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研发主管同时向Amanda和总部研发中心总监提出调回申请,得到的答复只是让他等待。然而有一个重要问题是,公司与他签订了三年的劳动合同,即将到期。 重要技术层面的员工,按理早该及时续签合同,把人稳住,这一点任亚丽十分清楚。 但她没有这样做,看起来,她非常乐于让这个自视甚高的嫡系老臣,做第一个揭竿而起的“功臣”,向纪远尧发难。 可她没想到去了正信的冯海晨一伙人,会在这时候来挖墙角,不仅挖走了研发主管,更挖走了他手中掌握的项目机密,将一个内部矛盾迅速激化成外在威胁。 她以为只是踹一块石头落崖,却牵连成了泥石流,这后果远远超出任亚丽所能承担的范畴。 连Amanda也不敢,更不会替她承担。 纪远尧得知研发主管不顾公司约束条款突然离职,自然产生怀疑,但真正把任亚丽整个卖给纪远尧的,正是之前一直在静观其变的Amanda——她把自己培养的人安置在各地分公司,随时关注着每个“封疆大吏“的一举一动,忠实为公司服务,受邱景国知遇之恩,追随邱景国已多年,地位牢不可破。 任亚丽敢于背后对纪远尧下阴招,若说没有Amanda甚至更高层的授意,谁会相信。 可正是这个Amanda,将任亚丽一手丢了出来。 一个聪明人做了她认为聪明讨好的事,却落得如此下场。 在餐桌上听到这一段,哪怕纪远尧语声温和磁性,我也听得喉咙发干,胃口全失。 看着我的震惊反应,纪远尧露出笑容,每当这种笑容出现,总让我想起电影里风度翩翩的中世纪吸血鬼将要搏杀猎物的样子。他仿佛因为我被上了这样震撼的一课,而感到有趣,一面搅动杯中咖啡,一面娓娓地说,“任何时候任何人,把内斗摆在大局之上,都是一个领导者最不应该容忍的。” 我无言点头,不能多嘴,什么也不能问,只带着一副耳朵仔细听好。 他完全没有必要将内里因由说给一个小秘书听,但是他说了,似乎为了让我听懂,还加以解释……我听得越明白,越不安,既希望什么也不知道,离这一锅滚滚煮沸的水越远越好,又不想继续埋头做鸵鸟,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 任亚丽在这个公司算是玩完了,现在暂时搁置在销服部,不公开免职原因,是纪远尧给Amanda和总部的面子,钦差要死也得留个全尸。我猜用不了多久,总部就会把任亚丽调回去,让她自动辞职。 这么一想才发觉,将任亚丽搁到销服部,岂不是交回程奕手里。 他与她同属空降派系,是总部那一脉的人,这样算是将烫手石头交到他们自己手上,若任亚丽在这期间也学那个不争气的研发主管,搞点鱼死网破,便是程奕拿话来说。 这算是纪远尧间接给程奕的警告吗? 可那研发主管年龄已大,或许根本不想再混下去,到正信完成项目就拿钱走人,毕竟正信这种公司,是不会真正给他撑腰的。可是任亚丽不一样,她正在职业道路的关键期,这么一个跟头栽下去,想想都替她摔得疼。 这些人,到底图的什么。 说心灰意冷有点夸张,我还没有心灰意冷的资格,只不过在巨兽们你争我夺的厮杀中,看不到前方等待我的是什么,也不知有什么值得奔跑追逐。 “这也只不过是工作。”纪远尧好像看透我心思,用一种穿透般的目光看着我,我竟在其中读出一丝怜恤意味。 “你喜欢这样的工作吗?” 也许是这怜恤的目光蛊惑了我,让我无法将面前这个人单纯视为老板。 纪远尧笑了。 我不忍心看他这样笑,这笑容太寂寥,比冷漠更令人心疼。 “工作不是恋爱,不是用来喜欢。”他微微笑着说。 仿佛有什么冰了我一下,让我再也说不出话。 任亚丽的倒下,成就了苏雯的崛起,她是最大受益人。 由她接替任亚丽发出的人事任免通告,像冰雹一样砸晕了很多人。 人事部如临大敌,惶恐地等待着或许会被牵连的命运,行政部却是扬眉吐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虽然苏雯只是暂时兼管人事部门,但这次情况特殊,总部恐怕在一段时间内都不便再空降一个过来,我从纪远尧的话里,隐约感觉到他与Amanda已有某种默契和共识。 苏雯建议先从主管里提升一个副经理顶上,这招既为她收买人心,也迅速在任亚丽之前的心腹中制造竞争和分裂,不用担心人事部的旧人团结起来抵触她。 这样苏雯就要分出一半精力重新整顿人事部,以往行政部的实权被她抓在手里,尽量亲力亲为,唯恐被谁冒出头来,现在她不用有这个担心了。行政人事一手掌握,已经等同于行政总监权限,她离这个期望已久的职位,只差一个名正言顺。 接下来行政部也将需要一个副经理,不出意外,也会在主管中提升。 除了我,另一个主管就是以往被苏雯怎么也看不顺眼,一直混得灰头土脸的赵丹丹。 如果我没做纪远尧的秘书,难免和赵丹丹有得一争,但现在我庆幸自己可以远远站开。 这份庆幸没能维持两天。 苏雯让赵丹丹全面负责对内事务性工作的同时,要求她将对外联络事务也统一整合。 这就是将触手伸入我的责权范畴了。 作为总秘,我的工作是围绕纪远尧,包括协助他处理与外界的联络往来,各种关系维护,如政府、相关机构、业界、媒体……这也是行政部门外联事务的核心,一直以来都是由总秘牵头,具体执行工作才会由行政职员配合。 叶静在职的时候,苏雯插不进半分手。 