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彦缓缓开口,“这次事出有因,你做得不错,但以后媒体的事还是转交给徐青处理,以你现在的职位,私下责问杜菡或其他人,都不合适。” 我僵在车座上,不知该说什么。 他也不再言语,沉默开车。 我转向车窗外,深呼吸。 平静下来想想,他是对的,是我越界了。 作为总秘,私下过问企划部与媒体的事,传递的未必只是我个人的态度,对此敏感的人会立刻联想到纪远尧的态度。而我绕过徐青,擅自责问杜菡,也的确出于私心——我是想知道,穆彦到底做了什么,想知道他会被牵连到什么程度。 这一瞬间,我有种冲动,想将担忧挂虑,都说给他听。 然而,要怎么说。 说我不相信他的规则,还是说我认为他在犯错,认为他会给自己和企划团队招致麻烦? “对不起,是我处理不当。” 我的道歉,似乎让他感到不自在,从后视镜里扫来的目光,流露一丝探究。 “安澜。”他目送前方,语声低沉,“我知道,程奕现在有调你回企划部的意思,但是这不是合适的时机,一些事还不明朗,我不希望你插手进来。” 见我久久没有作声,他沉声问,“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真希望不明白,希望傻傻听不懂,那样就不会五味杂陈,不会这样难受。 他不避讳地提到了“一些事”,无异于承认了我的猜想,印证了我的担忧——甚至他自己比任何人想得更远,已准备承担相应的后果,无论好坏。 “明白。”我笑着,一个字也不能再多说。 到了我家小区门口,穆彦停了车,没有要说再见的意思。 “今天真累。”他放低座椅,打开车顶天窗,“忙过明天,也该给大家放个假了。” “明天你是最忙的,我就不拖着你聊天了,早点回家休息吧。”我侧过脸,回避他的目光。 他不理睬我的话,仰靠座椅,双手枕在脑后,头顶是没有月亮也不见星星的城市夜空,只有霓虹映出暧昧色晕。 然后,听他突兀地问,“如果让你评价我,你会怎么说?” 我下意识问,“作为上司的评价?” 他笑,“除了上司,我还有其他身份吗?” 我回答,“还有朋友。” 他不屑,“谁跟一个黄毛丫头做朋友。” 我点头,“对对,只有小男生才和黄毛丫头一起看电影。” “喂,说正事。” “评价你?” “嗯。” “已经说了嘛,小男生。” 他转过头,冷冷的,不着边儿地问,“知道明天早报头条是什么吗?” 我愣了下。 他自问自答,“头条是,女白领惨遭午夜人魔袭击报复。” 话音一落,他从座位弹起,一脸凶恶,两手作势要掐我。 这双修长好看的手,在离我脖子几厘米的地方顿住。 等了半天,他收回手,挫败地问,“你怎么不尖叫?” “这叫定力。” 我拨拨头发,感谢老哥小时候常玩这一招。 “没劲。”穆彦恢复了正常的冷脸。 “那我走了,晚安。”我推开车门,说走就走。 穆彦跟下来,不紧不慢走在我身旁,也不说话。 “干嘛?”我站定。 “等答案。”他气定神闲。 我苦了脸,转身沿着家门前林荫道,慢吞吞往前走,一边走一边搜刮赞美的词汇,“你嘛,当然是才华横溢、英俊潇洒、风流倜傥、远见卓识、助人为乐……” “安澜。” 他驻足站在一处路灯下,“不能告诉我实话吗?” 我站定看他,脸颊被初冬的夜风吹得微微生凉。 “要听实话?”我咬着唇想,实话又肉麻又尴尬,但终究是事实——“我的实话是,不管作为上司还是朋友,我都感激你。” “什么?”他没听清或是不相信。 我看着他,收起笑容,缓缓说,“我知道我很幸运,能一开始就遇到你这样的上司,加入你带领的团队,有很多话可以评价你,但我最想说的是,谢谢你。” 穆彦一言不发地望着我,笼在路灯橙色光亮中的身影,挺直而温暖。 这样英锐的眉眼,总让人感到压迫,却忽略了深邃目光之下的坦诚与关注。 真该早一点明白自己的幸运,早一点感激这个人,如果没有他的“苛责”、“刁难”、“折腾”,我也许至今浑浑噩噩。说声谢谢是多简单的事,我却一直没有对他说过。 望着他的眼睛,我低声说,“以前,我还说过一些蠢话……对不起。” 他问,“什么话?” 我低下目光,“关于我父亲。” 他明白过来,有些好笑的样子,“这有什么可道歉的。” “我曲解了你的好意。” 想起当时的狭隘敏感,我为自己羞惭。 他笑起来,摇了摇头,径自往前走。 我跟上他,沿着路灯下幽静的林荫路,一左一右,并肩走着。 穆彦看着路面,缓缓说,“其实,一开始留意到你,不是因为你有多特别,是因为你专注,你的注意力放在工作本身,不是之后的回报。我不会一来就看一个人的能力,能力可以培养,但素质和品性很难扭转。那时很奇怪,总觉得你很熟悉,很像某个人……后来才想起,是像我自己。”穆彦笑着,似乎觉得这话有些荒唐,侧首看我的反应。 我等待他说下去。 “知道你是谁的女儿,并不会让我刮目相看,只会更高兴看到你的努力,看到有一个同类,每天在我眼皮底下,做我曾经做过的事,犯我曾经犯过的错……有时会想帮你,有时又想不该插手,该让你自己一步步走。”