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借用他的房间全身洗刷,虚掩着浴室门,两人都来不及叙旧,我俩之间,像是没有发生过不愉快之事。你一定时常来纽约,为什么从不来看我。你又没留下地址。要找总是找得到的。我在杂志上看到你的照片……也许我看错了袁祖康。傅于琛递给我一杯白兰地,我穿着浴袍出来。他仔细打量我,在他眼光中,不难看到他已经原谅了我。我也朝他细细地看,这两年来,无时无刻不想起他,意气一过,就后悔辞锋太利。婚姻还愉快吧。我没有说出真相, 马小姐有没有来。她生意做得很大,比我还忙,很难陪我出门。我缓缓地喝着白兰地。这两年来,你过着快捷的生活吧。是。社交界很有点名气了。我讪笑, 没有基础的名气,今日上来,明天下去,后天又轮到别人。可是我听说因你的缘故,现在每一位著名的设计师都想拥有一位美色模特儿。是,全世界都有:土耳其、日本、伊朗、印度、肯雅、摩洛哥……很吃香。 他对这个行业的潮流有点心得,不外是因为我的缘故, 刚才,幸亏你把我扶起来。如果不是我,也总会是其他人,没有人会看着一个漂亮女子摔倒而不扶。他还是老样子,非要把我与他的关系说成轻描淡写不可。穿着他的维也拉睡衣,我同自己说,但是我碰见的,总是傅于琛,不是其他人。你的态度成熟多了。老了,皱纹都爬上来。 指指眼角。我俩说着漫无边际的客套话,关系这么亲密,却又这么疏远。我叫袁祖康来接你。他不在本市。 我说, 衣服干了我自己会走。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苦笑,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刚要分辩,酒店房门敲响,傅于琛犹疑着没去应门,我心中已经有数。我说: 这位小姐如果不太重要,我帮你打发如何。这上下怕你也已经没有心情了。傅于琛十分尴尬。我去开了房门。门外站着一位红发女郎,披着件红狐大衣,一刹时分不出哪一部分是她的毛发,哪一部分是动物的皮子。我取出一张针票递给她,说道: 他正忙呢,下次再说吧。随即关上门。等了三分钟,红发女没有再敲门,我才放心的回座。傅于琛忍俊不禁,用一只手遮住额头,不住摇头。我还是得走了。 拿起电话叫街车。他先是不出声,过一会儿问: 这两年的生活,到底如何。我淡淡地回头问: 你是指没有你的生活。他转过身子。渴。 我轻轻说, 没有什么可解决那种渴的感觉。他浑身震动。为什么不叫我留下来。他没有回答。我披上大衣,戴上手套,离开他的房间。走到楼下大堂,不知是心不在焉,还是太过疲倦,膝头忽觉无力,跪了下来。还没出丑,身后即时有人将我扶起, 傅于琛。 我挣扎着回首。不是他,这次不是他,他没有跟上来,我把着陌生人的手臂,深深失望。小姐,你没有事吧。没有事,谢谢你。乘搭计程车回到公寓,已是深夜,牙买加那组人把电话打得烂掉,催我即时归队,吼叫不停,令人心乱上加乱。忽然之间我厌烦到极点,打开冰箱,捧出巧克力蛋糕,开始吃。不住飘忽流离的旅行,永恒性节食,紧张的工作,都叫人精神支撑不住。填饱肚子,摔下匙羹,倒在床上。第二天中午来敲门的是傅于琛。雪还在下。他身上深灰色凯丝咪大衣的肩膊上沾着雪花,雪溶了,就是小小一个水渍。他说: 为什么不告诉我。他已打听到袁祖康的事。让我帮你的忙。 傅干琛说。我自己会得处置。 我说。这些律师会叫你倾家荡产。我燃起一枝烟, 我欠他这个情。你不欠任何人任何情,尤其是这个人。我们在一起曾经快活过。这是离开他的时候了。我们已经离婚。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傅于琛,只要你说一句话,我马上离开纽约,跟你回去,你为什么不肯说。我不能够。那么不要管我的事。叫我知道,就不能不管。