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彦眉毛一扬,“什么时候了,还在扑来扑去搞接待,苏雯尽喜欢搞这种事,分不清轻重!” 我歉意地笑笑,面上自然要为苏雯说话,“邱先生的接待也很重要,是我经验不足,没有撑得起来。” “废话,一个人当然撑不起来。如果行政部人手实在不够,去跟康杰说,他手里人多,总能拨一两个闲着的。”穆彦毫不客气,锐利地看我一眼,“该提的要求就提,工作上有什么好客气的,回头我会跟苏雯谈谈,你先去纪总那里吧。” 穆彦转回到他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坐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抬眼望住我“对了,安澜,昨天那份软稿,真是你改的吗?” 我正要转身离开,闻言驻足,迟疑了极短的一刹,说出实话,“不,大部分是程总改的,我只提供了局部修改意见和文字上的润色。” “哦。”穆彦显出意料之中的了然,却没有说什么,笑了笑,“那么哪部分是你的意见?” 我有些惭愧地告诉了他。 他目光亮了亮,微笑看着我,“那是我最欣赏的部分。” 我大感意外。 他的语气里满是真诚,“你做得很好。” 压抑烦躁了一上午的心情,这一刻,像阳光穿透云层。 “谢谢。”我朝他微笑,却见他皱起眉头,盯着我的脸,不知在看什么。 “怎么可能热,又没开暖气。”他像在自言自语,说着起身走到我面前。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的掌心已贴上我额头。 我像被定身法定住,怔怔看着他,听见他低声问,“这么烫……怎么生病了也不说?” 二十八章(上) 厚绒毯开始捂出汗了,很燥热,吃过感冒药,脑袋发沉,困意涌上来。 我努力睁着眼睛,盯着手机,柔和的屏幕背景光衬着一串熟悉的号码。手指停在确认键上,按下去,或是不按……心思左一下右一下,飘摇不定。 “你要把手机盯出朵花来吗?”方云晓回头瞟我一眼,盘腿蜷在椅子里,红肿未消的两眼直盯电脑,一手鼠标一手键盘,操作着游戏里的暗夜精灵猎人,朝怪物嗖嗖放箭。 方方经常说,魔兽世界中的艾泽拉斯大陆是她生存的第二空间,心情不好或无聊的时候,就回到游戏里去,在杀怪和战场中超度一切烦恼。现在我见识到了,从我中午回来,到现在两小时了,她一直盘坐在电脑前打怪,好像昨晚沈红伟的事对她已经没有一点影响。 “打你的怪,别烦我。”我放下手机,裹紧厚毯子,有气无力地躺回沙发。 “这样对失恋的人说话,不人道吧。”她头也不回地说。 “还有心情打怪,证明死不了。”我郁闷地闭上眼睛,“现在我才比较需要人道对待。” “发一次烧,换半天假,还有暗恋对象的关怀,值!” “滚!”我把靠枕砸向她,却误中了趴在一旁看游戏的威震天,那猫嗷一声滚落桌下。 虽然一个失恋一个生病,却没有一句腻腻答答的嘘寒问暖,就这样大大咧咧、若无其事,斗斗嘴、吵吵架,才是我们之间友谊的本色——话虽如此,比起失恋的痛苦,发烧实在不算什么,但方云晓仍把我按在沙发里捂汗,倒了温热水来,又翻箱倒柜去找温度计。 她闭口不提沈红伟,我也不去问。 倒是穆彦打了两次电话来,一次问我是否到家,一次问家里是否有药。 方方在旁听见了,撇撇嘴说,“这男人真贱。” 我正在感动,不高兴她这样讲,“人家总是好意,不能这样毒舌吧。” “我是说,以前你有意的时候,他爱理不理,现在好了,倒过来大献殷勤,不是贱是什么。”方方大概是心情恶劣,今天语气格外尖锐。 我沉默,不与她辩,心里滋味莫可言状。 不由想起中午在穆彦办公室里,他伸过手,试我额头的温度,仿佛自然而然,发自真心的关切……那一刻,有种微妙的悸动,让我无法将这举动与殷勤相连。即使最失望的时候,也不愿意听到方方说穆彦不好,也许是我固执,始终维护着最初仰慕的那个形象。 可那些似是而非的情愫,已经随暗恋的结束而烟消云散了吧。 原本下午我想和老范一起去接纪远尧的,因为感冒发烧,穆彦赶我回家休息。 他冷着脸说,“回家去吃了药,睡一觉,明天必须好起来。等老大回来,跟着邱先生就到,还有展示会……到时候我可没有空闲给你休病假,趁现在,赶紧好。” 说得好像别人生病不生病也由他决定一样。 穆彦取消我下午的工作,让老范单独去接纪远尧,这时候他们应该已在回去的路上了……或许可以打个电话,出于礼貌,问候一下。 将手机翻来覆去捏在手里,我却不知要不要拨出这个号码。 想起纪远尧,眼前浮现出午后阳光下的侧影,却怎么也想不出他眉目五官的样子,分明是那样熟悉的人,为什么投在心底的,依然只是个或浓或淡的影子。 不知什么时候昏昏沉沉睡了过去,混沌里思绪又飞回办公室,记挂着没做完的工作……直到手机铃声忽然响起,惊醒过来一看,来电显示“纪远尧”。 心头一震,我看着屏幕,定了定神才接起。 熟悉的低沉语声传来,他问的第一句话是,“打扰你休息了吗?” 我刚睡醒,声音还有些哑,“没有,我……正想给您打电话,您到家了?” “嗯。”他顿了顿,没说话。 这仓促间的客气对白,让我也怔住。 “穆彦说你生病了?”他问。 “有点感冒。”我脸又烫起来,为了感冒就休假,在纪远尧面前哪里有脸说。 “最近大家都辛苦了,要注意身体,病了就好好休息。” 这声音听上去,像最熟悉的那个纪远尧回来了,虽然体谅又温和,却永远是职业化的冷静口吻,没有多余感情。 