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立场不同的人眼里看来,不啻于一种微妙的背叛。 灵魂人物走了,其余的人还是要把工作做下去,把日复一日的写字楼生涯过下去。 也许穆彦说得对,该让这个团队适应没有他的环境,学会在他放手之后自己走路。 筹建新公司的消息和刚刚发布的明年工作计划,像一剂强心针注入进来,使每个人都意识到即将到来的变局和可能改变职业轨迹的机遇。这是最微妙的时期,巨变与动荡,带给个人的也许是机遇,也许是打击,谁都不想遇到后者。 日子就这么一天接一天,一个钟一个钟地过去,朝九晚五,人来人去,仿佛没什么不同。 只是穆彦离开后的一个星期,我仍回避着三十六层,不是万不得已不愿上去,不愿经过那间已经空出的办公室。 那屋子里已经没有留下什么属于穆彦的东西,尽管如此,独属于他的气息和色彩似乎仍挥之不去。门上“营销总监”的挂牌,让人每次经过门前,徒然刺痛了眼睛。 三十五层天台那扇坏了很久的门,我通知行政部找工人来修好,重新上了锁。 在我桌上,多了一只空杯子,一个边沿有缺口的旧咖啡杯,擦洗干净了搁在桌面的角落。现在不会有人再那么粗鲁地拿它来当烟灰缸了。 它的釉彩略有损坏,却依然造型精致,每天都在桌面安静地陪伴我,看我很早来,很晚走,匆匆忙忙就是一天又一天。 纪远尧的职务暂时没有变化,虽然有了负责新公司筹建与内地市场拓展的权限,目前仍然还是以分公司总经理的身份在履行职责。董事会很谨慎,大胆启用新血的同时,也给了他一段考察期,观望着他的表现。 在纪远尧的高效作风下,筹建新公司和在异地考察项目的计划很快展开,我的空中飞人生活也随之开始。频繁的出差,渐渐占据了我的全部时间。近半个月来,几乎每天都是在酒店、机场、路上、会议室与酒桌之间辗转度过,陪同纪远尧往返于各个城市。 会议桌上讨价还价,酒局上长袖善舞,他像个不知疲倦的永动机,不到极度疲劳就不会休息。 纪远尧大半精力都投入新公司的筹建,同时仍兼顾着日常管理,虽有程奕分担了一部分工作,也是一般人难以想象的强度和压力。 专注的男人最是吸引人,全情投入到工作中的纪远尧,依然举手投足都散发着男性与领袖的双重魅力,我依然会被这魅力吸引,和他的工作默契也越来越深……除此以外,并没有别的念头,保有这份不远不近的默契与欣赏,我已足够。 现在纪远尧能偶尔脱下面具,说说实话的人就剩下我了。相对于程奕和他的纯粹工作伙伴关系,我知道我们稍稍还有一点私人情分,也许是青睐欣赏,也许是一女和一男的天然化学作用在起着微妙调和。 酒庄那一晚,是属于私人的一晚。 天亮之后魔咒失效,各自退回到上司和下属的身份,一言一行不容有失。 匆匆过去的每一天,无暇分心其他,脑子里从早到晚只有工作,不知厌倦,不敢懈怠。 最近总是很晚才结束一天的繁忙,从斗志高昂的工作中抽身出来,仿佛兴奋剂过期失效,再难抵挡疲惫和空乏,什么也不愿再去想,只想即刻倒头睡死过去。 再好不过,工作狂就是这样炼成的。 做年终总结的时候才发现这一年,意味着太多的转折、变动与意外。 精心筹划的年会依然是重头戏,尤其在这个时期,少不得要花大力气在凝聚和安抚上。 往年的年会,营销部门总是最活跃,最有创意的,不像财务部年年只有大合唱。 但是今天的年会之夜,企划和销售部合唱了一曲《真心英雄》。 “把握生命里的每一分钟,全力以赴我们心中的梦,不经历风雨怎么见彩虹,没有人能随随便便成功……”很多人都唱红了眼睛,他们在台上唱,一些人在台下唱。 我的眼眶酸热,在程奕过来向纪远尧祝酒的时候,起身走开。 一个人走到外面走廊,拿出手机,翻到穆彦的电话。 他离职之后,我们没有再联系。 就这样了吧,不回复,不联系,慢慢在时间里淡忘。 此刻听到这首歌,却突然很想告诉他,这是昔日伙伴为他而唱。 “安澜。” 背后有人拍了我肩头一下,是康杰带着一身酒气,手里还端着杯子。 “到处找你,咱俩今天还没喝,这杯酒你得给我干了!” “喝高了吧你,找我拼什么酒!”我哭笑不得。 “没高,这杯是一定要喝的,不喝不仗义!”康杰指指我,“你个鬼丫头,穆彦走的时候就躲了,这次我走,你总得干一杯酒,就当给大哥践行了。” 我一惊,“你也要走?” 康杰笑笑,“有什么奇怪的,我早该走了,只是老大要我再多带大家一段时间,等过渡期过去,一下子走两个,他们适应不来。” 他口中的老大自然不是纪远尧。 穆彦为他的团队和伙伴考虑很周到,他清楚康杰得罪程奕已久,既然他要走,就不会把康杰一个人留在孤立尴尬的境地。 “这么说,你也是一早想好要走的。” 酸楚涌上来,把想说的话都堵在胸口。 康杰笑嘻嘻的,“我这是另谋高就,好事儿!” “有去处了?” “保密。” 康杰做个鬼脸, 显然他要追随穆彦,有同样的去向,不想让我知道。 我看着他,“穆彦现在还好吗?” 他回避了这个问题,皮笑肉不笑地问,“你希望他春风得意呢,还是黯然销魂呢?” 我望着他,一言不发。 迎着我的目光,康杰慢慢收起了戏谑表情,“你自己打个电话问候他吧,就算是旧同事,也有三分交情。” 三分交情。 心里蓦地一刺,酸涩苦麻诸般滋味齐来。 宴会厅里年会已至尾声,苏雯推门出来,看了眼康杰,对我说,“安澜,纪总在找你。” 我匆匆折回,看见纪远尧与程奕站在一处谈笑风生,神色间俨然十分投契合拍。 程奕在他面前将态度拿捏得极好,不显得卑下,却又一眼看去就知高低职别,待人接物的这分火候真是老到……老到得不像一个出身优越的公子哥,这是我一直以来对程奕的印象,难道是我想错了,分明记得程奕是个连灯泡都不太会换的人,怕是从小在家娇养,一路顺风顺水从名校读出来的学院派,和穆彦的叛逆实干截然相反。 