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也不愿看到这个担忧成真。 尽管我知道,成真的可能性相当大。 就算是有穆彦,也不知能顶住几天,如果纪远尧不能尽快好起来,总部一定会有动作。 更何况,近在身边,还有一个来意不明的程奕。 我走到走廊上,拨通了穆彦的电话。 他接起来,语声温柔,“安澜?” 我简短告诉他大致情形,叫他立刻过来。 “什么时候的事?”他相当吃惊,上一刻的温柔语气转成严峻,“怎么现在才告诉我!” 我哑然无从解释。 电话那端也不等什么回答,当即挂断,只丢下冷冷一声,“我马上到。” 我在病房门外站了一会儿,理了理心情,推门进去。 纪远尧正欠起身,抬手去拿床头水杯。 我快步过去,倒好温水递到他手里,拿枕头让他靠上。 他哑声说谢谢,目光斜掠上来,在我脸上停了一停。 邻床的病人和家属在看着我们,似这般亲密,谁又想到,只是上司和下属。 我毕竟只是他的秘书。 “真的不通知家人吗?”我低下目光问,“总不能一个人住院,有人陪伴一下比较好。” 纪远尧没有回答,沉默得异样。 我不安地看他。 他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目光静如死水,就这么静了半晌,终于笑了下。 “我没有家人可通知。” 二十四章(下) 没有家人。 短短一句话,在我心头猛揪了一把。 看着纪远尧苍白的脸,我转过目光,就像什么也没听到,不忍再看他的表情。 “医生说要多喝水。”我拿走他手里的空杯子,若无其事引开了话,“你还没吃晚饭,叫老范出去买点粥好不好?” “不用,你回去吧,已经很晚了。”他却回答,“这里有老范。” 我回头,捧着手里的水杯,在他脸上看见一种冷清自持的表情,像是不愿被接近,不愿被照料,宁肯一个人藏起来,抗拒自己近似弱者的一面被人看见。 “我不走。” 我朝他笑,脸上灿烂,心里酸涩,将水杯倒满,递到他手里。 他错开目光,低哑地说了声“谢谢”。 “你可以不要再说谢谢吗?”我轻声问。 他抬眼看我,眼光似飞鸟掠过水面,轻倏无声,然后沉默。 我静静看他喝水,也没什么话可说,目光扫过这间陈旧病房的每一个安静角落,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看,只是不想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他刚强得遥不可及,脆弱得不忍触碰。 邻床守候在侧的家属也是女性,看上去像是病人的妻子或母亲。 不知道我看上去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像在守护一个亲人。 这是我第一次,深夜守候在医院,守候一个非亲非故的男人。 这个人,没有家。 这是怎样的生活,没有家人,似乎也没有朋友,想起他那高踞三十层楼上的“家”,那间冷色的空旷大屋,才明白第一次踏进去时的冷意从何而来。 假如可以暂时抛开工作关系,不知道我能不能算作一个最起码的朋友——在听到那句话的时候,我只希望,这里至少能有一个人,可算是他的朋友。 或许我不是,或许穆彦,或许老范,但愿他们能是。 心里沉甸甸的酸,工作和私人的关系,一直竭力分清界限,但在这种时刻,又怎么分得清。 安静的门外走廊传来脚步声,我以为老范回来了,抬头却见推门进来的人是穆彦。 他来得风风火火,进了病房,与我目光一照,便放轻脚步,匆匆走近。 纪远尧看见他,点了点头,笑容平缓,即使倚卧病床,仍有庄重神态。 片刻前那脆弱的一面,只像是我的错觉,这个人身上怎么可能出现脆弱。 穆彦问了纪远尧的病情,没一会儿老范也回来了,他们的嘘寒问暖充满关切的真情,令病床前的冷清淡去,多了几分人情味便不再那么寥落。 纪远尧却没有一点领情的样子,开门见山就和穆彦说工作。 当着我和老范,他把几件紧要的事务移交给穆彦,又条理清晰地交待了三件事。 第一件就是隐瞒他实际病情,对公司暂时告假几天,只说是一般的肺炎发烧,不让公司同事来此探视;其次在他养病期间,让程奕接管日常行政管理工作,而把这个阶段最重要的营销工作全部移交回穆彦手上,一方面给程奕腾出日常管理的精力,一方面也重新强化了穆彦对营销团队的控制;研发方面按兵不动,一切照旧不变;最后一件事,是让我同时配合穆彦与程奕两个人的工作。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病成这样,还能迅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盘算好各方面安排,有条不紊,纹丝不乱……看着纪远尧疲惫而冷静的表情,我不知该觉得叹服还是畏惧,也许都不是,只是说不出的心酸和难过。 