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由自主把照片挪近些,并且开亮灯。不, 傅太太的语气很奇突, 不是你。看仔细了,同傅于琛在一起的女子,果然不是我。很像,但不是你, 她说, 开头我们以为是,闹了很大的笑话。像极了, 我说: 连我都会弄错。照片里的少女,正与傅于琛在泳池边嬉戏,看上去两个人都很高兴,我希望我是她。这是谁。 我问。我也想问你。我不认识她。 我点起一枝烟。她也是模特儿。我莞尔, 太太,我同你一样是女人,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她长得这么像你。你认为这是巧合。傅太太,你来是干什么。我亦知道家事应在家中解决。我听过你同他的故事,我不要相信,亦不愿相信。我自信心太强了,你看他的情人,跟你长得一模一样,他永远不会忘记你,永远不能够,你胜利了。我。喂喂喂,别把荣耀归于我,得到他的并不是我。傅太太绝望地说: 是你,是你,是你。我不禁有点生气。并不是我。相信她手中一定还有更加亲密的照片,但这明明不是我,照片中的少女比我小了三个号码。她气急攻心,硬是要把帐算在我头上。你打算怎么做。 我问。如果你是我,你会怎么做。是我,我永生永世都不会离开他,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已决定与他分手。那为什么还来这里找我。我实在寂寞,又不能向亲友倾诉,他们只会拿这件事当话柄,憋在心里,非得找个人讲出来不可。她黯然低下头。听起来很荒谬,但马佩霞与我,也基于同样的原因而成为朋友。雨一直没有停,天色暗得像晚上十一点。她并没有哭泣,都市人都是干的,榨不出眼泪来。很可惜,看得出他同她不会长久。你怎么知道。这样的女孩子,在本市有三十万名,何必为她终止一段婚姻。你说得对,我对事不对人,他是无论如何不会回到我身边来。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再一次打开手袋,一连取出三四只信封,递给我。我只得接过,打开信封,抽出内容来看。啊,全是同类型的少女,依稀看得出都像我十七八岁时模样,一般的长头发,大眼睛,匆忙间可以乱真。他自什么地方找来那么多像周承钰的女孩子。比周承钰还要像周承钰。我变了,她们没有。我长大了,她们没有。我已沧桑,她们没有。傅太太说: 你明白了吧。我点点头。我不得不与他分手,是以后的日子难挨,而你,你应当引以为荣,不是每一个女人可以获得那样的殊荣。我别转面孔,不知应该怎么想。终于我说: 他喜欢这种类型的女孩子。傅太太已经启门离去,只剩下一叠照片。走廊里一直挂着面镜子,我对牢它摸摸乱发摸摸面孔。傅于琛记忆中的周承钰,不是现在的周承钰。一阵雷雨风自窗外刮进来,把茶几上的照片刮得一地都是。第二天天晴,我去找马佩霞,她在公司里开箱子,见到我,丢下一切,跨过成堆的绫罗绸缎,欢喜地过来与我打招呼。我除下眼镜,捉住她的手响亮地吻一下,自己先高兴起来,哈哈大笑。回来多久了。也不来与我们打一个招呼,躲在什么地方。要找,当然能把你掀出来,又怕得罪你。我这不是出来了吗。也穿得太破烂了,仿佛只有这一条老布裤,都穿了洞,还恋恋不舍。快不能穿了,屁股越来越扁,肚子越来越凸,前后日渐同化,悲哀悲哀。马佩霞与她的助手大笑起来。这堆衣服,爱穿哪件就拿哪件, 她恳求, 打扮打扮。我摇摇头,在衣服堆坐下来。来,我同你介绍。 她自身后拉出一个年轻人。那男子立刻大方地说: 你一定是顶顶大名,行家昵称中国玉的周承钰。我向马佩霞笑, 看,全世界都有人认得我。