不知道他们是否已经知道康杰要辞职的决定。 在消息公布之前我会当做一无所知。 看到我走来,程奕笑容可掬,眉梢一扬,“安,正在说你呢,还以为你提前溜掉了!” 他坚持这样亲近的称呼,叫得久了,大家也都以为我们关系极好。 我看向微笑不语的纪远尧,“老大还在这里,我能溜到哪里去。” 这是我第一次当面也当众称呼纪远尧为老大。 以前从不这样叫,刻意回避亲信色彩,不愿意被看作和老板很亲近的人。 公司订下了酒店附设俱乐部的K房,让年会晚宴结束后还有兴致玩的人继续下半场。这种场合一向是“无领导专场”,留给大家去闹去疯。 今晚极少踏足K房的纪远尧,却要跟他们一起去。 显然是给程奕撑场面去的,否则程奕号召不了营销部门这么些人,晚宴一完各自散场,下半场难免要尴尬地泡汤了。有他到场,所有人该来的都来了,无一离席。 偌大的VIP包房里,灯光迷乱,乐声靡靡,各色各样的酒都上来了,午夜好时光,男男女女的面具将要脱下,酒精的魔力会征服理智,打开欲望与情绪的枷锁。 纪远尧身陷酒色合围中,在这样的场合并不显得格格不入,他好像天生有一种本领,可以融入任何他需要融入的场合,这份圆融与独处时的清高,奇异地共存于他身上。 隔着迷离的灯光,偶尔与他目光相触,他笑一笑,与每个人都喝过酒,始终没和我喝 存在酒庄的那支酒,早已过了期,不能再喝,也不会有人再去喝了。 就那么存着吧,哪怕是个空瓶子,以后也盛满回忆。 我过去与康杰喝酒。 看其他人的反应,应该还不知道他要走。 我和他心照不宣地笑笑,拿杯子倒上只加冰块的威士忌,也没什么话说,各自干杯。 烈酒加冰,入喉熊熊燃烧,我的酒量随着入职时间一直在增长。 几杯下去,火辣辣的酒意冲上来,鼻子先就酸了。 康杰把杯子一顿,“我唱首歌送你们。” 看起来他已有了三分醉意,夺过别人手里话筒,让把歌给他切了,直接点他要唱的一首。 他要唱《骊歌》,那是穆彦喜欢的歌,以往每逢有人离职,践行的局里必唱这一首。 康杰用这首歌把在场所有人的情绪和醉意煽到了最□,站着的,坐着的,喝着酒的,全都停下来和他一起唱……我悄然推门,走到外面走廊上,拨了穆彦的电话。 他接我的电话,依然是直接叫一声名字,“安澜?” 当这个声音传来,我怔怔对着电话,想说的话全都说不出口。 电话的另一端也没有声音,就这么安静地听着,等着。 我将包房的门推开一线,传出歌声。 “听到了吗?”我问电话里的穆彦。 “什么?”他没听清。 我将房门再推开些,“你听,他们在唱歌。” 傅小然和两三个销售部的女孩子已经泪眼婆娑,跑到台上和康杰一起唱。 老得不能再老的一首歌,公司里的85后大概不曾听过,当年唱着这首歌同我们的青春岁月一起走过的小虎队如今也都老了,也都天各一方了。 “南风又轻轻的吹送,相聚的光阴匆匆,亲爱的朋友请不要难过,离别以后要彼此珍重。绽放最绚烂的笑容,给明天更美的梦,亲爱的朋友请握一握手,从今以后要各奔西东。不管未来有多遥远,成长的路上有你有我……” 平平常常的歌词,简单回旋的调子。 偏偏是一枚击穿最后防线的催泪弹。 我哽咽在电话的这一端,“听到了吗?” 那端沉默。 我跟着他们,五音不全地低声唱,“当我们飞向那海阔天空,不要彷徨也不要停留,不管岁月有多长久,请珍惜相聚的每一刻……” 在他说要离开的那个晚上,我没有哭; 在看见他空荡荡办公室的那一刻,我没有哭。 我想我不在乎,我想天下无不散的筵席,没什么大不了。 电话里传来低柔得不像他的声音,那么软,那么轻。 “不要哭……傻丫头,不要哭。” 我在泣不成声之前挂掉了电话。 今夜下半场的唯一主题是喝酒。 全年的压力和情绪,在这时候得到集体发泄。 人人都在扎堆的喝,上司和下属的界线被酒冲淡,部门与部门的竞争,谁与谁的较劲也在杯影交错间打破。在左右惊诧起哄的围观下,我和康杰一杯接一杯较劲似的悍饮。 他拍着我肩膀,大声说,“不管以后怎么样,咱们照样还是好兄弟!” “好姐妹行不行?”我笑着问。 “不行!”康杰大摇其头,大着舌头说,“所有的公司都是男人当牲口使,女人当男人使,你要接受现实。” 我点头,“好吧,工作需要花瓶的时候,我就是女人;需要苦力的时候,我就是男人。” 他笑倒在沙发上,仿佛我这话真的很逗乐。 我也跟着他笑,笑声里的眼泪不会引人侧目。 这是我有生以来醉得最厉害的一个晚上。 直到纪远尧过来将我酒杯拿走,朦胧摇曳的视线,已看不清周围人的脸。 那时我已醉眼朦胧,依稀记得他蹙着眉头,记得他衣服上传来好闻的味道。 我抬起头,满世界只见他的眉目,下一秒天旋地转,攀住他的手臂不敢放开,直坠入黑暗。 …… 当神智再度清醒过来,睁眼,只看见车窗外掠过的街灯,一团橘黄从浓黑夜色的划过。 我一个人静静靠着后座,身上盖着温暖的外套。 开车的是老范。 我问他纪总呢。 老范头也不回,不知什么时候和我说话不再像从前一样亲切随意,变得客气疏离,“程总开车送他,他让我先送你回去……前面就快到了,你再休息会儿吧。” 三十五章(上) 新公司的筹建进展很顺利, 这次和纪远尧一起过来,检查完筹备工作,一切都已就绪。 明天纪远尧将飞回总部,向董事会做最后一次报告,得到通过之后,两地新项目的合作性协议即可签订,新团队核心成员的人事部署也将确定。 一个新的开拓时代就要真正开始了。 晚上纪远尧又看了一次报告,提出有个地方还不够细致,需要完善。 已是十一点,我连夜加班,按他的要求修改。 纪远尧坐在一旁,将他的想法告诉我,一边讨论一边调整方案。 他想法中的闪光点不断跳出,我集中精力才能抓住,不妥的地方也挑出来与他再商榷,在讨论中把设想一点点打磨精细。