央央"的和声,是有求有报的意思,有许多互相需要的时刻,有许多互相依赖的时刻,甚至也有很多互相怜惜求爱的时刻。 夫妻生活是一个有颜色、有生息、有动静的世界,在我的认知里,夫妻的世界几乎没有无怨无尤幸福无边的例子,因此,要在"怨"与"央"间找到平衡,才能是永世不移的鸳鸯。鸳鸯香炉的腹部相通是一道伤口,夫妻的伤口几乎只有一种药,这药就是温柔,"怨"也温柔,"央"也温柔。 所有的夫妻都曾经拥抱过、热爱过、深情过,为什么有许多到最后分飞东西,或者郁郁而终呢?爱的诺言开花了,虽然不一定结果,但是每年都开了更多的花,用来唤醒刚坠入爱河的新芽,鸳鸯香炉是一种未名的爱,不用声名,千万种爱都升自胸腹中柔柔的一缕烟。把鸳鸯从水面上提升到情感的诠释,就像鸳鸯香炉虽然沉重,它的烟却总是往上飞升,或许能给我们一些新的启示吧! 至于"香炉",我感觉所有的夫妻最后都要迈人"共守一炉香"的境界,久了就不只是爱,而是亲情。任何婚姻的最后,热情总会消褪,就像宗教的热诚最后会平淡到只剩下虔敬;最后的象征是"一炉香",在空阔平朗的生活中缓缓燃烧,那升起的烟,我们逼近时可以体贴地感觉,我们站远了,还有温暖。 我曾在万华的小巷中看过一对看守寺庙的老夫妇,他们的工作很简单,就是在晨昏时上一炷香,以及打扫那一间被岁月剥蚀的小端。我去的时候,他们总是无言,轻轻的动作,任阳光一寸一寸移到神案之前,等到他们工作完后,总是相携着手,慢慢左拐右弯地消失在小巷的尽头。 我曾在信义路附近的巷子口,看过一对捡拾破烂的中年夫妻,丈夫吃力地踩着一辆三轮板车,口中还叫着收破烂特有的语言,妻子经过每家门口,把人们弃置的空罐酒瓶、残旧书报一一丢到板车上,到巷口时,妻子跳到板车后座,熟练安稳的坐着,露出做完工作欣慰的微笑,丈夫也突然吹起口哨来了。 我曾在通化街的小面摊上,仔细地观察一对卖牛肉面的少年夫妻;文夫总是自信地在热气腾腾的锅边下面条,妻子则一边招呼客人,一边清洁桌椅,一边还要蹲下腰来洗涤油污的碗碟。在卖面的空档,他们急急地共吃一碗面,妻子一径地把肉夹给丈夫,他们那样自若,那样无畏地生活着。 我也曾在南澳乡的山中,看到一对刚做完香菇烘焙工作的山地夫妻,依偎的共坐在一块大石上,谈着今年的耕耘与收成,谈着生活里最细微的事,一任顽皮的孩童丢石头把他们身后的鸟雀惊飞而浑然不觉。 我更曾在嘉义县内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里,看到一位须发俱白的老先生,爬到一棵莲雾树上摘莲雾,他年迈的妻子围着布兜站在莲雾树下接莲雾,他们的笑声那样年少,连围墙外都听得清明。他们不能说明什么,他们说明的是一炉燃烧了很久的香还会有它的温暖,那香炉的烟虽弱,却有力量,它顺着岁月之流可以飘进任何一扇敞开的门窗。每当我看到这样的景象,总是站得远远的仔细听,香炉的烟声传来,其中好像有瀑布奔流的响声,越过高山,流过大河,在我的胸腹间奔湍。如果没有这些生活平凡的动作,恐怕也难以印证情爱可以长久吧! 童年的鸳鸯香炉,经过几次家族的搬迁,已经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或者在另一个少年家里的神案上,再要找到一个同样的香炉恐怕永得可得,但是它的造形、色泽,以及在荷叶上栖息的姿势,却为时日久还是鲜锐无比。