他似乎还要说什么,那端突然传来电话铃声。 我听出是他办公室那部电话的声音,试探问,“您在公司?” “嗯。”他匆匆说,“没有其他事,你休息吧。” 电话挂断。 我看着手机,再抬头发现窗外早已暮色降临。 厨房里亮着灯,传来炒菜的声响和阵阵香味。 走到门口,推开滑门,看见方云晓系着围裙,在利落地切菜。 煮在电饭煲里的米饭,散发独特香味,方方的背影温暖迷人。 这么好的女人,也会被背叛,我不能理解男人的心。 这一觉睡醒,出了身汗,烧退了,感冒似乎好了。 我走过去帮忙,和她一起做饭,把饭菜热腾腾端上桌,面对面坐在橘色灯下……方方捧起碗,笑着叹气,“终于不用吃那所谓的正宗川菜了,咸死个人。” 然后她埋头扒饭,仿佛没发觉自己的眼泪掉进碗里。 原来她不是不觉得沈红伟做的菜难吃,却一直跟我们说那是最好吃的川菜。 我笑起来,跟她说起最难吃的川菜是我们公司附近的一家,找时间带她去领教。我们开始有说有笑,讨论各处难吃和好吃的东西,只是不提沈红伟,不提分手不分手的事。 不批评好朋友的男朋友,不管他做了什么,只有她自己,才是有资格谈论的人。 方方是十分要强的人,这时候的沉默,是对她最好的尊重,批评只会给伤口撒盐。 饭要吃完时,我说,“搬回来住,帮我喂猫。” 她也干脆,“明后天吧。” 我倒不知说什么好,一时黯然——对于她的干脆,并不意外,虽然几年的恋人,少有人能说断就断,但方方对感情,一直是有洁癖的,她眼里容忍不了半点沙子,乃至对穆彦的反感也由此而来。明知道穆彦是脂粉阵里游刃有余的那种人,我却无法真正厌恶——以前我们一样有棱角,都要求爱情的纯粹,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找不到自己的这点棱角了。 吃完饭,方云晓不要我洗碗,说我笨手笨脚,我也不和她争,让她忙忙碌碌有事做总比在网游里发泄好。威震天的猫罐头吃完了,这几天工作太忙,忘了给它买,这猫死皮赖脸缠着人磨蹭,我只好认命做猫奴,下楼买牛肉干来暂时哄着它。 走出电梯,手机响了,却是程奕。 他问我一份已通过审批的文件在哪。 我告诉他原件已存档,电子件在OA上有,他却说要看原件。 原件一式两份,我这里存一份,提交部门自己存一份,那是企划部关于媒体经费的追加申请,徐青那里应该有。电话里程奕语声严肃,“那你记得,在提交审批时,原件附加的明细表后来替换过吗?” 被这么突然一问,我有点懵,“替换?” 迅速回想起来,脑子里有什么突然跳出,我定神想,只觉头皮一紧。 是的,徐青找我替换过,当时程奕已经签字通过,文件发还,我正要将原件存档。徐青拿了另一份附件来,说之前被助理搞错了,那份明细表上有细微错误没修正。按理说,附件要重新审一下,但徐青说只是笔误,重新再审也费事费力,我大致核对了一遍金额无误,也没有和他为难。那次OA的电子件里没有附件,隐约记得,程奕特别提出要看明细,徐青才补充上来。现在程奕突然问起,我有不妙的预感,一时间不敢给他明确回答,“有没有替换,我不太记得了,我马上回来找一下原件。” “算了。”程奕听上去有些无奈,“不用来,我只是问问,不是要紧事。” 抬腕看了看时间,已是八点过,我匆忙拦了出租车,往公司赶。 路上想了想,还是拨了穆彦的电话,告知他刚刚的事。 “我记得,徐青是替换过。”我屏息等待穆彦的反应。 “我知道,没什么大不了的,已经跟老大解释过,程奕要查就查好了,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穆彦沉默片刻,似乎带着不屑地笑意。他显然也在公司,电话响了几声才接,语声有些压低,像是走到外面来接的。 “可是这不合规范,真要追究起来……”我迟疑开口。 “那又怎么样?”穆彦失笑,“什么都按一板一眼的规范,公司走不到今天。” 即使透过电话,也有一种无形而跋扈的压力迎面迫来,将我剩下的话都堵在嘴边。 这个样子的穆彦,从前会令我目眩崇拜,被这张扬的霸道所吸引,现在只觉得欲言不能的窒闷和担心,分明觉察到不妥,却无能为力,只有将隐忧埋回心底。 “这样总是不好,我这就到公司,在程总没看到附件之前,是不是让徐青赶紧弥补?”我还想劝说他,既然能掩盖过去,何必非要闹僵。 “你感冒好了?”穆彦却问了全不相干的话,根本不理会我的着急。 “好了。”我无奈,知道他一贯做事不拘小节,利用制度漏洞和灰色边缘是家常便饭。那个媒体款项的明细表到底是怎么回事,在车上也不便细问,何况他还是上级,怎么也轮不到我去追究。我只得问,“纪总清楚这个事吗,他怎么说?” 穆彦不耐烦,“我会处理,你不用管,这是营销部门的事。” 我哑然失语。 赶到公司,走出电梯,明晃晃的灯光令我意外,这时间本该是人去楼空的办公区却依然灯光大亮,员工区空荡荡的,总经理办公室旁边的小会议室却传来说话声。 似乎是纪远尧的声音传来,听不清说什么,语声低沉。 刚一离开医院,他的整个世界又被无休止的工作填满。 我顾不上多去想,到座位上匆忙打开文件柜,找到那份文件,将附件抽取出来。 穆彦不当回事,我却不能掉以轻心,这是一桩可大可小的麻烦,最好不要有实际把柄落在程奕手里。抽出来的明细表,被我塞进拎包里,文件重新放了回去。 刚刚放好,会议室半掩的门拉开,程奕听见外面动静,出来看了看。 “喔,是安澜。”他笑笑,回头对会议室里的人说,脸上笑容并不自然。 