这个时候,才注意到马佩霞眼中有一丝温柔,啊,这个长着络腮胡子的年轻人在她心目中有分量。他比她要小三五年,但有什么关系,当下我按捺住好奇,但相信对年轻人另眼相看的语气已出卖了我。欧阳是本市的服装设计师, 马小姐说, 几时我给你看他的功课。一定非常精彩。马佩霞抽空与我出去喝茶。她羡慕地看着我, 怎么可以一下子瘦下来。最近我连水都不敢喝。是为了欧阳吧。 我微笑。马佩霞有点儿腼腆,过很久,她说: 其实是为了生活。我没听懂。大家都是为着改良目前的生活状况,他的设计,可以在我店里寄卖,而我,得到一个精明的助手。但你们是有感情的。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昏头昏脑谈恋爱不成。骗不倒自己,嗳。 我取笑她。我们最忠诚的朋友,也不过是自己,我不想哄自己。在芸芸众生中,你选欧阳,相信历年来意图接触你的有为设计师不止一百名……爱是一种选择,你知道吗。他对我很好,很会宠我,我也乐得享几年晚福。我看着她。多公平, 马佩霞讽嘲地说, 拿我所有的,去换我所没有的,我们又要比上一辈看得开,老一辈女人最要紧是抓住钱。其余的都不重要,你快活吗。马佩霞点点头。还能要求什么。 我摊摊手。你赞成。自然。傅于琛不以为然。他衰老了。承钰,别残忍, 马佩霞骇笑, 他才没有。别去理他,他最看不得别人开心。马佩霞不愿偏袒任何一方面,只是尴尬地笑。过一会儿她说: 你们好像生分了。 又补一句, 你俩只有在对方非结婚时间中才方便见面。 又觉说得十分滑稽,忍不住笑起来。我啼笑皆非,但十分体谅她此刻的心情,她快乐得忍不住要俏皮几句。感情生活如意可令人返老还童。几时结婚。年底,年底如何。恭喜恭喜,他是一个幸运儿。我更幸运, 马佩霞一定要帮着欧阳, 试想想,我又有什么好处,一个老女人。我更正她, 一个拥有二十四爿店的老女人。 马佩霞伸手推我一下,差点把我自椅子推至地下,自那次开始,我发觉与女友聚会,胜过与男人多多。尤其是姚永钦,与他在一起,永远无法集中心思,我发觉自己最爱利用见姚的时间来思考大问题,像,到底要不要嫁给这个人呢。答案是明显的不。姚也决定给我一点颜色看,他开始约会其他有名气的女子。对我的态度变得阴阳怪气。如果我是一个十分要面子的人,会来不及地自旁人手中把他抓回来,但我不是。傅于琛找我的时候,还以为那把奇闷的声音属于姚永钦。并没有称呼,一开口便说: 我们该送什么礼。我听得莫名其妙,只得嗯嗯作响。什么都是她的,房子,车子,店铺,生意……这不是姚永钦,他们的声音原来这么相像,是为了这个才接受姚的追求吗。我百感交集,他终于找到借口来接触我了。你真应该去看看,欧阳连牙刷都不带就可以搬进去。说完这句话,他讪笑自己, 看我妒忌得多厉害。我清清喉咙,仍然无语。承钰,你说我送什么礼好。我发觉四肢暖洋洋,伸展在沙发上,紧紧抓住电话听筒,像是怕对方跑掉,声音低不可闻, 要不要把他们两人干掉,我帮你。她说你帮的是她。我可以马上倒戈。小人。那算得是什么,为他,再卑鄙的事我也不介意做。其实我很替她高兴,她一直知道她要的是什么。而我不知道。你别多心, 傅于琛说, 你的老同学回来了,问起你。啊,曾约翰,郭加略。傅于琛沉默一会儿,轻笑, 你永远分不清他们谁是谁。我有点窘, 他如何。很好,身任要职,结婚了,与父母兄弟共在,把家人照顾得极之周到,一日,喝了三杯啤酒之后,他说他永远不会忘记你。谢谢他。承钰,你心中记得谁呢。我不回答,拒绝回答这样愚蠢的问题。要不要听令堂大人的最新消息。我们不能抓着电话说到天黑,出来好不好。他犹疑一刻, 今天不行, 他似初次被约会的少女。她怎么样,身体不好。