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会儿他说: 承钰,你说得太对了。我倒有丝欣喜, 谢谢你。他低着头, 我同你,永远无法走在一起。我们可以做老朋友,大家五十岁的时候,把酒谈心。他看我一眼, 但你会与别人结婚。结婚。约翰,我永远不会结婚。这个预言说得太早了。才不,我心里有数。我才永远不会结婚,家母对家父失望,非要在我身上找补偿,谁跟我在一起,都会成为她的敌人。她所需要的,不过是一点安全感。约翰不再谈论他的家庭。我又能比你好多少,约翰,你是知道的,姓周的女孩住在傅家……怎么会这么怪, 约翰问, 从没见过你父母。所以, 我耸耸肩, 我不是不想吃苦,但总得储存一点精力,留待将来用,否则自十多岁开始,挨一辈子,太没有味道。我去做咖啡。过一会儿他自厨房探出头来,表情怪异, 承钰,你在垃圾桶里烧过什么。一大阵味道。烧了一本书。为什么烧。很危险。憎恨它。约翰不再言语。我们各有烦恼,各有心事,何用多问。一整个学期,都没有与傅于琛联络上。他仿佛忘记了我。仿佛。傅于琛做得那么成功,连我都疑惑他也许是真的忘了我。即使收到电报,他的措辞也轻描淡写,而且还不是直接寄给我的,一贯先经过曾约翰。谁能怪我叫约翰 经理人。经理人一日不等到下课,便来接我放学。同学照例起哄, 他来接她了,他来接她了,宝贝,我来带你回家,哈哈哈。 夹杂着口哨声。二十岁出头的洋小子依然十分幼稚,不过肯花时间来嘲弄同学,也是一种友善的表示。我佯装听不见。应付任何事的最佳办法,便是装作听不见,对不起,我时运高,不听鬼叫。什么事,约翰。傅先生下午来接你。下午,今天。飞机就到。接我回家, 我惊喜, 不用读书了。约翰啼笑皆非, 你看你,一听到有机会躲懒,乐得飞飞的,心花怒放,不是,甭想了,是接你往意大利。我更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去欧洲又何用他带领。是一位卡斯蒂尼尼先生要见你。是他,那个银色头发的可爱小老头,说得简单点,是我的第二任继父。他要见我,干么。我想傅先生会告诉你。 约翰说。他几点钟到。约翰看看手表, 这上下怕差不多了,来,同你去飞机场。十分意外,难以置信,傅于琛终于肯来见我,还是为着第二个男人。仔细一想就释然,当然是为着别的男人,永远是为着第二个男人,不然他何必出现。他一个人来,马小姐没有随身跟着。尽量客观地看他,觉得他与我首次见到的傅于琛一点也没有不同,种种恩怨一幅一幅,在我脑海中闪过,不由得开口叫他: 付于心。他抬起头来,眼光错综复杂,不知如何回答我。到底是个成年人,一下子恢复硬朗。当我不懂念付于心的时候,还叫过他博于琛。现在他栽培下,已是个大学生。约翰真是个好门生,伸手接过他手中的行李。傅于琛说: 约翰的功课名列前茅,承钰,你就不长进。我, 我指着自己鼻子, 我也已经是个优异生,约翰不同,他非要死读自虐不可,因为机会来得不易。傅于琛不语,只是笑。但约翰却偏偏巴巴地提醒我, 你的机会也难得,承钰。我一想,果然是,不由得说: 我恨你,关你什么事。傅于琛摇头, 更放肆了,约翰,你自作自受,宠坏她。要他宠,他老几。是我自己宠坏自己。约翰不再出声,知道讲错话,并且也已被伤害。以后我同谁讲话,都不用你来加张嘴。好了,承钰,好了。看着傅于琛的面子,才收了声。一直僵持到家。问傅于琛: 住我这里。我去准备。他点点头,我刚有点高兴,他又说: 佩霞跟着就到,她会安排。马佩霞,我低下头,不是她也是别人。怎么,没人问我这次干什么来。我已没有兴趣听。那么我先上去休息一下,约翰,麻烦你七点半再跑一趟,去接马小姐。傅于琛进卧室去,我收回目光,无意中瞥到约翰,他脸上充满嘲弄之意。