下午我要飞回牙买加,你要不要跟着来。放弃袁祖康。我没有。我们输了官司,他被判入狱一年,到那个时候,两人的关系不得不告一段落。祖叫我回家休息。他忘记我并没有家。他摸着我面孔说: 我一生一世感激你。但是我并没有救到他。在这个期间,大部分工作都落在别人手上,我吃得很多,开始胖,像我这种高度,添增的头二十公斤还不大看得出来,他们把四十四号的衣裳在背后剪开来迁就我尺码,但是我没有停止吃,心情坏的原故,也不接受忠告。终于我不得不停止工作。马佩霞找到我的时候,我肥壮如一座山。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因为肥人脾气都较好,所以也陪着她无奈地笑。刚想问她,是否傅于琛派她来做什么,她却说: 我与傅于琛已分了手。她又说: 回来吧,回来同我住。你们看到我气数已尽。错了,几年来我颇有点积蓄。这样吃下去,怕不坐食山崩。 她拧我面颊。你此刻可有男朋友。 我说。我们已订婚。 马佩霞说。我一怔,由哀地说: 恭喜恭喜。你呢,你在感情上有没有新领域。我大笑起来, 你是男人,你要不要胖妇。这些花这些巧克力,不见得是你自己买的。这些人消息不灵通,不知道我现在的样子,哈哈哈哈。有没有想过利用目前的工作,真正做些同时装有关的事业。你又来了,一天到晚恨铁不成钢,你也是出来走走的人,明知这是白人的社会,咱们这些人能混口饭吃,不外是靠感觉新鲜,像一种玩艺儿,点缀点缀无所谓,打起真军来,哪用得着我们。马佩霞不出声。傅于琛说你干得出色极了,可是。开到第十一家分店。多好,简直托拉斯,女人不穿衣服最狠,否则真还得让马佩霞赚钱。听你说话,头头是道。这是袁祖康的功劳。你还念着他,我早听人说你有男朋友。干我们这一行,人人都有男朋友。跟我回去如何。 马小姐说, 我用得着你。我不想回头。 白兜圈子,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那么当休假,放完假再回头。有什么好做的。参加傅于琛的婚礼。我一震。他又要结婚了。我失声, 你为什么把他让出来。十年了,缘分已尽,我太清楚他,不能结合。马佩霞声音中无限失落。我呆了许久许久。先是他结婚,再轮到我结婚,然后他又结婚,几时再是我。来,我们齐齐去观礼。我太胖了,不便亮相。那么节食,保证一两个月便可瘦回来。婚礼几时举行。六月。好的,让我们回去。也没有即刻成行,不知有多少东西要收拾,身外物堆山积海,都不舍得扔。马佩霞真正展示了她的魄力,天天出去谈八九个钟头生意,办货,做正经事,回来还做沙拉给我吃,只给我喝矿泉水,一边还帮我收拾。唯一值得留下来的,是那些封面。 她说。我已饿得奄奄一息,眼睁睁看着我的宝物一盒一盒扔出去。这些,这些是不能碰的。 她指着一只樟木箱。她记得,她知道。我们投资了生命中最宝贵的时间给对方,有许多事,根本不用开口说。傅于琛又结婚了。这么精明能干的男人,却不能控制他的感情生活。婚礼盛大,最令人觉得舒服的是,新娘没有穿白纱,她选一套珠灰的礼服,配傅于琛深灰的西装。我跟马佩霞说: 样子很适意。她却有点醋意, 这种女子在本市现在是很多的,是第一代留学回来的事业女性。我一直没有同傅于琛联络,他明知我已回来,也没有主动约会。自然,他要筹备婚礼,太忙了。婚姻一直是他的盾牌,他总是企图拉一个不相干的女子来作掩护。这么大的男人,有时像个小孩子。他以为他安全了。新娘子叫什么名字。叫傅太太。马佩霞说的是至理名言。我们趋向前去与一双新人握手。傅于琛看到我,把妻子介绍我认识,我心如刀割般假笑,那笑声连自己都觉得太过愉快,又急急刹住。傅于琛低头别转面孔,他的新娘诧异。我们总是在婚礼上见面。马小姐递给我一杯香槟,我推开, 加路里太重。 若无其事地连喝数杯黑咖啡。趁马小姐与熟人周旋,我跑到露台去站着。经过这么些年的努力,到底得到些什么,仍然不能独立,仍然不能忘怀二十年前事与人。