好得很呢,在欧洲检查完毕,身体一点毛病也没有。我放下心。男朋友比她年轻十八岁,承钰,我是不是老了,牢骚这么多,事事看不入眼。他只是太久没与我说话,一时间不知用哪个话题,杂乱无章。明天吧,明天上午我来接你。他没有等到明天。我永恒性捧着一杯茶,在翻阅杂志,把收藏着的照片取出比较。妇女杂志照例以显著的篇幅刊登着自我检查乳房硬块的文告。电话铃响。是姚永钦,他要求我与他出席一个宴会。我推辞他,一边心不在焉地看着那辑图文按着自己的身体。太费神了。化个妆套件衣服不就可以。你在说什么,光是做头发,画眉毛眼睛上粉就得四个钟头,我实在不想无端展览面相。他总是不肯放过我,我已略见不耐烦,话筒自一只手交到另一只手。姚永钦恨恨地说, 我老觉得你在等一个人, 他停一停, 而那个人,不是我。你可以请别人陪你。说得真容易。请体谅我的情绪。你一生人只顾住你的情绪。你怎么知道,你并未曾认识我一生。我有种感觉我们永远不会结婚。 他挂上电话。我在某方面令他失望,他以为我是我的职业,但我不是。我只是周承钰,杂志封面上的人,只是我为职业及酬劳作出之形象。他并不明白,他认为模特儿应一日二十四小时用粉浆白了面孔随时应召亮相,他为我的身份认识我,希望我真人同形象一模一样。但是我一天比一天更不肯打扮,他对我也一天比一天失望。我放下杂志,该如何同他开口呢。若由我先提出,他一定不甘心,姚是个长不大的孩子,非得装作由他撇掉我不可,多么复杂。门铃响,我跳起来,是他追上门来了。我的天,运动衣套在身上已经有一日一夜,没有化妆,也没淋浴。唉,可不可以装不在家。抑或开门见山说: 你别再来烦我了。 于是沉下脸去应门。是傅于琛。他仍有全人类最使我心折的外形,等待应门,略有焦急之意。一见到我,立刻欢愉地笑,一点不着痕迹,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像是我刚自寄宿学校回来。为着配合他的演技,我实在不甘心认输,于是笑得比他还要愉快,含蓄,再也不会露出半丝心底事。这样子下去还要到几时呢,太悲哀了,能不能除下伪装,做回自己,抑或届时会不可收拾,崩溃下来。我买了项链给佩霞,你来看看。已经买了。她喜欢宝石大颗,设计简单那种,她一向说买首饰不是买手工。我知道。盒子一打开来,我讪笑, 还说知道,这是法国狄可,百分之九十是设计费。这是你的。 傅于琛说。我。又不是我结婚。 我笑。你结婚时我没送礼。我早已离婚,并且袁祖康已经过身。他连忙顾左右而言他, 这才是送给佩霞的。她会喜欢。我拎起重甸甸叠坠的项链,在脖子上比一比。他怔怔地看着我,很久才低下头。我说: 那么好的女子,你也会放弃。傅于琛点点头, 我所失去的,也不止马佩霞。记不记得所有你爱过的女孩子。长得美记得,长得不美的不记得。到你七十岁的时候,会不会邀请所有的女子到你住宅聚会。他想一会儿, 不会。为什么。过去是过去,能够忘记便忘记。你真能做到完全忘记。他没有回答。傅太太一直派私家侦探侍候你。我知道。我倒是不介意,太多假的周承钰,这次即使他们拍摄到真的周承钰,也不以为意,肯定将我误为其中一名假周承钰。你快嫁入姚家了吧。马小姐告诉你的。不,我自己看杂志报导。我想不,他始有悔意。你的意思是,你似有悔意。我但笑不语,深深陶醉在他的音容里。你打算这样浪掷一生。我的一生还没有完呢,这样说殊不公平。他摇头。你总对我有伟大的寄望,不是每个人都可以成为某个人的。我并不要你出名,我只希望你做些正经事。好好好,我去淋浴,然后出去吃饭是正经。 我说。傅于琛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们把马小姐也叫出来,不准她带欧阳,使她尴尬。