刚才从会议室里传出的谈话声,也不像往常的轻松,似乎有争执的迹象。 “我过来加班,下午的事情没有做完。”我笑着走到门口,编了个借口,看见会议桌旁纪远尧与穆彦的脸色,印证了心中猜想——会议室里的硝烟气息仿佛刚刚散去,纪远尧一身藏青色西装,身姿笔挺地坐在桌首,鬓角修得齐整,神采焕然,看不出丝毫病容,嘴角一丝温文笑容,仿佛与眼里尚未消散的厉色毫无关系。 穆彦阴沉着脸,目光在我身上停留片刻,一言不发起身走了出去。 我愕然,看了看沉默的程奕,又望向纪远尧。 他摘下眼镜,低头揉了揉眉心,对程奕说,“我们继续。” 程奕点头。 会议桌上摊放着几份文件,有细细密密字样,像是资金计划之类,我扫了一眼,顺势插话,“要不要给你们送杯咖啡,提提神?” 程奕笑笑,“好,浓一点,谢谢。” 纪远尧抬眼,“我不用了,你去忙吧,事情做完早点回去。” 我望着他,“给你泡杯茶?” 他顿了顿,露出一个疲惫而温暖的笑容,“好。” 这一刻,他们看上去都像是谦谦君子,不动喜怒。 我到茶水间,抬头就看见了穆彦站在窗边抽烟。 他头也不回,烟在指间燃着,不知为了什么事,竟在纪远尧面前摆出这样的脸色。 我默不作声地倒了一杯温水,给他放在手边,“那份附件我取走了,如果程总问起,我会说是我疏忽,忘了存档。” 他回头,目光隐在灯光的阴影里,猝然一笑,“你在帮我?” “你这样想?”我低头搅动咖啡。 “你的意思是,我又孔雀了?”穆彦自嘲地笑笑。 “我只是记得你的一句话。”我平静地说,“你说过,不管面临什么,我们这个团队,都是同舟共济的一个整体。” 二十八章(下) 大雨从早晨下到现在,航班延迟了一个多小时才落地。 纪远尧亲自来接机,随同的只有我与苏雯,这安排颇有心思。 程奕是邱先生亲自挑进来的人,照说应该来,但纪远尧淡化了这一层亲疏关系,也是变相回避了程穆二人的尴尬;他亲自前来,给了邱先生足够的尊重礼遇;我和苏雯,在这时候显出女性的性别优势,起着亲和作用,可以缓和某种意义上的尖锐关系。 和邱先生一起来的,还有Amanda与一位财务分析官。 一行三人出现在我们眼中,穿着风衣的邱先生,身形比我记忆中更胖了一些,头发也秃得更明显了,笑起来皱纹松弛。纪远尧风度翩翩地迎上去,两人含笑握手,彼此寒暄问候,一派兄友弟恭。邱先生中年臃肿的体态,站在高挑挺拔的纪远尧面前,格外显出衰老的无情。 这两人截然不同的状态对比,给我留下强烈印象。 一个已在下坡路,一个正在最黄金的时期。 苏雯陪同邱先生和纪远尧在前面的车上,我陪Amanda他们乘后一部车,一路上尽量不冷场地说说笑笑,聊聊气候冷暖,聊起机舱的干燥,聊起皮肤的补水。Amanda笑着抱怨皮肤干燥的时候,也流露十足女人味……我有点诧异,以前怎么会一见她就怕呢,抛开职务之别,再厉害的上司也是普通人而已。 同来的财务分析官Evan是第一次见到,普通话说不流利,时而夹杂英文和广东话,戴副黑框眼镜,外表斯文,细长鼻尖给人异常敏感的印象。 邱先生带来这样一个人,来意目的,让我无法往乐观处想。 那份被我抽走的费用申请明细表,乍一看没有任何问题,调出审批件核对才发觉,这笔媒体经费与审批时所列用途不符,财务审核时只关注数目,并不清楚各个用途实际支付是多少,只要最终数额能对上就万事大吉。 如果没有明细表,谁也不会发现其中问题,但程奕突然提出要看用途明细,这让企划部毫无准备。我猜想,徐青当时拿给他看的,一定不是现在这份。 不知徐青做了什么处理,瞒过程奕的眼睛,却无法通过财务的核查,所以他需要换回那份表格,重新拿出一份专门应付财务的数字。 显然,企划部门在掩饰什么。 我想到,或许有一笔数目不小的资金,用在了明帐过不去的地方,只好拆分成一小笔一小笔,不着痕迹地融入整个营销账目——这种方式,我不陌生,穆彦曾不止一次用这法子处理过有问题的费用。 他总是肆无忌惮,对非常规手段的运用别有心得,像武侠小说里的怪剑客,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可现实社会,不是武侠世界,没有快意恩仇和纵横江湖,只有规则。 去向蹊跷的费用,像块冰凉的石头压在心上。 也许我是个胆小的人,总觉得,常在边缘走,难免要触线。 在我眼里,穆彦不是别人,是永远坚信自己那一套丛林法则的天之骄子。 却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替他担心害怕。 我丝毫不认为他会自己挪用,这种念头绝不会与他联系上,他活在耀眼光亮中,没有藏污纳垢的理由。但我不这样想,不代表别人不这样想。 换作程奕眼里,邱先生眼里,又会是怎样? 邱先生的到来,比预想中低调,原以为会有冗长的工作会议,他却只与中高层员工简短的见了个面,二十多分钟的交流甚至连会议也算不上。 这让一些人的严阵以待,在费解中落空,尤以苏雯的失望为甚。 视察完各部门之后,邱先生去了三十六层,出乎意料地花了半个下午,与营销团队沟通。 他亲自向一线销售代表了解客户的想法,听徐青阐述产品定位,不时有幽默风趣的言谈,对陪同在侧的穆彦,更是表现得格外激赏。 见到程奕,邱先生神色和悦,没有表现出明显的亲近,程奕则像弟子在老师面前一样谦恭诚恳。他安排了孟绮来做新产品的演示,孟绮不负所望,玲珑得体的表现令邱先生很欣赏。 纪远尧大多时候笑而不言,似乎业绩与成果都属于这支团队,与他毫无关系,每个人都比他更有光彩。