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出浩瀚,否则我便杀了他们!”他以剑指向所俘的护皇军。 晴谚微微挑高了黛眉,总算有了点心情理会他刺耳的吼叫。 “你听着,若是不交出浩瀚,每半炷香我便杀十人,直至你交出他为止!” 眼见她什么回应都没有,他再接再厉地撂下狠语。 然而她的反应,却是出乎他们意料之外。 她直接省了他的事,“不必那么麻烦,现下你即可将他们全都杀了。” “什么?”所有敌军当场愕愣着眼。 “但,就算你杀了他们,你也休想见陛下一面。”她慢条斯理地再述,眼底的决心并未因此而有任何动摇,且丝毫不给半点商量的余地。 “你……” 不相信她竟会作出这种决定的敌军。才想藉此对手中所俘的护皇军晓以大义,说明他们的顶上头子是如何的冷血残酷,但他却赫然发现,每一个遭俘的护皇军,脸上都没什么意外或是不甘的表情,他们只是与她一般无动于衷,彷佛他们早就有了不能威胁到陛下的体认。 解决了手边的人后,晴谚俏脸一转,两眼紧盯着那名对于此境有些难以理解的敌将,然后迈开步子一步步走向他。 “你若杀了他们,最多,事后我会命人将我的人头提至他们的家人面前请罪,但,倘若我让你动了陛下一根寒毛,那么我对不起的将不只是一群人,而是全天下的百姓。因此,要杀便杀,不必同我提任何条件!” 他气抖地握着手中的剑,“说什么混话……”带兵多年,他从没看过这种不顾属下死活的上司。 同样也看不过去的其他敌将,这时也忙不迭地跳出来对她所为加以挞伐。 “你还是不是个武人?难道你没有半点同抱之谊与武德?” “没有!”晴谚扬高了下颔,完全不给面子,“因我根本就不是什么武人,我只是个总管!” “你……” 她反过来警告他们,“四域将军们是武人,故他们有武人该有的武德,而我不过是陛下的奴婢,因此只要能保全陛下,我可以不择手段也不在乎牺牲任何人!” 他咬牙地道:“看来,是没商量的余地了。” “我说过,要想见陛下,你们得先过我这一关。”晴谚回首瞧了瞧身后,估算护皇军还剩多少后,在心底有了死守的打算。 “好!”他涨红了脸,一剑指向她的眉心,“我就杀了你再进宫!” “我正等着这句话。”晴谚微微一哂,而后笑意一敛,在下一刻猛然上前将剑挥向他。 一柄来得飞快的兵箭,斜斜地钉射在晴谚的脚前,她猛然止住向前冲的步伐,抬首一看,在远方的敌将,正命手下箭兵组织成纵横十十列阵,她顿了顿,狠命一咬牙,先是拾起地上一柄遭弃的弓,再拔起她脚前的那根兵箭,张满了弓即将它射向指挥着箭兵的敌将,倏然间穿越过重重人群的兵箭,强劲的力道一箭射中敌将的人头,随后她立即转身,忙不迭地命身后的军伍举盾以对。 丛丛火炬照耀下,一面面为御箭雨而立的盾牌,在雪地里发出刺眼的银光,不过片刻,飞上天际的箭矢,开始大量地落下,一波波密集不问断的箭雨,当下令晴谚四周来不及举盾以御的军员们,接二连三地倒下,令脚下本就泥泞的雪地,在染上了鲜血后变得益加湿滑。 一手举盾,与所有军员一同躲在盾下的晴谚,在蹲立在她前头的下属中箭倒地时,试着将暴露在箭雨下的他拉回后下,她才伸出手拉住他的衣领,从天而降的兵箭即准确地刺中她的手臂,强忍着疼的她,使尽全力将下属拖回自己盾下时,另一柄刺透她顶上盾牌的兵箭,锐利的箭尖宣直地插在她的肩头上,另一阵剧痛今她不禁深深倒吸口气。 “总管……”蜷缩在她脚边的下属,在见她中箭后不忍地低唤。 