他顿住,沉默了好一阵,才又开口,“不是只有你才犯过傻,有一个时期,我也怀疑过自己。” 我了解他想表达什么,心里酸酸暖暖,接过话说,“看来我比你幸运,在犯傻的时候,能被人包容,被人引导。” 他笑笑,“我运气也不错,也遇到了帮我的人。” “你是说,纪总?”我怔住。 他一笑不语,仿佛却有些怅然的样子。 我听说过关于纪远尧一手打下这片江山的漂亮事迹,也听说过穆彦如何完成一个接一个令业界惊叹的营销奇迹,却从来没有从当事人口中,亲耳听他们说过。 他们都不爱夸耀过去的战果。 今晚我却真的好奇不已。 穆彦目光斜来,便知我在想什么。 他摇头笑,似乎不经意间叹了口气,“最早,只有三五个人一起筹建分公司……除了我,那几个都调走了。” 我感兴趣的不是谁被调走,只好奇纪远尧是不是真如传闻中,单枪匹马被派来。 “没错,他那时刚加入总部,直接被空投过来,做成怎样全看自己造化。”穆彦的语气听来,却是轻描淡写,“邱景国只看董事会眼色,说要开拓新市场,就把我们推出来,说要战略收缩,可能就全盘弃掉。开荒牛只能背水一战,那时候真是同甘共苦过的。” 我放慢脚步,听出他话里的一丝异样意味。 今晚他说了太多,本不该说,本不能说的,也都说了……是工作压力还是别的原因,竟让他一反常态。这些话越是听着,越是让我不安。 已经走到楼下,穆彦转身,懒洋洋朝我一挥手,“上去吧。” 我怔怔看他,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那你早点休息,晚安。” 穆彦一笑,“谢谢今晚陪我看电影,晚安。” 他的声音柔和得发沉,神色也和平时有些不同。 我却迈不开脚步,他也一动不动看着我,像在玩“不能说话不能动”的木偶人游戏,看谁会是忍不住先动的那一个——结果还是他,给了我一个“不要这么无聊好不好”的表情,扬长转身,走向停在远处的车子。 我只能这样看着他,看他走过一个个路灯,身影长长拖在身后,落寞成一线。 三十章(下) 从小没出息,每到重要事件之前的一晚,我总会失眠。 小时候的春游、演讲比赛、期末考试,后来的约会、面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没出息的毛病开始好转,渐渐不再发生。可是今晚,它又来了,整夜缠着我,嘈杂又细微的声音在耳后蒙蒙作响,脑子里交替变换的图像,似是而非,奔腾不宁。 我像患了强迫症,停不下思维。 也许是因明天的展示会而亢奋焦虑,可为什么,把各个需要我负责的工作环节从头想了一遍,还是心神不宁,眼前不由自主浮现出那个落拓的身影,浮现出他在路灯下头也不回的离去,在车里一言不发的凝望……间或,有纪远尧微笑的面孔飘过,将那身影覆盖,在夜色里像张巨大的网,密密裹紧我,将周围声与光都吸去。 我却在网中不由自主地挣扎,不时又有穆彦的身影掠过。 穆彦,到底是哪一个穆彦,今晚的他竟像变了一个人。 这还是他吗,竟会在电影院里睡着,会有孩子气的举动,还会欲言又止——全都反了过来,平时那个“正常”的穆彦,分明意气风发,拒人千里,干脆利落。 他那些话里话外透出的异样,让我无法不联想,越想越陷入惶惑。 回想起这段时间以来,看不见的变化每天都在悄然发生,不仅穆彦,连纪远尧也似乎变得更疏冷了——难道这些变化,仅仅是因为邱先生的到来,仅仅是为了工作的压力? 眼睁睁看着窗外透白。 在胡思乱想里混过了这一夜。 起了床,看着镜子里黯淡疲倦的脸,不得不将一层层粉底往上抹,借此遮盖真相,伪装出一张容光焕发的笑颜。上了粉,发觉眼底细微的小纹路变得更明显了——这是在提醒我,已经不像自己以为的那么年轻了吗,敢于任性轻狂的时光,已经溜走了吗? 无论如何,还是得披挂战甲,踩上高跟鞋,精神抖擞地迎接又一天。 展示会是在下午三点。 上午和纪远尧一起陪同邱先生外出,适时到达会场,一切已井然就绪。 看了一眼到场嘉宾,虚荣心不由小小膨胀,这样的捧场规模可能在短时间内很难被同行超越,不仅各家媒体悉数到场,来的也都是重量级人物,受邀出席的客户都是VIP中的VIP。他们在休息区相聚交谈,发布会还未正式开场,这边冠盖云集,谈笑风生,气氛已热络。 邱先生的到场引起一番关注热潮,程奕向他介绍了几位媒体的朋友,徐青也在侧,只是没有看见穆彦的身影。我目光四下穿巡,一无所获……走神的片刻,没有跟上纪远尧,他已大步朝大厅走去。我匆忙跟上,笑出春风满面——门口有车停下,几位政府官员终于姗姗而来。 纪远尧亲自引着他们入座,此时暖场的音乐已换上,灯光变幻,巨大背景屏上的公司LOGO升起,来宾在工作人员引导下纷纷就座。 我随纪远尧回到工作人员区,穿过通道时,他翩然走在前面,两旁座席中一道道目光都投向他,前方灯光照来,给他风度迷人的背影镀上柔和光环。 