马佩霞做得到的事,我没做到。我自手袋中取银白两色的帖子看,新娘有个英文名字,叫西西利亚,姓汪,或是王,甚至是黄。她的年纪与我差不多。你好吗。我抬起头来,看到一位年轻人。我知道是你, 他喜悦地说, 今天我运气特佳,我有预感。但我与他从来没有见过面,我已习惯这种搭讪方式,是他们最常用的技巧,每次参加宴会,总有那么一个人,上来问:我们见过面,记得吗。我呆呆地看着他。纽约,华道夫。 他提醒我。越说越远了,我茫然摇摇头。你跌倒,我扶起你,记得吗。约六个月之前。啊,那个晚上。我点点头,傅没叫我留下的那个晚上。想起来了。真巧,舞池中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人。他们已经奏起音乐,我问: 跳舞。让新郎新娘先跳。是是是,我都险些儿忘记规矩了。等他俩跳完,我与陌生少年也下了舞池。傅于琛的目光留在我的身上,我继而与每位独身的男宾共舞,国际封面女郎,不愁没有舞伴。他一个下午都站在新娘身畔,五点半便开始送客,音乐停止,曲终人散。马佩霞过来微笑道: 没想到你玩得那么高兴。我喜欢舞会,那时与袁祖康天天去派对,若问我这几年在纽约学会什么,可以坦白地同你说:去舞会。我们走吧, 在门口与傅于琛握手,我祝他们百子千孙,白头偕老。新娘子这时忽然开口: 我知道你是谁,我在时尚杂志上看过你的照片, 她转头过去, 于琛,你怎么不告诉我今天请了周承钰。没待她回答,马佩霞已经把我拉出去。今天你抢尽镜头。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意无意,我自信还看得出来。看你,白白把丈夫双手奉送给人。我从来没想过要嫁他。 马佩霞否认, 我很替他们高兴。那位小姐对他一无所知。那位太太。 马佩霞更正我。我又失败了。在门口,有车子向我们响号。马佩霞喃喃地说: 狂蜂浪蝶。我停下脚步, 我们就在这里分手。你要乘那个人的车子。我微笑。她无奈, 记住,你还有五公斤要减。我不久便减掉那五公斤,并且希望再度恋爱。前者比较容易做得到。我正约会那个在华道夫酒店电梯口扶起我的男生,他叫姚永钦,上海人,家里做面粉业,学日本人做即食面,发了财。为什么他们都有钱。像一位电影女明星说的,不是有闲阶级,哪会想到来追我们这样的女子,也不过是打开画报,看看照片,读读新闻算了。是我们身份的悲剧,召这样的人围上来,没有选择。姚家固是上海人,生活品味较为老练,十分倾倒于我在海外的名气,时常骄之同侪。如果有人说不认得,便讥笑那人说 当然,令郎的女友是电视明星 之类。这时日本人做的化妆品预备打入西方市场,到处挖角,什么都要最有名气:摄影师化妆师及模特儿。一纸合同环游到西半球,再到东方,终于落在我手上。因为出的价钱实在很好,我又想工作,便立刻起程,姚永钦一定要一起去,我同他说,一张照片也许要拍一千张底片,二十个小时,而且人家规矩也许要清场,不准旁观。他还想跟去。在这之前,姚家曾要我替即食面做招牌,我认为无所谓,却被合同广告公司剧烈反对,他们认为我的面孔比较适合鱼子酱。姚家同广告公司闹得十分不愉快,还把我夹在当中,该公司便传出周承钰利用男朋友在本市出风头的新闻,十分无聊。许多原因使我坚拒姚永钦跟着我去东京。压力之下,他向我求婚。我笑,他这么做唯一的原因,可能只是习惯了旁人对我俩一起出现时的注目礼,没有其他原因。回来答复你吧。 我说。这次工作经验十分愉快。胖过之后再瘦,皮肤有点松,幸亏摄影师手法高超,能够起死回生,不过心中也暗暗知道,若不好好保养,这份事业,也到此为止了。这么快便这么老,可是为什么我有种感觉我还未真正开始。以前替我拍照,他们说,只要有一只勃朗尼与一卷底片就可以,是天下第一优差。现在不行了,现在要选择角度,现在拍出来的照片要挑选。