他把一切都替我们考虑得周详细密。 来自总部的压力,来自竞争对手的威胁,来自身边的觊觎,全都在他考虑之中。 对外的防御,全靠穆彦,看来纪远尧对这一点并没有太多担心。 然而对内,恐怕他最不放心的还是程奕。 如果这时候程奕再与穆彦动起手来,再出一次市场部那样的变故,后果难以设想。所以纪远尧当机立断把程奕从营销团队抽走,让他接管行政,于情于理都说得过去,程奕无法拒绝,总部也抓不到口实。 行政这边还有个苏雯,她功利心重,好不容易抓到行政人事的大权,不会轻易受程奕控制,她对程奕能有一定的牵制作用。况且她挤走任亚丽,得罪了嫡系,对同属空降兵的程奕是一个不友善的信号,纪远尧也不担心她会投向程奕。 这样一来,程奕和穆彦,一个对内一个对外,如果能携手齐心那是最好,如果真要斗起来,也是势均力敌,不会因纪远尧的缺席而一边倒。两个人能不能齐心,谁也不知道,程奕的态度始终都不明朗,依然给人一种云里雾里的猜疑。 我却真的要成为一块夹心饼干了。 在这个总秘的岗位上,从两方面协调配合穆彦与程奕的工作,在他们之间起到对接转换的作用,好比一条通道,或是一道纽带,营销与行政的配合向来说简单也简单,说麻烦也麻烦。 如果他们相安无事,我的日子会比较好过,如果他们枪来剑往,我就惨不忍睹。 何况中间还夹着一个对我戒备森严的苏雯。 要承担这样复杂的工作,起这样重要的作用,扪心自问,我还没做好准备。 可又有什么战场,是能让人预先准备三天三夜再开打的。 变故之下,连我这种青嫩角色都被逼上前线,真是行也行,不行也得行了。 当晚就给纪远尧安排了转院,转到本城最好的一家军区医院。 这自然是穆彦出面的,大半夜里打了几个电话,就一切安排妥当。 到了那边医院,好几个医生在等着,看上去都不像普通值班医师,对待穆彦也异乎寻常的客气。其中有位气质出众的女医生,亲自迎上来,直呼穆彦的名字。 穆彦说是他的表姐,是这里的某科室主任。 在外面走廊上,听到两个漂亮护士在张望议论,只言片语里听出端倪,似乎穆彦的母亲是这医院的副院长。 此时听到我已不意外,军区医院的副院长大概是个大校军衔,比起他父亲不算什么。 老范却诧异得很,以他消息之灵通,在公司日久,也不知道穆彦的家庭背景,也许只有纪远尧多少知道一些。做到这个份上,是当真低调,不似一般人扭捏作态。这样想想,倒不觉得以往的穆彦有多张狂傲慢了。 这里病房条件自然与之前的小医院不可相提并论,说是一间豪华套房也不为过。 病房外面有大客厅一样的接待室,连接着一个半弧形露台,外面花木茏葱,夜色静好。旁边厨房、餐室一应俱全,并有看护人员休息的小房间。 老范正感叹这待遇的差别,穆彦从里面出来。 医生们在给纪远尧做检查,我们都等在“客厅”里。 穆彦走过我面前,在老范身旁坐下,抬眼看了看我。 “你冷不冷?” 他这么一问,我才觉得真有些凉意。 入秋的天气,夜里气温降了不少,手脚早已冰凉,自己却完全忽略了。 “让老范先送你回去吧,这里有我们,你待着也没用。” 我看看时间已过凌晨三点,却没有困意,“反正都这时候了,天亮我自己回去。” 穆彦不说话,起身走了出去。 老范沉默半晌,突然叹了口气,“这么活着值得吗?” 他不用我回答,自言自语,“挣再多钱,爬到再高的位置,没有一副好身体来享受,还有什么意思,还不是白干一场。” “别人为了什么拼命工作我不知道,但是纪总这样的人,像是为了钱和那个位置吗?”我反问老范,对他的话十分不赞同,“有的人,对他们来说,工作是理想、责任、寄托,是成就感,甚至是一种自身的存在感。” 老范嗤之以鼻,“这些虚头虚脑的东西,都是你们白领才讲究,你要问我好日子是什么,那就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这话听得我五味杂陈。 如果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东西,比如心爱的人,比如有滋有味的生活,还会不会有人把工作凌驾于这一切之上呢?这个假设放在我身上,应该是不会。可对大多数人而言,没有工作带来的物质与地位保障,便谈不上如何有滋味的生活,甚至也没有爱情。而放在纪远尧身上,更是不成立的假设——他的生活就是工作,只有工作,也许只在工作中才有自己的归属感。 “这和白领、金领没什么关系,只是每个人活法不一样,也许换老范你在这样的位置,想法也不同。”我叹了口气,“现在你只想挣多点钱,把家人养活好,等有一天你的钱足够养家,那时自然又有更多想法。” “但愿有那一天吧。”老范沉默了一阵,无奈笑笑,旋即又打趣我,“你这丫头,想法倒老成得很,真是跟什么人学什么样。” “我早就这么说了。” 穆彦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接过老范的话。 他不知几时走进门来,手里拿着一件衣服,随手扔给我。 “这什么?”我莫名接过,看是件宝蓝色女式风衣。 “给你搭着。”穆彦不耐烦地说,“是我姐的,很干净。” “谢谢……”我怔了怔,摸着手里柔软衣料,有丝暖意滑过心底。 身旁老范突然安静了,目光在我和穆彦之间扫来扫去。 我有些尴尬,低头翻过风衣,却看见胸前别着一枚喜羊羊的卡通胸章。 我好笑地拿给穆彦看。 穆彦也失笑,“一定是嘟嘟趁他妈妈不注意给别上的。” “原来她是嘟嘟的妈妈?”我恍然。 “你知道嘟嘟?”穆彦挑眉诧异。 我忍不住笑,“不就是摔你手机的小孩?” 穆彦啼笑皆非,“你耳朵比猫还灵。” 老范那六十瓦灯泡似的眼光继续在我们之间扫来扫去。 我转过脸,耳根有点热,轻声问穆彦,“医生说了纪总几时能出院吗?” 穆彦沉默了下,“看他恢复的情况了。” 一时目光相对,也许我们都想到同样的问题上。 不知纪远尧这一病,穆彦是否能顶住四面八方压力,能否把危机中的团队保住。 “不会有事的。”穆彦沉声说,深深目光里有种异样光亮,映在其中的信心和意志,仿佛坚固得不可撼动。这一刻的他,看上去,有种与往日不同的神采。 “我知道。” 迎着他的目光,我用力点了点头,微笑说,“会很快好起来的。” 他唇角微抿,笑意抿成一丝坚毅的纹路。 “我说……”老范皱眉插话,“可别让他急着出院,再这么好好坏坏地拖着,还不一定拖出什么毛病,工作又做不完,哪能为了工作就把别的全给废了!” 穆彦无奈,“这些话你得跟老大说,跟我说有用?” “你也好不到哪里去。”老范呛他。 “我怎么了?”穆彦莫名。 “你、苏雯、叶静……现在再加安澜这丫头,我算明白了,你们都是工作狂,跟着老大全都成了拼命三郎,女的就是拼命三娘!” 我和穆彦对视一眼。 老范数落上了瘾,“你看吧,像苏雯,有孩子却塞给父母,自己没空养;结了婚的吧,孩子也不敢生,一拖拖几年;你们这些没结婚的更惨,有没有时间谈恋爱?有没有闲情谈婚论嫁?没有吧!安澜进公司还是个小丫头,这一晃也二十四五了,还整天不靠谱地晃着……” “老范!”我忍无可忍打断他,“你像我妈一样啰嗦!” 穆彦低低笑出声,靠着椅背,笑看我。 我只作没看见。 他转过脸,看着里面病房,缓声说,“最不靠谱是里面那个。” 老范叹气,“没见过他那样过日子的。” 我们都沉默了。 老范摸出烟盒,起身到外面去抽烟。 我忍不住问穆彦,“他真的……没有家人?” “是。”穆彦目光不抬,垂着眼,语声很淡。 “怎么会呢,一个家人都没有,这怎么可能!”我一时难以理解。 “他是孤儿,抚养他的祖父母已经过世了。”穆彦简短回答,似乎不想多说,“我也知道不多,他很少说自己的私事,反正没有家人就没有吧,我知道怎么安排,这里的护理很好,不用担心。” 我木然点头,目光投向里面病房,看见白色灯光映出一片孤清。 孤儿。 心里被这两个字刺得一怵一怵的疼。 二十五章(上) 这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周。 纪远尧的病休来得太突兀,除了程奕和主管研发的副总经理在周日提前得知,去医院见过纪远尧之外,公司所有人都是星期一早晨才得知这个消息。 外面风雨交加,大家坐在一间漏雨的房子里,抬头一看,大梁不见了。 就算传达给大家的信息是纪总暂时告假几天,很快会重返工作岗位——这在公司里,仍引起一种低落情绪的蔓延。 事实上,纪远尧什么时候回来还很难说,这样一场病,恢复再快也要十天半月。 这点时间不算久,但在眼下,足以发生许多变故。 程奕仓促接手纪远尧的工作,没有一点准备,一涌而至的头绪像大浪卷起,几乎将人淹没。 接手工作之初,程奕与各部门经理逐个沟通,过程并不顺畅,个个都抛出一堆难题,也都有所保留;尤其财务经理又在资金计划调整的难题上大发牢骚,这方面我们一直受到总部捆手捆脚的压制,即使是纪远尧在也没有办法;而研发团队面临的问题,随便挑一个也够头疼。管研发的韩总圆滑老练,做技术的人不太热心弄权,这种时候不求有功但求无过,遇到要他做决议的事,一概拉上程、穆二位,以至于研发系统的工作进度骤然变缓,下面做事的人有苦难言,不做是错,做了也可能是错。 程奕名义上处于代总经理的位置,但营销和研发各有各的老大坐镇,以往一个方案只要纪远尧点头就可以拍板,现在重要事件都需三个人点头,谁不肯点那一下,事情就得悬着。 有同事半玩笑半抱怨说,现在是不是可以叫三巨头时期。 这真不是一句好话,却是一个事实。 在大家都疑虑观望的时候,穆彦态度鲜明地打破这个僵局,给了程奕最有力的支持。在意见层面上,两人迅速保持一致,对程奕作出的工作安排,营销系统以强大的执行力作出回应,而对穆彦的一举一动,程奕不再像以往那样冷眼审视,即使意见有所分歧,也充分尊重穆彦从专业角度作出的判断。 两个人的转变看上去都不动声色,但我知道,这齐心协力来得太不容易。