每当在情感挫折生活困顿之际,我总是循着时间的河流回到岁月深处去找那一盏鸳鸯香炉,它是情爱最美丽的一个鲜红落款,情爱画成一张重重叠叠交缠不清的水墨画,水墨最深的山中洒下一条清明的瀑布,瀑布流到无止尽地方是香炉美丽明晰的章子。 鸳鸯香炉好像暗夜中的一盏灯,使我童年对情感的认知乍见光明,在人世的幽晦中带来前进的力量,使我即使只在南京东路宝石店橱窗中,看到一对普通的鸳鸯瓷器都要怅然良久。就像坐在一个黑忽忽的房子里,第一盏点着的灯最明亮,最能感受明与暗的分野,后来即使有再多的灯,总不如第一盏那样,让我们长记不熄;坐在长廊尽处,纵使太阳和星月都冷了,群山草木都衰尽了,香炉的微光还在记忆的最初,在任何可见和不可知的角落,温暖的燃烧着。——一九八一年十一月十八日 □ 作者:林清玄 冰糖芋泥 每到冬寒时节,我时常想起幼年时候,坐在老家西厢房里,一家人围着大灶,吃母亲做的冰糖芋泥。事隔二十几年,每回想起,齿颊还会涌起一片甘香。 有时候没事,读书到深夜,我也会学着妈妈的方法,熬一碗冰糖芋泥,温暖犹在,但味道已大不如前了。我想,冰糖芋泥对我,不只是一种食物,而是一种感觉,是冬夜里的暖意。 成长在台湾光复后几年的孩子,对番薯和芋头这两种食物,相信记忆都非常深刻。早年在乡下,白米饭对我们来讲是一种奢想,三餐时,饭锅里的米饭和番薯永远是不成比例的,有时早上喝到一碗未掺番薯的白粥,就会高兴半天。 生活在那种景况中的孩子只有自求多福,但最难为的恐怕是妈妈,因为她时刻都在想如何为那简单贫乏的食物设计一些新的花样,让我们不感到厌倦,并增加我们的生活趣味。我至今最怀念的是母亲费尽心机在食物上所创造的匠心和巧意。 打从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就经常在午反的空闲里,随着母亲到田中采摘野菜,她能分辨出什么野菜可以食用,且加以最可口的配方。譬如有一道菜叫"乌莘菜"的,母亲采下那最嫩的芽,用太白粉烧汤,那又浓又香的汤汁我到今天还不敢稍稍忘记。 即使是番薯的叶子,摘回来后剥皮去丝,不管是火炒,还是清煮,都有特别的翠意。 如果遇到雨后,母亲就拿把铲子和竹篮,到竹林中去挖掘那些刚要冒出头来的竹笋,竹林中阴湿的地方常生长着一种可食用的蕈类,是银灰而带点褐色的。母亲称为"鸡肉丝菇",炒起来的味道真是如同鸡肉丝一样。 就是乡间随意生长的青凤梨,母亲都有办法变出几道不同的菜式。 母亲是那种做菜时常常有灵感的人,可是遇到我们几乎天天都要食用,等于是主食的番薯和芋头则不免头痛。将番薯和芋头加在米饭里蒸煮是很容易的,可是如果天天吃着这样的食物,恐怕脾气再好的孩子都要哭丧着脸。 在我们家,番薯和芋头都是长年不缺的,番薯种在离溪河不远处的沙地,纵在最困苦的年代,也会繁茂的生长,取之不尽,食之不绝,芋头则种在田野沟渠的旁边,果实硕大坚硬,也是四季不缺。 我常看到母亲对着用整布袋装回来的番薯和芋头发愁,然后她开始在发愁中创造,企图用最平凡的食物,来做最不平凡的菜肴,让我们整天吃这两种东西不感到烦腻。 母亲当然把最好的部分留下来掺在饭里,其他的,她则小心翼翼地将之切成薄片,用糖、面粉,和我们自己生产的鸡蛋打成糊状,薄片沾着粉糊下到油锅里炸,到呈金黄色的时刻捞起,然后用一个大的铁罐盛装,就成为我们日常食用的饼干。由于母亲故意宝爱着那些饼干,我们吃的时候是用分配的,所以就觉得格外好吃。 