到了我手里,多亏纪远尧耐心好又肯教,让我一点点开始理顺,总算进入状况。 这个时候苏雯却要我乖乖交出来,听从赵丹丹的工作安排。 她把我叫去办公室谈话,笑吟吟提出如上建议,问我的想法。 我的想法,我第一时间的想法就是指着她鼻子骂上一句“得寸进尺”;第二个想法是,不看僧面看佛面,她竟完全不把老板身边的人当回事,刚踩下任亚丽,又掉头想要灭掉来自我的威胁,哪怕这威胁还仅仅是个小火星。 假如纪远尧知道,她又有一鼻子灰要碰了。 我能立刻跑去向纪远尧告状吗? 不能。 看着苏雯那细细弯弯眉眼里渗出的笑意,我温顺地点头,表示接受她的工作安排。 不仅如此,我还主动提出尽快让丹丹熟悉我手上的资源,因为近期工作安排繁多,最好让她现在就试着接手,我从旁配合。 离开苏雯办公室,经过赵丹丹座位,她对我心领神会地微笑,看来早知苏雯的安排。 我克制住情绪,笑着对她说,“丹丹,以后这么大个包袱交给你,我真是轻松了,不用整天焦头烂额的,真要谢谢你。” “我只是打杂,哪像你这大忙人……”赵丹丹不是热切的人,性格有点刻板,以往同在一个部门,我们也说笑得少,今天她难得开起玩笑,却开得不太自然。她自己也意识到这点,收了收表情说,“以后一起分担工作,还要你多指点。” 穿过长长走廊,回到座位,我面朝身后玻璃墙外阳光灿烂的城市上空,深呼吸。 天际的云朵像海边浪头,一朵接一朵流过,平静的海面暂时没有波澜,却不知下一个潮头什么时候会打来。我站在岸边,等待潮声逼近,或者投身潮头,或者被淹死。 强忍下来的情绪,让我心里火烧火燎,脸上依然只能风平浪静。 接下来的几天,整个公司也同样处于火烧火燎之中,我们对正信的反击策略已悄然开始部署,人事动荡带来的不安,却还在群体中蔓延。 捱到又一个周五,终于有了可以稍稍喘息的周末。 下班走出公司,只觉得像脱水的鱼终于又能回到水里呼吸,一门之外的世界真宽敞。 我抬头看天,觉得天蓝,低头看路……路边一辆眼熟的车子不声不响滑过来,车里的人伸出手来,朝我勾了勾,从驾驶座上探头看我一眼,“去医院看狗,顺路捎上你?” 我坐上车,不提狗狗还好,提起可怜的穆小狗我就没好气,“你还记得看狗啊,这几天我倒是常去看它,它主人却一次面都没露,真不知道是谁领养的狗。” “你不知道我这几天忙成什么样了?”他白我一眼。 这倒是实话,他是忙翻了,连带整个36层都是夜夜灯火通明,听他助理说,没有哪天见到穆彦在晚上十点之前离开公司,把其他人都快折磨疯了。 “那以后真跟了你,你忙起来,就不顾人家死活?”我还是不放过嘴上呛他。 “你指谁跟了我?”他问得很正经。 我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两耳发烫,哭笑不得,“喂,不能这么孔雀开屏吧……” 穆彦闷声笑,笑了好一阵,淡淡问,“我是孔雀吗?” 想起孔雀与麻雀的故事,我脸上有点僵,慢慢把笑容收起,“对不起,我开玩笑的。” 穆彦不出声了。 到了MAYA医院,一走进去,就听见小舒医生的声音。 “臭狗,不要乱爬,你给我安分点!天呐,你还爬!” 我诧异地推开住院室的门,赫然看见穆小狗拖着三条腿,正满地乱爬,另一条封上石膏的后腿硬邦邦拖着,随着它爬动,敲在地上嗒嗒直响……就这副残样,它竟然还一拐一拐爬得飞快,让小舒医生在后面跟着追。 这场面滑稽得无法形容。 “哈哈……”我指着穆小狗,笑得靠在门上。 它听见我笑声,飞快掉转方向,躲过小舒的魔爪,一脸狂热地向我奔来,三条腿爬得哒哒哒哒。穆彦一步上前,将它捞在手里,“不错不错,身残志坚!” 好几天不见,穆小狗却还记得他,伸出舌头毫不矜持地舔上去。 穆彦闪避不及,脸颊中招,狼狈地把狗交给小舒医生,用手背去揩穆小狗的口水。 我从包里取了洁面湿巾递给他,叹口气说,“看吧,人长太帅,狗都喜欢。” “也就狗喜欢,人不喜欢。”他顺着我的话自嘲,懒洋洋瞄了我一眼。 连走过来的小舒医生都听出这话里味道,朝我挤挤眼睛笑。 我装作没听懂,心里甜酸滋味混杂,什么感觉都变得似是而非。 穆小悦的腿伤恢复得不错,动物的生存能力比人强多了,按小舒医生的意见已经不用住院,可以带回去慢慢休养,每天关在小小的笼子里也很可怜。 不知是不是听懂要带它回新家,穆小狗呜呜地爬到穆彦脚上,两个前爪抱住他鞋子,小模样可怜巴巴的,让人无法拒绝。 我抱着小狗一路出来,将它放在穆彦车后座,他却打开副驾的门,对我说,“先帮我安置好它,再送你回来吧,就这么带回去,我还不知道拿它怎么办。” 我难以置信,“你不会没养过狗吧?” 他很自然地点头,“除了养死过两只乌龟,我什么都没养过。” 我被噎住半天说不出话,看着对自己未知命运完全无觉的穆小悦,油然而生同情。 为了穆小悦这一条小命着想,我不得不跟去他家。 路上我在后座和穆小狗说话,他在前面安静开车,车里音乐声低低袅袅,穆小狗的皮毛细软又温暖,湿漉漉鼻尖不时摩挲我的手心……车窗外景物飞逝,初秋阳光照进来,半小时的路途,好像很近又很远。车子开进近郊一片住宅区,沿着高大梧桐夹道的安静路面开进去,枯黄泛金的梧桐叶子落在路边,被车轮带起的风吹得四散,仿佛窸窣有声。远处静卧着小小一弯半月形湖泊,湖水碧清,有鸥鸟流连水面,湖岸东侧林荫里散布着独栋别墅,西侧有一列南欧风格的联排,探出的露台上有藤萝缠绕,阳光斑驳。 