我质问他, 你有什么资格这样看我。他沉不住气, 你死了这条心吧。这句话使我忍无可忍,那几个字如剜进我心里去,伸手给他一记耳光, 你才死了这条心。他没料到我会出手打他,面孔斜偏到一旁,就此转不过来。讨厌。 我转身离开屋子。在街上用电话把童马可叫出来。他见了我笑, 又看完哪一本书,找我讨论。我用手掠头发,不语。马可吃一惊, 你的手,什么事。我低头一看,呆住,右手当中三只手指并排肿起瘀青,方才打约翰时用力过度受伤,可见是真生气。哦,在门上夹的。很痛吧。不痛十指连心,怎么不痛。我没有心。马可一怔,继而摇头,像是说 小姐脾气,无常天气。马可,你家境如何。过得去。你几时毕业。明年。马可,你可愿意娶我。他打量我,但笑不语,吃手中的冰淇淋。快决定,迟了就来不及,先到先得,只给你考虑三分钟。他再看我一眼,还是笑。看,有时候,要将自己送出去,也不是容易的事。他终于慢吞吞地吃完冰淇淋, 你想气谁。不是为谁,为我,我需要一个家,需要一点盼望,一些寄托,有人爱护我照顾我,不能够吗。不应该吗。结婚也不能保证可以得到这些呀。我颓然, 总得试一试,不然怎么知道。马可搂着我的肩,在我脸颊上响亮地吻一下, 你真可爱,承钰,我爱你。对不起,我实在是憋疯了,原意并不如此。什么,要收回。不可以,我会永远记得,某年某月某日,有位漂亮的少女,向我求婚。三分钟己过,不再生效。让我们去看幻想曲,来。我跟随他而去。躲在黑暗的戏院中,空气有点浑浊,马可握住我的手,我像个正常的少女约会男朋友。童马可异常欣赏该套动画片,一时随着音乐摇头摆脑,一时笑得前仰后合。散场后还津津乐道。我却连一格底片都没有吸收。这套电影每隔一段时间便重映,到三十岁的时候,我才有机会好好的看。这已是许久许久以后的事了。散场出来,我们去吃比萨饼,我变得很沉默,右手手指已难以活动,隐隐作痛,最惨是无名指上还戴着两只当时流行的银戒指,勒住血脉,摘又摘不下来,十分吃苦,可见打人,手也会吃亏,当下十分无味。约翰只不过说了实话,我怎么可以动手殴打他,不禁为自己的粗暴叹息。你总是心事重重, 马可说, 自十四五岁,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可是使人念念不忘的,也是这副神情,我好奇,承钰,能否把其中因由告诉我。我恍惚地笑, 婚后自然告诉你。回到家,只见一式的路易维当行李排在走廊间,马佩霞小姐已经大驾光临。她迎出来, 承钰,我们找你呢,到什么地方去了。我指指马可: 赴约。马可有礼地招呼她。马小姐一身打扮像嘉莉斯姬莉,凯斯咪羊毛衫,窄脚管裤子,一条大大的喧默斯丝巾搭在肩膀上。一两年不见,她气色更好,神态更雍容,在傅于琛悉心栽培下,什么都能开花。当下她在灯光下细细看我,赞叹, 这些日子来,承钰,你出落得益发好了,活脱是个小美人。 一边向马可眨眨眼。马可知道我们有一箩筐的话要说,识趣地告辞。那是你的男友。 马小姐笑问, 怪不得约翰垂头丧气。傅于琛呢。 我问。还没醒,他一直不能在飞机睡。待会儿醒了,半夜谁服待他。 我坐下来。马小姐苦笑, 还有谁。你们路远迢迢地赶来,到底是为什么。他没说。还没有。卡斯蒂尼尼先生想见你,他重病垂危。啊。我失声呼叫。他亲自打电话给傅先生,他答应了他。我母亲是否仍与卡斯蒂尼尼在一起。是,她在他身旁。可怜的老头,临终还要对牢一只大喇叭。马佩霞本来想笑,又忍住。隔一会儿我问: 你不觉得奇怪,为什么基度卡斯蒂尼尼要见我。我也这么问他。 房门口传来傅于琛的声音,他起来了,披着睡袍。他怎么回答。他说,承钰的面孔,像他们的画家鲍蒂昔里笔下的天使,他愿意在死前再看见你。我叹道: 奇怪的小老头。傅于琛凝视我, 奇怪。并不,我觉得他眼光奇准。