他与邱先生总保持前后一步的距离,低调而从容——既没有刀光剑影,也没有火花四溅,他的谦和温文更甚以往。 只是,仔细看会发现,他的目光冷淡了很多,微笑也缺乏温度。 他专注在另一个世界里,因专注,而冷酷。 我在他身畔,亦步亦趋,如影随形,心领神会——如同一件称手的工具。 在邱先生与纪远尧回到办公室,单独交流的时候,我陪Evan去财务部,介绍财务经理和两位主管与他认识,并向他汇报工作。 回来时经过苏雯办公室,Amanda看见我,将我叫住。 她和颜悦色问起我,关于纪远尧病休的情况,看上去像是出于真切关心;又问起纪总不在这段时间,与程奕的工作配合,问我是否有压力……这些问话,都在预料之中,我早已拟好答案,一一应对过去。 冷不丁却听她问,“最近与营销部门的协作,是安在负责吗?” 我看了苏雯一眼,她与我目光相触,若无其事转开。 “是苏经理在整体统筹,我只是具体执行。”我朝苏雯微笑。 每个上司都看重上下级次序,Amanda也不例外,如果我在她面前抢苏雯的风头,就是公然挑衅这个次序,间接也挑衅了她的权威。 苏雯一笑,心照不宣地大包大揽,所以功劳归于自己。 Amanda只是听着,表情温和地垂下眼光,点了点头。 晚上邱先生以私人名义宴请中层以上员工,预祝即将上市的新产品取得成功。 席间他发表了一番激励团队士气的演讲,多次提到纪远尧和穆彦对公司的卓越贡献,言辞间的赞誉几近夸张。 这不像是晚餐,倒像众演技派同台竞技的奥斯卡晚会。 一晚上频频举杯,连纪远尧也喝了不少酒,我看着他的脸色,有些担心。 而穆彦酒兴酣浓,来者不拒,似乎有些喝高了……他来与纪远尧干杯的时候,什么话也没说,笑了笑,仰头将酒喝了。 邱先生要提早回酒店,纪远尧亲自送他,我和老范一路陪同。 到了酒店门口,邱先生兴致不错,邀纪远尧上去聊天。 纪远尧欣然答应,下车时,回头吩咐老范送我回去,晚点再来接他。 我跟下车,将他忘在后座的外套递过去,轻声说,“晚上降温了……” 酒店门前流光溢彩的灯影浮动,旁边有人影穿行,目光如芒。 他低头看我,伸手接过外套,掌沿擦过我手背,没有说话。 我却失去看他的勇气,匆匆转身回了车上。 回家路上筋疲力尽,短短一天,像打过场仗似的,哪儿都不累,只是心累。 到家跨出电梯,抬头却被吓了一跳——门口一地狼籍,又是碎玻璃又是酒,门大敞着,方云晓正在扫地收拾。 一定是沈红伟来过。 “怎么回事?”我又惊又气。 方方没说话,拎起装满碎玻璃的黑胶袋,重重扔进楼道垃圾箱,转身回来,进屋把门一关,靠在墙上,眼泪夺眶而出,“他怎么会变成这样?” 下午她回去搬走自己的东西,沈红伟晚上就追来,在我家门口拍门大闹,方方不开门,他跑出去拎了酒上来,坐在门口喝得大醉,借酒装疯,声泪俱下。最后方方通知了物管中心,叫来保安,强行把沈红伟赶走。 我听她说着,难以想象平时最在意形象的沈红伟,会这样不顾体面的发疯。 在学校的时候,沈红伟品学兼优,斯文勤奋,总是穿着洗得干干净净的白T恤和旧牛仔裤,站在寝室楼下等方方,早上给她送早餐,晚上给她送宵夜,羡慕死了多少女生。 心里像被什么堵住了,我抱着方方,竟有些想哭。 方方哭累了,进浴室洗澡。 我走到露台上,看见她扔在摇椅旁的烟盒,抽了一支出来……点燃烟的刹那,无端想起了穆彦,想起天台上盛满烟蒂的杯子和他落寞的身影,想起一起坐在车里抽烟的情形。 穆彦。 我叹气。 睡前陪方方喝了点酒,一宿无梦,酣睡到天亮。 今天要陪邱先生和纪远尧会见商委和外经贸局的官员,早早起来收拾好了,直接赶往酒店。 在门口就看见熟悉的车,老范在车里,没想到纪远尧到得比我还早。 走进酒店大堂,一眼就见到他,坐在晨光下的沙发里,展开一份报纸在看。 他靠着沙发,深蓝阔纹领带垂下,低头看报的样子专注动人。 直至我走到面前,他才觉察,目光从自下而上掠起,停在我脸上。 我垂下目光,像被阳光照耀。 他颔首微笑,“早。” 邱先生还没有下来,我和他面对面坐着,酒店大堂这一隅洒满清晨阳光,十分安静。 我想问他身体怎么样,昨天喝了那么多酒,有没有问题……可是这样看着他,我不愿开口,怕过多的关切,打破恰到好处的距离,近一分太近,远一分太远。 那么,就这样淡淡地对面坐着,说说工作,也是好的。 今天的报纸上,有正信的巨幅广告,两天前他们终于抢先上市,临时将价格下调,刚好扼在我们的价格底线之下,这使他们又有了叫板的底气,在媒体上大张旗鼓与我们对垒。 而我们的展示会就在明天,我简直迫不及待,想立刻看到绝地反击的那一幕。 “你也是个好战分子。”纪远尧看着我的表情,意味深长地笑。 “我好战?”我好奇反问。 “每个人都有攻击性,有的人强,有的人弱。”纪远尧看着我的眼睛,“你属于前者,你有征服的渴望,只是还在积蓄力量。” 我讶然望着他,从未想过,会得到他这样一个评价。 他眼睛里映出我渺小的影子,衬得这双眼睛更见深沉,蓄有读不懂的复杂意味,“有征服的愿望是好事,年轻就有无限多种可能,如果愿意,尽可以去大刀阔斧,打拼一个新世界。” 如果这是嘉许,可为什么,他眼里没有笑意,反而有一丝若有若无的怅然。 邱先生此次行程安排很简单,除了参加明天的展示会,剩下就是与政府官员的会晤。 程奕稍后也赶过来,和纪远尧一起陪同邱先生前往。 上午的会晤很顺利,纪远尧在政府方面的公关能力极为出色,我们与各职能部门的关系都令同行羡慕。反倒是邱先生,久居美国、香港两地,与内地商业往来不多,对这方面不算得心应手。