对穆彦来说,尤其如此——当初市场部被裁并,毁了穆彦的心血,他这样爱憎分明的人,一旦心里竖起尖刺,哪里能轻易放下。 那天在医院,穆彦对纪远尧说,他最担心的局面是程奕不敢承担责任,处处抬出总部,大事小事一律上报,那无异于在我们脖子上系一条沉重的铅块。 穆彦的疑虑不是没有道理。 当时纪远尧沉默半晌,笃定地说,程奕不会这样做。 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相信一个相知不深又来意不明的人。 但事实证明,纪远尧又一次判断正确。 程奕没有令人失望。 起初我也担心程奕没有足够强势的手段镇住场面,他也的确没有,不强势,不张扬,接过手来立刻埋头做事,有条不紊的态度让人看着,总算有些安慰和信心。 也许程奕不是那种天生光芒四射的领袖人物,但他勤勉、踏实、一丝不苟的工作风格,让人无法不产生好感。也许是气场相和,我也习惯多做少说的方式,与他配合起来,有意料之外的轻松,不用紧追急赶去跟随上司的步调节拍,只要尽我所能,倾力而为。 其实有一个程奕这样的上司,也是件愉快的事。 尽管在更换BR的事情上已配合过他工作,但那时心中存有抵触,自觉需要保持距离,反而刻意得无法正常投入工作。这一次又比前次重要得多,工作关系也近了许多。 现在对我而言,做事便是做事,恪守职责,不分亲疏,只有正确与否是唯一准则。 面对工作,虽有如履冰上的紧张感,却与以往压力截然不同。 以往压力是被迫承担,只是怕做得不好,混不过关。 其实承担两个字,只有在自愿的时候才有分量和意义。 当自己主动想要承担些什么,压力也就成了动力,疲累也可当做成就。 多年如一日的工作狂也许就是这样熬成的吧,我似乎有点明白纪远尧的生活乐趣。 面对的上司是谁,不再重要,程奕也好,穆彦也好,要说心里没有亲疏之分是不可能的,但在办公室里,我努力视他们为同一个人,没有面目差异,仅仅只是上司……尽管我知道,他们远远比不了那个人所能带来的信服和踏实,他们谁都不是纪远尧。 每天上班,我还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只是身后总经理室的那扇门是关上的。 这扇门关上,就像背后缺了什么,仿佛玻璃幕墙外空荡荡的感觉,忙碌起来顾不到去想,某一瞬间停歇下来,总会觉得少了什么,隐隐的心神不定。 我很想这间办公室的主人,快一点回来。 有时这样想着,会不由自主拿起手机,然后克制住拨打那个号码的冲动。 尽管他说,遇到问题可以随时打电话给他,但我没有打过,几次跟穆彦去医院探望,也没有提及工作上的压力困顿,我只希望他能心平气和,无所挂牵的休息,然后回到我们中间来,继续引领我们,驱散前方的阴霾和背后的失落。 我也克制着,不单独去医院探望。 那天在医院里,他沉默回避的神色,我是看见的,也明白的。 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了解自己的定力,也深知面前这块巨大磁石的吸引力。 曾经碰过的壁,走过的弯路,难道又要再走一次,走得更远,陷得更深吗。 不能的。 这复杂的心情,比强大的工作压力更让我烦躁。 好在并没有很多闲时,可以想这些莫名其妙的念头——从早到晚不断需要应付的工作,无数需要协调的事情,让我疲于奔命,不是被程奕抓去,就是穿梭在各部门的办公室之间——我是传声筒、是挡箭牌、是转换机、是处理器,功能四合一。 昨晚和程奕一起加班到晚上十点,今早一来,发现程奕发出最后一封工作邮件是在凌晨五点,看来整个晚上,他就在办公室里熬了过去。 也难怪他这么拼命,无数头绪要在极短时间内理清,确是无比耗神费时的事。 正这么想着,桌上电话响起,程奕叫我去他办公室。 我过去,开门见山问他是不是在公司熬了个通宵。 他笑着承认,看上去精神倒还好,没有困顿的样子。 我感叹他精力旺盛,实在是个强人。 程奕还是那副大大咧咧的笑容,“我打工时熬过两天两夜不睡觉,这算什么,再说我有天然优势,熬出黑眼圈也看不出来。”他说着,圈起手指,在自己眼睛下比划两个大圈——还真是看不出来——再黑的黑眼圈也黑不过他的肤色。 我们相视大笑,连日紧张工作,难得片刻开怀。 正巧孟绮过来,拿着一份程奕要看的某集团客户资料,在办公室门外驻足,莫名看着我们笑成这样。我复述刚才程奕的话给她听,学他比划黑眼圈。 孟绮也被逗乐。 程奕睁大狭长的眼睛,隐现酒涡,笑望着她说,“其实我还能熬更久,那时打工的动力不如现在。” “我才不信。”孟绮歪了歪头,调侃地笑,“你还用打工?” “是的。”程奕的笑容似乎顿了下,没再说笑,接过她手里资料,正色回到工作上,询问我出席展示会的邀请对象,确认进度如何。 在产品正式发布前,我们会邀请具有一定影响力和背景的集团客户,与政府、业界与媒体等多方面的重要人士,以技术展示的名义进行预热,铺设渠道口碑,为大规模推广架起基础。