即使是番薯有那么多,母亲也不准我们随便取用,她常谈起日据时代空袭的一段岁月,说番薯也和米饭一样重要。那时我们家还用烧木柴的大灶,下面是排气孔,烧剩的火灰落到气孔中还有温热,我们最喜欢把小的红心番薯放在孔中让人烬炯熟,剥开来真是香气扑鼻。母亲不许我们这样做,只有得到奖赏的孩子才有那种特权。 记得我每次考了第一名,或拿奖状回家时,母亲就特准我在灶下焖两个红心番薯以做为奖励;我以灶里探出炯熟的番薯,心中那种荣耀的感觉,真不亚于在学校的讲台上领奖状,番薯吃起来也就特别有味。我们家是个大家庭,我有十四个堂兄弟,四个堂姊,伯父母都是早年去世,由母亲主理家政,到锦天,我们都还记得领到两个红心番薯是一个多么隆重的奖品。 番薯不只用来做饭、做饼、做奖品,还能与东坡肉同卤,还能清蒸,母亲总是每隔几日就变一种花样。夏夜里,我们做完功课,最期待的点心是,母亲把番薯切成一寸见方,和凤梨一起煮成的甜汤;酸甜兼俱,颇可以象征我们当日的生活。 芋头的地位似乎不像番薯那么重要,但是母亲的一道芋梗做成的菜肴,几乎无以形容;有一回我在台北天津卫吃到一道红烧茄子,险险落下泪来,因为这道北方的菜肴,它的味道竟和二十几年前南方贫苦的乡下,母亲做的芋梗极其相似。本来挖了芋头,梗和叶都要丢弃的,母亲却不舍,于是芋梗做了盘中餐,芋叶则用来给我们上学做饭包。 芋头孤傲的脾气和它流露的强烈气味是一样的,它充满了敏感,几乎和别的食物无法相容。削芋头的时候要戴手套,因为它会让皮肤麻痒,它的这种坏脾气使它不能取代番薯,永远是个二副,当不了船长。 我们在过年过节时,能吃到丰盛的晚餐,其中不可少的一样是芋头排骨汤,我想全天下,没有比芋头和排骨更好的配合了,唯一能相提并论的是莲藕排骨,但一浓一淡,风味各殊,人在贫苦的时候,大多是更喜爱浓烈的味道。母亲在红烧链鱼头时,炖烂的芋头和鱼头相得益彰,恐怕也是天下无双。 最不能忘记的是我们在冬夜里吃冰糖芋泥的经验,母亲把煮熟的芋头捣烂,和着冰糖同熬,熬成迹近晶蓝的颜色,放在大灶上。就等着我们做完功课,给检查过以后,可以自己到灶上舀一碗热腾腾的芋泥,围在灶边吃。每当知道母亲做了冰糖芋泥,我们一回家便赶着做功课,期待着灶上的一碗点心。 冰糖芋泥只能慢慢的品尝,就是在最冷的冬夜,它也每一口都是滚烫的。我们一大群兄弟姊妹站立着围在灶边,细细享受母亲精制的芋泥,嬉嬉闹闹,吃完后才满足的回房就寝。 二十几年时光的流转,兄弟姊妹都因成长而星散了,连老家都因盖了新屋而消失无踪,有时候想在大灶边吃一碗冰糖芋泥都已成了奢想。天天吃白米饭,使我想起那段用番薯和芋头堆积起来的成长岁月,想吃去年掩制的萝卜干吗?想听雨后的油炯笋尖吗?想吃灰烬里的红心番薯吗?想吃冬夜里的冰糖芋泥吗?有时想得不得了,心中徒增一片惆怅,即使真能再制,即使母亲还同样的刻苦,味道总是不如从前了。 我成长的环境是艰困的,因为有母亲的爱,那艰困竟都化成刮美,母亲的爱就表达在那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食物里面;一碗冰糖芋泥其实没有什么,但即使看不到芋头,吃在口中,可以简单的分辨出那不是别的东西,而是一种无私的爱,无私的爱在困苦中是最坚强的。它纵然研磨成泥,但每一口都是滚烫的,是甜美的,在我们最初的血管里奔流。 在寒流来袭的台北灯下,我时常想到,如果幼年时代没有吃过母亲的冰糖芋泥,那么我的童年记忆就完全失色了。 