穆彦将车停在临湖的一栋联排车库里,领着我和狗狗经过碎卵石铺设的小花园,走进家门。 二十三章(上) 穆小悦这家伙真是一夜之间飞上枝头变凤凰,流浪街头时没有片瓦遮头,现在竟“一个人”住半层屋子——映入眼里的“狗屋”,看得我抽了口气,这也奢侈过分了。 新主人早已准备好了迎接它,把负一层衔接外面下沉式庭院的半个屋子,都做了它的房间。精巧的原木狗屋、长绒垫子、自动喂食器、无菌饮水器、狗咬胶、磨牙棒、各种皮球玩具……琳琅满目的堆了一地。穆小狗都懵了,被放进狗屋,赶紧又爬出来,左嗅嗅右看看,蹑手蹑脚不知该怎么好。 穆彦靠在门口,两手环胸,“怎么样,对得起它吧?” 我回过头,“难道你把宠物商店的东西全部搬了一套来?” 他想想,“差不多,反正没时间去买,让店里送来的。” 遇到这样的冤大头,店主怕要笑死。 他又朝身□院指了指,“外面院子给它撒野正好,不怕跑出去丢了。” 那下沉式庭院像个天井,三面够高,果然安全又舒服,角落里还有专供烧烤的长桌和架子,脚下浅草茵茵,墙壁上爬山虎青翠欲滴。我把狗狗抱出来,放在庭院里,穆彦拿一只球逗引它一瘸一拐爬去追,穆小狗笨拙又欢天喜地的样子看得人心里满满的暖。 我和穆彦的目光数次在穆小狗身上交汇,又落进对方眼里。 是因为心情变柔软了吗,为什么我又在他注视下,有种透不过气的感觉。 他的手机突然响起来,像救星出现,解了他目光里侵蚀人心的毒。 我抱起穆小悦走到里边去,回避他讲电话。 虽然隔了一道门,还是隐约听到声音。 从他的称呼里,我听出打电话来的人,似乎是任亚丽。 穆小悦扭动着还想跑出去玩,我迟疑了一下,松开手放它出去。 然后我跟着追出去,在庭院里抓到它,也断断续续听见穆彦的几句话,“我理解……这很遗憾……谢谢……希望以后仍有机会……我会转达给他……” 我松了口气,至少这语气听上去,不像那一回事。 如果连穆彦都和任亚丽有利益瓜葛,这个世道就真的没救了。 穆彦收了线,走到我身边来,俯身挠了挠穆小悦的耳朵。 “是任亚丽。”他对我说。 “她?”我诧异抬眼。 “她向纪总和Amanda提交了辞职信。” 我很意外,“不是要调去销服部吗?” 穆彦淡淡说,“那只是个过渡,迟早要走人的,她还算是硬气。” 我心里滋味复杂,想到任亚丽的干脆利落,倒觉得之前对她的印象还是没错的。她不是苏雯那样的小人,只是这一次选错边,也是她自己私心膨胀得太快,想走捷径上位,帮着某些人算计自己顶头上司,这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任亚丽是打电话来告别,让我代为向纪总致歉,她对纪总留给她的余地很感激。”穆彦一贯冷漠的脸上,难得浮现出这样明显的感情,“其实她各方面都比苏雯强,可惜了。” 这样的离开,总算保留了最后一点风度给自己。 我和穆彦,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谁的心情也轻快不起来。 不知道他在想着什么,脸色渐渐阴沉,我想的却是任亚丽背后的Amanda,乃至藏得更深的人……不知道暗处还是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纪远尧和我们这个团队,等着我们出错,等着我们被打垮。眼下的这道坎,是我们无论如何也要齐心协力翻过去的。 所以我不能在这个时候和苏雯翻脸,就算不为了工作,也为了纪远尧的那番话,为了不令他失望。也许苏雯这样明显的刺激我,就是等着我做第二个任亚丽,主动撞上枪口。她也许认为我是个忍耐不了委屈的小女孩,受了她的气,转身就会向纪远尧告状,会自恃有人撑腰,明目张胆与她闹……那样只会让纪远尧对我完全失望,像疏远她一样疏远我。 我并不害怕张丹丹的竞争,她有她的强项,我有我的优点,就算口头答应配合她的工作,实际上我比她多一层总秘身份的优势,什么事只要牵连到纪远尧身上,我不动,她就别想动;我要动,她却必须得跟上来。 我唯一怕的是自己行差踏错,因为苏雯正用放大镜等着找我的漏洞。 产品发布会就在下下周了,这是向正信公开反击的重要一步,也是我等来的反击机会。 纪远尧挑选了一个极好的时机,借助政府举办的一个经济论坛,在行业分论坛活动中,公开展示我们的产品,将新的研发概念展示出来,与业界同行、媒体和市场用户共同探讨。企划团队紧接着推出产品发布会,巧妙地将关注度建立在更高层面。政府很乐意为我们提供这样一个借力平台,我们也对政府行为提供了极大支持。 这般高调展示产品雏形和研发理念,施加给正信压力的同时,也让他们相信,我们会真的沿着这条思路,花大力气和他们硬斗下去。我们花的力气越大,他们可钻的空子越大,正信没理由不钻进来。假使他们仍有迟疑,我们的宣传广告也会在下周全面铺开,通过传媒力量强势应战,把雏形产品抛出去,诱使他们朝错误的方向深度跟进。 推广是个无底洞,银子流水般的往外花,但没有一分钱会白花。这既是为我们自己造势,也为他们添上一把推力——把他们推上去之后,就是我们绝地反击的时机。 “徐青今天给了我一个发布会的预案,说要根据到时的情况,再决定要不要让纪总出面接受访问?”我问穆彦。 穆彦点头,“这次公司可以很高调,但纪总个人不希望太高调。” 我回味了一下这句话,感觉颇有深意。 “那媒体方面的邀请,我都一并转给徐青处理?”