可观性还是很强,但我现在不会坐在夜总会里随意让别人摄柏柏拉西。日本人还是很满意。看到一本杂志封面,问: 这是谁。她叫小夜子。美丽而做作的名字,我也可以叫自己中国玉,使外国人容易记住,又富地方色彩,但没有那样做,太太太太似江湖卖艺了,不过吃亏也在不肯妥协。做这类型的工作,是不允许人有一点点保留的,略有自尊,便放不尽,去不远,被人批为自傲,不能广结人缘。我长长叹息。有没有后悔不听傅于琛的话,在大学中呆上十年。没有。这倒没有,我要的,不是文凭可以给我的。本来化妆品公司只打算用我做一月份的日历,拍得兴起,从头开会,十二张都给我一个人。彼时化妆品颜色强调深红与粉红,豆沙色尚未上场,需要极白皮肤的模特儿。我爱不释手,第一管唇膏,就是这个颜色。一向喜欢化妆品,皆因其色泽艳丽,女人没有颜色,还怎么做女人。留在东京的时间比预料中长得多,回到酒店,也并不听电话,心里盘算,待我回家,姚永钦可能已经找到新密友。他不住地送花与电报,声明如果第七天再没有回音,人也跟着来。我一笑置之。闲时与工作人员逛遍大街小巷,度过前所未有的愉快假期,不是不喜欢日本,但不会对它颠倒,这块地方的人民动不动对别人的文化疯狂,大大打折扣,这样没有自信,如何征服人心。生活能够这样正常,也出乎意料。他们问我会不会留下来工作一年,不不不,我已见过纽约,袁祖康说的,一个人,要不往上走,要不停步不走,但不能往回走。客串是可行的,但是真正加入他们的行列,那不行,始终我是标格利屋的人,否则不会得到这么大的尊敬。第十天姚永钦赶到。正逢我购买礼物回来,看到他孩子气而英俊的脸,倒是比意料中欢喜。他说他思念我,过去十天内并无约会其他女子,说得像是什么特别的恩典,对他来讲,真是不容易。工作还没有结束。 他问。明天最后一天。让我们结婚吧,我来接你回去。告诉我一个应结婚的理由。世上男人长得比你高的实在不多,起码你在日本不会找得到。姚永钦就是那样的人,他是那种以为浪漫便是一顿好的烛光晚餐,然后开了音乐跳慢舞的人。母亲比我幸运,她还嫁得到卡斯蒂尼尼,我们这一代,不但找不到负责的男人,连懂得生活的男人也绝无仅有。有时候真想念袁祖康,他才会享受呢。他要是知道我在往回走,不知道会怎么想。我确在这么做。屋子里的家私用具都最最普通,街上随时可以买得到,粗糙的玻璃瓶罐才几块钱一只,杯子全不成套,已经不讲究这些细节。唯一旧貌便是每天插花,只要是白色的香花。莫非是反璞归真了,连男朋友都选性格简单,不大有头脑的,我这样嘲笑自己。马小姐说,放一阵子假,让心灵休息一下,也是好的。特地去纽约看袁租康,他很颓丧很瘦,握住自己的手不出声,他根本不似袁祖康了,体重减掉一半,头发也掉了一半,一年不到,他受了好大的折磨。我忍受不住,站起来说: 我去找律师来同他们说话。他按住我。 嗨嗨嗨。 勉强地笑。他告诉我他想念我。我何尝不是。宝贝,你原不必为我做这么多。你很快便会出来,祖康,我们再结婚,我还没有老,我们可以再度大施拳脚。我不知道,承钰,我生活荒唐,不是一个好丈夫。但最低限度,你知道我的灵魂在什么地方。 我说。他再度微笑,眼色中有一股不寻常的神气,使我有不祥的预兆。你就快可出来,我与律师谈过,不要担心,这不过是漫长生命中的一段插曲,我们还有好长的一段日子。你是路过还是特地到此。我不响。你原不必这么做。袁祖康,你老了,噜里噜苏只有一句话。我会报答你。离开那里,我把身体靠在墙角,要好一会儿才透得过气来。记得碰见袁祖康那一口,才二十一岁,只觉得他风流潇洒,根本看不到月亮的另一面。圆舞--99他一直对我不错。我再去见律师,为接他出来作准备。正在进行保释手续,消息传来,袁祖康在狱中自杀身亡。我与律师都大表震惊,像是平地起了一个忽喇喇的旱雷,震聋了他,震呆了我。完全没有理由。并不是大案,亦非死罪,出来之后,即使不能恢复旧观,也不愁生活。算一算,他只得三十六岁。深深的悲哀之后,是无边沮丧。