我被罩在他的身影和光晕中,恍惚有些目眩。 只是这光晕不属于我,也不全属于他,而属于这满座风光背后看不见的资本巨翼。 他在邱景国身旁的位置坐下,目光微侧,向我投来不易觉察的一眼。 我以询问的目光回望他。 他露出一丝微笑,透着安抚力量。 此时明亮灯光全都暗了下去,如同进入影院,前方背景屏上出现3D短片,开始对产品进行展示,声光影的效果紧紧吸住全场注意力。 随着研发概念、技术内核与产品功能的一步步推进,起初鸦雀无声,媒体席里渐渐开始传出低微的议论声,有的人按耐不住了,发现我们大张旗鼓展示的产品,原来,根本是对正信那一款的复制,毫无出新,连阐释都是一样。 这错愕滑稽的感受可想而知。 背景屏上的画面仍在继续,炫目的功能展示正进行到精彩处。 就在这时,毫无预兆地,画面停顿一闪,陷入黑屏。 底下发出哗然声音。 背景屏又是一闪。 油彩涂刷效果的一个红色大叉,触目跃出,随之出现一个大大的“NO”. 屏幕亮了,黑色粗体大字映出一句话—— “这不是我们满意的,也不是你需要的。” 全场寂静。 不同于开场时礼貌的安静,这是真的屏息静待。 “下午好,感谢各位莅临本次新品展示会。” 强光聚焦处,穆彦正装出现在背景屏之前。 “毫无疑问,刚刚各位看到的,是一件失败的产品。这是我们在研发过程中犯过的错误,走过的弯路,为此也付出很大代价。将这个失败产品记录下来,是为避免错误的再次发生,也是对一直信赖我们的客户负责。” 穆彦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递全场,冷静语调透出不可抗拒的磁性。 他带着神采夺人的微笑,从容发表了我所听过最简短的欢迎辞,开门见山地回到正题,介绍出研发总监,将接下来的产品介绍环节交给了他。 研发总监快步走上讲台,与此同时,穆彦抬手示意,灯光与背景屏上图像随即变化,所有光影仿佛被他一个手势调动起来——这一刻我从下方仰望,只觉得这个ŶD%D5%EEE%A4%D8ຈ"人真是受尽上天偏爱,有这样卓越的才智又何必有同等出色的外表。 研发总监针对前期失败产品,将那个致命的硬伤,彻底、详细、毫无保留地公布给众人。 而这硬伤,此刻仍存在于正信粗糙复制出来的产品之中,无法消弭,无法否定,正被红红火火地送上市场,随这硬伤带来的潜在损失,正被转嫁给毫不知情的客户。 这一回真的是全场哗然了。 为时40分钟的介绍过程,多次被底下的激烈反响打断。 公布失败产品的硬伤之后,经过重新设计的正式产品被隆重展示出来——它简洁、实际、突出人性化,摒去华而不实的设计噱头,符合环保开发理念,无论从哪一个方面都是踩在前期产品失败教训之上的杰作。 当研发总监完成讲解后,穆彦回到台上,宣布了另一个具有震撼力的消息:公司将对前期试验性投入市场的产品全线召回,并下调新品定价。 他的话音刚落,掌声已如潮而起。 经过那么久的等待,这全线逆转的一刻终于到来。 毫无疑问,这一仗,我们打得漂漂亮亮。 陶醉在全场的掌声里,我情不自禁想要跳起来,为这一刻欢呼,为这团队欢呼,更是为穆彦卓绝的表现,为纪远尧的运筹帷幄欢呼。 我望向身边的纪远尧,他却平静得与此刻氛围格格不入,连表情也没有太多变化,只是嘴角带上一点笑意。他感觉到被注视,转头与我目光交汇——此刻此地,我再无法掩饰种种情绪,它们从心底喷薄而出,混含着景慕、感激、与向往,如无声潮水般卷向我,淹没我。 仿佛,也将他包围在这潮水中。 否则,为什么他久久不将目光收回,直看着我,像一个立足洪水中央的人,一动不动任凭洪水涌上,将自己卷入激烈漩涡——这是幻觉还是直觉,是假的还是真的? 瞬息不能成永夜。 没有更漫长柔软的时间让我沉浸其中。 意识清醒跌回现实,我看到邱先生在掌声中站起来,像个绅士,谦逊而矜持地欠了欠身,徐步走上讲台,开始发表他的演讲。 他感谢了所有到场的人,再感谢这支团队,满怀着感情,开始回溯这一条苦乐兼备的开拓之路——他从数年前说起,说到自己如何远见卓识地看到今日这一切,如何力劝董事会重视内地市场,调整战略,改变保守意识;说到建立本地化团队过程中,如何困难重重,如果在他的坚定领导下渡过难关,破浪前进;说到这一新产品的开发,是他做出的最自豪的决策,即使曾面临众多反对之声,曾遭遇不可想象之困难,也义无反顾。 我听着,听着每一个字被他并不标准的普通话,用一种圆融近腻的腔调说出。 由错愕、而惊诧、再愤怒,最后只剩几欲大笑的骇然。 原来人真的能够这样无耻。 颠倒了一整个儿的真相被他说得如此自然自如——原本是他施加的怀疑阻力,变成了我们的摇摆退却;所有纪远尧的成果,纪远尧的付出,属于整个团队的成果,被他云淡风轻地揽在自己手中——就在今天,在属于我们的胜利时刻,他轻轻巧巧走上前,享受掌声,摘取了成果。 