我摸了摸脚边撒欢的穆小悦,“有需要配合的地方,我也听徐青安排吧,不然怕到时候头绪会乱。” “好,反正你对付媒体也有经验了,跟着我没白混吧?”穆彦笑着拿起球,远远丢出去,让穆小悦又去捡,看上去并不知道苏雯私下的动作,也没看出我的打算。 “别让它再疯了,人家腿还没全好呢。”我追上去抱起穆小悦,揉揉它大脑袋说,“乖了,我们回去休息了……有没有毛巾,给它擦擦爪子?” 穆彦愣了下,进去拿了条雪白的新毛巾,笨手笨脚地帮它擦干净在外面跑脏的爪子。 穆小悦躺在我臂弯里,吐着舌头,十分享受穆彦的服务。 看上去,穆小悦的崭新生活不仅令人放心,还足以令许多女人嫉妒。 “一只艰苦朴素的狗,就这样堕落了。”我由衷叹息。 “不要嫉妒得这么明显。”他又摆出那副拽脸。 我懒得跟这孔雀成性的人斗嘴,有这精神还不如动手帮穆小狗收拾屋子。 一边收拾,我一边按养猫经验叮嘱穆小狗的新主人。 “犬粮一次不要给太多,自动喂食器的量要设定好;” “不要喂太多牛奶,小狗不一定能吸收;” “不要喂糖,尤其不要喂巧克力;” “不要喂禽类骨头,禽类骨头尖利,会刺伤它食道;” “不要……” “等等等等!”穆彦皱眉打断我,“还有这么多讲究?我得拿笔记下来,上去你再说一遍。” 看在穆小狗的份上,我忍了,跟着他老老实实上到二楼书房,等他找出纸笔,听我说一句记一句。我语速一向不算快,他还老打断,叫慢点说,最后干脆笔一搁,把纸推到我面前。 “真麻烦,你来写,写好我照做就是。”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忍无可忍,“到底是你的狗还是我的狗?” 他不紧不慢站起身,朝门外走,“说这么多话的时间都够你写完了。” 我气结,“还真当我是你家狗保姆啊?” 他驻足回头,“狗保姆要付薪水的,你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 一切为了穆小狗。 我忍。 唰唰地写了一大篇注意事项,不厌啰嗦,免得他真把狗给超度了。写完再三想想,又添两条——“回家再晚也要和穆小悦说说话,狗狗不只需要食物,更需要关爱;心情不好也不能对狗狗发脾气,它会懂得伤心。” 写完,我拿起纸下楼,偌大个屋子里,也不知人到哪里去了。 “穆彦?”我左右看看,刚才心思都在狗狗身上,也不好太八卦地打量人家屋子,这时候才仔细看了看客厅陈设布置。 虽然有些漫不经心的凌乱,却一眼看上去就很舒适,细节的考究并不给人疏离感。 夕阳余晖从长窗外洒进来,照在散放着杂志和书的沙发上,旁边有个很小的相框,珐琅边框反射出一点光芒。 我的视线被那相框吸引,走近两步,看得更加清楚。 有点褪色的旧照片里,一个漂亮颀长的少年,板着脸站在一个穿笔挺军服的男人身旁。两人乍一看并不很像,少年大眼长睫,脸庞俊秀,男人是威严的国字脸,只有鼻梁嘴唇长得一模一样——只这点相似,已足够表明他们的关系,如同男人肩章上的军衔,鲜明显示出他特殊的地位。 但凡认识穆彦的人,从他言谈举止,大概都能想到他有个不错的出身。 只是我没想到,他父亲是这样的人。 原来他来自一个和我们完全不同的阶层。 我看过很多言情小说里描写的这类人,书里喜欢描写他们炙手可热的权势生活,仿佛生来就与普通人隔开一个光年的距离,动辄享有特权,比住豪宅、开名车的二世祖更加不可一世。 穆彦是这样的吗? 似乎完全不是。 他每天同样朝九晚五,和我们一起上班、开会、加班、领薪水、在小店里吃宵夜……这栋湖滨联排的房子,也远远算不上豪宅,只是中产阶层的住所。除了高高在上的个性,没有哪一点能够把他和某个阶层联系起来。 盯着照片,我久久忘记移开目光,等意识到这行为似乎偷窥了别人隐私时,身后已传来声响。 我忙转过身,看见穆彦站在背后。 他手里拿着两杯水,平静地看着我。 “我家只有冰水喝。”他将杯子递过来,扫了一眼我刚刚盯着看的照片,“那是我最丑的时候,像根豆芽菜。” 这么一说倒还真像,照片上的少年清瘦得过分,不如他现在好看。 我转头又看看他,眼前这个男人,正是最好的年龄,整个人像有光从内而外透出,拥有比例完美的身体,衬衣下的每一寸肌肤仿佛都蓄满力量,举手投足有着猛兽般的矫健,会是雕塑家眼里最好的模特。 “看什么?”他被我瞧得有些莫名。 “看豆芽菜啊。”我笑笑,将写好的“养狗注意事项”给他。 他被满满一页的字吓了一跳,“要注意这么多?” 我正色点头,“跟照顾一个孩子差不多吧。” 他看上去很郁闷,小声嘀咕,“我看不是养个孩子,是请了个爹回来供着。” “什么话呀!”我正喝着冰水,险些笑呛,这不是拐着弯骂自己老爹么。他也意识到这样说很傻,耸耸肩,瞟了瞟照片上威严的男人,“老头没有顺风耳,听不到。” 我忍不住笑。 “笑什么,不停的笑?”他在沙发上坐下,叠起一双长腿。 “我也管我爸叫老头,原来不只我这么大逆不道。” 家里那个老头都已经习惯了。 “我知道。”穆彦笑着点头。 我也笑,又喝了一口冰水才猛然呛了,呛得连声咳嗽。 “知道什么?”我转头瞪住他,顾不上被呛的狼狈。 “知道你当面叫你父亲老头,还写在纸条上,被他公开念出来。”穆彦懒懒靠着沙发,似睨非睨地瞧着我,笑容像只偷着了鸡的狐狸。 我傻了两秒,啪一声将杯子搁下,又窘又急,“你怎么会知道?” 