这个层面的公关,就不单是企划和销售部门的事,他们一个对口媒体,一个对口客户,剩下的各个方面就需要从公司层面出发,这种交道并不好打。 孟绮看我一眼,淡淡插话说,“早上赵丹丹刚发了工作函,做了说明。” 程奕点头,“我看到了,刚才叫了赵丹丹来问,几个关键方面没能落实,以往纪总出面也是这样的吗?” 他最后一句是问我,带着探问眼神。 我不置可否地沉吟,“不一定,要看是什么情况了。” 程奕若有所思地看我片刻,朝孟绮点点头,示意没有其他事她可以离开。 等孟绮走出办公室,程奕放下资料,靠上椅背,双臂环在胸前,皱起一双浓黑上扬的眉毛,“安澜,这件事上,有什么问题?” 我也正色,“应该不是以谁名义出面邀请的关系,您或是纪总,都一样代表公司,不存在私人情面的差异。” “那你认为是什么阻力?”程奕凝重的神色,因我的话稍微有所好转,也仍有忧虑,“从现在的反馈来看,外界的态度转变很明显,导致观望必定有原因,这个原因肯定在我们身上。” 我点头,“会不会是方式不当,给外界传达了不明确信息?” 程奕眼光一抬,反应敏锐得出乎意料,看来我不用说得更多了。 “哪一方面?”但他明知故问。 “可能各方面都有,很难说……协调这方面关系,苏经理经验丰富,她应该有她的考虑,是不是可以再和她沟通一下?”我扯出苏雯,回避了他的试探,话已说到位,不能再说,说太满了就像自说自话。 纪远尧说话的风格就是这样,从不说满,当他需要你尽可能明白的时候,会说到七八分,余下由你自己揣摩,当他不需要你太明白,就只说三两分,怎样理解看你自己——用方云晓调侃我的话来说,“在这种风格的老板身边待久一点,是头猪也会逼得听懂人话了”。 我尝试以纪远尧的角度和习惯去思考,并解决问题,一点点拙劣而用心地去效仿——很多画家在成为有独创艺术风格的画家之前,都是从模仿开始,慢慢找到自己。 这是妈妈说过的话,我曾不屑,现在深以为然。 程奕现在坐在这个位置,最怕什么,怕下面的人不拿他当回事,搁纪远尧那儿只是一根针的事,到他这里就成了一根抬不动的梁,这种心态应该是人之常情。外面的人的确管不着我们这里是姓程的做主,还是姓纪的做主,没必要和他过不去。自己人却说不定,苏雯是纪远尧一手提拔的人,和空降的嫡系有过节,她如果避忌纪远尧的看法,不肯对程奕拿出诚意来支持,防着他趁这时机绕开纪远尧搭建自己的人脉渠道,也是完全可能的。 事实上,苏雯正是这样滑头的缩起来,让赵丹丹顶在外头,自己生怕落个两面逢迎名声,等纪远尧回来之后里外不是人——心里窄的人,难免也拿狭窄的想法去比照别人,苏雯跟着纪远尧那么久,仍不了解或者说不相信纪远尧的胸襟。 赵丹丹却不是苏雯,远不及苏雯了解这些错综复杂的人脉关系。 在我向她移交工作的时候,就为今天埋下路障,留下雷区等着她去触雷。 每个利益团体里都有针锋相对的雷区,同样一件事,找对了人,和找错了人,结果截然相反。比方说可以找穆彦的事,莽莽撞撞先去找了程奕,回过头来穆彦自然黑脸,原本可以开绿灯的变成开红灯——赵丹丹虽然做了很多努力,但一开始就没有走上对的方向,自然一再触雷。 这不是她的错,只是从我这里得到了错的信息和方向,而苏雯本可以指正,却并不关心她下属的工作为什么会碰壁。 程奕对此的态度干脆利落,没有再三审度,直截了当对我说,“你来解决。” 二十五章(下) 制造给赵丹丹的难题,现在回到我自己手里。 然后我利落解决给程奕看。 这一次苏雯没有出声,看在她眼里,怕是程奕给我撑了腰,让我有了僭越上司的机会——不知纪远尧回来后,她会不会以此作为攻击我的把柄,如果那样就太有趣了。 我乐意这样的僭越,乐于把份内份外的事,一起揽下来。 尽管看上去很傻,尽管要付出数倍的辛苦,承担数倍的压力。 以前是别人不肯做的事,分给我做,现在是别人不能做的事,让我来做。 照程奕的意思调整工作分配之后,本该赵丹丹接手后勤,但我并没有真正放手给她。 展示会的场地确认之后,企划部门接手活动筹备,与场地协调相关的事务很繁琐,再加上对外的公关联络也统一归口在我这里,企划部同事一向和我熟稔,徐青遇事直接找我,我帮着他忙进忙出,随叫随到……赵丹丹一开始忿然甩手给我,等着看我焦头烂额的笑话,现在她终于觉察到,自己已被边缘化,已被排斥在这项重要工作之外。 “那些表面风光,像烧红的炭,抓在手里,谁烫谁知道。只有实实在在的工作,支撑着我在这个团队中的存在价值,如果放手,别人就有了取代的机会,那样我就成了多余。” 我在博客上写了这两句话,记录一时的感慨。 却在车上,收到方云晓的短信。 “刚看你博客了,境界又拔高了嘛……晚上出来吃饭。” “正要跟你家沈红伟吃饭。”我这样回她。 立马电话响起来。 她问真的假的。 还真不是假的。 我和程奕、穆彦、徐青正一起赶往晚上的一个饭局,约的是沈红伟的上司的上司。 沈红伟刚跳了槽,还是做广告,职位倒没见跳得更高。 