一边还要指桑骂槐: 有些女人专报异性知遇之恩,十分痴迷,对亲友却格杀勿论,当然不是说你,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不致如此。马佩霞白我一眼, 你乐疯了,有什么事值得这样狂。傅于琛坐着不出声。喝了两杯,我握住马佩霞的手, 为什么人会长大,你仍是我们家的人,岂不是好,让我们永永远远在一起。马佩霞的目光滞住,充满讶异,不,不是因为我说的话,我随着她的眼目转身看去,是姚永钦,贼遇见贼了,他身边拖着一个艳女。我连忙别转头,真后悔,现在想从后门溜走都来不及。快, 我说, 救救我,用面粉袋罩住我。傅于琛一边向他们笑,一边咬牙切齿地说: 来不及了,他们正走过来。太太太太尴尬,这姚永钦,为什么偷情不偷得隐蔽些。他还要贼喊捉贼, 啊,你还是化上妆穿好衣服出来了。 语气非常讽刺。我低下头,假装没听见。马佩霞笑眯眯地,有心幸灾乐祸,傅于琛咳嗽一声,刚想拔刀相助,意料不到的事发生,姚永钦的女伴趋前一步,磁性的声音问: 这位是不是周承钰小姐。是, 我说, 我是。她似乎有点忘形, 周小姐,你一向是我的偶像,久仰久仰,我姓乔,叫乔梅琳。马佩霞已经动容,我则好奇地看着这位漂亮的小姐,不能够明白自己怎么会成为她的偶像。姚永钦对我说: 我把梅琳送到她男友处即刻过来。我扬起一条眉毛,偷笑,他还要假装他同乔小姐不是一对儿。他同那女郎走开去。我连忙说: 我们还不走,在这里等什么。马佩霞问我: 你可知道乔梅琳是谁。我不知道,我不关心。在本市她比你更出名,她是电影明星。好极了,姚永钦可找到归宿。了。 我站起来。博于琛双眼中全是笑意, 你全然不爱他,是不是。姚永钦。我叹息一声。我同傅于琛说: 我之一生,只爱过一个,你说他是不是姚永钦。傅的眼神转到别的方向去。马佩霞说: 看她如坐针毡,我们不如走吧。傅于琛说: 晚饭还没有开始。马佩霞也说: 如果乔梅琳说仰慕我,我就不走了。我恼羞成怒, 你们这一对老情人真不愧是好搭档。马小姐看傅于琛一眼, 生气了。你们两人不结婚真可惜,这样合拍, 我是由衷的, 到什么地方找这样的舞伴去。傅于琛说: 走吧。我们三人走到门口,姚永钦赶上来,我正眼也不去看他。承钰。 他叫我。我指指双眼, 给我看见了,下不了台,不是我的错。你呢, 他愤怒地说: 你何尝不是瞒着我装神弄鬼。这是欧阳太太,这是我监护人,谁是神谁是鬼,你倒说说看。嘿,监护人——住嘴。谁不知道——住嘴。你同他——我一拳打在他左眼上,他痛得后退怪叫,那句无礼丑陋的话总算没说下去。我默默与傅于琛及马佩霞上车。马小姐说: 你不必出手。我瞪她一眼, 都是你们,叫你们走,一直同我玩。承钰,你不再是个儿童,你原可以做得大体些。傅于琛说: 也许人家纽约作风是这样的。你, 马佩霞气问, 太不负责,到现在还纵容她。傅于琛说: 欧阳太太,这些事你就别理了,再管下去只怕你嫁不成。让我下车,司机,停车。佩霞,你已不是一个儿童,做得大体点。马佩霞才不说话了。今夜不知发生什么事,大家忽然疯狂起来,近二十年的压抑,把我们逼成这样。马佩霞喃喃说: 我喝多了。把她送回家,欧阳闻声到园子来接,她对我们体贴了一辈子,总算有人对她也这样好,真替她高兴。接着送我,傅于琛忽然问: 累了没有。我一颗心提了起来。跳舞跳累没有。我沉默一会儿, 这话应由我问你。这么多舞伴,钟情于谁。你呢。你知道答案。我浑身寒毛竖了起来,激动地看着窗外。过很久很久,我开口问: 你的名誉呢,你的地位呢。他比谁都爱惜这些,因为得来实在太不容易。谁知他反问: 我的生命呢。我抬起头来, 到家了。锁上门,不要听电话,姚永钦说不定找上来,要不嫁他,要不叫他走。