马佩霞轻轻说: 承鲸有一张不易忘怀的面孔。我不爱听这些,别转头, 我们几时出发往米兰。明天就去,约翰会替你告假。其实不必你们双双抽空来一趟。马佩霞笑, 承鲸像是不想见到我们似的,但是我们却想见你,尤其是他, 她眼睛瞄一瞄傅于琛, 每次吃到桃子便说:承钰最喜这个。看到我穿件白衣裳,又说:承钰最喜欢素色。但实在忙,走不开……我看住傅于琛,他也看住我。渐渐听不到马佩霞说些什么,走不开,可是一有借口,飞蛾扑火似的来了。我们融在对方的目光中。那是一个非常长的夜晚,他们俩没睡好,不停地起床踱步走来走去。我把储藏着的邮票盒子取出,将邮票一张一张铺床上细看,这是最佳催眠法,一下子就会累。然后在邮票堆中睡熟。第二天一早,马佩霞进来叫醒我,自我长发中将邮票一枚一枚取下。要出发了。她点点头。没有睡稳,一有了年纪,看得出来,眼圈黑黑的,又得比傅于琛更早起服侍他。一直到抵达米兰的第二天,她睡足以后,才恢复笑脸。卡斯蒂尼尼令管家来接我们,抱歉他有病在身,不能亲自出来。傅于琛看着我说: 他知道你与令堂不和,没令她来,多么体贴。我说: 可惜最后还是不得不看到她。不知她有没有继续胖下去。不知我到了四十多岁,会不会也胖得似一只蘑菇。卡斯蒂尼尼的大屋比照片中的还要漂亮,米兰脏而多雾,但他的庭院如凡尔赛宫。我转头回傅于琛一句, 也许三年前应该到这里来往,到今日意文已朗朗上口。 他与马佩霞都没有回答。我有点感激卡斯蒂尼尼,他提供一个机会给我,使我不致给傅于琛看死一辈子。虽然他与我亦无血缘关系,虽然我亦不过是从一个男人的家走到另一个男人的家,但到底是个选择。有了选择,别人便不敢欺侮你。管家叫我们随他走。经过大理石的走廊,我们到了玫瑰园,从长窗进入图书室,看到老人斜卧一张榻上。他似盹着,又似魂游,我心一热,趋向前去。他并没有睁开眼睛来,我在他身边蹲下。他瘦多了,整个人似一只风干水果,皱皮包着一颗核,肉都不知道跑到什么地方去。我转头看傅于琛,他们没有进来,只向我递一个眼色,然后跟管家离开。图书室中一点死亡的气息都没有,花香袭人,浓浓的甜味无处不在,有一只蜜蜂无意中闯入室来,阳光丝丝自木百叶窗缝透入,但基度躺在贵妃榻上,失去生命力。我在老基度耳畔轻轻叫他, 基度,基度。他自喉头发出唔的一声。他们替他穿上白色的衬衣,还在他脖子上缚一方丝巾。你叫我来,我来了,你要喝一口水。你来了。 他终于微微睁大眼, 安琪儿你来了。他示意我握他的手。我照他意思做,那只不过是一些小小的骨头,每个关节都可以摸得出来。你没有忘记老基度。没有。谢谢你来。你如何,你好吗。 我轻轻问他。我快要死了。我不知说什么好,因贴得近,长发垂下,扫到他衣裳。他伸出手来抚摸我的头发, 我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她也有一头这样长的鬈发,只不过是金色的。金发美丽得多。黑发也美。 基度的嘴角似透出一丝笑意。她怎么了。她跟别人结了婚。 他苦笑。啊。我是一个裁缝店学徒,她父亲拥有葡萄园,不能匹配。你们是否在一道桥畔相遇,如但丁与比亚翠斯。基度吻我的手, 可爱的安琪,不不不,不是这样,但多么希望可以这样。我希望你会恢复健康,基度。你有没有想念我。有。你母亲。没有。他又笑, 看到你真开心。我还没有谢你,多得你,我不用离开傅于琛。傅于琛有没有来。 基度说。有。但他送我到美国留学,这两年一直没看到他。 我说。基度凝视我,隔一会儿,他问: 你仍然爱他。我点点头, 很爱很爱。比从前还多。是,多很多。他可知道。我相信知道。基度点点头, 你知道我为何叫你来见我。我不知道,或者因为我们是朋友。那是一个理由,另有一件重要的事。也许是说话太多,他颊上升起两朵红云。他说: 那边有一杯葡萄酒,请给我喝一口。