我如今能保持乡下孩子恬淡的本性,常能在面对一袋袋知识的番薯和芋头,知所取舍变化,创造出最好的样式,在烦闷发愁时不失去向前的信心,我确信我童年的生活有着密切的关系。因为母亲的影子在我心里最深刻的角落,永远推动着我。——一九八三年五月一日 □ 作者:林清玄 葫芦瓢子 在我的老家,母亲还保存着许多十几二十年前的器物,其中有许多是过了时,到现在已经毫无用处的东西,有一件,是母亲日日还用着的葫芦瓢子。她用这个瓢子舀水煮饭,数十年没有换过,我每次看她使用葫芦瓢子,思绪就仿佛穿过时空,回到了我们快乐的童年。 犹记我们住在山间小村的一段日子,在家的后院有一座用竹子搭成的棚架,利用那个棚架我们种了毛豆、葡萄、丝瓜、瓢瓜、葫芦瓜等一些藤蔓的瓜果,使我们四季都有新鲜的瓜果可食。 其中最有用的是丝瓜和葫芦瓜,结成果实的时候,母亲常常站在棚架下细细地观察,把那些形状最美、长得最丰实的果子留住,其他的就摘下来做菜。 被留下来的丝瓜长到全熟以后,就在棚架下干掉了,我们摘下干的丝瓜,将它剥皮,显出它轻松干燥坚实的纤维,母亲把它切成一节一节的,成为我们终年使用的"丝瓜布",可以用来洗油污的碗盘和锅铲,丝瓜子则留着隔年播种。采完丝瓜以后,我们把老丝瓜树斩断,在根部用瓶子盛着流出来的丝瓜露,用来洗脸。一棵丝瓜就这样完全利用了,现在有很多尼龙的刷洗制品称为"菜瓜布",很多化学制的化妆品叫做"丝瓜露",可见得丝瓜旧日在民间的运用之广和深切的魁力。 我们种的菇芦瓜也是一样,等它完全熟透在树上枯干以后摘取,那些长得特别大而形状不够美的,就切成两半拿来当舀水、盛东西的勺子。长得形状均匀美丽的,便在头部开口,取出里面的瓜肉和瓜子,只留下一具坚硬的空壳,可以当水壶与酒壶。 在塑料还没有普遍使用的农业社会,葫芦瓜的使用很广,几乎成为家家必备的用品,它伴着我们成长。到今天,菇芦瓜的自然传统已经消失,菇芦也成为民间艺品店里的摆饰,不知情的孩子怕是难以想像它是《论语》里:"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与人民共呼吸的器物吧! 葫芦的联想在民间有着悠久的历史,许多甚受欢迎的人物,像李铁拐、济公的腰间都悬着一把葫芦,甚至《水浒传》里的英雄,武侠小说中的丐帮快客,葫芦更是必不可少。早在《反汉书》的正史也有这样的记载:"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及市罢,辄跳入壶中,市人莫之见。" 在《云芨七签》中更说:"施存,鲁人,学大丹之道,遇张申,为云台治官,常悬一壶,如五升器大,化为天地,中有日月,夜宿其内。"可见民间的葫芦不仅是酒哭、水壶、药罐,甚至大到可以涵容天地日月,无所不包。到了乱离之世,仙人腰间的葫芦,常是人民心中希望与理想的寄托,葫芦之为用大矣! 我每回看美国西部电影,见到早年的拓荒英雄自怀中取出扁瓶的威士忌豪饮,就想到中国人挂在腰间的葫芦。威士忌的瓶子再美,都比不上葫芦的美感,这是无可奈何的事,因为在葫芦的壶中,有一片浓厚的乡关之情,和想像的广阔天地。 母亲还在使用的葫芦瓢子虽没有天地日月那么大,但那是早年农庄生活的一个纪念,当时还没有自来水,我们家引泉水而饮,用竹筒把山上的泉水引到家里的大水缸,水缸上面永远漂浮着一把葫芦瓢子,光滑的,乌亮的,琢磨着种种岁月的痕迹。 