这些年内地市场越来越被重视,进入内地首要的一步,便是政府公关——若能打通政府渠道,很多事情做起来,便是事半功倍。 我帮纪远尧整理私人资料时,偶然看过他的简历。他生于内地,求学英国,曾在德国一家著名企业担任高管,回国后却出人意料地担任过一段时间的公务员,之后才加入本公司,并被派驻本地筹建新机构。 这一段背景,在他同类人身上很少见,在公司高层中更是独一无二。 他了解游戏规则,清楚市场脉络,深谙各方面利益平衡的艺术,这正是邱先生和其他人都无法比拟的优势,或许也是董事会对他寄予厚望的原因之一。内地市场这块巨大的蛋糕,正在散发不可抵挡的诱人甜香,驱使着利益嗅觉无比敏锐的大佬们,重新思考谁是面对这一主力市场更适合的领军人物。 会晤结束之后,我们在附近酒店安排了午餐,苏雯早早已在等着,餐桌上宾主相谈甚欢。 纪远尧与几位官员私交甚好,席间谈笑风生,出来的时候胡局还在和他谈着新开发区一个投资项目,纪远尧不得不放慢脚步,颔首应付着热情的胡局。 邱先生自己加快脚步,径自朝前走,程奕和苏雯跟了上去。 我留在纪远尧身边,目光下意识跟着邱先生的背影,在想他是不是有些不悦……忽然却看见,大厅休息区一角,有个穿风衣的男人站起来,面对面拦住了邱先生。 他说了什么,邱先生停下脚步,似乎很意外。 程奕拦住那人,说了几句话,苏雯匆匆引着邱先生,想从侧门离开。 那人竟不理会程奕,再次拦到邱先生面前。 这是谁,看上去有些眼熟,我一时想不起,却肯定见过这个人。 我看向纪远尧,他也注意到了,眉头微皱,给了我一个示意的眼神,让我去看看。 二十九章(上) 当我赶过去,看清迎面拦住邱先生的人,以及他手里出示的记者证时,一下想起这是谁了。 准确说来,我只见过他两次,却记住了这个其貌不扬的瘦小男人,他叫江磊,一个资深的行业记者——之所以记得,是因为在我接触过的记者中,只有他,到场不领红包,对通稿置若罔闻,仍一针见血在报道中写出对我们的负面评价。那次惹恼穆彦,一个电话打到报社副主编那里,次日他们主任就和江磊一起来拜访,即使当着穆彦和自己上司的面,这个江磊也一副黑脸。由于穆彦的不满,报社最终还是换了一个行业记者来跟进,就是杜菡。 一晃这么久,连杜菡都做了广告部主任,却在这时又见到江磊。 他早已不再跟进我们,可说一点关系也没有,却当面拦住邱先生,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 “贵公司在对外宣传中,一向强调企业的社会责任感和诚信价值观,我再次请问,对于某些机构或人士,利用商业手段操纵舆论,妨碍媒体公正立场的行为,您有什么看法?” “操纵舆论?”邱先生松垂的眼睑下,目光闪了闪,“比如呢,可以说详细一点吗?” “比如贿赂媒体高层,垄断广告,压制负面新闻,只许发布对自己有利和对竞争对手不利的消息,甚至通过高压手段,干涉记者的正常采访……”江磊一口气说下来,咄咄逼人。 我听得心惊,下意识看向程奕,在他脸上见到罕有的凝重不安。 邱先生若有所思地听他说完,朝前略微倾身,温和地说,“媒体的公正立场不应该被商业利益左右,这一点毋庸置疑。” 程奕皱眉,想要插话打断,江磊却已抢先发问,“那么您认为贵公司是否存在这种行为?” 邱先生还没有回答,苏雯在旁出言解围,语气尖锐地说,“对不起,你这问题是毫无根据的揣测,我们没有必要作出答复。” 江磊依然盯着邱先生,手里握着录音笔,不紧不慢说,“我没做任何揣测,只是提出问题,当然您可以拒绝回答,我作为一个记者,也有替公众了解真相的责任。” “江先生,你的问题很有意思,商业利益和媒体立场是一个有争议的话题,站在企业的角度,我们更希望在相互尊重的前提下,保持良好的商业合作关系。本公司也一向遵循这个立场,是这样吗,Alex?”邱先生笑容不减,转头看程奕,将话抛了给他。 “是的,我们欢迎媒体的关注。”程奕露出招牌式的诚恳笑容,伸出手,向江磊做自我介绍,“江先生,幸会!鄙姓程,程奕。” 江磊不得不与他握手,注意力被引到他身上。 越过程奕的肩膀,我看见和纪远尧站在一起交谈的胡局等人已望向这边,注意到了这边的异样,纪远尧却像什么都没察觉,一径留住胡局说话——这个状况不能被外人知道,否则公司形象大损。在他拦住胡局的这点时间里,我们必须马上解决邱先生面对的尴尬。 程奕和江磊握手,是最好插话打断的时机,但苏雯在旁没有反应,只一味戒备地盯着江磊,想引着邱先生自行离开——那样真像狼狈而逃,太不好看了。 我一步站到程奕身边,对江磊笑道,“江先生,好久不见。” 江磊看向我,勉强而冷淡地一笑。 “这位是我们新任副总,你和杜菡交接之前程总还没有到任,今天是初次见面。但江先生已是老朋友了,与我们很早前就接触过。”我将他介绍给程奕,“江先生的稿子非常漂亮,我很钦佩。” 程奕送上适时恭维,一时用礼貌堵住了江磊,迫使他脸上挤出敷衍的笑,目光却疑惑地扫向我,不知有没有认出我就是以前跟在穆彦身边,在应酬的场合,总是拙于应对的那个小助理。 我热情微笑,“程总现在分管营销,到任这么久,都忙于工作,没来得及与媒体的朋友多交流。其实江先生感兴趣的问题,也是我们最近在关注的事件。” “你指的事件是什么?”江磊毫不放松,看了我一眼,目光又转向程奕和邱先生。 “不道德的竞争手段。”程奕回答,“这正是个别商家最擅长的方式,不仅他们自己这样做,更对外散布流言,让外界听到一些本公司的负面传闻,盲目产生质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明天我们会在展示会上发布重要消息,并对个别传闻做出正面回应。