还不想走。” “胡闹!” “大哥——” “这儿用不着你。” “大哥偏心。” “别怪我只用马标,这儿实在没你的事儿。” “有个车夫,为什么不能有个丫头。” “不能,我家没女眷。” “准嫂子,翠姑娘不是么?” “别胡闹!” “我知道,你是怕她吃醋是不是?” “你错了,她不是那种女人。” “她不是我是,怎么办?” “小妹,别胡闹!” “你除了会说这,还会说什么?” “小妹,我办的是正事,我以前办过不少事,可是没有一件比得上这件事。” “我又没妨碍你办正事。” “我知道你不会,可是——” “别可是了,大哥,你瞒得我们够苦的了,要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们还不知道你是位中央的情报人员呢。” “就是因为碰上了这件事,要不然我会永远瞒着你们。” “为什么?信不过我们?” “咱们三个跟亲兄妹一样,有什么信不过的,只是,保密是情报人员的第一要务,也是第一个信条,别怪我,小妹。” “怪你?我以前敬佩你,现在更敬佩你了,大哥,说句话你可不许笑话我。” “什么话?” “我现在好想亲你一下。” “可别,我受不了。” “真的,大哥。” “别胡闹了,小妹。” “又来了,你就不能说点儿别的。” “能,可是怕你更不爱听。” “那就别说。” “不说不行,小妹,你该走了。” “大哥——” “小妹,碰上正经事,咱们就要正正经经的。” “好吧,我走,不过你得答应我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让我每天来一趟,看看你。” “几年了,天天在一块儿,有什么好看的。” “可是现在没在一块儿啊!” “小妹——” “我不管,你一定要答应,我会想你,你要是不让我每天来一趟,我会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非生病不可,你愿意我生病?” “人吃五谷杂粮,难保不生病,病了我给你请大夫。” “大哥,神仙也治不了心病啊!” “我真拿你没办法,这样好不——” “怎么样?” “你别到这儿来,有空我会去看你。” “行,不过得天天去。” “小妹,你明知道我——” “大哥,逗你玩儿的,我真那么不懂事儿么?谁叫你办的是正事儿,我只有苦自己了。” “小妹,现在该我想亲你了。” “来吧,我等着呢。” 大姑娘闭上了一双美目,可是睫毛抖得厉害。 金少爷笑了,抬手在大姑娘脸上轻轻拧了一下:“不行,真亲我会马上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大姑娘睁开了眼,幽然一瞥:“大哥,你可真小气,真是守身如玉啊!” “别躁我了,小妹。” 大姑娘站了起来:“我走了。” “我不送你了,让马标送送你吧!” “不要,我才不稀罕他送呢。” 大姑娘拧身穿窗而出,轻盈灵妙,像只燕子似的。 金少爷吁了一口气,缓缓闭上了眼…… □ □ □ 日头老高了,天已经亮得不能再亮了。 可是这间屋里黑着。 不,应该说红着。 为什么会红着? 只因为这间屋亮着一盏红灯! 为什么这间屋里会亮着红灯? 且仔细看—— 这间屋相当简陋,一张床、一张桌、衣裳、袜子丢得到处都是。 半空中拉了不少绳子,绳子上有夹子,夹子上夹着一张张的胶片、底片。 桌子上放着几个长方形的搪瓷盆,里头是药水,有个人已站在桌旁冲底片,洗照片,忙得不亦乐乎。 站在桌旁那个人,看上去年纪不大,顶多廿一二,穿的衣裳既不合身又破,看上去有点儿滑稽。 衣裳既不合身又破,偏偏还挺刀尺的,中分的头发梳得油光贼亮,头油多得能滑倒苍蝇,打着条领带,都褪色了,而且皱皱的,像谁家老太婆的裤腰带似的。 头齐脚不齐,头发梳得挺好,脚上那双鞋都成了翻皮的了,鞋面毛毛的,灰白灰白的,已经看不出原来是什么色儿的了,而且也变形了,哪像皮鞋,扔了都没人捡。 他这儿用个镊子夹着一张底片,对着那盏红灯,眉飞色舞正得色,砰然一声门开了。 “谁——” 他大吃一惊,忙去捂那些底片,可惜,迟了,他火儿了,他冲着站在门口的那个人发了脾气:“你是什么意思,也不知道先敲敲门,你看,你看,刚照的杰作,全完了。” 门口站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是金少爷。 