我取过水晶杯子,给他喝酒。纱帘轻轻抖动,风吹上来柔软动人,之后我再也没有遇上更动人以及更凄凉的下午。基度顺过气来, 安琪儿,我将使你成为一个很富有的女孩子。我不明白。我会把半数财产给你。我不需要你的钱,我们是朋友。真是小孩子, 他又笑, 你使我无上快乐,这是你应得的报酬。但我们只见过两次。那不重要,那一点也不重要,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换取自由,你可以追求一切,包括你爱的人。 基度双眼中像闪出光辉。我猛然抬起头, 是, 我说, 是是是是是。基度,多谢你。他宽慰地闭上眼睛,说了那么多,有点力竭。我母亲呢。我叫她暂时到别处去住一两日。你会不会给她什么。放心,她下半生会过得很好。基度,为什么对我们那么好。 我说。圆舞--77他没有回答,他喃喃地说: 那日,她站在橙树低下,小白花落在她金色的长发上,她十四岁,穿白色的薄衣…… 基度开始用意文,我虽然听不懂,也知道那是一连串赞美之词,用最热情的口吻倾诉出来。他忽然握紧我的手, 我没有得到她,但安琪,你一定要追求你爱的人。我会的我会的。他的手松开。基度。他没有应我。 基度。他的双眼仍然睁着。我站起来,把他双手交叉放在胸前,跑出园子,叫人。女仆带着护士匆匆奔至,一大堆人涌进图书室去。我站在花园喷水池旁,金色的阳光使我晕眩,这是我首次面对死亡,心中异常震惊。有一只手搁我肩膀上,我转头,是傅于琛。我连忙不顾一切地抓住他的手,原来人是会死的,原来相聚的缘分不可强求。我疑视傅于琛,像是想从他的瞳孔钻进去,永生永世躲在他的眼睛里,再也不出来。傅于琛没有拒绝。那夜我们在卡斯蒂尼尼的宅子里晚宴,人虽然去了,招呼客人的热情仍在,这是他的意思。没有谁吃得下东西,在这个时候,母亲赶了回来,接着是卡斯蒂尼尼的子女们,杨倩志女士没有空来应付同胞,只听到她用激烈的语气与夫家的人交涉。最后她以英语说: 为什么这么多东方人。问我,还不如去问马可波罗。我们十分佩服她的机智。母亲块头又大了许多,吃美味的面食会令人变成这个样子,戴着许多笨重的首饰,好显得人纤细一点,裙子只好穿一个式样了,帐篷一般。马佩霞并不比她小很多,但是人家保养得多好,修饰得多好。我并没有与母亲说话,不等宣读遗嘱,我们一行三人便离开米兰。马佩霞自那次旅程开始,对意大利发生兴趣,她说: 衣服式样真美,许多在我们那里都买不到。傅于琛说: 要做的话,我支持你,迟一步就成为跟风,什么都要快。我不说什么。马佩霞温和地取笑我, 现在承钰是小富女了。傅于琛维持缄默。你打算怎么样。我毫不犹疑地说: 收拾一下,跟你们回家。你还没有毕业呢。 马佩霞惊异地说。我反问: 你呢,你又大学毕业没有。 穿得好吃得好的女人,有几个手持大学文凭。她语塞, 但是你还年轻——我一生一世未曾年轻过,我从来没有做过小孩子。回家干什么。 马佩霞又问。我自由了。不用再被送到那里去,或是这里去,不用与指定的人在一起生活。真是个孩子,说这些赌气话。还有,我可以忘记那该死的红色丝绒秋千架子。承钰,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哩。傅于琛一直不出声,这些话其实都是说给他听的,相信信息已安全抵达。你已经满十八岁,承钰。随她去, 傅于琛忽然开口, 任由她自暴自弃。他没有等我,要与马佩霞两人飞回去。没料到马小姐说: 你先走,我还想在这边逛一逛,许久没有这样轻松。这下子轮到我假装没听见。傅于琛动了气,也下不了台,第二天就独自动身回去。马佩霞不动声色。我很佩服她,将来我也会做得到,我要学她的沉着。约翰前来告别。我知道你要走。我拍拍他的手背, 你会成功的,曾约翰这三个字会街知巷闻,你会得到你认为重要的一切。