然而晴谚只是将盾用力往上一举,使劲拔出深插在肩头之箭,再将盾换手,以右手折断仍插在她左臂上的兵箭,再把脚边的他拉近一点。 颗颗大汗,在时间一点一滴的过去时,纷纷自每个人的额际滑下,当敌军兵箭用罄,箭雨倏止之际,睛谚立即站起身,高声喝令身后的部属全员弃盾,扬起长剑准备迎接朝他们冲过来数量庞大的敌军。 在这肉搏相拚的一刻,自她肩上滑下的血液,令她好几回几乎握不住手中之剑,一名高举叛军旗帜的步兵在朝她冲来时,弯下身的她顺手抽起地上的箭,旋身用力将它射向那名步兵,在步兵倒地之前,她一手接过旗帜。以剑砍去顶端的旗帜使之变成一柄长矛后,她将红剑甩插在地,倒退了数步。倾尽全力将手中之矛朝远处掷出。 远远地,高坐在马背上指挥步兵前军的敌将,在惨叫一声后堕马,没空多看一眼战果的晴谚,赶紧拿回长剑,这时,自四面八方朝她涌来的敌军,就像突然袭来的大浪,转眼问,就将她淹没在人群中。 次日正午,下了一整夜的细雪稍歇,丝丝的阳光在厚重的云朵间悄悄露了脸,一面面绣有凤鸟的金黄旗帜占据了坎天宫宫外的天际,坎天宫内兵员与宫人一片吵杂,廊上挤满了忙着来去的人们。 晴谚两手紧紧掩着胸口,拖着疲惫的脚步,执着地一步步踱向浩瀚的寝宫。 在激战了一夜之后,姗姗来迟的皇后无邪,这才在天明后突破叛军重重包围率军抵达,随着宫外派来增援的兵员不断进入六大宫集结,两军势力的消长,很快即易地而处。在无邪亲自驾到后,无邪麾下的兵马,立即不负后命左右了胜负并掌握全局。 全权将叛军转交给无邪处理后,晴谚即领着剩余的护皇军返宫,一夜血战下来,坎天宫兵力损失极重,她模模糊糊地想着。今后,坎天宫恐无法再负起捍卫陛下的职责,也许她该将浩瀚交给无邪,或是离火宫的孔雀,不然的话,她就得先行揪出丽泽布在帝国裹所有的暗桩,并彻底消灭丽泽留在中土的势力,这样一来,日后浩瀚在中土里,才能真正的安全无虞。 抖颤着手推开寝宫的门扉后,四肢几乎快没什么感觉的晴谚,在室内不明亮的光线下眨了眨眼。直到双眼逐渐适应了室内的明暗,已离开地宫的浩瀚,他那静坐在御案内的身影,立即出现在她的面前。 原本还满面期待的浩瀚,在见到她过于苍白的面色后,随即自案中起身,边走向她边朝身后喊。 “来人,传太医!” 直走向他的晴谚,在他还未来到她的面前时,眼前一黑,再也站不住地跪了下去。 及时接住她的浩瀚,紧竖着居心,在两手掌心底下传来湿濡的感觉时。他翻开掌心一看,这才明白她为何会穿黑衣应战的原因。 浑身不见半点血迹的她,伤处所流出的鲜血,被身上所著的黑农给掩盖住了,为此,他赶紧检查她身上究竟有多少伤处。 眼前的黑雾渐渐淡去,晴谚乏力地掀开眼睫,就见浩瀚的脸庞近在她的面前,或许是因为她太过疲累,也可能是因为他靠得太近,此时的她,竟在他眼中看见了不舍。 抚过她身上的掌指,在碰触到她的伤口时疼得令她皱眉,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时,她却有种很想微笑的冲动。 她颤颤地抬起手,他随即将它握住,可她却挣开他,往上轻抚着他的脸。 “冲着你这副表情,你不欠我了……” “朕怕你不守信。”气息有些不稳的洁瀚,拉下她的手,与她的指尖交握扣紧。 她还有心情自嘲,“我只怕我死不了。”她若真死了,也许护国忠烈祠里头会有她的位置,死不了的话,这就只能证明,她不是忠臣的那块料。只能是天生的奴婢命。 “你受了多少伤?”