现代的勺子有许多精美的制品,我问母亲为什么还用葫芦瓢饔,她淡淡的说:"只是用习惯了,用别的勺子都不顺手。"可是在我而言,却有许多感触。我们过去的农村生活早就改变了面貌,但是在人们心中,自然所产生的果实总是最可珍惜,一把小小的葫芦瓢子似乎代表了一种心情——社会再进化,人心中珍藏的岁月总不会完全消失。 我回家的时候,喜欢舀一瓢水,细细看着手中的葫芦瓢子,它在时间中老去了,表皮也有着裂痕,但我们的记忆像那瓢子里的清水,永远晶明清澈,凉人肺腑。那时候我知道,母亲保有的葫芦瓢子也自有天地日月,不是一勺就能说尽,我用那把葫芦瓢子时也几乎贴近了母亲的心情,看到她的爱以及我二十多年成长岁月中母亲的艰辛。——一九八三年一月十九日 □ 作者:林清玄 秘密的地方 在我的故乡,有一弯小河。 小河穿过山道、穿过农田、穿过开满小野花的田原。晶明的河水中是累累的卵石,石上的水迈着不整齐的小步,响着琮琮的乐声,一直走出我们的视野。 在我童年的认知里,河是没有归宿的,它的归宿远远的看,是走进了蓝天的心灵里去。 每年到了孟春,玫瑰花盛开以后,小河琮琮的乐声就变成响亮的欢歌,那时节,小河成为孩子们最快乐的去处,我们时常沿着河岸,一路闻着野花草的香气散步,有时候就跳进河里去捉鱼摸蛤,或者沿河插着竹竿钓青蛙。 如果是雨水丰沛的时候,小河低洼的地方就会形成一处处清澈的池塘,我们跳到里面去游水,等玩够了,就爬到河边的堤防上晒太阳,一直晒到夕阳从远山的凹口沉落,才穿好衣服回家。 那条河,一直是我们居住的村落人家赖以维生的所在,种稻子的人,每日清晨都要到田里巡田水,将河水引到田中;种香蕉和水果的人,也不时用马达将河水抽到干燥的土地;那些种青菜的人,更依着河边的沙地围成一畦畦的菜圃。 妇女们,有的在清晨,有的在黄昏,提着一篮篮的衣服到河边来洗涤,她们排成没有规则的行列,一边洗衣一边谈论家里的琐事,互相做着交谊,那时河的无言,就成为她们倾诉生活之苦的最好对象。 在我对家乡的记忆里,故乡永远没有旱季,那条河水也就从来没有断过,即使在最阴冷干燥的冬天,河里的水消减了,但河水仍然像蛇一样,轻快的游过田野的河岸。 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过那条河,上学的时候我和河平行着一路到学校去,游戏的时候我们差不多都在河里或河边的田地上。农忙时节,我和爸爸到田里去巡田水,或用麻绳抽动马达,看河水抽到蕉园里四散横流;黄昏时分,我也常跟母亲到河边浣衣。母亲洗衣的时候,我就一个人跑到堤防上散步,踞起脚跟,看河的尽头到底是在什么地方。 我爱极了那条河,不知道为什么,在那个封闭的小村镇里,我一注视着河,心里就仿佛随着河水,穿过田原和市集,流到不知名的远方——我对远方一直是非常向往的。 大概是到了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吧,学校要举办一次远足,促使我有了沿河岸去探险的决心。我编造一个谎言,告诉母亲我要去远足,请她为我准备饭盒;告诉老师我家里农忙,不能和学校去远足,第二天清晨,我带着饭盒从我们家不远处的河段出发,那时我看到我的同学们一路唱着歌,成一路纵队,出发前往不远处的观光名胜。 我心里知道自己的年纪尚小,实在不宜于一个人单独去远地游历,但是我盘算着,和同学去远足不外是唱歌玩游戏,一定没有沿河探险有趣,何况我知道河是不会迷失方向的,只要我沿着河走,必然也可以沿着河回来。 