我摇摇头, 他不会来。你当然比我更清楚他。我们在门前道别。多年来,我与他的感情似一本尚未打开的书,内容不为人知,如今好不容易已翻开扉页,又何必心急,已经等了这么些年。我胸口暗暗绞动,只得再叹息一声。我明天来。我笑, 门铃用三短两长,好叫我懂得开门。他伸出手摸摸我面颊,手是颤抖的。回到屋内,吁出长长一口气。并没有睡,坐在露台,直到天亮,看着天空渐渐由暗至明,感觉奇异。门铃第一次响,并不是三短两长,还是扑出去应,一时没想到玻璃长窗开着,整个人撞上去,首当其冲的是左胸,痛得我弯下腰来。女佣讶异地看着我。我边揉边叫她去应门。是人送花上来,肥大的枙子花香气扑鼻,我微笑,取过卡片,看他写些什么。乔梅琳。轮到我不胜意外。她,这是什么意思,恭祝我同姚永钦闹翻,她平白拣个便宜。忍不住冷笑,多么奇怪的表示心意方式。她可以全权接收姚永钦,不必这么幽默。不去理会她。静静坐在早餐桌子上读报纸。傅于琛还没有来。他会不会食言。这么些年来,他从来没应允过什么,也不必这么做。电话铃响,我亲自去接。希望没有打扰你。 是陌生女子非常礼貌体贴磁性的声音。我看看话筒,这是谁。 你打错了。周小姐吗,我是乔梅琳。哦,是你,我收到你的花,谢谢。 我没有她那么客气。请别误会,姚永钦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 她急急解释。我缓缓地说: 这话怎么说呢,我也正想说,姚永钦在我这里没有地位。她喜悦地说: 那么我们可以做朋友。乔梅琳这人好不奇怪,不是敌人,也不一定自动进为朋友,我尊重她与我一样,有份出卖色相的职业,故此敷衍地说: 对不起,我在等一个比较重要的电话。啊,我们下次再谈。 她仍然那么轻快。好的,下次吃茶。 我说。再见。姚永钦对她来说,不算什么。随着报纸送上来的一份杂志的封面,正是乔梅琳。我凝视杂志良久。没到中午时分,我就外出了,胸口痛得吃不住。圆舞--1010医务所里摆着许多杂志,都是乔梅琳,现在流行她那种样子:健康、大胆、冶艳。其实我与她的年纪差不多,但是我出道早,十年八年一过,仿佛已是老前辈,说乔梅琳与我都是二十多岁,没人会相信。况且我狷介,她豪放,作风便差了一代,大家穿一条烂裤,味道是不同的,她那样穿是应该的,我穿便是邋遢。她可以戴大块大块的假玻璃宝石,塑胶珠子,爬在烂泥中,而维持性感的形象。我不行。我要永生永世装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样子。医生传我。她年轻,外形也很漂亮,我嘲弄地想:看,如果我争气一点,说不定就是这位女医师。她问: 马小姐介绍你来。是。什么事。胸部撞了一下,痛不可当。请躺下,我替你检查。她的手势很纯熟,我忽然警惕起来,这不是检查乳癌。同杂志介绍的步骤一模一样。我留意医生的表情,她很安详,我也松弛一点。她已经觉察到, 不要紧张,身子干么抽搐。没事吧。这里有一个脂肪瘤。我看着她,希望在她双眼中,找到蛛丝马迹。我们依例抽样检查一下。我一骨碌自床上跳起来, 我不过是来取两颗止痛药,没想到会有这样的麻烦。很简单的——我不想做。我扣钮子便走。拉开医务所的门,便看到马佩霞,我恼怒地说: 你的医生朋友是个郎中,我来止痛,她却几乎没推荐我把脑袋也换掉。医生没有生气,马佩霞却白我一眼。我莫名其妙地激动。医生过来说: 不要害怕。我害怕,怕什么。拉着马佩霞就走。到街上,风一吹,人醒过来,问马佩霞: 你怎么来了。来看你可需要照顾。你原不必这样。 我握住她的手, 快要做新娘子了,忙不过来的苦,还得抽空出来照顾我。怎么忽然客气起来。 她微笑。我没有回答。