根本就数不清她身上有多少大小伤处的浩瀚,眼下无半点与她说笑的心情,他只想脱了她的衣裳,好找出那些被她刻意藏住的伤。 “不多。”她一语带过。 “睛谚……”为她敷衍的态度,浩瀚的面色渐渐变暗。 晴谚却在他的脸难得阴了半边天时,突然伸出一手揪住他的衣领,使尽力气将他拉至她的面前。 “下辈子,我不要再伺候你,我再也不要当你的女官或是总管,我也再不要看你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样……” “成。”他很好商量。 勒索到想听的话后,她颇为满意地颔首,但在双跟见着他失去小指的左手时。 她的心又随之揪紧。 “疼吗?”她抚着他已包扎妥当的断指问。 “已不疼了。”他扳过她的小脸,心急地开口。“你先回答朕的问题,你受了多少伤?” 闭上眼休息的睛谚没空回答他,只是过了一会后,她又张开眼凝视他很久很久,她那专注的目光,令他觉得她似乎有哪不对劲。 “假若……”靠在他胸前的她,喃喃自语般地问:“假若没有那一日,你说,我俩会如何?” 浩瀚怔了怔,此刻那双看向他的盈盈眼眸,他突然觉得与当年那双坦然而视的美眸好相似,一下子,那些被他们堆至角落里的回忆,遭她拖至他的面前。 他不答反问:“若无那日,你想如何?” 自多年前就在她面上消失的甜美笑意,像是久违的彩虹,在大雨过后终于再现姿影,令浩瀚霎时忘了该如何挪开他的眼眸。 她微笑地以指划过他的轮廓,带点恋恋的感觉,修长的指尖在他面上徘徊不去。 “我会找个时间告诉你,我看上了你。”就像他看上了她一样。 丝丝的激动自他的眼底一闪而过,彷佛有着无穷尽的耐性般,他淡淡再问。 “然后昵?” “我会打败所有的女人,成为你的皇后。”她气定神闲地再道,自信的语气,就像是在说件很容易达成,而她只是没去做的事般。 “那,为何你改变了念头?” “因我曾和你一样蠢。”回想起这些年来他俩相处的点点滴滴,她不再否认,自双亲死去后她与他一同合作的愚行。 蠢的是什么? 一点点的不能原谅,一点点的不能轻易低首承认,爱意其实凌驾于一切之上,他们执意偏执于一个僵守的信念,而后,岁岁年年下来,偏执就成了一座他们亲手盖成的地狱。荒谬的是,他们反覆地在炼狱里头兜转徘徊,找不到出口,翻不了身,最后连叹息都快消失殆尽了,可他们却还是愚蠢得没有人主动放下那份偏执自救。 其实情爱并没有伟大到可撼天动地,或是让人舍生忘死,但恨意也没有。 也许以往的眼泪是真的,心痛是真的,春情曾经枯萎死去也是真的,而不想再豢养着孤寂,只想抛开一切刻意掩盖的虚假好好爱一回的心情,在此刻,却也不是假的。 “我当过傻瓜了,你呢?”她将面颊贴靠在他的胸口上,清清楚楚地感受着他最真买的心跳。 “朕仍旧是你口中的混蛋。”他抚过她的发,伸出双臂将她娇小的身子揽进他的怀里。 他的话牵动了她嘴角的笑意,倚在他怀中的晴谚,心满意足地将眼合上,一直紧绷着的身躯,也因他温暖的体温逐渐放松下来。 胸前忽感到一阵湿意,浩瀚低下头,这才发觉他的衣衫上染满了她的血。 “太医!”他随即扬声大唤。 “我不会死的,因我还要告老还乡……”两手紧按着自己胸口的晴谚,低声喘着气向他保证。 “朕说过朕不会准的。”他边说边拉开她的双手,不顾她的反对脱掉她身上黑色的外衫。 在见着她里头的内衫处处被鲜血染红,尤其是在四肢处更为严重,正待发作的浩瀚才想说些什么,晴谚干脆在这时一手拉下他的衣领,二话不说地侧首吻上他的唇。 