今晚这饭局,做东道的正是他新东家。 和正信的战争已经开始,广告战首当其冲,但我们并没有太大动作,在外人看来,就像被正信牵着鼻子走,他们出什么牌,我们回什么招,温温吞吞在招架,无力展开反击。 正信那边大张旗鼓,广告上得如火如荼,一步紧一步地压着我们。 最大限度的收缩,是为了积蓄更大的反弹力量。 车里还坐着程奕与穆彦,电话里我不便和方云晓多说,推到明天中午和她吃饭。这一阵忙得昏天黑地,她几次打来电话,我都匆匆忙忙,顾不上多聊。 细密雨点打在车窗上。 “又下雨了。” “下雨了。” 坐在后面的穆彦,同时说了一样的话。 徐青一边开车一边笑说,“真有默契。” 我从后视镜里看见穆彦微微的笑容。 他和程奕一直在后座低声谈论着资金计划的调整和推广预算的追加,我留意到,程奕神色凝重,几次摇头,似乎和穆彦有了意见分歧。此时中断了话题,穆彦没再说话,转脸朝向车窗外,深刻的侧脸轮廓被外面铅灰天色蒙上一层影子。 从早晨开始下起雨,淅淅沥沥,时歇时起,一阵风雨刮起一层寒意,夏天的影子仿佛还在昨日阳光里流连,转眼秋天已无声无息到来,这短暂的几个月过得尤其快。 今晚的饭局,我们出动两位高层,对方也是广告、财经、新闻的“头面”尽出,彼此都给足颜面。沈红伟也在,虽然是叨陪末席,可见也混得不错。 让我意外的是,许久之前与纪远尧一起出去吃饭,在餐厅遇见的那位美女记者杜菡也在,不知什么时候从记者变成广告中心副主任了,上位真够快。 饭桌上谈公事比在谈判桌上容易许多,算是中国特色也是人性本色。 广告份额换媒体支持,一分钱一分货,交情也是用钱养起来的。 一番觥筹交错下来,都喝了不少酒,穆彦有三两分薄醉,笑起来平添风流不羁神采。程奕却格外低调寡言,对方同他说什么都只是笑而不语,一派谦和地倾听。以他现在代总经理的位置,并不需要亲自来与媒体应酬,穆彦特意要程奕一起来,必然有他的意思。 大概是下雨降温,有点感冒,我没喝多少酒就头疼起来。 喝酒也有状态差别,今天显然不宜饮酒,渐渐眼前迷蒙,晕乎乎看见穆彦目不转睛在看我。 我笑了笑,他却皱眉。 散了饭局,走出餐厅大门,风一吹脚下竟有些浮。 穆彦走在我身旁,似不经意回头,“没事吧?” 程奕诧异,“安澜喝高了?” “没事。”我摇头笑笑,迎面却一阵风吹来,套裙丝袜全不当风,顿时瑟瑟,酒意激得头更痛了。徐青去车库取车,好一阵还没来,面前待客的出租车慢慢滑到我们面前。 穆彦看了我一眼,转头对程奕说,“她这么冷,我先送她回去好了。” 我说不用送,他睬也不睬,拦下出租车,径自打开车门,“上车!” 程奕饶有兴味笑着,“去吧,去吧,周末愉快。” 我坐进出租车后座,穆彦却没有坐到前面去的意思,我只好让到里侧。他关了车门,将我家地址告诉司机。车开出去,风从窗缝吹进来,他又叮嘱司机关窗。 “还冷吗?”穆彦问我。 我放下环抱的两臂,“不冷。” 穆彦皱眉,开始脱自己的外套。 “真的不冷。”我忙摇头,但带着他体温的外套已扔了过来。 “你这样会感冒的。”我抱着外套,想要递还给他,他却默不作声低头整理自己的衬衫,理也不理我。出租车突然加速,司机探头往窗外看了眼,啐了声,“开个跑车了不起啊,非要超上来!”后面果然有个想超车的敞篷宝马,开得毛躁嚣张,惹毛了出租车司机,故意不让道。 穆彦和我相视一笑。 前面车到一个转弯路口,我刚想提醒司机慢点,却被一个急甩抛向一侧,猝不及防地靠上穆彦。我狼狈地刚要坐直,前面突然灯光刺眼,司机叫了声“哎呀”,车子在转弯中突然踩了急刹,原地打横,巨大惯性几乎将人和车都掀起,几乎同时,又一下猛烈撞击的冲力从后方传来,我失去重心,将要撞上前座的刹那,被一双手臂用力揽住。 惊心动魄瞬间,我大脑空白,本能抓住穆彦的手。 尖利摩擦声里,车子擦过道旁护栏,颤巍巍刹住。 只差那么一点就要侧翻过去,司机抱住方向盘直喘气。 我一身冷汗冒出来,心怦怦剧跳。 “安澜?” 穆彦的声音近在耳畔,我回过神,发现我在他臂弯里,被他紧紧抱着,一动也动不了。 不知什么时候,我抓着他的手,抓得太用力,指甲掐住他手背。 我慌忙松开手,一抬头,看见他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昏暗里,这目光像火星溅烫。 “没事了。”他抬手抚上我的头发,将我按在胸前。 有力的心跳声透过他薄薄衣衫,一下下击打在耳畔。 悬紧的心,在这一刻落下,像落回软绵绵的云朵里。 温热气息迫近,他低了头,下巴抵在我鬓旁,呼吸酥酥拂过耳朵。 仅有的一丝清醒,在用它孱弱声音叫我离开,我却像被催眠,被蛊惑,失去了力气。 我没有动,任由他静静地抱着,听着他的心跳声,周遭一切都变得遥远……被撞打横的车,闪烁的灯光,纷乱的人声,前排司机的动静,全都不在我眼里了。 直到,哐一声,车门被粗暴的踢了一脚,震得玻璃喀喇响,外面一个人踢着车门高声叫骂。 