约翰啼笑皆非地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要的是什么。算了,约翰,我们彼此太了解,我知你所需,你也知我的人生目标,何用多说。他低下头。你还有两年毕业,再隔两年拿个管理科硕士,咱们在家见面。周承钰,我永远不会忘记你。彼此彼此。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在一起。谁知道。 我忙着收拾。你不关心吧。不,我不在乎,再见,约翰。 真不想给他任何虚假的盼望。他伤透心,反而平静下来。有一个人,天天在门口等你,你离开那么久,他等足那么多天。童马可。几乎把他忘怀。等等就累了,也就转头等别人去了,放心,他不会呆在门口一辈子。约翰摇头, 你不关心任何人是不是。说对了,有奖,我确是那样的人。我把带来的收藏品小心翼翼地放入随身箱子中。你只关心傅先生是不是。约翰,记住将来我们还要见面,你会到傅氏大厦办公。他叹息,替我把箱子拿出去。马佩霞坐在会客室抽烟。马佩霞在听一张旧唱片,七十八转,厚叠叠,笨重的黑色电木唱片,一边唱一边沙沙作响,女歌手的声音也低沉,她唱:红着脸,跳着心,你的灵魂早已经,在飘过来,又飘过去,在飘飘呀飘个不停。我说: 那属于我母亲。其实在那时,同学们已开始听大卫宝儿,只有我这里,像个杂架摊,古董店,什么都有。怎么会保存到今天。我说: 用来吸引中年男人。马佩霞笑了。她一点也不生气,也一点反应也没有。我发誓要学她,她是我的偶像。当下我问: 你为什么留下来。帮你收拾这个摊子。不怕傅于琛生气。你还不知他的意思。我也不过是看他心意,替他办事而已。 她微微笑。他想你留下来陪我。 我十分意外。马佩霞没回答,按熄了烟。为什么她看见的事我没看见。别告诉我她与傅于琛更熟,或是二十年后,我也可以看得这么透彻。我不需要人帮。我知道,他不知道。 马佩霞说。他应该知道。 马佩霞,你别自以为是傅于琛专家好不好。马佩霞不再回答, 我们走吧。约翰进来说: 车子在门口等。马小姐说: 谢谢你,约翰。约翰又说: 对了,那个人也在门口等。马小姐笑, 才一个。我以为承钰一声要走,门口起码站着一队兵,齐奏哀歌。约翰一点表情也没有。打开门,看见马可站在那儿,他一个箭步上来, 承钰, 随即看到马小姐及我们的行李。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回家。几时再来。我有点不耐烦, 不知道,也许永不回来。马可很震惊, 我以为……我们不是要结婚吗。我笑吟吟, 三分钟,你有过你的机会,没抓紧。承钰,太笑话了,当时你不是认真的。我发誓我认真,要怪只好怪你自己。我上车,他的手搭着车框, 承钰,我会来找你。是吗,你往哪儿找。约翰也跟着上车,吩咐司机开车,只剩下童马可一个人站在路边。我没有回头去看他。隔一会儿,马佩霞说: 他会追上来的。我笑说: 我同你赌一块钱。好,一言为定。马佩霞又问: 他曾向你求婚。真不幸,是我向他求婚。什么。他没有答允,只好作数。马佩霞笑起来, 有这种事。约翰在飞机场与我们道别,我紧紧握他的手,叫他用功读书。约翰说: 我仍然是感激的,没有你,我得不到上学的机会,承钰,你间接成全了我。他的双目润湿,约翰自有苦哀,我搂着他肩膀, 回来我们再吃饭庆祝。马佩霞向我递一个眼色,我只得放开约翰。感觉上好过得多,这一次与马小姐一起,乃是给她面子,不是给她押着走。在飞机上被困舱中,我们谈了很多。我有一种感觉,如果一男一女在长途飞机中相遇,一起吃一起睡,小小空间,无限沉闷,待下飞机的时候,已经可以结婚。婚姻根本就是这么一回事。马小姐说放弃功课是最可惜的。 