她在他的唇上喃喃低语,“我真想吃掉你这个意志不坚,跟我一样轻易就改变心衷的混蛋……” 霍然分开的唇瓣,上头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头一回觉得自己心情,竟然就这般任人揉捏,他却全然无法左右或是抵挡,些许的沮丧感,令他不禁蹙起眉心。 “你知不知道,你在本性毕露时,与你平常伪装的德行相差了十万八千里?” 他老早就很想对她说她的个性其实很阴暗了。 她愉快地绕高了唇角,“客气了。”跟他和无邪相比,她算是功力尚浅的了。 遭人十万火急拎来的太医,跪在他俩后头老半天后,觉得自己现下出声也不是,不出声也不是。 “呃……陛下?”他是不是打扰到某两个人的好事了? “快过来替她瞧瞧。”浩瀚马上朝身后扬手。 然而似再也无法忍耐的晴谚,却在深吸了口气后,身子瞬问瘫软了下来,浩瀚在她失去力气时连忙搂紧她。 “浩瀚,我好后悔……”眼皮似有千斤重,疲惫犹如排山倒海而来,转眼间她几乎快睁不开眼。 “后悔什么?” “后悔当初我为何不坚持到底。”如果当年她没有因为自责而放弃他就好了,也许这样一来,他俩的人生风景,这一路上就将有所不同。 也许就将花香处处,或是柳暗花明,也许就能根依为伴,彼此安慰着伤口、彼此坦然以对。也许……“有很多的也许,只是她放弃了那个也许,令它成不了另一个也许。 无瑕死后,在无邪接替了亲姊的位置成为皇后时,退至暗处的她曾想过,也许这样是最好的,因无邪天生就是颗璀璨明珠。她既聪颖无比,又看似柔弱得需要有人好好疼惜,加上身分的关系,无邪的确是稳座帝国皇后之位的不二人选。 而她呢?她还是像以前一样,只是一道永远阴暗,静静跟随在浩瀚身后从不离开的影子。 到后来她才明白,她不是从不离开,而是离不开。 她离不开的,之所以会如此,并不是任何加诸在她身上的责任,也不是任何的内疚,而是她无法离开这名在她的生命路口中处处与她交错的男人。 她不是甘心成为他的影子的。 紧握着他衣衫的指尖,逐渐乏力地松开,她闭上眼,身子软软地自他胸前滑下。 “我再也不想后悔了……”已经够了,她再不当他的影子了。 百年前高翘的檐角在阳光下闪耀着金光,飞掠过山顶的云朵带来些许的凉意,山顶之巅,那座总是藏在云中忽隐忽现的宫殿,正因某神的驾到而自云雾中露出来。 “女娲死了。”带来消息的北海,懒洋洋地躺坐在椅里。 晚女娲一步,正准备下山亲率天宫神子迎战帝国的天孙,作梦也没想到,这个在战前返回迷海、表明了不愿为神子而死的北海,突然在沉睡前离开迷海来此见他,就是为他带来这个噩耗。 “你说什么?”神情丕变的天孙,快步走上前,一把揪起他的衣领。不敢置信地扬高了音量。 “死在一个叫廉贞的人子手中。”遭人拎着的北海,不痛不痒地继续把话说完。 “不可能……”天孙震惊地松开手,一手抚着额,不断在嘴边喃喃,“这不可能……” “她已死是事实。” “她是个神人,没道理会败给一个凡人!”这怎可能?身为神人,拥有神力的女娲,怎会死在凡人的手上? 北海莞尔地问:“神就不会输?”谁规定的? 他不禁语塞,脚下的步子颠颠倒倒地退了数步,末了,颓然地在远处坐下。 来不及说出口的憾恨,像是自四面八方窜进殿中的风儿,无声无息地灌进了他的身子里,鼓涨得就快要破裂的心房,一下又一下地揪紧刺痛着。他很想开口说些什么,将那些搁置在他心坎上已久的言语,全都说给不在这儿的女娲听,可现下,就算他再怎么想说,女娲却已经不在了。 