惊魂未定的司机,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骂声娘,跳下车与外面那人理论。 我们跟着推门下车,见后面的宝马收势不住撞上来,与出租车追尾了。 宝马撞坏一个车头灯,出租车尾部撞得一塌糊涂,前面也在护栏上撞得不轻。刚才转弯时,我亲眼看见是宝马强行超车,逼得出租车司机为了躲避另一辆车,急刹打滑,才跟后面的宝马撞上。显然吃亏的是出租车,理亏的是宝马。 可宝马车主气势汹汹,上来猛踢车门不说,更对出租车司机破口大骂。 这人是个高壮的胖子,出租车司机是个瘦小的中年男人,两人都怒气冲天,没说几句就开始推搡。 没想到好好的回家路上,遇上这破事,我无奈转头,却见穆彦正拿着手机,不知在对谁说,“你来一下,我遇到点麻烦,在华新路上段,刚过了高架桥。” “谁,康杰?”我随口问。 穆彦没回答,挂了电话,皱眉看那出租车司机与宝马车主的纠纷,脸色冷冰冰。 那边胖子越来越嚣张,说话间手指头几乎戳到出租车司机脸上去。 出租车司机又气又急,与他理论不清,只说等交警来。 那胖子冷笑问,知不知道交警大队的某某是他什么人。 司机说,随便你把谁叫来,这事总要讲理。 胖子说,理,有钱才有理,老子撞死你也就是拿钱埋了,你能怎么样? 司机气得骂了句粗话,胖子一脚踹去,将他踹到地上,抬脚恶狠狠又是两下。 我失声叫道,“不要打人!” 话音没落,司机挣扎着想爬起来,又挨了胖子一脚。 穆彦快步过去,挡开了胖子,将司机扶起来。 有围观的路人也在指指点点,胖子叉着腰没再动手。 我们将司机扶到路边坐下。 看他嘴角破裂,流着血,我忙取面巾纸给他。 司机手在哆嗦,不知是疼的还是气的。 穆彦问他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他默然摇头。 胖子鄙夷不屑地看着我们,“装死卖活,傻X!” 我抬头,“你不要太过分了!” 胖子打量我,皮笑肉不笑的,“唷,不好意思,还让个美女受惊了。” 我冷冷看他。 穆彦放开出租车司机,站起身来。 我想拉住他,却拽了个空。 胖子一脸贱笑还没笑完,下一刻已发出杀猪般尖叫。 穆彦的拳头落在他胃部,让他变成一只弓起来的臃肿虾米。 胖子的脸色瞬间煞白,后领被穆彦拎住,却像蛮牛般发了狂,合身想将穆彦撞倒,等待他的是更重一记反肘落在背脊,直接让他面朝地面,以嘴啃泥姿态趴下了。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也想象不出眼前的穆彦,想象不出这个风度翩翩的男人,动起手来剽悍利落,下手毫不含糊,简直像专业的身手,没有一点虚张声势的花架子,三下五除二就让这魁梧的胖子躺倒在地,连嚎叫都省了,只剩粗气可喘。 穆彦走回目瞪口呆的我身边,一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腕。 “怎么了?”我以为他伤了手。 “掉了颗袖扣。”他笑笑,“好久没动过手,忘记解开扣子了。” 我哭笑不得,暗自松口气,没伤到手就好。 他活动着手腕,有点不自在的样子,“干嘛这种表情,我又不是经常打架。” “虽然暴力是不对的,但是……”我叹口气,望着他,实在忍不住笑,“打得好,太帅了!” 如果我没有看错,昏黄路灯下,穆彦脸红了。 交警很快到来。 与交警前后脚到来的,是一辆挂着军车牌号的黑色轿车。 车里下来两个穿西装的男人。 穆彦用下巴指了指倒在地上的胖子,“人是我打的,回头让他把出租车修理费出了,还有司机的医药费。” 他跟交警说了经过,拿过车钥匙,让我跟他上了那辆军车,把赶来的两人扔在这里,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对他们说,“事情处理完了打个电话给我。” 他的神态还是散散淡淡的,有些微妙的凌人,与工作时的傲气截然不同,倒不令人厌恶,像是一种理所当然的流露。这个样子的穆彦,与动手时剽悍的穆彦……一个晚上,我仿佛见到三个不同的穆彦。 车开出去,外面飞掠而过的街市流光,将明明暗暗的幻影打在他脸上,缤纷深浅。 他沉默开着车,专注目视前方,侧脸线条无可挑剔。 曾经以为远在天边的人,现在近在身边;曾在开会时偷偷窥看他的侧脸,现在可以大大方方瞧着,看得如此清晰;曾在他伏案书写时,悄悄留意他修长好看的手,片刻之前正是这双手抱着我、护着我——王子还是王子,灰姑娘并没有变成公主,我也没有神仙教母的水晶鞋——可是童话,难道真的存在? 二十六章(上) 睡不着。 闭上眼睛,仍能看见那张熟悉而英俊的脸,笑容仍晃动在眼前。 不管闭上眼睛,还是清醒地睁着,都有一部电影在脑海里循环回放,停不下来,对话和场景一遍又一遍重现。 窗帘缝隙透进来的一线亮白,横过床前,映在枕上。 