穆彦笑出声,笑了好一阵,悠悠说,“所以我说过,我们是同一类人,你和我以前很像。” “谁和你像!” 隐私被人偷窥去的愤怒,让我几乎炸起来,“你怎么知道这件事,你认识老头子?一早知道我和他的关系?” “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这样不算认识吧。”穆彦摇头笑,竟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发火。 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关在笼子里被人观赏的猴子。 既然他一副捉弄到别人,很有成就感的表情,我也不想追问什么,省得增加他的娱乐。 我从沙发中站起,一言不发拎了包,转身往外走。 “安澜。”他毫无预兆地,突然扣住我手腕。 二十三章(下) 他扣得那么紧,将我另一只手也用力扣住,令我的手腕纹丝不能动弹。 我像个投降的犯人,狼狈举起被他禁锢的双手。 他低头看着我,“你在躲什么?” 手腕被他扣住的地方传来异样温度,这温度灼烫了我,也触痛了我——私心里仅有的一点小小自傲,原来早就被窥破,如同走在街上猛然发现自己没穿衣服,偏偏眼前站着喜欢的那个人。这感觉令我狼狈不堪,挫败感排山倒海而来。 “我还没说完,用得着发这么大脾气?”他语声放得低柔,“你是抵触我,还是抵触我知道的这件事?” 心里一颤,我望着他,没想到他会问出这样一句话。 “你对我的成见这样重吗?”他低声问,目光在睫毛下又静又深。 曾经那样仰慕过的人,现在紧扣着我的手,这样问。 是成见,是抵触,还是珍视,原来他分不清。 穆彦,你这个白痴。 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这样失态。 我不是傻瓜,过往日子里的每一个眼神、每一句问候,我都清晰记得,你的关注回护我不是不懂得,哪怕仅仅停留于工作,哪怕伴随着冷言冷语,也是曾经卑微心境下最大的鼓舞,曾令我抱紧这仅有的暖意,不舍放手。 可如果这一切的好,是因为你认得我,认得我父亲,曾经弥足珍贵的温暖也就没意义了。 旁人知道我是谁的女儿又有什么关系,无非对我的平庸失望一下,再口头上羡慕一下,这我早已经习惯。可是穆彦,你不一样……你是我喜欢过的人,喜欢过的。 只是这些心底里的话,他听不到,我也说不出。 我哑口无言,直望着他的脸,被一种强烈而无法分辨的感情迅速淹没,淹没在窒息般的酸楚里,然而这潮水在涌涨中途,力竭而衰,慢慢退去,令理智的空气透进来,令我一点点清醒……心里乱的、酥的、棉软的、坚硬的、浮上的、沉下的那些情绪,无声无息消散。 我失去愤怒的力气,颓然心酸,蓦然间模糊了双眼。 灰姑娘在人群中,被独具慧眼的王子发现并欣赏,果然是童话里才有的情节。 我转过了脸。 他觉察到。 “安澜……”穆彦松开我的手,有刹那失措,然后退开,神色僵硬地看着我,“对不起,我没有恶意。” 眼底的酸热只涌起一半,已退了回去,得不到流露的机会,我不许它软弱流露。 我笑了下,想缓和这难堪的气氛,“我知道,是我敏感了。” 他脸上却看不到一丝缓和。 “原来你认得老头子,怎么不早说。”我努力地笑,歪头打量他,“是不是我也早就见过你,有多早,小时候?” 他笑了一下,垂低目光,仿佛自嘲,“如果能遇见小时候的你,我们也许会是好朋友,那时候我很想有个伙伴,但是一直都没有。” 小时候的我,遇到生人从来不说话,要是遇到他,也只会成为被欺负的对象吧。 我试着问,“你没有兄弟姐妹?” “有个姐姐,六岁时出去玩,出了交通意外。”他语气平淡,“父亲对那件事很自责,后来生了我,就一直当犯人看着,走到哪里都有人跟前跟后,没有小孩愿意和这种家伙玩。” 天色不知什么时候已暗下去,最后一抹从窗外照进的阳光将他睫毛的阴影投在脸上,坚毅轮廓有强烈的阳刚气息,这样一个男人,却说着孩子气的话,毫不掩饰满脸落寞。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这种时候安慰太刻意,沉默又太坚硬。 也许可以换一个话题,说说我自己。 “你认识我哥哥吗?” “不认识。” “我有个哥哥,小时候他一直欺负我,不许其他孩子和我玩。”我叹口气,“很长时间,我都讨厌比我大的男孩子,看见他们就躲得远远的。” “哥哥不是应该宠着自己的小妹妹吗?”穆彦不解。 “我妈妈是他的继母,小孩子和继母……不过,后来他们关系变好了,哥哥还是很孝顺的。”我想起以前那个让人又爱又恨的混世魔王,现在都成了杰出的年轻建筑师,实在有点感慨——妈妈说,每个男人在成熟之前,都会有一个荒唐胡闹的时期,直到他们像豆角一样慢慢被生活炒熟,之前再不进油盐的豆角,也会变得很香。 哥哥已经是一片炒熟的豆角,穆彦却还带着坚硬扎人的角,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会在什么人的手里变熟变软,那也许要很久很久以后吧。 我转头看穆彦,心里似酸似涩,隐隐有些不安,后悔提起这个话题。有些事对自己很重要,但在别人眼里怎么也理解不了,听去只当笑谈。 穆彦一直倾听着我的话,神色沉静,仿佛也陷进自己的思绪里。 一时间谁也不说话。 白日余晖落下,窗外暮色渐渐四合。 