和有默契的人一起工作,真是种享受。 酒店寂静的房间里,灯光柔暗,说话和敲字的响声都格外清晰。 小小的工作台坐两个人有点挤,纪远尧只能将一只手臂支在桌沿,倾身过来看屏幕,时而皱一皱眉;每每侧首,都能清晰看见他的鬓发和眉峰,无处不在传达着让人安稳的力量。 忙到凌晨一点,终于将报告全部完成。 如释重负又兴奋莫名。 我催促纪远尧回去休息,明天还要赶一早的航班。 “这个时间已经睡不着了。”纪远尧笑着摘下眼镜,拿起桌上矿泉水瓶。 “有热的。”我伸手抢过,知道他不喜欢喝冷水。 纪远尧被我拿走瓶子,空着手,无奈地笑。 我倒好热水递给他。 他目光柔和,“这段时间把你累得够呛。” “但是累得很开心。”我笑着。 “开心吗?”他看着我,半开玩笑半感慨,“这工作太消耗人,这么熬下去,你会很快变老,变不漂亮……到时候耽误了嫁人,公司不会负责任的。” “不工作也是要老的,人人都有那一天,变老有什么可怕。”我笑着回答,“结婚太遥远了,等我老了再说吧。” “婚该结还是要结的。” “那你为什么不结婚?” 我脱口说出这句话,顿时后悔唐突,笑着打圆场,“我倒觉得,一个人生活也蛮好。” 他笑着说,“不,这样不好。” 温暖昏黄的灯光和他的笑容,驱散了尴尬,让我索性有了刨根问底的勇气,“那为什么你还一个人,工作忙得连结婚都没时间吗?” 纪远尧失笑,“我真的这么像工作机器?” 我笑着点头。 他笑着摇头。 “你有过喜欢的人吗?”我大起胆子问。 “有过。”他回答得毫不迟疑。 我噤了声,想着被他喜欢的女人,会是什么样。 他知道我在想什么,淡淡说,“是读书时的同学。” “是很优秀的女孩子吧?”我忍不住问。 “嗯,她很出色,自小到大都是佼佼者。”说起以前的女友,他语气平缓,带了点笑,“她给自己名字也取作Victoria,做任何事都不服输,上进心很强烈。毕业之后我们一起去德国工作,发展还算顺利。” “后来呢?” “后来,我的养母病了。” 我专注等他说下去。 纪远尧神色平静,“养父去世的时候我没来得及回去,知道养母病重后,就赶紧回来了,这才知道她患帕金森症已经很多年,从没有告诉我,当时已严重到生活不能自理。” 一个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人,孤零零在国内,无亲无故,这境况我实在不忍去想。 “她病得连我也不认识,只是一步也不肯离开和养父生活了一辈子的旧屋。”纪远尧缓缓说,“我就在那个不大不小的城市留下来,做了公务员,一直做到送她走完最后一段路。” 他神情很克制,语气里没有太多感□彩,只在提到养母时流露憾色,而曾经的感情仿佛已变成不关痛痒的陈年旧事。 不必再问也知道后面的结局。 如果跟随他一起回国发展,只能是那个女孩做出牺牲。 走到那一步谁都不容易,要放弃,要牺牲,岂是仅仅一个“爱”字就能解决。 看着橘色灯光下,这个沉默里显出格外温雅的男人——不知有多少女人会被他吸引,却没有一个入他的法眼,是还爱着当年女友,宁肯孤独至今? “因为这个,你不打算再结婚?”我不由自主问。 纪远尧笑了笑,“前几年压力比现在大得多,公司一切从空白开始,精力全都在工作上,忙起来没有别的闲情,也很少接触工作环境之外的女性,除了同事就是同行。一个比一个更强势的职业女性,作为工作伙伴无可挑剔,作为伴侣并不理想。” 他说得坦白,我听得哑然。 说不上意外或讶然,这的确符合传统大家长式男性的思维——纪远尧不就是这样一个骨子里透着传统的大家长式男性么。 谁能一厢情愿地要求,优秀强势的男人必须欣赏和他同等水准的女性。 男人真正的想法远比这个现实。 可我只想问,“职业女性难道就不是女人,八小时之外又有什么不同?” “不在于八小时内,还是八小时外,在于女性为自己选择什么样的角色重心,是社会属性大于家庭属性,还是刚好相反……虽然我欣赏工作中独当一面的女性,但鱼和熊掌不能兼得,总要有所取舍。现在的中国社会本身是一个功利型社会,年轻女孩子走出校门就被送到险恶的环境中磨砺压榨,慢慢变成精明成熟的女人,被职场锻造得越来越功利和自我。如果一段婚姻中,男女双方都野心勃勃,只顾事业发展——那是希拉里和克林顿,他们的婚姻怎么样,全世界都知道。” 这么一番话,把我们这些身受职场磨砺,由可爱女孩堕入凡尘而成的世故女人,寥寥数语就剥得干干净净。或许此刻在他眼里,我尚算可爱边缘,也许迟早有一天也要变成他口中不那么可爱的成熟精明女人。 “所以,你们欣赏鼓励的是一种人,娶回家做太太是另一种人。”我笑着,半真半假,半调侃半不屑,“男人就是这么虚伪。” “是,我也是虚伪的一份子。”他也不反驳,目光坦直而又意味深长,“男人没有你们想象的那么浪漫,对于婚姻,或者伴侣,男人的要求很实际。要在柴米油盐里生活一辈子的人,往往并不是最符合爱情理想的那个人。” 我无言以对,错开目光,只能沉默。 或许惘然,或许失望,或许又都不是。 他慨然,“红酥手,黄藤酒,是每个男人的梦想,可梦想成真了就不再是梦。” 谁是梦里的红酥手,谁又将是未来的黄脸婆。 纪远尧看着我,以一种复杂难懂的神色,“有的女人愿意过一辈子安逸日子,有些女人天生不甘愿被局限,重视挑战和成就胜过安逸……你是后一种人,有天赋,有上进心,有好的起点,条件都已经铺设好了,没有理由能拦住你的发展。” 他话里话外的表达,已如此清晰。 面对这样一个坦白真实的纪远尧,不得不随他目光沉浸,不得不在他的话里,心情忽高忽低,忽凉忽热,渐渐历转成凉凉的平静。 