我觉得烦热,翻过身,挨到一团热烘烘、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 “呜。”威震天嘟哝一声,往我身边拱了拱,难怪这么热,刚进十月,拥裘而眠太早了。 我起来倒了杯冰水,盘腿坐在窗台上,慢慢喝。 今夜月光出奇的好,照在身上,似水意泠泠,又似他用深潭一样的眼睛凝望着我。 我真的拒绝了吗,拒绝一个喜欢过那么久的人? 将冰凉水杯抵在额头,我蜷身靠着窗台转角,心里空空如也。 一个人身上,最滞重的感情和思绪都飘远之后,仿佛身体也轻飘起来,轻得不复存在。 玻璃窗外悬空的世界,悄无声息沉睡在夜色里。 在恐高症好起来之前,我从不敢坐到这窗台上,哪怕明知外面有灯光璀璨的夜景,有远近错落的建筑描绘出这城市最性感的天际线——直到拓展训练那次,跃过断桥,悬在半空,被穆彦救下来,双脚落回实地那一刻开始,我对高处的恐惧消失了。 终于可以坐在自家窗台上,惬意眺望夜色,只是没过多久,近处一栋摩天大厦从视野中拔地而起,遮挡了远处最好的景致,银灰钢架的冰冷反光替代了错落温暖的灯火。 我无意中错过了璀璨处的那片灯火,错过了一个人。 据说每个人的命运被一个个分叉点交织在一起,每当一次意外之门被推开,就进入另一段新的旅程,发生新的际遇——这个充满意外的晚上,险将发生的车祸、无辜被殴的出租车司机、跋扈的宝马车主,以及我和穆彦,我们的对话,像不可知的光斑掠过彼此命运的交集点。 回去的路上,他挽起打架时掉了袖扣的衣袖,一边开车,一边随意说起七岁时第一次打架,打倒两个比他大的男孩,在大院里一战成名,从此三天一打五天一架,揍过多少人都记不起了。就这么为非作歹混到十七八岁,上了大学,叛逆的问题少年突然转了性子,彬彬有礼地扣起袖子,轻易不再动手了。 “一开始老头子以为犯了毛病,找医生来检查我。”他嗤笑。 我忍着笑,“如果没出毛病,就是恋爱了。” 他没有否认,过了好一阵,轻忽一笑,“谈恋爱是什么感觉,都快忘了。” “是吗。”我看向车窗外。 他缓缓说,“那时候喜欢一个人就是简单的喜欢,不像现在,要想太多。” 我像听到定身咒,一时被定住。 只听他问,“如果当时,没把你招进公司,你会做什么?” 从未发生的假设,我也没有答案,只能说,“也许还是做设计。” “那么,我还是会认识你。” “那么多的广告公司,不一定是你有接触的,也许不会认识。” 他语声低沉,“该认识的人,总会认识。” 声音凝在喉咙里,我说不出话,眼望着前方,平静了半晌,轻声说,“可你还是把我招进来了……能和你们在一起工作,我很幸运,谢谢你把我领进这个团队。” 穆彦仿佛笑了一下,又不像是笑,很少在他喜怒鲜明的脸上看到这样复杂的表情。 他握着方向盘,稳稳将车驶入我家门前的弯道,一点点减速。 这么快就到了。 突然间有许多话,随着纷乱念头涌上来,抓不着头绪。 我没有推开车门,他也没有动。 沉寂昏暗的车内,仿佛静止的时间,两个静默的人。 “以前你说,工作只是一个次要部分,还有很多事比工作更重要。”他突然说。 那时我真傻,傻到把这种话对自己的上司说。 我低头笑,“那时好迷糊。” 他问,“现在清楚了?” 穆彦侧首,目光如深潭一般望着我。 我不能看他,只能看着车外沉沉夜色,“现在,至少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嗯。”他目不转睛,静听我说下去。 “这份工作,不只是上班下班,它让我找到存在感,知道自己可以更好。” “存在感。”他笑了笑,若有感触。 别人可以想当然地认为,有一个后顾无忧的出身,没有压力,就无需珍惜和努力。 但我珍视这工作,它给我一份吸取养分的土壤,以使自己成长和强大。 “你养花吗?”我问他,“有没有看过一株花苗是怎么长出来的?” 从冒出泥土、抽芽、抽枝,一天一个变化的长大,那种成长的声音,几乎能听见, 他露出笑意,“我知道,我一直在看着。” 我垂下目光,“现在对我而言,没有比工作更重要的事了。” 他默不作声地看着我,眼里有淡不可寻的伤感。 我恍惚在这一刹。 终于能够这样肩并肩坐在一起说话,不是上下级,不是一男一女,只是两个没有设防的人,各自说着自己的话,相信对方懂得,不害怕被误解与被猜疑。 只是太迟了。 在还存有转身空间的时候,我不能让他再往前走。 错的时间,错的地方,错过的那只水晶鞋,再拾起也穿不回了。 如果那一天,他亲吻了我,没有及时抽身离开,也许我会陷进与上司的暧昧里,把潜规则变成客观事实;或是为他离开公司,放弃工作,一厢情愿追逐“爱情”……两个假设,都可能,也都没有续写的可能。无论哪一种,现在想来,只能苦笑。 办公室恋情是不见光的花朵,侥幸修成正果,也总有一人要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