现在涉及商业机密,暂时不便回答太多,还请谅解。” 这时候苏雯及时插话。 “邱先生,您和胡局稍后还有安排,时间差不多,您看现在是不是可以出发了?” 纪远尧陪着胡局也往这边来了。 邱景国远远对胡局点头笑,回头向江磊道了声,“不好意思,失陪了,江先生如果还有问题可以与我们宣传负责人沟通。” 他将目光投向程奕与我。 纪远尧过来,与苏雯一起陪着邱先生离开,上了门前的车。 我这才松了口气。 程奕仍与不甘心的江磊应付了半天,才得以脱身。 我们走出酒店,看见苏雯在后面一辆车上等着,邱先生他们已乘前面车子走了。 程奕一上车便沉下脸,露出从未有过的严厉之色,“这记者是怎么回事,你给徐青打电话,让他半小时后给我答复。” 我并没有立刻给徐青打电话。 车到目的地,胡局领着邱先生一行去看新建投资项目,我走到外面,拨了杜菡的电话。 我必须心里先有个数,再去告诉徐青——徐青知道了,就等于穆彦知道了,现在我最担心的不是江磊为什么来找我们麻烦,而是他说的那些事,到底和穆彦有多大关系。 如果江磊说的都是实情,那就可以解释,企划部那些莫名支出的费用,都花到了哪里——打通媒体关节并不新鲜,用广告份额交换新闻支持,是心照不宣的游戏规则,只要在适当分寸之内,没人会去捅破这层窗户纸。 可要是超出了分寸,就变了味道,传出去是绝对的丑闻。 贿赂媒体高层这种事,若被坐实了证据,更加严重。 江磊到底想干什么。 拨通杜菡电话,她听我说了江磊的事,第一反应是推卸,说是江磊的个人行为,报社完全不知情。在我追问下,她才说出,之前江磊被调离,一直存着怨气。最近我们和正信斗得乌烟瘴气,不可否认对市场有负面影响。江磊就此写了一系列评论文章,尖锐地指责这种恶性竞争,稿子却全被主编毙了,对我们不利的消息一条也不准发。而见诸报上的,要么是我们的软稿,要么是其他记者的吹捧文章。江磊为此多次和主任争执,扬言要维护新闻尊严,曝光我们的黑幕。报社领导已习惯了这个“刺头”,对他爱理不睬。 没想到,江磊来真的。 如果今天邱先生或是谁,说了半句有漏洞的话,真不知如何收场。 就算是这样,也让我们十分狼狈,纪远尧和程奕都是大丢面子。 杜菡向我道歉,承诺马上处理此事,然而电话里语气依然漫不经心,一副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个别人不懂事的样子。 沈红伟的事,加上之前的流言,我对这个女人已厌恶之极,只是不打算把个人喜恶带入工作情绪。这时候,只好说,是她不识趣了。 “江磊是不是个人行为,这我不关心。”我对电话那端的杜菡笑了笑,“但恐怕今天的事,不会影响任何人对江磊的看法,只会影响到我们双方合作的信任基础。如果类似这样的事情频频发生,我想,公司会重新考虑是否延签下半年的广告合约。” “安小姐……”杜菡愣了愣,立刻换了语气,连声赔笑,“这真是抱歉,我的意思没有表达清楚,江磊完全是道听途说,也可能是出于个人情绪,我们的合作内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这一点请放心,今后的合作不会有任何问题,也绝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对于江磊我们会严肃处理。” 她继续巧舌如簧地表达诚挚与歉意。 我却满耳朵听不见,只回响着这一句,“我们的合作内情是不可能透露出去的”。 江磊说的都是实情。 想到这个人,想到这个黑瘦男人执拗倔强的脸,我心悸。 是的,我怕这个人,准确地说,是怕这一类人——他们不合时宜,不向游戏规则妥协,固执坚持着一点在外人看来或许可笑的职业操守,甚至理想,哪怕是和整个行业对抗,他们也豁得出去,敢于成为破坏者。像这样的人,现在很少,但江磊不是唯一。 与其说怕,不如说是敬,我敬重这种人,只因自己没有这样的勇气,早已成为游戏规则的服从者。而穆彦,更是深陷其中,我已分不清他是规则的制定者,还是被规则所“制订”? 二十九章(下) 在向程奕回话之前,我先通知了徐青,将事情经过详细告知。 从徐青的反应来看,他已收到消息,也许纪远尧责问了穆彦,或是杜菡已致电解释。即使在电话里,也听得出徐青的紧张。他问起邱先生与程奕的反应,我据实以答,略过了自己的作为——穆彦的态度未明,让他把我当做局外人比较好。 程奕发火是意料之中的,但邱先生若有所思的阴沉神色,却让我不安。 回公司的路上,我一直想着穆彦,想着那晚在茶水间的对话,心里七上八下,不安的情绪不断发酵。以致程奕在旁说话,我也没有留意,直到他出声叫我,“安澜?” 我回过神,转头看他,“什么?” 程奕眉头不着痕迹地一收,“我是问,受邀客户的回执,孟绮发给你了吗?” “回执?”我正心不在焉,也没细想,下意识问,“没收到,这个需要给我吗?” 程奕没有回答。 我停了一拍才意识到他话里用意。 明天出席展示会的受邀名单是经过精心考量的,政府这边由苏雯和我联络,媒体有徐青安排,客户方面则由康杰筛选,孟绮负责邀请,最后确认出席的回执再汇总到企划部。 如果说上一次程奕还是半试探地提出,让我介入企划工作,这次的意思就更明显了。 之前我还不太明白他为什么对我伸出橄榄枝,此时提及孟绮,猛地让我摸到点端倪——莫非程奕想培植一两个他看好的人,分散穆彦对营销团队的控制和集权? 