自混沌开始,无尽的岁月以来,他从未体会过那种名唤为失去的痛楚,他亦不明白什么是无法挽回,那些悲欢离合,与刺骨椎心的疼痛,从来就不该是属于他们的,永远与美好,才是他们不变的一切,他们来人间,不是为了体会这些的。 不该是这样的…… 北海踱至他的面前,看着低垂着头的他,紧握着双拳,像是强自要忍耐下什么似的。回想起以往他总是跟随着女娲的目光,与他此刻想要掩饰伤痛的模样后,北海有些明白地搔搔发。 “你恨吗?” 像是伤口一下子就被揭了开来,天孙狠狠地抬起头,眼中凶猛的目光,是身为老友的他从未见过的。 “你想为她报仇?”以他的性子来看,是很可能会这么做。 天孙咬牙切齿地道:“他们不过是凡人而已……”凭什么……那些在地上生存的人子凭什么杀了她? “你该知道,女娲本就不怎么想再活,她已为她身上的责任痛苦很久了。况且,她之所以会出战,也是受地藏神子所迫。”身为局外人的北海,还算满讲求公平的,“因此你若要恨的话,那不光只是人子,就连神子你也该一并恨下去。” 他眯细了冷眸,“但杀她的,是人子,不是吗?”女娲为何而战,他不想追根究柢,因他知道,女娲曾是如何深爱过她的地藏,但女娲因何而死,他就无法这么简单的算了。 舒适坐在椅中的北海跷着长腿,不置可否地看着他,并无阻止他的打算。 “你想怎么做是你的事,但……”他慢条斯理地再道出另一个即将成真的事实,“若我没料错的话,不久之后,你也会死在人子手上。”在他急着为女娲报仇前,他还是先想法子让自己活着,或许会比较实际一点。 天孙的身子微微一怔,而后极其缓慢地转首看向早已预见到结果的他。 “在有了女娲的例子后,你还愿不愿为神子而死?若要抽腿,现下还来得及。” 说起责任感,只怕他比女娲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不像你那般自私。”天孙执着地朝他摇首。坚定的目光,看来有些锐利,“天宫是我一手创造的,天宫神子们的生死,理当由我来负责,我绝不会让人子灭了天宫!” 不在乎他人如何看待他的北海,低声笑了笑,冷不防地敛去了笑再问。 “你怕吗?” “怕?”生性高傲的他,扬起下颔嘲弄地问:“我怕什么?” “我也不清楚。”只懂了一半的北海,语带保留地把话还给他,“这得问你自个儿才成了。” 徘徊在殿外的云朵,在狂风劲吹下,如浪涛般涌进殿内,远去了天孙阴侧的面庞,也远去了北海质疑的日光。 随着时光逝去,在沉睡与苏醒过后,百年前,北海没有确切的答案好回答天孙的那个问题,却在百年后,有了答案。 隐隐约约的,可听见自远方海面上所传来的战鼓声,飘浮在海上的狼城,城身在狂风中无一丝动摇。坐在殿台上远眺着远方战况的北海,一头黑发,自在地在风中摇曳飘动。 身着一袭绿衣的涟漪,两手按在殿栏上,听完了他所说的那些过往后,在风中回首看向他,不解地问。 “为何天孙要转世回人间?他不甘心吗?” “对。” 她愈想愈不通,“既然天孙无视于凡人,那天孙为何还忌惮于浩瀚,甚至视他为可匹敌的对手?” “他只是害怕。”北海毫不掩饰地咧笑,“就与其他的神人一样。” “怕?” “因为他们不相信,人,可以比神还重要,甚至重要到可取代他们的地位。” 就为了这么一个小小的心结,所以才搞得天上天下一片乌烟瘴气的,在他看来,那些执着于神与人这老问题的人们,全都是吃饱太撑。 “这有什么好怕的?”涟漪袅袅移步至他的身旁,低首问。 