这黑暗给人隐蔽的安宁感,藏在其中,看不到彼此神情,仿佛如释重负。 不知道小时候孤独的穆彦是什么样子。 每一个家庭的幸福都相似,只是各有各的难言处。 我陷在柔软的长沙发里,不由想起爸妈。 现在很多人将他们称为佳偶了,一个是儒雅的学者,一个是有才华的画家,多让人艳羡。 可我记得小时候,别人是用鄙夷眼光看我妈的,那时根本没有人看好这段婚姻——因为妈妈比我爸年轻十岁,算辈分该是我爸的学生,那时还是个一名不文的艺术女青年。很多人说她是靠了我爸的名气和资源,才很快成为青年画家,名声大振。 我妈是顶顶好强的一个人,唯独摆脱不了这跟了大半辈子的阴影,到现在还是不高兴别人介绍她的时候,强调她是谁的妻子。母亲的性格举止,毫无疑问会对女儿产生最大影响,我完全明白这一点,却无法改变,这就像天性一样根深蒂固种在我骨子里。 当我稍稍长大成年,就花样百出地表达这种叛逆,想要摆脱家庭的影响,害怕笼罩了母亲许多年的可厌阴影,再移过来将我笼罩。对于这一点,妈妈看在眼里,什么都明白,所以她不顾爸爸的反对,支持我离家求学,希望我能在别处找到自己的信心和位置。 但她还是希望我和爸爸能够真正以彼此为荣。 所以才有穆彦所说的那张“纸条”。 “我传纸条给老头那次,你在场?”我从他话里猜出一点端倪,试探着问他。 “你变聪明了。” 昏暗里看不清他表情,只听见他话音里的笑意。 “可是,你怎么知道是我?”我觉得不可思议。 那是我念大三的时候,老头参加一个学术会议,中途应邀来我们学校演讲。妈妈为此打了好几个电话来,要我一定去给老头捧场,说我去了,老头会很高兴。于是我去了,那天的演讲厅竟然人气高涨,后排都坐满了人,想不到老头这样受欢迎。 我在角落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拿出一本小说,打算看书混过去。 但老头确实很有一套舌灿莲花的本事,讲得风生水起,妙趣横生,虽然我很不想听,却也不知不觉被吸引,渐渐忘了看小说。讲台上那个老头子,两鬓成雪,风度翩翩,十足一派老男人的魅力四射,难怪当年能把身为系花的老妈引诱到手。 老头那天讲的什么主题,我早已忘了。 中途不断有学生写了纸条递上去,向他提问,争相和他交流。 我有点小小得意,心想着,老头平时啰啰嗦嗦我还不爱听呢……然而这么想着,心里一动,冒出主意,不如也写个纸条上去逗逗老头。 纸条上我只写了一句话。 打死我也没想到,老头会当众念出这张纸条。 我写着,“老头,虽然你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你的学生比做你女儿幸福得多。” 老头用他富于磁性的声音念出来,面不改色。 台下瞬间寂静了。 老头推推眼镜说,“这是我女儿写的,她今天也来了,虽然我不知道她坐在哪里,但很高兴她能来听这个演讲,也感谢她的称赞。我希望有一天,她能把最最好三个字,作为父亲的定语送给我。” 演讲厅里哗然,大家把头转来转去到处看。 我缩在后排的角落里,不声不响,眼眶悄悄地发热。 回想一遍当时的情形,我猜想,穆彦也许从谁那里听说了这件纸条趣事,也或许,那天他就是在场者之一。 我不可思议地瞪住他,“可是,你怎么会认出是我?” 穆彦懒懒地笑,“你自己说出来的。” 他的脸在昏暗里看不清,仿佛笑得很开心,“康杰过生日那次,你说过一句话,想起来了吗?” 这么说,似乎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我就快调离销售部的时候,康杰过生日,私下叫上相熟的同事一起庆祝。大家喝酒闲聊,康杰说起他妈妈是他中学班主任老师,对学生无微不至,对他这个儿子却常常顾不上。我一时感慨,忍不住说,我爸爸也是老师,虽然是个很差劲的父亲,却是个最最好的老师,做他学生比做他女儿幸福得多。 就是这句话。 我说过两次。 两次都被穆彦听到。 我很难相信世上真有这么诡异的事。 “那张纸条给我印象很深刻,当时听你父亲念出来,我很感动。后来听到你说出一模一样的话,并且你又姓安……我查阅了你的档案,看到你的毕业院校和你母亲的名字。”穆彦低声说,“你来面试的时候,说在广告公司实习过,我奇怪怎么没有注意过你……想不到远比那时更早,我们就在那个演讲厅擦肩而过了。” 他说,他喜欢我父亲的书,有朋友在我们学校任教,邀请他去听那天的演讲。 他说比起整个演讲内容,更打动他的是那张纸条,和我父亲念完纸条后说的那番话。 他说,他父亲从来不会这样对他讲话。 他的语气满含羡慕。 我曾经满怀仰慕的人,竟然羡慕我。 我看向昏暗里的穆彦,只能看见他起伏的侧脸轮廓。 往事温暖,记忆投映在眼前人的身上,却带起一股怎么也挥不去的苦涩。 那晚上车里的拒绝,是出于克制还是排斥,我不知道,只知道他在那之后疏远了我。 疏远,却又时不时出现在离我很近的地方,若有若无地看着我。 或许是因为,知道了我是安某人的女儿,知道我的仰慕是发自真心,不是一种投怀送抱的手段——安某人的女儿用不着靠身体做捷径。如果不是恰好有一个这样的父亲呢,假如我和孟绮一样,来自没有背景的普通家庭,仅仅就只是一个想活得好一点,吃苦少一点的女孩呢? 那就该负有不可原谅的动机? 原来我所受的惠,所承的情,以及他看待我的那一点不同,仍然不是因为我本身。 