当着这许多人的面,有客户、有媒体、有官员,邱景国踌躇满志,大放豪言,抛出他对未来市场的断言,称新品开发的成功意义重大,这将引导我们下一步的开拓方向,并将作为本公司后续战略发展的重点。 这正是纪远尧在之前会议上向他提出的建议,被他当场质疑和搁置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要如何相信此刻这一幕,如何相信一个邱景国这样的人,一个受尊敬的企业领袖,做起这种事来,也和逼仄格子间里处心积虑的小白领没什么两样——辛苦是你的,功劳是我的,甚至无法说他抢去了什么。 身为总裁,一个公司的最高行政领导者,他做得心安理得,也似乎理所当然。 三十一章(上) 邱景国乘次日中午的航班,与Amanda等返回香港。 与来时一样,还是我同纪远尧、程奕一起送他们到机场,礼数周全。走时邱景国愉悦地与我们一一握手道别。Amanda给了我一个轻轻的礼节性拥抱,低声说,“辛苦了。” 她语气很淡,就这平淡的三个字,是唯一的暖。 比起上午邱景国在全体员工出席的会议上那番热忱煽情的致谢,Amanda真诚得太多。 紧跟着昨天展示会上精彩表现之后,邱景国又在晚上答谢团队的餐会上大方收买人心,宣布给研发、企划部门发放丰厚的团队奖金,其他部门也不会只剩眼红,同时得到他许诺的奖励——公司员工无论职别,每人增加三天带薪假期,由自己灵活安排,年内休完既可。 当时欢呼一片。 加薪、升职、休假,没什么能比这三样好处更实际了,想想我们这些人,每天朝九晚五,衣冠楚楚,把精力和时间谋杀在狭窄在格子间里,加个五百块的薪就高兴不已,打破头升上半个职位就洋洋得意,平白捡了三天假期竟像皇恩大赦——这是多容易满足的一群人,需求的也不过这么一点点。 自相争斗起来都是狼,在老板面前就成了羊。 邱景国对我们是如此慷慨大方,对纪远尧与穆彦却是另一回事。 从机场回来的路上,老范开车,我在副驾,纪远尧与程奕偶尔在后面低声交谈,不像来时一样谈笑风生,我与老范都是一路沉默。我们都已知道了接下来的变故,实在没有心情谈笑,也无法像他们一样不露声色。 我的心情已经坏透了。 连老范问了句,“都过12点了,回去员工餐厅也赶不上趟,是不是找个地方先吃饭?” 我都莫名其妙地觉得心烦。 纪远尧说好,程奕便提议某处餐厅,两人语气神色平和得像什么事也没发生。 将脸转向车窗外,我感觉快要透不过气,有什么东西闷在胸口,像一把鬼火灼烤着神经。听着纪远尧与程奕不时交谈一两句,我沉默着,就算理智不停告诉我——没错,他应该平静,应该以处变不惊的态度应对一切,尤其在程奕这人面前——可感情冲动下,我还是很想看到纪远尧会表露一点情绪,一点愤怒,哪怕是一点点。 作为有血有肉的人,怎么能够这样“波澜不惊”。 我想看到他真实的情绪,那样起码能触摸到一点点他的真实。 也许那能使我增添一些力量,更抗衡突如其来的冰冷。 是的,冰冷。 一天之内,发生了太多难以接受的事。 就在离开前最后一次会议上,邱景国收起笑脸,终于亮出了他的刀子。 再三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只是没想到,事实远比我预料的更坏。 邱景国有备而来,给纪远尧准备的刀子不是一把,是两把。 他首先发难的,不是企划部挪用资金的问题,而是我以为早已经尘埃落定的BR报告事件。 那份错误评估了市场风险,以至于带来后续连串影响的报告,责任已经早被归咎到BR头上,对方也被撤销了合作,然而现在旧事重提,邱景国提出质疑——认为是我们内部有人授意BR做出了削弱市场风险的报告。而授意的目的是蒙蔽总部,提早启动项目,以使前期启动资金更早划拨下来。 至于划下来做什么,只怕就是,往好处想毫无问题,往坏处想百口莫辩的事了。 随同前来的财务官查过公司账目,虽然我们的账面做得全无漏洞,但从几宗资金支出项的异常,还是能看出填补痕迹,瞒不过真正的内行。那几项大多出在营销经费,顺着疑点摸下去,问号落在企划部头上。 江磊那一闹,火上浇油,使邱景国多了一条追究的理由。 但比起邱景国手里的质疑依据,这都不是真正让我骇怕的。 前市场部主管冯海峰因在BR事件中失职被突然解雇,甚至没有机会为自己申辩,我还记得他走时木然无措的样子,却不知道那天离开后,他还是写了长长一封邮件给穆彦,表达自己的委屈和质疑,仍希望公司收回对他的误解。 这种邮件,不该回,只该当做没有收到。 可是穆彦回了。 那次裁员,穆彦本就难过内疚,以他重情义的脾气,做不到那样绝情。 在他回复冯海峰的时候,也绝对想不到,经自己之手发出的是一枚定时炸弹,会在日后给他带来灾难性后果——这邮件内容,都转到了邱景国手里。 尽管穆彦在邮件中措辞谨慎,还是透露出要命的一个讯息——冯海峰见过BR之前准确无误的报告初稿,之后收到正式报告,数据却被更改,他就此提出质疑,穆彦却肯定了修改后的报告,将他的质疑压下。 