他掬起她一缯长发,凑至唇边亲吻。 “倘若一个凡人在众多凡人心中比神还要值得仰赖,甚至成了凡人们心中的信仰,那么,这座人间,还要神做什么?” 在曾经拥有过权力之后,无论是人与神,都很难忘怀那种至高无上的滋味,为此,一旦自己的地位有了动摇的危险时,别说是人,就连不该太过干涉人间的神,也无法就这么眼睁睁地拱手让出主宰的地位。 “你呢?”她瞄着一副像是置身事外的他,“你怕不怕?”同样也是神人的他,与天孙不同之处,只在他没有死过而已。 他不以为然地问:“你认为我会在乎这些?”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她想了想,“你不会在乎。”当年的两界之战他都可以袖手旁观了,甚至,就连他一手创造的海道,他也可以扔下百年不管,他又哪会去在乎人与神哪个比较重要? “还是你了解我。”他拉住她的长发,揽过她的纤腰吻上佳人的芳唇。 “那头的事,你打算怎么办?”涟漪推开他的俊脸,一手指向正在海的那一端以生死较劲那些人。 北海挑高了眉蜂,“这就得看帝国那位杀了无数罪神的将军,他究竟有何能耐了。” 地藏—— 帝军与地藏之军,两军在马秋堂所率的大军再不能没有饮水时,在这日正式交战于玉门隘口补。 身为两军的主帅,阿尔泰与马秋堂,在开战后,很快地即在漠地里找着彼此的对手。 “你想灭地藏?”面对不让他们轻易踏入玉门隘日一步的阿尔泰,马秋堂面无表情地同着这名同胞以及转世女娲。 对于手下之军很有信心的阿尔泰,只是全权将那个领军想入侵玉门隘口的段重楼,交给连孔雀也信任无比的纺月去对付,而他自己,则是好整以暇地来对付这个拥有神器的马秋堂。 他伸手扳扳颈项,“我无意如此。” “那你为何来此?” 阿尔泰坦然一笑,“我不过是想杀光所有想成为女娲的人而已。” 整个人怔在这答案中的马秋堂,当下只觉得似有盆冷水自他头上浇下,令他遍身寒冷彻骨。 “什么……”先前,他猜遍行径令人摸不着头绪的阿尔泰,会背叛地藏投效帝国的所有原因,但他怎也猜不着,他所想要自阿尔泰身上挖掘出的,竟是这等令地藏之人心冷的答案。 “地藏不需要女娲,而我也不允许有人成为她。”也不管他能不能接受这事实,阿尔泰继续道出从没告诉过任何人的心愿。 接踵而来的另一个未曾知跷的事实,就像把镶嵌在伤口上的利刃,它稳稳地卡在骨头里。拔不出、拿不掉,又让人痛彻心扉。淬不及防的愤怒,它来得是那样的快,额上青筋直跳的马秋堂,忍不住愤声朝他大吼。 “但你就是女娲!”怎么可以……他怎么可以?身为女娲其一,他怎能这般对待女娲? 阿尔泰—脸理所当然,“因此我比任何人都有资格动手不是吗?” 远远徘徊在西天的夕日,将遍地的黄沙染成一片怵目惊心的血红,艳霞的光影自阿尔泰面上的轮廓上走过,影晦影明,令马秋堂怎么也看不清他此刻真正的模样。 当风儿吹扬起近处沙丘的阵阵飞沙时,在阿尔泰耳边所听见的,并不是岁月悄声逝去的声音,而是一根根戳进女娲心房的针,在狠狠刺进后所发出的心碎声响。而眼前这一片女娲不愿再踏上的红色大地,则是当年的女娲汲出心底最深沉的血泪,一点一滴洒成的。 只是这些,承受着神恩的地藏神子们不会明白,百年前不会,百年后也依旧不会。 他很想问问,究竟是谁立下了规矩,言明只要创造了什么,就得对什么负责? 责任这两字,不只是对人间之人,就连对天上之神来说,都是个太过沉重的字眼。 