但,如果时间必须用来做更重要的事,又另作别论。她是一位很开通很明白的女士。其实,你与傅于琛并不熟稔。 马佩霞说。怎么会,我七岁就认识他。 我说。你眼里的傅于琛,不过是你想象中的傅于琛。承钰,有很多时候,想象中的事与人比真实情况要美丽得多。傅于琛有什么不好。不忙护着他,这次回去,你们自然会有更深切的了解。 马小姐说, 这两年,他仍住在你们以前的房子里。你们俩没有同居。马小姐面孔忽然飞红, 啐,谁与他同居。我纳罕,仔细打量她的眉眼,可真是一点作伪也没有的呢。他只得你一个女朋友是不是。怎么来问我,我怎么知道,应当问他去。别担心,我会。马佩霞沉默一会儿,忽然说: 我也想知道。看样子,你对他的认识也不够。马佩霞说: 谁认识他。没有人。我认识。只是马佩霞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我俩在飞机上睡了又醒,醒了又睡,吃完一餐又一餐,不知过了多久,飞机才降落陆地。双脚一碰到地上,我就知道,不再可能与马佩霞有那样由衷的对白。她把我送回家中,然后自己回公寓。女佣都换了,两年没回来,一屋陌生的面孔。第一件事是回睡房去,推开房门,只见陈设同以前一模一样,对别人来说,两年也许不是一个太长的日子,但对我来说,却天长地久,真不知是怎么熬过来的。坐在床沿发呆。马佩霞打电话过来, 他要我同你说,不回来吃饭,要不要我过来陪你。不用,我都吃不下。明天见。放满一大缸水,取起放浴液的水晶瓶子,打开嗅一嗅,仍然芬芳扑鼻。我离开过傅于琛,抑或根本没有。当中那段日子已经消失,两头时间被黏在一起,像电影底片,经过剪接,没有男主角出场的部分放弃。我浸在一大缸水中,连头发面孔都在水底,一点声音都听不见。我们母女俩并没有即时取到意大利人的遗产,他的成年子女因不服气向当地法庭提出诉讼,直闹了一年。傅于琛站在我这边,他为之再三惊叹,同马佩霞说: 我们傅家也有一笔基金,指明要第一个孙儿出生,才可动用,但我情愿这笔款子死去,也不要后代,一个人连遗嘱都不被尊敬,还成什么世界,他也为争遗产经过非常冗长的官司,他父亲临终想起他,决定把他一切赠给儿子,他的姐姐们偏偏认为老父去世之前有好一段日子已神智不清,努力在法庭上证明生父是一个疯子,而同父异母的兄弟是伪充者。所有这些,只是为着钱。自然,他赢了官司,他的律师群也足以下半生无忧无虑地生活。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马小姐说: 他们是应当生气的……什么也得不到,一定是东方女人懂得巫术的缘故。傅于琛说: 谁叫他们不懂。马佩霞说: 人的思路不是这样想的,没有人会承认己过。但是老头临终前只想见承钰一个人,他不想见那些子女。他在长途电话中求我,我原本拒绝。但他一直求,声泪俱下。卡斯蒂尼尼族在老头生前为什么不下点功夫。至少找张灵符来贴上,免得老头遭鬼迷,岂不省下日后的官司。母亲与我终于得到那笔遗产。我没有见到她,据说她很满意,她对傅于琛说: 承钰那一半,我不介意,他原打算捐给慈善机关,他同我说,他痛恨他的家人,他们把他当白痴,从来不相信他会下狠心。就是在那一年,马小姐开设时装店,开头她并没有把最有名的几只牌子介绍到本市来,本钱太贵,格调太高,利润没有保障。马小姐选的货全属中下,质地非常的差,缝工奇劣,但颜色与款式都是最新的,一试身,女孩子很难舍得不买,因为看上去实在太精神太漂亮。她赚了很多。直到发了财,才渐渐接名牌立万儿,但她一直怀念海盗时期,一百块本钱的裙子标价一千二。那一年我并没闲着,太多的人约会,太多地方去,太多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