突然间口干舌燥,原本想说的话顿时卡在喉咙里,卡得生疼。 我拿起水杯,发现杯子早已空了。 穆彦接过杯子,起身去倒水,屋里没有开灯,令他在茶几角上绊了一下,水杯从手里滑落。我下意识起身去接,却撞上他的胳膊。 两个人都想接住,同时伸手,水杯还是摔了。 他挽住立足不稳的我,低声说,“小心碎玻璃。” 隔得这样近,他的呼吸温热,影子像水波漫延,将我漫过,男性阳刚而温暖的气息,织就天罗地网,迫在眉睫。他抬起手,像要触碰我……我往后退,悄然挣开他的手臂。 “开灯吧,太暗了。” 我们面对面站在黑暗的房间里,好一阵谁都没有说话。 然后他去开灯,一个个的,将屋里所有灯全都打开,照得里外澄亮。 转身回来时,他又是那个表情淡淡,从容傲气的穆彦。 刹那之前的温情影子被光照得烟消云散。 “还没替穆小悦谢谢你。”他随口笑着说,“一起吃晚饭?” “不用了,我是义工,一切为了爱心……主要是还有工作没完成,我想早点回家做事。”我笑着婉拒,低头拿起拎包,回避了他的目光。 “好吧,那就下次。”穆彦漫不经心地笑笑,“我还从没和别人在这屋子里吃过饭。” 我从包里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愣住。 “怎么了?”穆彦问。 “有四个未接电话……下午开会设了静音,忘记取消了。” 看着手机,我心里发紧,那四个未接号码全是老范的。 会是什么事,让老范这样急着找我。 二十四章(上) 走到外面去回电话,连拨几遍,老范也没有接。 应该只是老范的事吧,如果纪远尧有工作交代,他会自己打我电话的……这样想着,心神纷乱不定,转身看见穆彦关切询问的眼神,我摇头笑笑,只说有点事情,得走了。 在知道是什么事情以前,我不想告诉他。 穆彦也没再说什么,起身拿了车钥匙,简短地问,“送你回家还是去哪儿?” 我只能先回家。 一路上继续拨老范电话,始终没有接,我越来越不安。 穆彦沉默地开车,表情淡漠,和刚才一起照料小狗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这窒闷的沉默一直持续,直至车到我家楼下。 穆彦倾身过来,手臂横过我,推开了车门。 “如果有事,就打我电话。”他没有收回手臂,就以这么接近的姿态,一手搭住门,转头看着我,用目光迫使我点头。 我下了车,站在路边,看着他发动车子绝尘而去。 夜色已浓稠,红幽幽的车灯一闪一转,在夜色深处渐远渐淡,淡出视线,融入远方,终于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华灯高照的街头,分明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却在这一刻变得空旷寂寥,随延展的长街一直寂寥到天边去。 叮叮咚咚的手机铃声打断我的怅然。 老范终于回电话了。 顾不上客套,我接起来劈头就问,“怎么了,老范,什么事找我?” 那边语声压低,不像老范一贯的大嗓门,“安澜啊……没事,刚才有点事,现在没事了,我这儿忙别的,不用帮忙了。” 这么明显的搪塞,怎么可能没有事。 “老范,你支支吾吾什么,到底出什么事儿了,说啊。” “真没有事,你别管了。” “是不是纪总的事?”我急了,也不跟他客气,“你再不说,我自己打他电话问。” “哎。”老范的叹息听来很无奈,语气也焦躁,“真不该打你电话,刚刚一着急也不知道找谁过来帮忙好,现在不是我不告诉你,是他不让我惊动公司里的人……现在我一个人在医院看着他,你也不用过来了,明天再说吧。” 真的是纪远尧病了。 心一下沉到脚底。 “等着,你别挂。”我抓着手机,冲到街对面,拦下正好经过的一辆出租车,“说,哪家医院,我已经在出租车上了!” 老范招架不住,说出了医院名字。 车子开出去,我接着在电话里追问老范,才得知他送纪远尧去晚上的饭局,本来还好好的,也许是席间喝了酒,中途纪远尧突然叫老范把车开出来,送他去最近的医院。老范当即吓一跳,如果不是情况严重,纪远尧这种人怎么会主动想到去医院。待他看见纪远尧一个人走出来,脸色白纸一样,才知情况远比他想象的更严重。 “他咳出血了。” 电话里,老范压低声音说。 我心一抖,骤然说不出话。 今晚这个饭局,本来我该陪同他去的,临到下班时纪远尧却说不用了,难得周末,放我早点回去逛街约会。 他说,“占用女孩子的约会时间是不人道的。” 我说,“除了工作会议,我哪还有别的‘会’可‘约’。” 他笑着感叹说,“工作造就的剩男剩女越来越多,看来公司以后需要成立红娘部。” 我笑不可抑,强烈要求去这个部门工作。 他说,“你得做崔莺莺,做小红娘太浪费。” 可几乎同时,我刚想开玩笑说,老大是不是该以身作则,做第一个张生……这话险些抢出嘴边,幸好说迟一步,要不然可尴尬大了,我怕要窘得遁地。这一念之间的巧合,说也不敢说,笑也不敢笑,忍得我面红耳赤。 他却不知我脸红的真正原因,也许以为是那句“崔莺莺”的调侃让我害羞了,于是弯起眼睛笑,温和地看着我,神情温缓,姿态放松。 才几个小时之前,他还这样愉悦地和我说着话,现在人却在医院里。 如果那个饭局,我陪他去了,也许不会让他喝太多酒,至少不会……那么孤零零的。