我成日说不明白不明白不明白。律师劝我去见心理医生。袁祖康的葬礼再简单没有,由监狱处代办,他的朋友一个也没有到。是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墓园里有夏季最后的玫瑰,熟透后的香气似水果味道,十分醉人,只得我同律师看着他落葬。当年的袁祖康虽不致一呼百诺,却也门庭若市,车水马龙的盛况我看见过,如今落得如此凄清下场。我为他不平,抬起头,看着太阳,直至双目刺痛,而葬礼已经完成。这次之后,我想我永远都不会再回到这个都会来,它太喜怒无常,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而且它办得到。正如我们所料.袁祖康什么也没留下来,我俩以前住过的,在三十街的公寓,早由房东租给别人。是我不好,我不应在不适当的时候同他离婚,我应留在纽约市,天天去探望他,鼓励他生存下去。在这种时候,姚永钦送过来的鲜花变成了一个滑稽的对比。我问律师张伯伦: 酒店房间像不像殡仪馆。那天早上,我正收拾,预备回家。律师却来找我,说: 慢着。什么事。 我是清白之身,何惧夜半敲门。袁祖康有东西留给你。他有什么。我也不知道。他原来有物存放在银行,立明遗嘱,在他去世后,交予你,而当你有什么事,则予以开启。开启。是什么,一只盒子。不,是两只密封的大型牛皮纸信壳。里面是什么。不知道。既然是给我的东西,让我看看。不在我们处,我可以带你去看看。袁祖康袁祖康,你葫芦里卖什么药。我叹了一口气,死者为大,我只得跟张伯伦走。途中张伯伦忍不住问: 对于袁氏,你到底知道多少。我扪心自问,知道多少。一点也不知道。真抱歉,对他的底细一无所知。他在什么地方出生,在何处受教育,如何在西方都会崛起,我皆一无所知,甚至他与什么人来往,我也不甚了了,因为,正如他所说,我从来没有爱过他。所以一切都不重要。我关心他,如对一个朋友,而我从小甚少朋友,所以重视袁租康。知道多少。唯一所知道的,便是他对我不薄,他欣赏我的姿色,捧高我,将我放在台上。这些年来,他总是哄着我,从未对我说过一句重话,无时无刻不挖空心思地骗着我,好让我下台。当时或者不察,现时却深深感激,他从不使我难堪。袁祖康委任的律师出来见我们时,面色凝重。客套介绍证明身份之后,我问他要那两份东西。它不在我们写字楼。我扬起一道眉毛。它们太重要,我们将之锁在泛亚银行的保管箱,由一个职员及阁下联同签名方可取得。任凭是谁到这个关头也会问: 到底是什么。我们不知道。但这封信对你或许有帮助。是袁祖康的字迹。他不能写中文,用的是英文。握着他的信,我不禁微笑,祖祖祖,你不愧是个好舞伴,舞步竟有这么多花式,叫人眼花缭乱。我拆开信。承钰,我把两只信封留给你,但你必需牢牢记住,不要管它里面装的是什么,千万不要试图拆开它们,有人会来向你购买它们,律师会代你开价。永远爱你,祖。签署的日子,正是他死亡前一日。这是他的遗嘱。买主来过没有。 我问。还没有。我们会与张伯伦先生联络。谢谢你。我们离开事务所。每只信封值多少。 我问。张伯伦说了个价钱。我不相信耳朵,随即明白了, 这是勒索,张伯伦,我知道信封里是什么。 我失声。他很镇静, 我们什么也不知道,也许是两张旧藏宝地图,可以使买主发财,周小姐,你悲恸过度,千万别胡言乱语。好一只狐狸。谁会来买它。买主。 他真幽默。他与我一起吃午餐。我问: 我会不会有危险。他们什么时候接头。今日下午。你怎么知道。袁祖康如此吩咐。我不需要钱。但袁氏认为他欠你人情, 张伯伦说完这句话停了一停, 我也认为如此。我低下头。帮我们离婚的,是张伯伦的事务所,一直为袁祖康诉讼的,也是他们。张伯伦很清楚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只能说一句话,我希望我的女人像你。