这段尴尬的邮件内容暂时没有公开,邱景国也没有亲自责问穆彦,只把这块烧红的炭块丢给了纪远尧,让纪远尧来追究此事,再给他,给董事会一个交代。 交代是穆彦有严重的渎职行为,纪远尧本人管理失误,还是干脆全部责任由纪远尧来担——无论哪一种,邱景国都能开心大笑。 谁又能想到,BR事件已经过去那么久,却在现在爆发出最大的破坏力。就像一个看起来早已治好的创口,再次被挑开了,原来底下藏着从未见光的病患。而挑开的人,心怀叵测,根本不是为了治愈,是为了进一步撕裂。 我从未有过真正的战栗。 但在知道这一切的时候,冷意侵入骨头,我战栗了。 如果穆彦没有蠢到自己把这种邮件发给公司总裁,就只能是冯海峰所为。 冯海峰已离开公司,又不可能给邱景国发私人邮件,邮件怎能转到他手里。 车已停下。 程奕率先下车,替我拉开车门。 薄雾弥漫了一早晨,现在总算雾气散开,露出几丝阳光,照在程奕微笑的脸上,健康的浅棕肤色被阳光一镀,明朗照人。 我转过脸,不想看见他的表情。 谁是最有可能接触到冯海峰与邱景国两头的人、介入调查BP事件令他发现过什么、这么长时间以来的温和诚恳是不是伪装——我不知道,只被本能驱使着,以鸵鸟姿态避开。 不愿再想,也想不下去。 餐厅里环境清雅,菜色也好,四人坐在屏风后临窗的角落,一顿饭吃得前所未有的安静。 不说话的饭总是吃得特别快,看他们都吃完,我起身要去结账。 “我来。”程奕站起来,是要私人埋单的意思。 纪远尧默许了。 我也没有话说。 老范跟着离开去洗手间,桌旁就剩我和纪远尧。 “你吃得很少。”他打破沉默,看着桌上碗碟,“菜不好吃?” “还好啊。”我敷衍地笑笑。 “竹荪汤可以多喝一点。”他语声温和。 我摇头。 他也不理会,拿过我的碗,亲手盛上汤,稳稳放到我面前。 我无奈看他一眼,苦笑,真是没有胃口,也不喜欢竹荪这味道。 他微笑侧首,耐心地说,“不要挑食。” 我拿起汤匙低头一小口一小口开始喝,喝得缓慢而专心。 薄瓷汤匙碰到碗壁的声音轻盈,传人耳中,却清晰得近乎锐利。 我搁下汤勺,“不喝了行吗?” 他的声音很低,“为什么?” 这低柔语声碰倒了我用理智堆起的沙砾大堤。 我转过头,看着他的眼睛,说了实话,“我很难过。” 静默。 他没有表情。 眼睛像黑色深渊。 然后他将脸转了过去,转向我看不到的方向,用依然波澜不兴的语气说,“我也是。” 我说不出话了。 直到他再转回脸,我都说不出一句话,呆着,只是呆着。 承受压力最多的人怎么会不难过,再难过又怎么能把情绪写在脸上。 “总有解决的办法,不会那么坏。” 他说得很慢,仿佛有种奇异力量,令人不得不倾听,不得不信服。 “而且……”他顿了顿,露出一点笑容,眼里有锐利光芒,“现在还没到下结论的时候。” 我怔怔看他,傻了一样问,“真的?” 他就笑了。 我像游戏中资质奇蠢的小怪,好不容易修出一点小道行,遇到纪远尧这法力高深的大妖怪,立刻忘了自己原该撑着职业化的画皮,一不小心就退化回去,露出幼稚原型。 看到我很窘的样子,他笑得很开心。 我想把他这一刻温柔开朗的笑容从脸上摘下来,夹进书页里保存。 有了这句话,不必深究,没有理由,心就安了。 我想他一定会有办法,一定会保全穆彦与他的团队,并保全好自己。 这山雨欲来的一切,整个公司并没几个人知道。 大家还都沉浸在亢奋中,士气高昂,十分鼓舞。 对正信的反击之战旗开得胜,但离完胜还要等待一段时间的验证。 只要我们不犯太蠢的错,正信要想翻身怕是难了。 当他们剽窃到手时,就没给今天留下退路,这时施展百般手段来撇清,大造声势来遮掩,哪里还来得及——怎么办,已经大量上市,召回自然输不起,不召回就只有硬扛。 正信落在这个境地,不仅要感谢我们,还得感谢闻风而动的媒体。 穆彦养着的那些记者,派上了用场,该推波助澜的时候他们一点不手软,纷纷学习鲁迅先生“痛打落水狗”,舆论一边倒。正信事到临头再来抱佛脚,搞危机公关,怎么搞得过穆彦用糖衣炮弹的长期渗透。钱到用时方恨少,想用还用不到。 要说穆彦的手段光明吗,未必。 有效吗,当然。 从公司角度来说,穆彦是当之无愧的功臣,而邱景国却想来个卸磨杀驴、借刀杀人,刚打败对手就来对付自己人。这一切,还不能让公司同事知道,尤其不能让营销部门知道。 邱景国让纪远尧调查处理,还留下了一个程奕在他身边。 穆彦现在是什么感受,什么心情,我是真的不敢想了。 上午在公司匆匆打了个照面,到现在还没见到他的影子,听说他给整个营销团队放了半天假,组织他们出去打篮球比赛了。 居然还有这个心情。 我坐在办公室,看着外面难得的好阳光,心神恍惚。 手里有份文件需要程奕的意见,我由心底里抗拒看见这人,想打电话问一声算了……拿起电话,犹豫片刻,还是把情绪化的冲动死摁下去。 拿了文件,走到他办公室门口,却见孟绮在里面。 他们在愉快交谈着什么,程奕边说边带着手势,孟绮笑得春风满面。 