想着老范说他一个人苍白着脸走出来的情形,我心如猫抓,内疚得透不过气。 赶到医院,在走廊上见到老范,被他一把揪住。 他不让我进病房去,我只能隔着门上玻璃,看见医生和护士围着雪白病床上的那个人,将人遮得一点儿也看不见。等待医生出来的时间无比漫长,我和老范呆坐在走廊椅子上,似乎他说了些什么,我也回答了什么,却不记得内容,满脑子乱纷纷,坏的念头像水面泡沫不断浮起,我要很用力才能将这些黑色泡沫压下去。 终于等到医生出来,等来的结果是支气管扩张诱发咯血。 没容我们松一口气,那阴沉着脸的矮个医生又甩来一句,“目前没有大量咯血,暂时不用手术,先住院治疗,万一恶化出现大咯血,就有生命危险。” 这话听得人一起一落,心直打颤,老范却多了一句嘴,“这个咳嗽……也会有生命危险?” 医生把眼一瞪,“咳嗽怎么了?拖成这样才来医院,还嫌咳嗽不是病?我告诉你,这个如果病变严重,就是肺源性心脏病,到时候心力衰竭,伴随大咯血,你说有没有危险?” 老范不敢再说什么,连连点头听候医生吩咐。 医生打量我们,“都是家属吧?” 我们面面相觑,只得说都不是。 “那家属呢?”医生冷口冷面,“通知家属过来,病人要马上住院。” 丢下这么句话,医生转头就走了。 这家区级医院从环境到态度都令人恼火,是老范匆忙之下就近找来的,连里面病房都已十分陈旧,还是三人间,不断有其他病人的家属看护进进出出。 纪远尧是十分注重隐私和安静的人,让他待在这病房里,我看着已难受,何况是他自己。 我告诉老范一定要尽快转院,等他情况稳定一点,就转去最好的医院。 “好,你进去陪着他,我先去办手续。”老范叹口气,“如果好问的话,提一下通知家属的事。” 还能有什么好不好问,这时候再冒昧也只能问了。 推开病房的门,冷冷的蓝白二色扑面而来,我放轻脚步走到最里面的病床旁,看见细长的输液管垂下,连着一段针头扎进他手背,透明胶条下的皮肤苍白得透蓝,修长手指静静搭在床单边沿。他闭着眼睛,唇色很淡,眉色很浓,轮廓起伏柔和,沉静疲惫的样子像一块柔化的白色大理石,有无数故事潜藏在看不清的纹理之下。 我不敢出声,连呼吸也怕惊扰了他。 他却忽的睁开了眼睛,好像不曾睡着,稍有一丝动静,立即清醒过来。 “安澜……”他眯起眼睛看清了我,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我没事。” 我怔怔看着这一点笑,即使如此虚弱,笑容里仍有歉意和温暖。 忽然间看不清他的脸,才觉察眼泪已涌上。 毫无预兆的酸涩直冲眼底,刚才在外面明明若无其事,却在看见他笑容的一刹那,情绪遽然不受自己控制。我仓促转过脸,眨掉眼泪再回过头,见他目不转睛看着我。 他似乎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还是微微一笑,笑容里的安抚和暖意更浓。 我将医生的话转告给他。 他皱眉听着,听到要住院一段时间,眉头拧得更紧。 我轻声说,“我们会想办法转一家条件好的医院,不住这里,等你……” 他打断我,“应该止住出血就可以出院吧?” “你还想着回去工作?这个病已经是累出来、拖出来的,医生说治疗期间不能再劳累!”我忍无可忍,实在无法理解这种人的想法,工作狂是一种病态,高度敬业却被称为一种职业美德,有时看着纪远尧,我分不清这种病态和美德,到底有什么区别。 纪远尧听着我的数落,好一阵没说话,阴郁脸色透出黯然。 我不知他想到什么,会有如此神色,却不得不硬起心来问他,“要不要通知您的家人?” 听到家人两个字,他像是怔了一下,很快摇头。 我在他眼里仿佛看见一丝异样的掩饰闪了过去,掩住了谁也看不穿的情绪。 “除了你和老范,公司还有谁知道我住院?”他又说回到公司,提也不提家人。 “没有别人知道。” 他点点头,“叫穆彦来。” 我一愣,“穆总?” “对,这个时候,只能是他了。”他闭上眼,疲惫地叹了口气,语声又低又哑。 话里的无奈,听得人万般不是滋味,苦楚直涌舌根。 我知道这个时候纪远尧病倒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本已错综复杂的局面,这下又要有天翻地覆的动荡了。但不管怎样动,都不会是好事。也许正是这些原因,让他迟迟拖着,不能放下手上责任,不敢安心休养。他在和自己的身体拼命,想抢在它被拖垮之前,将陷在水深火热中的团队先带上安全的陆地。 也许商场职场上,他纵横捭阖自如,屹立不败至今。 自己的身体,却到底战胜不了,不管怎样都有一输。 或许现在病倒,好过再拖延下去,至少这一场病不是绝症。 即便如此,医生说大咯血也是有生命危险的,假如今天的情形再坏一点,后果如何不堪想象……到了这个地步,他似乎完全不觉自己已在生命危险的边缘转了个圈,还强硬着不肯认输,竭力要掌控住局面,不愿把自己病倒的消息张扬出去。 他这里稳住一天,公司就能多稳一天,我们或许就有足够余地扭转劣势,站稳脚跟;一旦传扬出去,最可怕的不是外界如何反应,员工如何慌乱,而是总部一定会以纪远尧的健康问题为由,立即派人下来接替他的工作,至多一两个月,就能将他完全架空——到时这个团队会被带向何方,一切是否又要打乱重来,全都成了未知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