那一天阳光格外明亮,空气里充满了乡下田间独有的草香,河的两岸并不如我原来想像的充满荆棘,而是铺满微细的沙石;河的左岸差不多是沿着山的形势流成的,河的右岸边缘正是人们居住的平原,人的耕作从右岸一直拓展开去,左岸的山里则还是热带而充满原始气息。蒲公英和银合欢如针尖一样的种子,不时从山上飘落在河中,随河水流到远处去,我想这正是为什么不管在何处都能看到蒲公英和银合欢的原因吧! 对岸山里最多的是相思树,我是最不爱相思树的,总觉得它们树干长得畸形,低矮而丑怪,细长的树叶好像也永远没有规则,可是不管喜不喜欢,它正沿路在和我打着招呼。 我就那样一面步行,一面欣赏风景,走累了,就坐在河边休息,把双脚放泡在清凉的河水里。走不到一个小时,我就路经一个全然陌生的市镇或村落,那里的人和家乡的人打扮一样,他们戴着斗笠,卷起裤脚,好像刚刚从田里下工回来,那里的河岸也种菜,浇水的农夫看到我奇怪的走着河岸,都亲切的和我招呼,问我是不是迷失了路,我告诉他们,我正在远足,然后就走了。 再没有多久,我又进人一个新的村镇,我看到一些妇女在河旁洗衣,用力的捣着衣服,甚至连姿势都像极了我的母亲。我离开河岸,走进那个村镇,彼时我已经识字了,知道汽车站牌在什么地方,知道邮局在什么地方,我独自在陌生的市街上穿来走去。看到这村镇比我居住的地方残旧,街上跑着许多野狗,我想,如果走太远赶不及回家,坐汽车回去也是个办法。 我又再度回到河岸前行,然后我慢慢发现,这条河的右边大部分都被开垦出来了,而且那些聚落里的人民都有一种相似的气质和生活态度,他们依靠这条河生活,不断的劳作,并且群居在一起,互相依靠。我一直走到太阳往西偏斜,一共路过八个村落的城镇,觉得天色不早了,就沿着河岸回家。 因为河岸没有荫蔽,回到家我的皮肤因强烈的日炙而发烫,引得母亲一阵抱怨:"学校去远足,怎么走那么远的路?"随后的几天,同学们都还在远足的兴奋情绪里絮絮交谈,只有我没有什么谈话的资料,但是我的心里有一个秘密的地方——就是那条小河,以及河两岸的生命。 后来的几年里,我经常做着这样的游戏,沿河去散步,并在抵达陌生村镇时在里面嬉戏,使我在很年幼的岁月里,就知道除了我自己的家乡,还有许多陌生的广大天地,它们对我的吸引力大过于和同学们做无聊而一再重复的游戏。 日子久了,我和小河有一种秘密的情谊,在生活里受到挫败时总是跑到河边去和小河共度;在欢喜时,我也让小河分享。有时候看着那无语的流水,真能感觉到小河的沉默里有一股脉脉的生命,它不但以它的生命之水让尚岸的农民得以灌溉他们的田原,也能安慰一个成长中的孩子,让我在挫折时有一种力量,在喜悦时也有一个秘密的朋友分享。笑的时候仿佛听到河的欢唱,哭的时候也有小河陪着低吟。 长大以后,常常思念故乡,以及那条贯穿其中的流水,每次想起,总像保持着一个秘密,那里有温暖的光源如阳光反射出来。 是不是别人也和我一样,心中有一个小时候秘密的地方呢?它也许是一片空旷的平野,也许是一棵相思树下,也许是一座大庙的后院,也许是一片海滩,或者甚至是一本能同喜怒共哀乐一读再读的书册……它们宝藏着我们成长的一段岁月,里随有许多秘密是连父母兄弟都不能了解的。 人人都是有秘密的吧!它可能是一个地方,可能是一段爱情,可能是不能对人言的荒唐岁月,那么总要有一个倾诉的对象,像小河与我一样。 