看着这两个得志的人,我无论如何心情好不起来。 程奕看见我了,笑着招呼,“安澜,找我吗?” 我微笑,进去将文件递给他,询问他对某事的意见。 孟绮站在一旁看着我们说话,没有回避的意思。 说完我准备离开,对她颔首一笑,却听程奕叫住我。 “孟绮的任命下来了,下周一向全公司发布,刚刚正在说,这周末大家聚会庆祝一下。”程奕笑着转向孟绮说,“安澜一定要参加,我自作主张帮你邀请了。” “我还担心邀请不到安大小姐呢,有程总这句话再好不过了。”孟绮笑吟吟瞧着我。 除了恭喜,我还能说什么。 回到自己座位,这里没有众目睽睽,嘴角扯出的笑立时瓦解。 我不嫉妒凭自己努力走得更快更高的人,但我还是生气,不知是对孟绮洋洋自得的态度,还是对程奕急于培植自己势力的做法。 对程奕终于还是失望了。 我苦笑,将文件啪的扔到桌上。 就在这时,纪远尧一边接手机一边从走廊过来,刚走过我座位,被摔文件的声响惊了下。 他伫足看过来。 我尴尬地笑笑。 他挂了电话,走到我桌前,低头打量,“忙完了吗?” “差不多。” “那好。”他抬腕看了看时间,“今天提前下班。” “下班?” “对,下班。”他笑,稍稍欠身靠近,神秘地放低声音,“然后去打篮球。” 我一愣反应过来,“和营销部打篮球?” “刚给穆彦打电话,听见他们那边玩得热闹,我也好久没上过场,干脆杀过去跟他们打一场。”纪远尧边说边松开一丝不苟的领带,走回自己办公室,在门口回头说,“对了,把程奕也叫上。” 三十一章(中) 还在健身会所走道上,就听见室内篮球馆传来加油的呼喊,篮球拍地发出咚咚的震耳声响,强劲的运动节拍带得全身细胞都要活起来。 会所将两层打通,透过架空层看台,正好俯瞰下面篮球馆。 纪远尧手撑扶栏,看得饶有兴致,并不急于下去。 场上赛况正激烈,平时衣冠楚楚的男人们全都露胳膊露腿,拿出一身彪悍劲腾挪扑跃,其中最吸引眼球的一个,穿着黑色球衣,露出匀称的长腿,宽肩窄腰,真是豁出去的性感,对场外女观众太不厚道。 当康杰和他抢球,女观众们一边倒地支持穆彦,热情堪比《灌高》里舞花球的啦啦队……我忍不住要同情可怜的康杰,却见穆彦长身跃起,一球命中,动作之快、狠、准,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已是一片尖叫。 身旁纪远尧也用力鼓掌。 我从小就是运动盲,看什么球赛都只能看个热闹。在学校时偶尔也去围观篮球场上的帅哥,花痴过一两个学长,后来的男友不打篮球,我也好久没看过被方方称为“最佳耍帅运动”的篮球赛了。 不知是谁注意到了我们,看见纪远尧在鼓掌,下面尖叫声一弱,像沸腾的滚水里掺进一瓢冷水,听到“纪总来了”,个个收敛起形状……营销部的人在穆彦面前野惯了,敢疯敢闹,见了纪远尧还是有点敬畏的。 穆彦仰头望上来,扬了扬眉毛,脸上汗水被灯光耀得晶亮。 “我们下去。”纪远尧笑着,一边走下楼梯一边挽起衬衣袖子。 “你真要上场?”我望着他衬衣笔挺的背影。 他回头,“这么不看好我?” 我哭笑不得,“看好是看好,可你打算穿成这样打球?” 他低头打量自己质地考究的雪白衬衣,掸了掸裁剪精良的长裤,“有问题吗?” 再看看他脚上的正装皮鞋,我努力忍回了话,其实很想问……篮球馆打过蜡的地板光亮照人,他穿着这样一双硬底鞋上去,到底是想打球还是溜冰呢? 说话间已走到场边,康杰和穆彦一起走过来。 穆彦什么废话也没有,将手里篮球直接往纪远尧一抛,“玩两把?” 纪远尧伸手接住球,“来吧。” 我就看着他,居然在场边将皮鞋一脱,穿着双黑色袜子就上去了。 康杰在旁摇头,小声坏笑着嘀咕,“您可悠着点啊。” 我横他一眼,“兴许真人不露相。” 他反应飞快,“打赌?输了晚上请喝酒。” 我噎住,眼角余光瞄到场上纪远尧高挑修长身影,没入如狼似虎的一群野蛮人中间……心一横,“赌就赌!” 事实证明我果真慧眼识英雄。 纪远尧一上了篮球场,简直判若两人,身手灵活娴熟,进攻时迅猛果断,闪避时不慌不忙,一开始除了穆彦,其他人还缩手缩脚不敢与他拼抢,几个回合下来,领教了他的厉害,雄性生物的好胜心被激发,在穆彦带头下,再不跟纪远尧客气。另一队被穆彦他们压制已久,现在有了纪远尧,士气大振,扬言洗雪前耻……场上打得如火如荼,战况越来越激烈。 在纪远尧一个成功远投后,我忍不住跺脚喝彩,要是这时会吹一声口哨就完美了。 刚这么想,身后就传来一声漂亮的口哨,吓了我一跳。 是程奕。 他和我们一起从公司过来,正好住在这附近公寓,说要回去换衣服,磨刀霍霍要在球场大战一场,却磨蹭到现在才过来。看着场上纪远尧和穆彦针锋相对,程奕夸张地感叹,“老大还藏了这么一手!” 孟绮刚刚还在对面,不知什么时候如影随形来到程奕身后,笑着说,“要是你也上场,三巨头就聚齐了。”程奕张望场上,显得心痒又无奈,“我现在是替补……” 她和他说话的语气神色,在我这个外人看来,已不像下属对上司。 