也许在他看来,我是营销部出来的老人,穆彦不会对我排斥。 要是这样,程奕又怎么肯定我能保持不偏不倚的中立,甚至是倾向于他这边呢? 虽有感情上的亲疏,但若真要把我划归在哪一派,既不是穆彦,也不是程奕——我眼里的“船长”只有一个。 以程奕的聪明,或许早已看出这一点。 这念头,蓦地触动我,似乎意识到一个被忽略的重要问题——可,那是什么呢?明明就要有头绪了,却抓不到最要紧的那根线头,眼见着一切又飘远,归于混沌。 我茫然盯着车窗外灰蒙蒙朝后急掠的景致,头开始疼,不知是感冒的后遗症还是被这扑朔迷离的人际关系搅昏。只是一间公司,区区的两层楼,数十人,也能隐藏千头万绪的利害和制衡。最初满心只有一个简单愿望,只想把工作做好——可原来,这个愿望一点也不简单。 回到公司,我去三十六层找到徐青。 徐青看样子正在焦头烂额和媒体沟通,见到我,搁下电话,长叹一口气说,“幸好今天你在场,还有个打圆场的。” 比起邱先生遇到的尴尬,和企划部门在媒体公关上的失误,似乎他更担心江磊当面向邱先生讲了些什么。得知江磊还没机会说出更多,就被我们岔开,徐青长长松了口气。 我半开玩笑半埋怨地说,“倒也没多大的事,怪你们自己疏忽了吧?” 他感叹,“缺人啊,我一个人应付这么多事儿,陈谦走了,谁也没接得上手。原来说把你调回来,你又让纪总要去了,这烂摊子还不是只有我来扛。” 我心里一动,装作不知,“什么时候说过调我回来?” 徐青也没转弯抹角,“你调去做总秘之前,穆总和我谈过,他是看好你的。” 我笑了笑,“是吗?” 徐青语气听来,有些意味深长,“那个位置,不是信得过的人也不会随便安上去,孟绮前后争取那么多次,能力资历都够格,穆总也没答应。” 孟绮也曾希望调入企划部?乍听这一说,我大出意外。 前阵子程奕亲自提出,出于人才建设和岗位的需要,考虑将孟绮提升为销售部副经理。穆彦没有反对这个提议。我一直以为,孟绮的目标是在销售方向……现在恍若回想,在我们还是朋友的时候,一起讨论未来的打算,她说过,“做销售局限在一线,要进入营销核心层还是从企划起步快。” 虽然年纪都差不多,但孟绮的心智,比我和方方要成熟。 生活压力和成长的氛围让她更早接触到社会的冷硬面目,比我们两个温室儿童更多一分世故精明。她一直都有明确的企图心,知道自己一步步要争取什么。 徐青说,“团队需要不断造血,在你们同一批进公司的新人里,穆总一直在观察,像你,像孟绮,都各有所长。他一直希望能把你带出来。” 徐青的话,听来语重心长,却让我品出一丝曲意示好的味道。 如果不是站在现在的位置,他还会对我说这些话吗;没有江磊这事,会不会真的把我当做自己人。我只能笑笑,不去深想,想太透了就什么意思也没有了。 不知道明天展示会上,江磊还会不会来搅局,这才是我眼下最担心的事。 提起江磊,徐青很唏嘘,原来他们竟然是大学同学。 我知道徐青是从媒体转行做企划的,却不知道有这么一段渊源,这个圈子说大也大,说窄也窄。徐青说,他们同系不同班,毕业后各奔东西,江磊原本最早混得出人头地,以秉笔敢言崭露头角,受到报社老领导的器重。后来报社经营不善,又多次报道“触线”,老领导终于被撤换,新班子大换血,不再看重江磊这样的人。 江磊个性刚直,看不惯的事总要说出来,为此得罪太多人,上层看在他资历深、名头硬的份上,多少容忍着,对他不理会不提拔不重视,随他折腾。 徐青叹气说,这次他在邱先生面前搅局,纪总训斥了穆彦,穆彦颜面尽失,肯定会把恶气撒在报社头上,江磊这次恐怕没这么好交待。 “纪总很生气?”我有些诧异,以纪远尧的性格,应该不会为了颜面之碍大动肝火,回想当时他的反应,也不过是皱了皱眉而已。 提及这个,徐青却缄口,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一下午忙得马不停蹄,终于熬到下班,纪远尧以私人名义和邱先生、Amanda吃饭,不需要外人作陪。帮他们订好座,派好车,也就没我什么事。 纪远尧离开办公室时,对还在埋头忙碌的我说,“今天早点回去吧。” 我抬头看他。 他侧身而立,低头对我微笑。 看着他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宽大的办公室里灯光雪亮,一天的工作又结束了,轻松之余只觉空荡荡的失落。 我想再去看看明天的会场,各个细节都看一遍,以免到时再出纰漏。 到了会场,却看见穆彦、徐青、康杰和孟绮都在。 这才初冬十一月,室内已开了暖气。徐青走来走去地忙着检查,康杰在与孟绮说话……穆彦却冷着脸坐在角落椅子上,只穿一件白衬衣,领带松开,拿着手机心不在焉地摆弄。 我走到他身旁,他也没察觉。 还是康杰出声叫我,他才抬眼一怔,“安澜?” 我解释来意,他挑眉,“哦,是监工来了。” “不是监工,是大内密探,来看你有没有偷偷装炸弹。”我顺着他的话胡说。 “不会。”他表情严肃,“我会在邱先生讲话时扔只鞋上去。” 这话,配合他招牌式冷峻表情,让我笑呛。 他自己也笑,一边笑,一边睨着我,“笑得张牙舞爪。” “你优雅,你比穆小狗还优雅。”每当对着他,我就是说不出好话。 “女大十八变,穆小悦现在长得如花似玉的。”提起这狗,他一派洋洋得意。 “物似主人形,应该的。”我揶揄。 穆彦没风度地瞪我,夸他长得好,反而不领情。 好在徐青他们过来了,解围得真是时候。 