他的目光却如此诚挚,“职场让一些女孩渐渐分不清自私和自立,这是你的长处,你一向有对人、对企业的服务精神,以后也不要丢掉。” 他谆谆叮咛,像师长,像父兄。 这些话,在别处不会有人肯传授,我多么幸运,能有他耳提面命。 他让我少花费许多时间去摸索,直接告诉了我答案。 “谢谢你。”我望着他,“你的话,每一句我都会记住,走到哪里都会记住。” 纪远尧注视着我,目光深湛,“那么,你愿意留在现在的团队继续发展,还是去打拼一个新天地?” 这句话来得猝不及防,却终于还是来了。 如果只问私心里的意愿,我愿在他身边,一直有他的指引,在他的背影和光亮中,心无旁骛往前走,不担心方向,也不害怕路径,只因有他在前方。 直到有一天,他将我放下,放在需要的地方。 这一天我以为还很遥远。 我真笨,总是忘记时间的存在和溜走。 他已经漂亮完成了从一个层面到另一个层面的跃进,董事会给他的考察期已经结束——他不会再驻足于现在的位置,前面的平坦大道已经铺好红地毯,准备迎接胜利者的脚步。 而留在他身后的我,也要有新的起点了,他已不再需要我继续做个亦步亦趋的小秘书。 三年,快得好像一眨眼,猛然回头看去,曾经的领路人都已走远,剩下我站在分岔路口,再也不是起初的小丫头,再没有人来包容,面前只有更沉重的责任与更开阔的平台。 留在熟悉安适的地方继续发展,或者,赤手空拳去打拼一个新天地——去成为当年的纪远尧与穆彦——在没有指引者的路上继续走下去,从一无所有的平地上,开辟一片新市场,建立一支新团队,亲手搭起自己的梦想之塔。 纪远尧正式升任执行副总裁。 连番的人事调整随之而来。 程奕升至分公司执行总经理,徐青任营销总监,康杰的职位由一位副经理顶上。 除了原地上升的一批人,另一批则被调往新公司当开荒牛的,包括财务部一位副经理、研发部门一位主管、销售部一位主管,最后是苏雯和我。 恰好大半是女性,这被同事们戏称为娘子军精锐尽出。 每个的人司职都恰如其分,苏雯依然负责新公司的行政,惟独我的任职出乎所有人预料。 都以为我会和苏雯继续在行政、人事上平分秋色,但最终宣布的任命是——我从总经理秘书,直接调至新公司市场部副经理。 有人认为,我是被降了半级。 按我现在的位置资历,调往新公司,可以轻松和苏雯平级,一个行政部经理,一个人事部经理,是最正常的安排。而我调任市场部,跨了一个大步,以前做穆彦助理和在销售一线的经验有优势,但毕竟是跨界了,职位降个半级,算留下可进可退的空间。 即使是这样,也足以引来诸多质疑之声,无外乎“她凭什么”和“她能做什么”。 这些声音算不上困扰,我知道我有足够的时间和平台来回应。 从此之后,真的要一个人前行了,再没有谁的背影在前方指引。 绕了一个大圈,我终于跨回到最初梦想萌发的地方。 这是纪远尧临别给我的一份最贵重的礼物。 他成全了我一个方向。 从此以后说远不远,还在一个公司,还能每天看到他的消息,兴许一年也还能见上几面;然而说近也不近,空间的距离,层级的隔阂,再没有从前朝夕相对的亲近。 给纪远尧饯行的那天晚上,我第一次见识到他真正的酒量。 所有人敬来的酒,他来者不拒,那种喝法叫我看得心惊。 以前他没有机会这样痛快喝酒,以后或许更难有了。 这些一路随他走来的工作伙伴,和亲手建立起来的一切,是他全部的感情和心血。 我也喝了不少酒,今夜也算是给我们这些将要调任的空降部队践行。 耳边萦绕不绝着恭维热情的声音,我被笑脸包围,团团的看出去,都是鲜花着锦。 这是应了水涨船高的老话,纪远尧是当下最炙手可热的红人,我是他眼前的“红人”。 用方方的话说,跟对了Boss,就等于坐上了直升机。只是途中多少人等着把你从直升机上拽下去,Boss也可能一朝翻脸把你踹下去,或自己糊涂起来跳下去,最惨是这架直升机飞到一半掉了——谁知道明天会怎么样呢。 几分醉意上来,我端着酒杯一个人发笑。 看着眼前觥筹交错,往事纷纷绕绕,缠得人喘不过气。 都走了,我也要走了。 纪远尧往总部赴任,穆彦还在这里,我却要去往陌生的“新大陆”。 离开这个生活了多年的城市,离开我熟悉的晨昏冬夏,方方、小威、穆小狗……暂时都要分别了,要等我自己安顿下来,才能接来小威;方方也有她自己的生活,最好的朋友也不能永远腻在一起;而穆小狗,从此要再戳到它圆鼓鼓的大脑门,会很难了吧。 再美好的记忆也要留在身后,转身各奔东西,从白茫茫一片里重新开始。 记忆不肯放过这个怅惘的夜晚。 往日里早已淡去的印象,纷纷回到眼前——第一次走进三十五层、第一次怯生生坐在穆彦面前等待面试、第一次见到高高在上的纪远尧、第一次顶撞穆彦、第一次发现纪远尧的温暖笑容……太多的第一次留在那两层办公区里,平常来来去去从不在意的格子间、百叶窗、玻璃墙,甚至每一个细节处的摆设,每一个转角处的植物,此刻在记忆里争先发出呼唤。 夜深酒尽,散了局,该走的人也都走了。 纪远尧还在与几个中老员工把盏话别,听他们说着真真假假的“肺腑之言”。 我静悄悄离席,一个人沿着深夜寒风刺骨的长街,走回不远处的写字楼。 值夜的保安认得我,没有多问,看着我走进电梯。 电梯升上三十五层,高跟鞋在空寂的走道里踩出长长一串回音。 数不清门禁卡已经刷了多少次,一直嫌麻烦,除了今晚。 顶灯都打开了,从外到里次第亮起,雪亮地照着空荡荡的办公区,四壁纤毫毕现。 这是我最熟悉的地方,此刻看去,却好像回到第一次走进时的样子。 穿过走廊,一侧的遮光窗帘全都放下来了,挡住玻璃幕墙和外面冰冷的钢架,俯瞰出去宛如身在虚空,高高凌驾于城市夜空之上。 走过自己座位,没有停步,径自来到纪远尧已锁上的办公室门前。 我开了门,放轻脚步来到他办公桌前,站着,呆着,看着。 