这不,瞧瞧眼前这个自小到大痛苦活在复国责任中,到了后来还得承担新女娲一职的马秋堂,他这几人也才活了短短不过数十载而已,他就已活得艰辛万分,那么女娲呢?在为神子苦苦撑持着地藏数百年后。又有谁来体会一下女娲的心情? 开始即是一种结束,而结束则是另一个开始。 倘若这一切皆是由女娲一手开始的,那么由他这转世后的女娲来结束,岂不是再适合不过? “为何你要杀雨师?‘撇开他那任谁也摸不透的心态,雨师之死,全拜他之赐,在雨师守护地藏那么多年后,最起码他该给她一个落得如此下场的原因。 阿尔泰偏首想了想,半晌,露齿一笑。 “因为,太不公平了。” “公平?”马秋堂完全摸不着头绪。 “孔雀凭一己之力守护帝国的疆域,而地藏呢?靠的竟是个会耍神法的神女。” 阿尔泰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眼中暗藏若轻屑,“试问,肉身与神法如何相比?孔雀败得太委屈了,因此我若不杀雨师,如何让这场战争公平点?” “就只为了这个理由?” 他耸耸肩,“若这理由不能让你感到安慰的话,那,你就当我是在替孔雀报仇吧。”谁跟那只鸟有交情?他只是顺水推舟而已。 “战争原本就没有公平!”几乎压抑不住心火的马秋堂,两掌握紧了手中的冥斧。 他反声讥嘲,“谁说的?” 似真似假的话语、轻佻不正经的神态,在在令马秋堂为地藏那些苦苦等候女娲的子民感到不值。 这一切的苦候和期待,究竟是为了什么汗辛万苦地盼到了转世的女后,换来的,竟是更深的失落?这要教他如何告诉那些殷殷期待着女娲能再回到地藏。并领着他们回到中土的子民,他们所等待的女娲,其实早就变了样,再也不是那个他们痴心仰赖的神人了? 自全然纯真的信仰,到被迫硬生生地剥离去面对现实,这要他,如何开口? 心痛之余,他扬起手中的冥斧,决心就由这双冥斧来结束百年来女娲与神子们纠缠在地藏的爱恨情仇。 “就让我瞻仰一下女娲的风采吧!”使用冥斧已是驾轻就熟的马秋堂,一斧飞掷向他,同时脚下重重一踏,转眼间跃至他的面前。 “这辈子我只是阿尔泰。”他懒声应着,以手中之弓轻易格开那柄飞来的冥斧,在马秋堂来到面前时,冷不防地一掌袭向他的胸口。 化解掉这掌的马秋堂,朝后退后了数步,阿尔泰也不客气,动作一气呵成地抽出一柄箭,搭箭上弦,回身就朝他射去。宛若流星飞过沙地的神箭,在沙面上划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在沙丘上扬起漫天的风沙,马秋堂定下心神,准确地以手中之斧将来箭正正地劈成两半。 也没闲着的阿尔泰,动作快速地拆下手中之弓,不过片刻,天孙之弓已成了一柄神枪,正好在马秋堂一斧朝他劈下时,适时拦下那锐利的斧面。 “帝国值得你背叛地藏吗?”使出全力的马秋堂,用力砍向他时冷声地问。 “不值。”也用同样力道与他抗衡着的阿尔泰,还有心情笑给他瞧,“但,帝国里有一人值。” “浩瀚?” “不错。”不想再和他黏在一块,阿尔泰边说边旋身一枪刺向他,“因此我的所作所为,只是为知己。” 熟悉的字句在飘入马秋堂的耳底后,他不禁想起另一人的身影。 他还记得,在孔雀战死前,孔雀也曾说过一模一样的话。只是,那位帝国的皇帝,那个平凡的人子,真值得他们如此吗? “只要是陛下所愿,别说是一个地藏,就算是天下,我也会为陛下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