金少爷怔了一怔,旋即道:“我怎么知道你在冲底片,门口也没贴张条子——” “好嘛,坏我的杰作,你还有理。” “杰作!算了吧,毕石,这种照片三岁小孩也会照,好意思称什么杰作,你要是这样照下去,一辈子也不会有出息。” 弄了半天,这位叫毕石,他爹妈给他取的好名字。 毕石把曝了光的照片往桌上一扔:“现在还说什么?说什么有用!算我倒霉,谁叫我有你这么一个朋友。” 往零乱不堪的床上一坐,抱住了头。 金少爷笑了,走过来坐在毕石身旁,拍了拍毕石道:“别这么心疼了,我赔你行不行?” “赔!”毕石猛抬头:“你赔得起吗,你!” “我的毕石大爷,”金少爷又拍了拍他:“不是我火上浇油,也不是我打击你的志气,把你这些照片都算上,只能你一个人关在屋里欣赏,拿出去一点儿价值都没有——” “没有就没有,我本来就是为自己欣赏的,自己高兴就够了,干吗给人家看。” “这你的观念就不对了,怪不得你办的这份摄影周刊没有销路,没听人家说么,人死留名,豹死留皮,留不下一点有价值的东西,你这辈子岂不是白活了,你还何必忙照像机,何必开这家摄影周刊社?” “好嘛,小金,坏了我的事,你还有这么一番大道理。” “别不服气,你说我说的是不是理?” “你说的是理,底片全曝了光,照片泡了汤,我这期摄影周刊出不成了,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没价值的东西出了不如不出,免得丢人现眼挨人骂,好在你是这家‘摄影周刊社’的社长兼记者兼工友,上上下下全是你一个人,不然发不出薪水去。” 毕石霍地站了起来:“你说的倒轻松,我还要吃饭呢。” “说你没出息,你就是没出息,目光别这么浅视好不好?有我这么个朋友,还会让你饿着……” 毕石冷笑道:“嗯,我是有你这么个朋友,再跟你这个朋友交下去,我就要破产了。” “好,毕石,够意思。”金少爷站了起来:“这话可真让我这个朋友寒心,只为这么一张破得不能再破的照片,就要毁交情了,好吧,本来我是来告诉你,有个好镜头,让你做件大大的有意义的事儿的,现在也不用提了。” 说完了话,他就要走。 毕石征了一怔,忙伸手拦住了金少爷:“慢着,小金,你怎么说,你是来告诉我个好镜头——” “没有,交我这个朋友会破产,还能有好镜头!” “小金——” “不提了,不提了,我是寒衣饮冷水,点滴在心头,还有什么好提的。” “小金,算我说错了话,好不?” “你说错了话了?不,不,你没有说错话,你怎么会说错话,交我这个朋友差劲——” “我的大爷,你不要拿乔了好不好!” “弄砸了你的事的是我,我还敢拿乔——” “我的大爷,你有完没完,难不成还让我给你跪下。” “毕石,我可没拦着你啊!” 毕石赔上了满脸笑,说:“金大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您适可而止,见好就收吧!” “适可而止,见好就收!”金少爷一指头差点没点上毕石的鼻子!“你小子少跟我来这一套,要不是怕你错过这千载难逢,万金难求的好镜头,我就跟你没完。” “千载难逢,万金难求?”毕石瞪大了眼。 “你以为我跑来找你干什么的?我吃饱饭没事儿干了,没地儿去了,非往你这儿跑不可?你这儿香,你这儿舒服,毕石,你自己摸着心想想,我姓金的什么地方对不起你过……” “是、是、是、是、是、是,”毕石能直能屈,一个劲儿地满脸堆笑赔不是:“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来、来、来,坐下消消气,坐下消消气。” 毕石拖过金少爷来,把金少爷按在了床上。 金少爷掏出了烟卷儿。 毕石忙找洋火儿,为金少爷点上了烟。 金少爷慢条斯理地吸上烟。 毕石忍不住了,陪着笑道:“小金,你刚才说的那个好镜头——” 金少爷冷冷翻了他一眼:“急什么!” 毕石忙道:“是、是、是,不急、不急。” 金少爷又吸上了烟,仍是那么慢条斯理的。 毕石急得抓耳挠腮的,可却不敢再催再问了。 眼看一根烟快吸完,金少爷才开了金口,还是冷冷的:“毕石,我现在确有那么一个千载难逢,万金难求的镜头,只看你敢不敢去照。” 毕石心想:我的大爷,你可开口了。心里这么想,嘴里却忙道:“敢不敢,啥话,我有什么不敢的!” “有这个胆?” “当然有,不过也得看是什么样的镜头,有关人家隐私的镜头——” “废话。