桌上空了,属于他的私人物品已不见。 以往不用想也知道什么东西放在哪里,每一份文件都是我仔细整理,一丝不苟放好。 桌面每个角落,每样物品都是主人习惯脾性的流露,是时间留下的无声痕迹。 抽出一张纸巾,慢慢擦拭桌面,尽管桌面已经洁净光亮,亮得可以映出我模糊的影子,手却不想停。一遍遍地擦拭,还想为他多做一件简单小事,哪怕明天他已不再用这张办公桌。 像每次离家之前的心情,久久留连,眷恋每一点不曾在意的温暖。 往日埋头忙碌在座位上,远远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知道是他,从来不会认错……走路的频率,落足的轻重,不知什么时候已潜移默化在耳朵的习惯中。 恍惚又听到他的脚步声,从远而近,慢慢朝这里来了。 是我恍惚了吗? 猝然抬头,半掩的门前,一道斜长影子被灯光投进来。 纪远尧站在门口,黑色大衣裹着修长身形,默不作声地看着我,背后灯光照不见眉目表情。 我呆怔在办公桌后。 “你也在。”他走进来,隔一张办公桌的距离,并不走近。 “我,回来拿东西。”我低下目光,情绪却都写在脸上,遮掩不住。 “我也是。” 纪远尧语声很淡。 是他说谎还是我说谎,还是都在说着彼此心中洞明的谎。 我转过脸,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再看一下,重要的别忘了。” 他手插在大衣口袋里,目光微垂,“最重要的,都带不走。” 胸口被一把看不见的小锤击中。 何尝不是呢,最重要的记忆、时光、情谊,全都留在这方寸乾坤,一间办公室,一个格子间,就浓缩了几年的喜怒悲欢。随着这一转身,消散在身后,很快连痕迹都无存。 眼前光线变暗,他来到我面前,影子无声无息罩下来。 是他在叹息吗,这声叹息听起来不像是真的。 以为他要说些什么,等了一阵,还是沉默。 不由抬眼,望进他的眼睛,原来他要说的话都藏在里头……也许我懂了,也许想错了,这都不重要了,只这一刻静静蔓延的温情,不言自明的眷恋,足够酬尝这些日子的相待。 “少带一点也好,路上东西多了会很累。”我笑着对他说,也是对自己说。 “你也有一套套的大道理了。”纪远尧莞尔。 “近朱者赤。”我望着他笑。 “好的不学,坏的你全学。” “那是你藏起好东西,怕我偷师。” “最好全偷去。” “我尽力。” 我们相视微笑。 笑也惘然,却无遗憾。 最可信赖的船长依然还在这舰只上,还将引领我们前行,只是他将站在更高远的地方,我却不用像从前努力抬头才能仰望,也许在下一个路口,下一个转身之后,还会遇见。 偶然相值不相知,古人诗句,是此刻最好的注脚。 外面有动静,是巡夜的保安例行查看,看我们走不走。 纪远尧低头看着我。 我不想先说这一个“走”字。 可是再踯躅,再流连,也总要走的。 “明天,我不去送你,好吗?” “好。” 我笑着看他,“就在这里说再见?” “好。” 他言简意赅,却迟迟不将再见二字说出口。 我转过脸,酸热的眼睛已经模糊。 “安澜……”他抬手,犹豫了一刻,轻轻落在我头发上,只有指尖的重量, 抚过我头发的手掌暖暖掠过后颈,落在肩背,如同幼时父亲的拍哄。 “再见了。”我张开手臂,轻轻,再轻轻地,给他一个告别的拥抱。 脸颊触到他随呼吸缓缓起伏的胸膛,斯人斯时,终于如此真实清晰,不再遥不可及。 覆在我肩背的手掌无比温暖。 “走吧,我们都走。”他笑着叹口气,“路还那么长,都得慢慢走下去,三年、五年、十年……到那时候,也许连你都老了,也许我们还能坐在一起,聊聊你,聊聊我,聊聊以前的事。” 那是多好的图景。 惟愿一生知己有斯人。 三十五章(中) “安小姐,这还有一个。” 我正要从座位起身,助理又递来一张应聘资料表,“这一个是迟到的,后面来了一直等到现在,还要不要面试?” “连面试都能迟到。”身旁的苏雯皱了皱眉。 助理看着我表情说,“那就跟他说面试已经结束了吧?” 从早上九点,走马灯般面试到现在,已经说得口干舌燥。 我想了想,还是笑笑,“叫她进来吧。” 对于我们只是再花费十分钟,对于这个来面试的女孩也许就是改变轨迹的一个机会。 低级错误谁都犯过,我也在第一次面试时迟到过。 那天我还记得很清楚,路上大塞车,迟了十几分钟,当时并不知道身为面试官的穆彦,已经不想再面试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连面试都迟到的菜鸟。只是刚巧走出来接电话时,瞥到一眼坐在接待区等候的我……是什么原因让他心软,我不得而知,只知最后他还是让我面试了。 如果他没有一念间难得的心软,现在我不会坐在这里,为市场部面试新员工。 不守时是最让穆彦反感的行为之一,用他的话说,起码的负责任态度都没有,还能做好什么。 这观念被他强硬地灌输给团队中每个人,也影响我至今。 从前偶尔还能偷个懒,现在是宁可提早一小时,也生怕迟到一分钟。 不是我愿意勤快,只是压力升级,逼走懒骨,睡醒一睁眼想到若干事情,想赖床也躺不住。 今天对新员工的第一轮面试,营销总监周竞明并没有到场,授权我直接负责。 他是有意安排今天外出,让我自己主持招聘,这是新上司卖给我的第一个人情,也是一次考验——我招进来的人怎么样,好不好用,也会让他对我的管理能力有个谱。 周竞明是我如今的新任上司,是个外表随和的本地人,身量虽然瘦小,精力却很充沛。 他和新公司的执行总经理都是在本地工作多年的,由猎头直接推荐过来,经纪远尧反复挑选确定的。