承钰,我一直想,如果没有我,你同傅于琛不至于到现在这样吧。我一怔,失笑,人总是离不开自我中心,连温柔谦和的马佩霞都不例外,她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不忍告诉她,她不过是傅于琛芸芸舞伴中的一名,即使舞姿出色,他也不会同她过一辈子。当下我微笑道: 我们现在不是很好吗。她不言语。我疲倦,要回去休息。我送你。我没有拒绝。车子到门口,马佩霞问: 要不要我上来陪你。我摇摇头。上得楼来,用锁匙开了门,看到客厅里坐着一位女客。我一怔,这是谁,我并没有约人。女客闻声转过头来,见到我,立即扬声笑说: 我是乔梅琳,不请自来,请勿见怪。我十分意外,多年来与老一代的人相处,已经学惯他们摸哑谜,很少接触到如此开门见山的人。嗨, 她说, 好吗。乔梅琳比晚上浓妆的她要年轻好几岁,一双眼睛晶光灿烂,照得我几乎睁不开眼来。她精神这样充沛,像是服食了什么药似的。我疲倦地说: 乔小姐,今日我没准备见客,精神也不好。她立即问: 有什么事,我能否帮你。多么热情,而且表露得那么自然率直坦诚,我深深诧异,对我来说,相识十年,才可以成为朋友,而敌人,敌人要二十年的交情才够资格。乔梅琳笑着说: 我一直希望能够做得像你那样国际著名,成为哈泼杂志选出来的美女。这两年有色模特儿大大抬头,风气所钟而已。她上门来,到底是为什么。我路过这儿,顺便探访你,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可否喝杯茶。为姚永钦吗。 我为她的坦率所感染。她一怔 不不不不不, 一叠声地说, 不是我夸口,似他那样的公子哥儿,本市是很多的,乔梅琳不必为他担心事。我笑问: 那么你上来,是特地为了要与我做朋友。有何不可呢。不是已经说过,我仰慕你已经有一段时候了。我去开了门, 有空我们吃茶吧。如果你真的关心姚永钦,那么让我告诉你,他昨天下午已经同另外一位小姐到里奥热内卢度假去了。我喜出望外,随即压抑自己, 啊是,里奥在这种气候可美得很呢。我希望你信任我。再见。我在她身后关门,问女佣为何放陌生人进屋。女佣大不以为然, 她是乔梅琳,她不是陌生人。我倒在床上休息,却不能完全松弛,因为傅于琛的缘故,他今天要来与我摊牌,曲终人散,舞池只剩我们两个人,我想听他要说什么,我等了这么些年。朦胧间只觉得女佣像是又放了人进来。客人直入,到我床边推我,我睁开眼睛,是马佩霞。我取笑她: 欧阳夫人,你怎么缠上了我。承钰,不要再说笑话。 是傅于琛的声音。永远的三人行,马佩霞说什么都要在要紧关头轧一脚,真正可恨。什么事。傅于琛看着我, 承钰,我要你即刻入院检查。我一怔,原来如此, 喂喂喂,别这么紧张好不好。 转头看马佩霞, 你那道上的朋友说了些什么。她坚持你做切片。我坐起来笑问: 为着什么。穿衣服, 傅于琛说: 不要与时间开玩笑。我不去。承钰,只需二十分钟,我与你在一起。你应该与欧阳在一起度蜜月。你出院后我自然会去。我要与傅于琛说两句话。好,我在外头等你。我点起一枝香烟,看着他, 你又找到借口了。我不明白你指什么。你后悔了,又决定在音乐中留恋下去,可是。他温柔地说: 废话。我自医院出来,你又不知该同谁结婚了。同你。我凝视他。你不学无术,除出结婚外,还能做什么。我以为你永远不会问。我要等你长大。我早已经长大。不,时间刚刚好, 他停一停, 怎么,还要不要同我结婚。那是我自七岁开始唯一的宏愿。是,我记得我们相识那年,你只有七岁。当时你的舞伴,是一位黄小姐,叫伊利沙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