我移开目光,不去看他们,然而再看场上纪远尧的身影,惕然一惊——会不会我看他的时候,也不自觉流露了超出秘书身份的情绪,会不会也有别人瞧在眼里,才有杜菡之流编造的流言?这念头让我心里一阵发虚。 正走神想着,忽听身旁程奕与孟绮同时大叫起来。 场上,纪远尧被穆彦撞倒了。 他侧跌下去,手肘撑地,眼镜也跌掉……穆彦那一撞十分凶狠,自己也险些跌倒,却到底体格强悍灵敏,单膝一屈又跃起,不管不顾拿到球,扣入篮筐! 场上其他人却已围到纪远尧身边,我奔过去,几乎与跑来的穆彦撞在一起,踉跄间,我心头火起,狠狠瞪他一眼。 纪远尧已经站起来,对关切询问的同事连连摆手说没事,袖子高挽的手肘却擦破一大片,渗出血珠。穆彦指了指他手肘,“要不要处理一下?” 他低头看,像是这才注意到,“不要紧,继续打。” 大家都叫他先清理下,不然会感染。 “我带了急救包过来!”被销售部同事一致称为“小叮当”的傅小然,费力挤进来,果然还是她的装备永远细心齐全。纪远尧尴尬地笑着,还想拒绝,我上前不由分说抬起他的胳膊,接过小然递来的消毒棉花团,“忍一下,会有点疼。” 浸过消毒酒精的棉花团从内到外洗过擦伤的皮肤,我小心翼翼,手上轻而又轻。 洗过两遍,我说,“好了,记得不要沾水。” 抬眼,看见纪远尧目不转睛看着我的脸,像是怔了一下,才从我手中收回胳膊,“谢谢。” 我被他瞬间收回的目光定住。 是什么藏在他眼里,像带着咒语,让我无法呼吸。 他又对小然道谢,带着同样温柔感激的笑容。 我清醒过来。 刚才触到他皮肤的温度,仍停留在我手上,莫名有些脸烫。 不自在地转过脸,我装作若无其事,蹲下身去捡那副跌落在地的眼镜……眼前,一只骨节修长分明的手伸来,将眼镜拾起。 穆彦淡淡看我一眼,晃着摔断的镜架,对纪远尧说,“老大,你这副古董终于能换了,不用谢谢我。” 纪远尧给了他肩头一拳,“这老家伙跟我的时间比你都长。” 穆彦双手捧起那眼镜,神色内疚,“前辈,得罪了。” 众人绝倒。 小然笑弯了腰。 穆彦自己也笑,“所以说,早该换副新眼镜了,跟你再久也不能跟一辈子。” “跟多久,就是多久的缘分。”纪远尧仍将破眼镜收起来,“老家伙不能薄待,我看修一下还能接着用。” 穆彦笑笑,没有接话。 “这么俭省……”我在他们一时无话的空隙开口,笑着调侃,“纪总,您对自己吝啬点没关系,给员工发薪的时候千万不要啊!” 众人哄笑附和。 再看纪远尧和穆彦,各自神色如常,有笑有说,好像话里从不曾有过针锋相对的玄机。不是知道底细的人,也听不出丝毫异样。 三十一章(下) 很多人想看穆彦和程奕的对抗赛兼个人秀,却统统失望了。 穆彦不打了,将球扔给康杰,径自去更衣间,说走就走。 最失望是程奕,专门换了衣服来,想一展身手,却没有人和他打——穆彦一走,剩下的队友也都意兴阑珊,康杰没一会儿也嚷着脚脖子扭了,一瘸一拐下场去。 纪远尧若有所思,盯着场上,并不像在看他们打球。 我看他手上还把玩着那副跌坏的眼镜,伸出手说,“晚上我拿去眼镜店里修吧。” 他没把眼镜给我,笑了笑,看着完全断裂的镜架,不无遗憾地叹口气,“换换也好。” 穆彦已换回衣服走过来。 康杰问晚上要不要一起吃饭,说着向我眨眼,暗示打赌输了,该我请喝酒。 “今天都累了。”穆彦一副不感兴趣的表情。 “改天吧。”纪远尧顺水推舟。 两个人看上去心情都不太好。 外面天色已发暗。 篮球赛不了了之,大家渐渐散去,场上只剩程奕、徐青等寥寥几人还在自娱自乐,看客也走得只剩孟绮和小然。程奕看上去还是兴致高昂,并不介意有多少人肯跟他玩,只是跳跃奔跑间的身影,显得有点寡淡。 晚上回到家,方方做了我喜欢的藕丸子,一进门就香味扑鼻。 可即使回家有好友,开门见美食,我还是心情萧索。 最近方方在考虑跳槽,有家不错的广告公司请她去做设计主管,比起在杂志社悠闲混日子,这份工作的专业空间和酬劳都更有吸引力。我极力鼓励她接受新工作,她虽然舍不得已经过惯的安闲日子,想到翻倍的工作强度有些心虚,但还是咬牙决定过去了。 “男人没了,好工作来了,这是老天补给我的,不能不识好歹。”方云晓一面嚼着丸子一面说着自嘲的话,像是满不在乎,早已把那个跑掉的糟男人抛到九霄云外。 我慢吞吞说,“有个八卦,刚听来还没告诉你……” 她眨眨眼,对八卦兴趣盎然。 “杜菡的干爹被调走了,听说是去了个清水衙门坐冷板凳,等退休。” “咦,那老头不是混得挺风光吗,怎么说下就下了?” “谁知道,官场上的事,多半是站错队吧。” “不过杜小姐的后台应该不只这一个……” “难说。”我趁她听得入神,迅速抢走盘里最后一颗丸子,“她那位置已经有人开始争了,肥缺嘛,拼不了后台就拼资源,杜菡估计坐不稳了。” 方方放下碗,大笑几声,“好,我就幸灾乐祸,就高兴!” 她举起碗,“我做的菜真好吃,妞,再添一碗饭来!” 