在是否由空降兵担大梁的问题上,纪远尧力排总部异议,不按以往惯例,坚持本地决策层要尽量适应当地环境和市场,如果决策层全是空降兵,抱着旧经验指导新市场,将是阻碍我们与本地市场融合的最大绊脚石。而中层职位却大都由空降兵担任,他认为扎根一个新地方之始,确保执行层面的高素质,是避免本地化过程中执行不到位、理念偏移的关键。 周竞国是他亲自招进来的营销总监。 这个人同样年轻,三十刚过,走路说话都快,有双灵敏的眼睛,开会时总在不停观察每个人的反应。面对我这个下属,周竞国的态度十分微妙——全公司都清楚我是从纪远尧身边调过来的,可谓嫡系中的嫡系,恰如当初我眼中的程奕。现今我挂着市场部的副职,正职却空缺着,没有列入招聘计划,顶头上司直接是营销总监——假如做好了,留出的位置很快会是我的;假如做得不好,就会有别人空降过来,届时当头一压,我就狼狈了。 高层给的暗示摆在这里,周竞明心里很明白,对我这个下属也就保持了三分客气,三分审视,三分重视,外加一分距离。 这对于我实在是一半糖果一半毒药,滋味自己明白。纪远尧将我放到这敏感处境上来,事先是提醒过的,得享任何好处背后,必然有相应的坏处。 “这女孩跟我还是校友。” 苏雯笑着推过这张应聘资料表。 现在我们暂时不具备竞争关系了,她搞她的行政人事,我忙我的营销,在新阵地上并肩奋斗,常有相互倚赖的时候,关系反而融洽友善了。 我笑着打量表格上资料,“名校优等生。” 助理推门,引着那女孩进来,是个清秀大方的女孩子,衣着得体,还没开口就已微笑。 她先对自己的迟到道歉,又谢谢我们依然给她面试的机会,在我和苏雯都没有开口询问迟到理由的情况下,她只道歉,没有一来就为自己陈述大堆理由。仅这一点,已给人好感。 本想只给她五分钟时间,最后花了十五分钟。 在长达十五分钟的陈述和多话中,作为毕业才一年的新人,她对答反应都属一流。 看她不卑不亢地微笑着向我们道谢离去后,我和苏雯互视,都会心地笑了笑。 想必她和我有同样的感叹,越来越残酷的竞争,把新人们锻造得一个比一个厉害,潮水般涌上来,追逐在前人的身后,不断往前超越……也许当年苏雯看我,就是今天我看这个女孩的心情。 和苏雯一边讨论着面试结果,一边走出来,正好在门口遇见徐总,如今的老大,她今天穿一身宝蓝色套装,令人眼前一亮——我们的执行总经理是位四十六岁的女性,容貌不算美丽,很少化妆,剪一头利落短发,自有明朗自信的风采。 她驻足对我们微笑,问了问今天面试的情形,将要离开时忽然想起来对我说,“安澜,晚上那个酒会,你和周总去就好了,我不爱跟媒体打交道,一晚上端着多累啊。” 我和苏雯都笑起来。 徐总是做技术出身的,快言快语,脾气直率,这么多年职场生涯过来还是保留着明快直接的工作作风,与很多女性高层的风格截然不同,但发起火来也是不逊于男人的火暴。 我钦佩纪远尧选择她来领导新团队的眼光。 上周纪远尧过来开会,会议上徐总直接尖锐地否定了他对本地市场规划的一个想法,并提出更具建设性的意见。能当面这样驳斥纪远尧的人,徐总是我所见的第一个。 当时忍不住向她投去膜拜的目光,强忍笑意,却还是被纪远尧瞥见。 他面无表情,一掠而过的郁闷眼神,让我忍了半天的笑还是跃上嘴角。 今年上半年,能有不少机会看到他,新公司刚刚起步,他时不时会亲自过来看看。 这让人心情矛盾,既想尽快将工作引上轨道,省却他的操心,又想多些机会见面。 一晃已经来到这里两个月了。 说起来不算长,整天忙忙碌碌,事情一多起来好像已经过了很久。 回到办公室坐下,准备关了电脑出去吃午饭。 却见一直挂线的MSN有对话窗口弹出,是方云晓。 她一个震惊的表情符号,后面跟着连串的惊叹,“知道你们那个程总的女朋友是谁了吗?” 八卦传播速度太惊人,连我也是才知道的事,这就传到她耳朵里了。 上个星期程奕随纪远尧一起过来开会,会后纪远尧直接回总部,恰好是周末,程奕就留在这里过个私人假期。出于地主之谊,我应该作陪,但他说另有朋友要来,只约我周六中午一起吃饭。 顺水推舟的人情也就应承下来,并没多想,也不关心他的朋友是谁。 到了那天约的餐厅,程奕在门口接到我,上到电梯才笑着轻轻抛来一句,“是你认识的人。” 看他这样的笑容,我一愣,心里浮出孟绮的名字。 服务生引我们到角落座位,一个娇小身影背向而坐,听见动静转身站起,朝我羞涩地笑。 是傅小然。 那时候我一定是惊诧得傻了眼,引得她捂嘴笑起来。 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到,程奕和傅小然,这两个人居然早已不声不响开始地下恋情,瞒过了所有人耳目,甚至瞒过了对程奕一直留心的孟绮——谁会去注意傅小然这个安安静静的女孩子呢,她从不主动接近上司,遇见纪远尧更是低头说话,日常在公司几乎没有与程奕直接打交道的机会。 他俩请我吃饭,是为了谢媒。 那次度假,正是我临时起意,为了回避与孟绮同住的尴尬才把她叫上,才让程奕注意到了眼皮底下还有这么一个恬静温柔的傅小然。所有人都以为孟绮和程奕走那么近,多半有一腿,却没想到孟绮是活脱脱做了幌子。 程奕有这份城府毫不意外,我震惊的是傅小然竟也能不声不响,瞒得我们密不透风。 如今他们辛苦维持的地下情也算修成正果,程奕不需要再那么谨小慎微做人,终于大大方方承认傅小然是他的女朋友——而在前一天,傅小然刚刚辞去工作,离开公司。 如果她不辞职,应该很快就能升为主管了。 看上去她辞得并无遗憾,往后虽然要从头开始,也显得充满信心。 撇开错愕,撇开对程奕的个人看法,我想我还是为她高兴的。 但在程奕走开接电话后,小然却望着我,问,“安安,你会不会觉得我是故意搭上高层,想钓金龟婿的那种人?” 