检查完最后一遍,万事俱备,我向徐青询问了会场细节安排,大体了然于心。 康杰嚷着要穆彦请客,领大家去吃咖喱炒蟹。 穆彦懒洋洋说,“你领大家去吃,回来找我报账,我和安澜说事,就不去了。” 康杰嚷道,“什么事也等吃了饭再说嘛……” 不等他说完,徐青搭住他肩膀,半拖半拽地就把康杰弄走,“哎呀,听老大的,走走走。” 我有点尴尬,瞄了穆彦一眼,他也在看着我,目光直接,无所遮掩。 “什么事?”我在他对面坐下。 “纪总取消了明天的开场致辞。”穆彦淡淡说。 “取消了?”我太诧异,昨天才将再三斟酌的讲稿敲定,看得出纪远尧很重视,可怎么今天说取消就取消,连我也没得到知会……“什么时候决定的?”我问穆彦。 “你来之前,他打电话通知我,让我代替他致辞。” “因为上午那事?”我迟疑了下,还是问。 穆彦沉默,有种压抑的气息透出眉宇。 纪远尧出于什么考虑取消致辞,我无法猜测,但这做法,透露出太不寻常的讯息,如果不是有什么难处,就是故意为之——为给谁看?只能是邱先生。 他想表达什么态度给邱先生看,是一种以退为进的强硬,又或者只是抽身远观? 从工作上,我是全公司离纪远尧最近的人,却远远不能了解他。 此刻穆彦的神色,也传递着疏离。 连他也不了解他。 上午江磊在邱先生面前爆出穆彦与媒体合作的负面行为,我想这是令纪远尧恼火的真正原因。反观穆彦,却没有意料中的反应,显得异常的无动于衷,仿佛早知会有这一天。 他只字不提江磊这事,我也不便主动说,满心疑虑只能忍回去。 穆彦看了看表,站起身说,“走吧,去吃饭。” “咖喱味道我吃不习惯,就不去凑热闹了。”我想他是要和康杰他们会合。 “谁要和他们一起吃。”穆彦拎起外套,对我扬扬下巴,“我也讨厌咖喱,这楼下就有间餐厅还不错,淮扬菜,能吃吧?” 他穿上外套,“正好有人送了电影票给我,This Is It,吃完饭去看。” 这哪里是征询邀请的语气,根本是在安排工作。 “明天那么忙,电影就不要看了吧。”我委婉谢绝。 “要看。”他回答得理所当然,“明天忙是明天的事,今天休息放松是今天的事。” 吃饭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理所当然和他去看电影……看着他施施然往门外走,我很想说NO,很想不跟上去,可是……M J的纪录片啊!一直想去看都没有时间,过两天再不看也不知影院会不会撤下。 我还在天人交战,穆彦站在门口,回头不咸不淡地说,“行了吧,不用左思右想,同事一起看场电影,又不是纯情小男生的约会,谁还用这么庸俗的法子泡妞。” 三十章(上) 银幕上正在上演着现实世界再难复制的传奇,光影交织的魔法,将银幕下的人带入了故事,进入另一个空间,踏上一段不属于尘世的瑰丽传说。 我看入了迷,看失了神。 忘了身置何地,也忘了身边是何人。 直到不经意间转头,看向身旁,影片已放过了一半,而穆彦竟已睡着。 安静的放映厅里灯光全熄,一片黑暗,只有银幕上不断变幻的光亮投在他半侧的脸廓。他半低头,侧向我这边,睡得沉静,挺直鼻梁镀上银灰色微光,眼窝阴影深深浅浅延伸到面颊。 我下意识想推醒他,抬手触到他肩膀,指尖传来外套下的体温和织物柔软触感。 心头一软。 他睡得这样安适,眉梢眼角的锋芒全都化为平静,平日的盔甲都因疲倦而卸下,连尖刺也变得柔软。这一刻我看不到什么精英,什么上司,只看到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向疲倦的本能投降——在电影院里,在一张柔软的椅中,他累了,困了,睡着了。 我想,他是真的累了。 尽管他从来不说,从来不会显露疲态在人前。 有没有压力,有没有力不从心的时候,有没有同我们一样的彷徨困惑……恐怕连他自己也很少会去想,快马加鞭的工作迫使他不断加快步伐,要求他的团队越来越快前行,自己必然更快一步才能带领在前。 要多大的毅力才能承受这样的压力,数年如一日,二十四小时不得懈怠。 我没有叫醒他,直至电影结束,字幕缓缓升起,灯光大亮。 他自己醒过来,以为我没有觉察,清了清嗓子坐直,假装一直在看。 “片子真不错。”我微笑说。 “嗯,不错。”他点头,神色愉悦。 我们起身,随在散场的人丛里往外走,拥到出口的人们,将他和我挤在一起,肩并着肩,臂贴着臂,仿若亲密……我低头,恍惚地想起,曾经以为他遥不可及。 回去的路上,穆彦显得心情很好,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穆小悦的捣蛋劣迹,历数这只臭狗咬过他多少双鞋,撕坏多少本书,甚至把没啃完的鸡骨头藏在他枕头底下。 我笑到喘不过气,真应了“恶人自有恶人服”这话,谁能想到穆彦会败给一只无赖柴狗。 “狗不可貌相,当时捡到它,真没看出那可怜兮兮的外表下,潜伏着一个强悍的灵魂。”穆彦感叹,眼光不怀好意地斜向我,分明是话里有话。 我白他一眼,“有眼不识金镶玉,后悔也晚了。” 后视镜里,穆彦目光一掠。 “晚吗?” 我只是说,活该他被小狗折腾,可他好像以为我语带双关。 在我尴尬寻思着怎么回应时,他转移了话题,轻描淡写地说,“今天邱先生称赞了你。” 我并不意外,处理江磊那事,想必给邱景国留下了印象。但特意夸我,倒像是为了返还一点颜面给纪远尧,使我们面子上不那么难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