我还能让你去拍谁家大姑娘、小媳妇洗澡的镜头。我还不愿意造那个罪呢。” “是、是、是,我不会说话,好了吧,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天生一张笨嘴。” “好了,好了,别笨嘴不笨嘴了,我告诉你,这个镜头拍到以后,你用在刊物上,不过不能用你现在的‘摄影周刊’,——” “不能用‘摄影周刊’为什么?” “用‘摄影周刊’会有大麻烦,‘摄影周刊’上有发行人的姓名住址,人家一找就找到你了。” “麻烦!怕人找?”毕石瞪大了眼:“小金,你刚才说,不是发人隐私的——” “毕石,发人隐私得看你从哪个角度看,我保证这个镜头不是你所说的那种发人隐私,不过这却是个一定得罪人的镜头,我这么说吧,这是个发日本人隐私的镜头。” “日本人?” “不错!” “小金,究竟是——” “反正瞒不了你,我也没打算瞒你,干脆告诉你吧,对象是土肥原贤二。” “土肥原贤二?这个名字我好像听说过。对了,我想起来了,是什么日本商会的会长。” “日本商会的会长!你小看他了。他是日本关东军的特务机关长。” 毕石瞪大了眼,张大了嘴,半天才说:“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我的老天爷!” “怎么,怕了?” “怕?”毕石又瞪了眼:“笑话,我堂堂的一个中国人,怕个小日本儿?天大的笑话!可是,你怎么突然要拍土肥原的照片—一” “这你就不要管了,我知道土肥原马上会有个出丑的镜头,你拍下这个镜头来,弄个没发行人,没地址的刊物往外一出,不但可以大大地整他一番,也可以好好敲他一笔,这不比你整天照这种照片有意义?将来你还可以对你的后世子孙大大夸耀一番,不但给你毕家的门楣增光,也可以让你的后世子孙大有光彩,你干不干?” 毕石一阵激动:“干,当然干,你怎么不早说,只要是为整小日本儿,我豁出命去都干。” 金少爷含笑站起:“干就行,我没交错朋友找错人,你愿意豁出命去,我还想让你好好儿的活下去呢,背上你的照相机,跟我走吧。” 他转身要走。 毕石一把拉住了他:“慢着,小金,你再给我说的详细点儿——” “不能太详细,到时候不用我说你就明白了,你是玩照相机的,你应该知道,猎取的镜头不但要快,而且要把握时间,早一秒钟晚一秒都不行,快走吧,万一错过了,你会后悔一辈子。” 他出去了。 毕石忙抓起照相机跟了出去。 □ □ □ 过气的军阀,曹琨曹大帅府。 这位大帅虽然过气了,可是他还挺摆阔,挺享受的! 仍然有他的四个姨太太。 仍然有他的副官。 仍然有他的马弁。 一大客厅里美轮美奂,曹琨坐在大沙发里,左拥,右抱,左边拥的是二姨太,右边抱的是三姨太,四姨太站在后头,用她那涂着蔻丹的尖尖十指,正在给曹琨捏肩捶背,那双手,欺雪赛霜,十指玉也似的,摸哪儿哪儿都会舒服,曹琨是让摸惯了,要是换了人,混身骨头非拆了不可。 你不看看恭立一旁的王副官,正用一双贪婪的目光望着,恨不得抓过四姨太的手来塞进嘴里!可惜他没这个胆。 五姨太站在不远处,手持板、键,由两个琴师拉弹着,正在唱“大西厢”。 曹琨这四个姨太太,一个赛一个美,一个赛一个媚,一个赛一个皮白肉嫩,曹琨这么大年纪了,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消受的! 再看那气派的大门口,高高的门头,巨大的石狮,高高的石阶,还有两个马弁站岗呢。 就在厅里正乐,曹琨闭着眼睛,正享受的当儿,一辆胶皮停在了大门口,车上跳下个穿西装的小胡子,手里提着四色礼品,下车就冲两个马弁含笑点头打招呼。 西个马弁诧异地互望一眼,一左一右走下了石阶。 左边一名道:“你——” 穿西装的小胡子,马上掏出一张名片递了过去,名片底下厚厚的一叠,花花绿绿的。 左边马弁伸手接过,捏着那厚厚的一叠,微一怔望着名片念道:“日本商务会长,土肥原贤二,你是要——” 土肥原一脸的笑:“敝人是来看大帅的,大帅在家么?” 左边马弁从没有这样客气过。一边应话,一边摆手:“在、在,您请、您请。” “谢谢!谢谢!” 土肥原连忙称谢,三脚并两步地登上了石阶。 背着土肥原,左边那马弁把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叠,塞了一半给右边的马弁,然后跟在土肥原之后进了大门。 