我哑然失笑,倒真没有往这上头想,“你?不觉得你有这觉悟。” 小然却没笑,幽幽说,“他们说恭喜我的时候,那眼光……你知道的。” “人之常情,随他们爱怎么说吧。”我有点不知说什么好,想着开个玩笑安慰她,“别人嫉妒也应该啊,闪闪一只金龟,就这么不声不响被你捉回去了。” “唉,你也这么说!”小然拍着额头直苦笑。 我噤声。 “他哪是什么金龟。”她低下目光无奈地笑,“这话,也不好跟外人说……其实,他不是以往我们想的那样,那时都猜他是富家子,确实以前他家的生意做得不错,可他从国外毕业回来刚一接手,就遇上投资失败,还欠了债务。以前邱先生看在他父亲面上,给了他一个机会,所以才来公司做事,真不是你们想的那个样子。” 难怪,难怪。 我听得醍醐灌顶,两件想不明白的事终于豁然明朗。 程奕那矛盾奇特的做派,像富家子不知咸淡,却又低调用心,原来是这么来的。 没有这番底细,至今还理解不了程奕对邱景国的前后转变。 刚来时程奕一定对邱景国给予他的机会满怀感激,后面才慢慢发觉,邱根本不看好他,所谓机会只是把他当个绣花枕头,安插在纪远尧身边碍事添乱的。 “他怕这点背景说出来被人看轻,也不是故意装腔作势。”小然低声为她喜欢的男人辩解,似乎想从我这里寻求到理解,真的把我当做可以信赖的朋友。 我是她的朋友么? 抛开工作伙伴这层利害关系,为什么不能是朋友呢。 程奕接完电话回来了,温和自若,并不知道我们刚刚谈话的内容。 我也对他笑笑,将他的阳光笑容看在眼里。 每个人的奋斗史都是一本悲喜故事。 我回了消息,问MSN上的方方从哪里知道的消息。 她回复,“孟绮。” 看着屏幕上这个名字,心里不是滋味,很难想象孟绮是以什么心情告诉方方的。 对话框里静了一会儿,跳出字来,“康杰晒得好像煤炭一样了。” “咦,他从西藏回来了?” “刚回来两天吧。” “还真不见外,回来也不告诉我这个做妹妹的,倒先跟你汇报。” “跟我说就等于向你安大小姐汇报了。” “两个重色轻友的家伙。” “……” 我不理方方在MSN上的嘀咕,拿起手机拨给康杰。 他可着实的潇洒,辞职后一个人跑到西藏去旅游,说是这几年为了工作从没好好休息过,攒了几年的年假想去西藏都泡了汤,现在终于能自由自在去圆满这个心愿了。 西藏也是方方想去的地方。 康杰邀请她同行,被她给拒绝了。 他追求她的意思已经很明显,方方明明也心动,却仍迟疑退缩。 沈红伟给她的伤害,并非她表面坚强所伪装出的那么浅。 我想她需要多一点时间来愈合,才能重新接受下一段感情。 电话响了半天,康杰才接,这个钟点还在睡意朦胧。 对他的归来表示欢迎之后,我也不客气,直奔主题,“穆彦怎么回事,最近风传他一会儿要出山,一会儿又传要转行,也不知道到底在干什么,听说两三家公司都有好位置等着他,可他这么不声不响拖着是什么意思嘛。” “你问我?怎么不直接问他?” 康杰一句话呛得我哑然。 年会那天主动给穆彦打过电话之后,他并未再与我联系,说走就走得干脆彻底。这让我即使只是关心一个老朋友的处境,只想知道他好不好,也实在厚不起脸皮一再打扰——他不想再联系我,不想彼此再有关联,我还去问什么呢。 问你好吗,问在哪里,问最近都在做些什么,问打算哪里高就? 怎么问怎么尴尬,不如装聋作哑。 他是明智的,如今天各一方,都已放下过往,自己走自己的路,再交汇也难了。 康杰却在电话里嘿嘿笑,“放心吧,老大做事有分寸,不管混哪儿,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兴许山不转水转,哪天又转了回来,你说是吧。” 我叹口气。 心里的声音默默对那个无法传达的人说——你要好一点,越来越好,比从前好。 THE END 下午连续两个会议,又见了三个媒体的客户代表,其间不断被电话打断,忙得头昏脑胀。 晚上还有个新媒体成立而举行的酒会,声势浩大地邀集业界人士出席。我们新来乍到,人场都是相互捧出来的,人脉要搭,江湖要混,务必既当花瓶又当长矛去应阵。 出发前我将挽起的头发放下来,换了一条亮色斑斓的丝巾,一副海蓝宝石圆扣耳环,应付商务酒会正装加上这两样点缀,就算得体又不失重视了。 周竞明有分寸地称赞我,我微笑,端正坐进车里,正色与他谈起工作话题。 不在男上司面前过于表露女性特质是我时时提醒自己的新准则。 以往倚小卖小,拥有“小女孩”护身符的时代已经一去不返。 到达位于酒店顶层天台的酒会,迎面灯影流光溢彩。 我与周竞明达到门口,早有媒体的客户代表热情迎了上来,引着我们步入场中,与新交旧识一一招呼寒暄。这家新媒体来势强劲,网罗了不少资深传媒人,多有脸熟的,个个论资历职位都是江湖前辈。但今晚受邀而来的我们,却是座上宾,是未来的广告大客户。当这些身份光鲜的人物围聚过来,当置身恭维与笑脸之间,仿佛可以从他们眼里,照见自己身上发出的光亮——当然这不是我的光亮,是我们背后所代表的集团财力在灿然生辉。我或是周竞明,都镀着这层美丽斑斓色彩,在扮演金钱使者的角色。 媒体耳目很灵敏,对我的空降背景一清二楚,总能准确迅速把握到应该把握的人,对我没有丝毫慢待。到场不到半小时,一杯接一杯的酒,已让我脸颊有些发热。 这样的夜晚,让人很难不虚荣,不飘然。 媒体的包围刚刚散去,周竞明又介绍我与他相熟的业界同僚认识,将我称为他的搭档。我识趣地接受这抬举,记得待在他一肩之后的位置,不抢在他之前开口说话。 看着他们称兄道弟,觥筹交错,我保持着脸上微笑,心思已不知不觉飘忽。 似曾相识的场景氛围,也曾发生在不同的人之间。 与纪远尧,我是如影随形的存在,是一幅安静的背景。 