有一天我路过外双溪,看到一条和我故乡一样的小河,竟在那里低徊不已。我知道,我的小河时光已经远远逝去了,但是我清晰地记住那一段日子,也相信小河保有着我的秘密。——一九八二年十一月十六日 □ 作者:林清玄 至死靡他 最近在年轻人中流行着一首歌,是罗大伤作的《恋曲一九八○》。这首歌旋律缠绵,被称为台湾的新摇滚乐,但是它歌词里所含的意思是叫人吃惊的,我且抄录几句: "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 "锦天的欢乐将是明天伤痛的回忆。" "你不属于我,我也不拥有你,世上没有人有占有的权利,或许我们分手,就这样不回头,至少不用编织一些美丽的借口。" "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永远不分离,亲爱的莫再说你我明天要分离。"、这首歌充满了对爱情虚无、悲观、自来自去的看法,听得令人辛酸,辛酸的是它几乎是冷静客观的分析了八十年代年轻人的爱情观。现实社会里受挫的、离散的、短暂的、悲剧的、感伤的爱情,已经不是电影、电视和小说的专利,而是每一个人只要举目四顾周遭的朋友,就会发现不完整的、片断的爱情是到处都在发生的。当曾经誓结白头,生死与共的伴侣,或者背离了自己,或者自己叛别了他,而分手的原因有时是细小如芝麻,有时是个根本不可能的谜,于是紧接着斩钉截铁"永远的盟誓"的,就是"爱情这东西我明白,但永远是什么?"的叹息。 我想,对着爱情的永恒性怀疑,是现代人一种普遍的现象,于是年轻人不再像过去那么痴心,那么欲生欲死,在一开始的时候就已经保持着爱情的距离,不能全心投入,现在最受年轻人向往的爱情,似乎不再是生死与共。休戚相往的情爱世界,而是"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的潇洒的偶然。分离得愈是潇洒,愈是令人喝采,分离得愈是痴心,就愈是令人嘲笑。 我经常看到这样的事件,因此不免自问一句:"爱情这东西我们明白了吗?"如果爱情竟如薄纸一张,完全没有信念,也可以分离,也可以不分离,那么爱情义是什么呢?最令人伤心的不是年轻人没有爱情,而是大家对"爱情的永远"普遍的丧失了信。 在中国的古代,祖先曾为我们留下许多光芒四射,可歌可泣的爱情篇章,这些伟大的爱情,或生或死或合或离,尽管结局有喜有悲,但是它之可以流传至今,是因为"永远"。他们都相信坚贞的情爱有永远,生时精神可以永远,死后化成比翼鸟、化成连理枝,还是可以永远。 我们时常感叹现代没有伟大的爱情,是不是正因为现代人对永远的观念淡泊的原因呢? 前面提到罗大伤的《恋曲一九八○》,现在让我们把时间往前推溯到两千年前,在《诗经·邺风》里有一篇《伯舟》,也是古人咏叹爱情的歌声,原文是: 泛彼柏舟,在彼河中,髯彼两髦,实难我仪,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泛彼柏舟,在彼河侧,髯彼两髦,实难我特,之死矢靡他。母也天只,不谅人只。 这首优美的占典诗歌,翻成白话应该是: 正划向河中央的柏木船里, 坐着长发的少年, 正是我心仪的爱侣, 我对他的爱到死也不改变。 母亲呀!天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