谢谢你。这个地方你们常来。我点点头, 俄国茶室,袁祖康以前是本城名人。这话奇趣,你才是名人。我。嘿,这城市早已遗忘我们。有没有计划。没有,我的生命没有计划。我想即使有也没有用,因有一样事叫命运。我啜着咖啡,是的,张伯伦说得太正确。你的照片与真人的眼睛最使我们迷惑的是你仿佛绝端渴望一个人一件事,到底是什么。我把思维拉回来,笑笑说: 你。张伯伦被我整得啼笑皆非。在下午,买主亲自上门。第一位客人是中年男人,上来时身后跟着两名保镖,面孔不怒而威,我们一行人即时到毗邻的银行去开启保管箱,把东西交予他。信封的尺码刚好放得下一卷录映带。我们都认得该位先生,他是政客,非常受拥戴,一直在往上爬。他以另一只信封作交换,看着我收下。在这么尴尬的场合中,他维持风度,替我拉椅子点香烟,推门。我开始明白祖做的是什么生意。大家正在讶异,跟着出现的是当时红得发紫的玉女明星,由她母亲陪同,一起上来。她大约只有十五六岁,身材成熟,表情细腻,一如成年女人。她的令堂大人修养比较差,骨眼碌睛的与我们交换了信封,满心怨怼地离去。罪恶的大都市里什么事都会发生。祖在过身之后还可以偿还他欠我的钱债。张伯伦问: 你不会留下来吧。我摇摇头,到公墓去献下最后一束花。我喃喃地说: 祖,你原不必如此。张伯伦送我去飞机场。他说: 如果你要见我,只需吹口哨。你懂得如何吹口哨,懂不。我笑了。回到家中,姚永钦再向我求婚,我考虑这件事的可能性。没有把这件事同马佩霞商量,她是一定反对的。她会问:姚永钦可以给你什么。问题就在这里,我不需要他给我任何东西。我一点不愁生活,只需要一个丈夫。只有不愁生活的女人才可以自由选择丈夫。这种想法太过偏激,我知道。但是一个人怎么跳舞呢,一个人怎么吃晚饭,一个人,又如何向傅于琛示威。我太过想念这人,往往上午起床,呆坐在书房中,点着一枝烟,可以什么都不做,一直在脑海中温习我们共度的快乐时光,一小时一小时过去,直到姚永钦催我吃午饭,直到他车子在楼下等,直到他上来按铃催。多次在傅厦底下徘徊,想出其不意的上去看他。说:婚姻生活还好吗,我也要结婚了。或是:我们应在二十五年前私奔,你认为如何。甚至买三文治,与他静静在办公室吃午餐,说几句体己话。但我们当中永远隔着无关重要的事与人,因为我们互不信任,身边永远拉着个后备,充作烟幕,不甘示弱。我记得那是一个滂沱大雨的早晨,雨自六点半开始下,它把我吵醒,起床开窗,之后靠在枕头上看清晨新闻。我没有开灯,那种气氛,像小镇生活,除了电视机声响,就是烤面包香。真没想到门铃会响。不会是姚永钦,他来不及起床。那么是邮差,邮差总是按两次铃,为什么只得一次。一个人闲得不能再闲的时候,猜门铃也变为游戏。昏暗的早上,我拉开门,门外是一位穿雨衣的女士。我立即说: 我已经笃信主耶稣。 顺手要掩门。周承钰小姐。是。 我诧异, 你是谁。我是傅于琛太太。三秒钟后我才开亮走廊的灯,开启大门, 请进来。 她低着头走进来,雨衣不十分湿,自然有车子接载,我帮她脱下衣服挂好。她细细地打量我, 你便是周承钰。我摸摸乱发,摸摸面颊,苦笑地反问: 闻名不如目见。我们见过。是,在你的婚礼上。那日你非常漂亮。那日睡足又化足了妆, 我说, 请坐。她坐下来。我没有见傅先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他好吗。请问你上次见他,是几时。是他同你的婚礼。一年多了。 傅太太点点头。要不要喝些什么东西。不,谢谢。她似乎很镇定,我也是。我问心无愧,她总不能不让我想念傅于琛。只见她把手袋放在膝盖上,打开,取出一叠照片给我看。啊,聘了私家侦探,但与我有什么关系。我至多不过在傅厦楼下来回踱步,那条大马路人人都走得。我接过照片,一看,也不禁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