而穆彦…… 记忆里总有一个小小角落,藏起不喜欢看到的往事,那些丢脸的、出糗的、一想起来就脸红耳烫的,比如那晚车里失败的告白,比如第一次和穆彦出席酒会,我什么应酬话都不会说,从头到尾张口不超过四次,一次还语无伦次说错,简直像块木头。 那时我紧张懊恼地要死,以为事后会被他不耐烦地训斥。 但穆彦的“训斥”只是淡淡一句“以后多看多学。” 然后他问,晚上有没有吃好,再找个地方去吃东西吧。 回忆起这一幕,历历在目,心情却已两样。 那时并没意识到他的体谅,心里只将他当作冷口冷面,不拿正眼看我的那个穆彦。 脸颊发热,没喝多少酒,热意却蔓延到耳后,让人不自在。 这奇怪的感觉忽如其来,让我怔了怔,摇摇头也挥之不去,仿佛不是来自自己,而是……而是人丛之中,远远的,隐隐的,似有一道目光缠绕上来。 我回过头,隔了好些人,看不清那入口处,正走进来的着谁。 顶层天台像个巨大的玻璃盒子,钢架挑空斜顶,头上与前方都是无遮无拦的透明,映出星星点点的璀璨灯光,叠垂下来的幔布有酒红色、深紫与银色,脚下黑色镜面般的大理石折射微光,仿佛洒满细碎银粉。 在这流光溢彩的玻璃盒子里,影影绰绰,似乎每个人都无所遁形,也都捉摸不定。 我眯起眼睛,越过面前的人,看见那身影站定。 周遭灯光骤然都虚化了,一切好似幻觉,毫无可能的时间地点,见到毫无可能出现的人。 恰恰不早一秒,不晚一秒,正在心里刚刚念及。 他就这么走了进来。 他没有朝我走来,风度翩翩地驻足,向迎上去的人微笑。 那是这家媒体的广告总代理商,一位精明热情的女士,姓韩。 韩总领着他,亲自向东道主做了介绍,看上去和他十分相熟。 穆彦一如既往的神采飞扬,但也有明显的不一样了。 他脸上始终有淡淡笑容,无论交谈还是倾听,都一派专注,态度平和许多,没有以往锋芒毕露的傲气,而目光,再没有朝我这里斜过一下。 “安澜?” 身后传来周总的声音,我回过神,意识到自己像根木头,端着酒杯一动不动望向那边已经好一阵了。周竞明和旁边人说了什么,完全不知,此刻他们正看着我,似乎问了什么问题,正等着我回答。 周竞明为我的失神打了圆场,“还在想工作呢,我这个搭档实在太敬业了。” 其他人纷纷善意地笑。 我也笑着说声不好意思,侧转身,继续刚才的话题。 然而周围声音都弱了下去,听着身边人的谈话,看着他们的表情,信息却传达不到大脑。 周身都有什么在刺着,从一眼看见那人时的惊愕欣喜,渐渐转为愤怒。 一直留心着他的消息,记挂着他的去向,他却无声无息在这里出现。 他来了,却对我视若无睹。 这里在场的人大概不太认识穆彦,毕竟地域有隔,一方有一方的江湖,即使媒体多少听过他的名字,总不那么熟稔。也许有人知道穆彦和我是熟人,可我们不打招呼,旁人也就假装不记得。 在周竞明和我周围,氛围热络,不断有人过来介绍认识,而穆彦到场和东道主聊了一会儿,却没有引起太大反应,周遭关注的人并不多,他也自与那位韩总在一旁聊天。 这让我看得诧异,以往穆彦走到哪里,都是被恭维与注视的焦点。没人能否认他本身的气场和魅力,但也不能不承认,更有魅力的是他的影响力。当他还在公司的时候,挥手一签就是一份利益可观的广告合同,他就代表一个有财有势的响亮名号。 而今晚的他,似乎只是以私人身份到来,不是代表任何公司——假如背后另有一个财雄势大的光圈,不可能受到这相对的“冷遇”。 难道他还没出山,可又为什么出现在这酒会上。 要说他不受关注,也不尽然。 今晚的穆彦,仪表风度格外出色。 他没像大多男士系着刻板的领带,正装下面不羁地敞开领口,衬了条低调而考究的灰色领巾。 周竞明与他的朋友聊着私人话题去了,我和新认识的朋友随意聊着,偶或听见身旁两个美女的低声议论,“那是谁,很帅啊!”“还有男人长这么好看的眼睫毛……” 与他一直在交谈的韩总,此时又将他介绍给几个本地媒体的人。 男人们似乎要抽烟,一起走到外面平台去了。 穆彦的身影消失在我视线中。 我试图摆脱那个背影的影响,却办不到,目光总不由自主飘向那个通往平台的门口。 曾经在三十五层天台上落寞抽烟的背影又浮现眼前。 还有那只掉了釉的杯子。 怔怔望着那门口,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股说不清的强烈情绪将我主导,在心底催促、推搡,要我走过去,到天台去,去和那人说一声,“你也在这里?” 呵,你也在这里,小说里才会有的对白。 并没有千山万水,也没有天时地利,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从一座写字楼的天台到另一个高楼的天台,沉默也掩不掉的过去,三年里点滴回忆,汹涌漫卷。 我走向那扇通往天台的门。 外面空气清寒,铁花灯柱散发柔和光晕,朦朦照着几处人影。 看见穆彦,漫不经心倚着栏杆在听人说话,手里有杯酒,脸上有点笑,目光飘忽在别处。 从我所在的距离,不远不近看着他,隐约听得到他低沉笑声。 他目光回移,看见了我。 似乎是这个晚上第一次正视彼此。 他目不转睛看我,慢慢微笑。 旁边几人向我看过来,我被门口光亮照着,没处隐藏,也不想隐藏,迎面朝他走去。 天台的中央,我们只剩一步的距离。 他先开口,“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 我没想到会是这么一句开场白。 他不问自答,“我在想,最后会是你先忍不住来找我,还是我先忍不住去找你。” 这副孔雀腔调,也只有他能说得理所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