右边马弁望着手里花花绿绿的一叠,笑在脸上,乐在心里:“奶奶的,没想到这个日本人也这么懂礼。” 手往下一垂,那叠花花绿绿的东西,进了他口袋里。 再看厅里—— 曹琨乐得直拍手:“好、好、好,唱得好、唱得好——” “可不是么!”身后的四姨太说了话,清脆甜美,标准的京片子:“五妹妹的玩艺儿不但多,而且样样拿得出来,就拿这段儿‘大西厢’来说吧,唱大鼓的名角儿也不过这样。” “对、对、对,”曹琨道:“说得对极了,对极了——”向五姨太一抬手,道:“你唱得我心里直痒痒,来,给我亲一下!” 五姨太瞟他一眼,拧了娇躯,发了娇嗔:“呸,胡扯什么!” 曹琨哈哈大笑:“瞧,你们瞧,害臊了,不要紧,我让王副官跟拉弦儿的闭上眼,谁敢偷看我毙谁。” 此言一出,大伙儿都笑了。 就在这时候,厅门口出现那站门的马弁,冲王副官直招手。 王副官看见了,走了过去。 站门的马弁递给王副官一张名片,跟王副官嘀咕了两句,王副官转身走回到曹琨跟前靠腿欠身:“报告大帅,有客人来了。” 曹琨一怔:“客人?什么客人?” 二姨太脸一沉,身一拧:“什么时候不好来,偏在这时候来,扫兴。” 王副官冲二姨太赔上一笑,然后向曹琨恭声道:“报告大帅,是日本商会会长土肥原——” 曹琨一摆手:“什么土原肥不土原肥,我又不种庄稼——” 只听一个话声传了过来:“大帅,是土肥原,不是土原肥。” 曹琨等扭头一看,土肥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进厅来了,正赔着笑直哈腰呢。 二姨太、三姨太忙站起来,叫道:“哎哟,怎么进来了?” 曹琨勃然大怒,霍地站起,怒骂道:“混蛋,谁叫你跑进来的,王副官,给我轰出去。” 王副官靠腿躬身,恭声答应,走过去抓住了土肥原的胳膊。 土肥原忙道:“大帅,我是——” 曹琨跳了脚:“混蛋,滚、滚。” 王副官不由分说,连推带拉把土肥原弄出了大厅。 大门外,王副官、马弁,一人架住土肥原一条胳膊走了出来,土肥原直挣直叫。 对街的一角,金少爷忙碰了毕石一下:“快!” 毕石举起了照相机,“咔嚓”一声。 □ □ □ 大钟刚敲完十二下! 午夜十二点! 金少爷的老父金百万,又愤怒地在大厅里来回地走动着。 翠姑站在一边,焦虑地看着金百万。 突然金百万指着大钟道:“你看看,翠姑,你看看都什么时候了,这还像话不像,你说。” 翠姑道:“大爷,二哥又不是小孩子了,晚回来一会儿有什么关系?” “晚回来一会儿?”金百万道:“他不是偶然一回,差不多回回都是这样儿,养不教,父之过,我要是再不管教管教他,那我就是害了他,你去睡去,今儿个我给他等门。” 翠姑忙道:“不,大爷——” “你不要再说了,怎么说我今天也非教训他一顿不可。” “大爷!”翠姑道:“您让我再劝劝二哥行不行?” “不用了,翠姑!”金百万悲痛地摇头道:“你就省省力气,省省心吧,没有用的,他听谁的,他连我这个做爹的话都不听,还会听谁的!” 翠姑道:“大爷,二哥他只是一时糊涂——” “一时糊涂?”金百万冷笑道:“打从今儿个起,我就不让他糊涂了,要不然等他明白了也就迟了。” 翠姑道:“大爷——” “不要再说了,睡去,翠姑。” “大爷——” “难道还让我求你不成,孩子!” 翠姑悲痛地看了金百万一眼,美目之中泪光隐现,头一低,转身往里去了。 金百万目送翠姑离去,目光之中,充满了悲痛、歉疚! 翠姑进去了。金百万缓缓坐了下去,手紧紧地抓着座椅扶手,泛起了一阵轻微的颤抖,头也缓缓低了下去。 过了一会儿,他突然站起来关了灯,然后又坐了下去…… 大厅里一片黑暗,暗得伸手不见五指。 这是从外头往里头看。 人坐在厅里黑暗中,并不会觉得伸手难见五指,而且,往外看可以看得很清楚。 厅门轻轻地开了。 一点声音都没有,可是坐在暗处的金百万看得见。 金少爷探头探脑地走了进来,后头紧跟着虎子。 金少爷进了大厅,吁了一口气,轻轻地拍了拍虎子,示意虎子走,他自己转身也要往里去。 金百万忍不住了,陡地一声沉喝:“站住。” 金少爷、虎子大吃一惊,连忙停住。 金百万冰冷道:“虎子,把灯开开。” 虎子忙摸索着过来开了灯。 灯亮了,金百万一张脸煞白,神色冰冷地坐在正对着厅门的一张太师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