我拿着饭勺乖乖去厨房给她盛饭。 却听见手机响了。 方方跳到厨房门口,递来手机,“梦中情人来电。” 是穆彦。 接起来还没等我说话,就听那边急火攻心地说,“悦悦不见了!” 我丢下碗出门,快步往他说的地方赶,就在第一次捡到穆小悦的路口,离我家不远的路边。 老远看见穆彦站在花坛旁的路灯下,焦急喊着悦悦的名字。 我匆忙迎上去,“怎么会在这里走丢?” 穆彦空着两手,一脸无措懊恼,“我出来遛狗,走到这里听见花坛里有声音,它一头扑进去……就不见了。” “遛狗遛这么远?”我大感惊愕,从他家过来这里可不近。 “今天顺路……”穆彦语塞片刻,不耐烦地一扬眉毛,“我就是过来找你,顺便带上它!” 我呆看他,他直望我,面面相觑。 “悦悦往哪个方向跑的?”我定了定神,想起当务之急是找狗。 穆彦指向花坛后面的绿化隔离带,护栏外是个小斜坡,连着市政公园的树林,从这里进不去,除非翻越护栏……我左右看看,领着穆彦找了个好落脚的地方,借着灌木遮挡,“从这儿翻进去,有条小路,它肯定是跑进里面玩了。” 穆彦二话不说,长腿一抬就翻了进去,看着就是个经常翻墙揭瓦的。 他身影没入树林里面影影绰绰的黑暗,只有一点手机亮光晃动了几下,随着呼唤悦悦的声音渐渐去远。我在护栏外等着,左等不来,右等不来,拨他手机竟然是“该用户暂时无法接通”……也不知里面黑灯瞎火走到哪里去了,实在等得心焦,我心一横,费力翻过护栏,高一脚低一脚摸索着往里走,“穆彦——悦悦——” 脚下斜坡不好走,又滑又软,树上枝叶时不时挂住衣服,又有古怪的窸窣响声。 记得有一条市政工人和花工走的小路,却半天也找不到,手机微光蓝幽幽的照着,叫了无数声也不见人回答,我渐渐发憷,再一次拨穆彦的电话,这次竟然通了,接了! “喂,穆彦!你在哪里?” 电话里一片诡异的安静。 “穆彦?是你吗?” 没有人说话,却隐隐有呼吸声。 我背脊骨开始发冷,转身快步往回走,声音不自觉颤抖,“你不要吓我,穆彦,你说话……” 电话被挂断,一片盲音传来。 冷汗爬满后背。 横过的树枝挡在前方,我胡乱拨开,心慌慌加快了步子,终于看到路灯亮光和前方的护栏。 蓦然身后一只手搭住我肩膀。 我头皮发乍,慌忙间低头一口朝肩上的手咬去。 “啊!” 这声大叫,是穆彦的声音。 “你干嘛咬人?”穆彦甩着手,又惊又痛的样子。 “你干嘛吓人?”我大口喘气,心口还在乓乓狂跳,冷汗出了一身。 “我只是叫你别跑了,会摔的。” “明明就是装神弄鬼,接了电话不说话!” “我就在你背后啊,还打什么电话……”穆彦一本正经绷着脸,嘴角却分明忍着促狭的笑。牵在背后的穆小狗也歪着头,贼眉贼眼,朝我呜呜摇尾巴。 总算找到这臭狗了,我松口气,瞪它一眼,“什么人养什么狗,找你半天,也故意藏着不吭声,下次再走丢活该被人偷去煮了,我才不来找你!” “人家不是故意不吭声。”穆彦为它辩白,“那是没法张嘴。” “嘴怎么了?”我诧异地俯身看去,担心穆小狗的嘴受伤。 它昂头冲我一晃,嘴边有什么东西甩了甩。 我定睛仔细一看。 “老鼠——” 穆彦大笑。 原来就为了叼住一只老鼠,这狗不张嘴不吭声,让人找了半天。 狗拿耗子的现场版,今儿算是长见识了。 被穆彦伺机捉弄的愤怒,因穆小狗的耍宝表现,不由自主消散,我再也生不起气来,只催穆彦把老鼠弄走,别让悦悦真的吃下去,太脏了。 被夺去了好不容易抓来的老鼠,悦悦很受打击,嗷嗷挣扎着,不让我们把它抱过护栏。现在它已是肥美的一只大狗了,抱进抱出可不轻松,累出穆彦一身汗。 就着路灯打量这一人一狗,脚上有泥巴,身上沾着枯树叶儿,狼狈到一处了。 刚想嘲笑他们爷俩儿,忽见一道手电筒光柱照过来,有巡夜的市政工人过来了,“你们,干什么的?” 我愣住,还在想怎么解释,却被穆彦一拽——“撤!” 他一手拽我,一手牵狗,在笔直的大路上撒腿狂奔,一口气跑到停在路边的车旁,打开车门,把我塞进副驾,把狗丢到后座,跳上车扬尘而去。 我在上气不接下去的狂奔之后,根本缓不过气来骂他。 他却还能哈哈大笑,罪魁祸首也在后座亢奋地“汪汪”。 “这人这狗都疯了。”我只剩翻白眼的力气。 穆彦晃了晃被我咬过的那只手,“谁比较疯,动不动就咬?” 我鄙夷,“这是基本的防身意识好不好,万一真是遇到变态、色魔、抢劫呢……” 以前学校发生过几次ŸF%DCE%D1໒"生被袭击□的事件,专门请了人来培训安全防身意识,别的我都没记住,只记着这一条——被人从背后搭住,千万不要一下转身,歹徒就等着你转过来,下一步可能就是击昏,扼喉什么的。我解释给穆彦听,“最好就是这时候出其不意攻击,趁歹徒分神赶紧跑,比如咬一口,抡包砸他脑袋,或者踢要害……” 我斜目瞟向穆彦,说到最后这句,语声渐弱。 他好像干咽了一下,半天没说话。 我转过脸去忍笑忍得肩膀直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