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下来,沙发座垫上有硬物,低头一看,是母亲给我欣赏的照相簿子。卡斯蒂尼尼的房子非常大非常漂亮,像室内装修书籍的示范屋,母亲分别在花园、喷水他、大厅、书房、跳舞厅,甚至是睡房摆着不同的姿势。她搽了很浓的粉,还装了假眼睫毛。我重重叹口气,我不再认识她。这本小小照片簿,后来也成为我藏品之一,她始终没有要回去。傅于琛喃喃道: 他起码有八十岁。只要他对她好。傅于琛解嘲地说: 将来我同你也是这样,人家会说:那男人起码有八十岁,他到底是她什么人。我问: 届时我多大,六十岁。倩志从什么地方认识这位仁兄。谁知道。 我也问, 她又如何认得惠叔。傅于琛不回答。你是一定知道的。我不想说她闲话。你并不喜欢她,为何还在这方面护着她。告诉我,她为何与父亲离婚。最下流的男人,才说女人是非。我是她的女儿,我有权知道。那也并不表示你可以使我变得下流。我没好气地看他一眼。他一直有他一套,他认为不对的,永远不做,即使在自己面前,即使在我面前。接着他问我: 你可愿意去米兰。我站起来,觉得非常难过, 不。我沉默。只不过问问而已。你不应问。这样下去,有许多麻烦会接着来。像什么。他不语。你又要结婚。他看着我微笑, 女儿都这么大了,还有谁要嫁我。别赖在我身上。其实跟了你母亲去,一了百了,基度卡斯蒂尼尼没有多少日子剩下,你们母女俩会成为富婆。他没有其他孩子。他会厚待你们。我喜欢他。他说: 我也是,但是女人一得意便忘形,倩志有时会令他为难。这是历年来我们谈得最多最长的一次,也是他开始把我当大人的一次。该晚我们两个人都没有睡好。躺在床上,可以看到中门底下一条亮光,他双脚有时会经过。一整夜都如此。我用一只手撑着头,呆呆看着那条光亮,直至目涩。后来终于眠了一眠,做梦看见自己同全世界的亲友解释为何跟着傅于琛留下来,滔滔不绝地依着同一个剧本作交代,累得贼死。第二天还照样去读书。自从那场梦之后,充分了解一人做事一人当的真理,从此没有再为自己的行为解释什么,况且我并无亲友。同学中没有知己。她们的眼睛永远朦胧,穿小小白棉背心作内衣,迷唱片骑师,看电影画报,小息时挤鼻子上的粉刺,谈论暑假将跟父母去迪斯尼乐园。还都是小孩子,毫无疑问。不过我喜欢她们,一个人必须学习与自己不同类型的人相处,不然生活何其孤苦。放学时四周围张望,恍然若失,连惠保罗都不来了。所以,什么头晕颠倒,山盟海誓,得不到鼓励,都是会消失的,谁会免费爱谁一辈子。傅于琛会不会在压力之下,把我交回母亲。真令人担心。刚要上车,有人叫我: 喂,你。我转头,是惠那个坏脾气的好友,一脸厌恶地看着我。这封信交给你。我接过信。 我已同惠绝交,这是我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他人呢。被他母亲锁起来,不准他出来。啊。那男孩子骂我一句: 害人精。 他走了。我连他的名字也不知道。回到家,把惠二的信顺手送进字纸箩。害人精,他说。我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多么简单光明,不是好人就是害人精。没想到在多年以后,还要碰见这个不知名的小男孩,小男孩已变大男孩,但他价值观念难持不变。但日后,一直没有再碰到惠二,他扮演的角色,不过是要把好友带出来给我认识,任务完成,他可以淡出,命运旅途中,每个人演出的时间是规定的,冥冥中注定,该离场的时候,多不舍得,也得离开。以为傅于琛还没有回来。进书房去听唱片,看到他坐在高背安乐椅里,闭着双眼,像是睡着了。听得我走近,睁开眼睛。有什么消息。 我问消息倒是有,不知是好消息抑或坏消息。我陡然紧张, 说给我听。卡斯蒂尼尼已说服你母亲,不再坚持要你回去。我拍手雀跃,从书房一头跳到另一头,旋转着,欢呼着,半晌才停下来。傅于琛并没有参予我的喜乐,他在一边静观。这明明白白是好消息。是吗。怎么不是。或许我害你一生。没有人可以害任何人,除非那个人愿意被对方害。他啼笑皆非, 你懂什么,道理一套一套,不知所云。大概只有他,才有资格对我这样说话。我说: 以后再也别想甩掉我。傅于琛凝视我, 你也一样。我们禁不住紧紧拥抱。母亲放弃我的原因,有好几个。首先,她对我失望,我对她要多遥远就多遥远。第二,她一口气已出得七七八八,狠狠地骂了傅于琛并且恐吓了他。第三,卡斯蒂尼尼应允她一份大礼,假使她肯放手。她放了手。圆舞--44母女之情不外如此。我已长大,她正想挽留盛年,一个高大不听话的半成年女儿很容易造成负累,她不是不聪明的。将来有谁噜苏她,她都可以说: 为了她几乎打官司,但是她不要跟我。除了傅于琛,我不愿意成为任何人的负累。我们之间的关系从暂时转为永久性。接着的一年,乏善足陈,除出我又长高三厘米,除出傅于琛又赚了许多钱。除出陈妈告老回乡,除出老房子要拆卸,除出傅于琛交了固定女朋友。预期发生而没有发生的事包括:并没有许多男生追求我,他们都嫌我怪。我并没有考第一。卡斯蒂尼尼还活着,自母亲寄回来的照片中,他显得很精神。母亲又胖了,老得很快,两腮的肉挂下来,夹着原来的尖下巴,看上去似有五十五岁,再过几年,若不小心,人家会以为她是卡斯蒂尼尼的原配。她太放心,一定是因为过得不错,真是好,忍不住替她高兴,她也辛苦了好久。这样的心平气和,全是同傅于琛学的,我俩不对任何人生气,除了对方,一言不合,立即炸起来,互相吼个不停,但对别人,总是无关痛痒,可忍则啊是,他的新女朋友。傅于琛为此严重警告我,他说: 不准你同她接触。他把她放在另外一间公寓里。这是傅于琛的坏习惯,也是许多男人的坏习惯:管她吃管她住,她逃也逃不了。中学毕业之后,定要离开这个家,尝试独立的生活,即使这样,也不表示是要离开傅于琛。只是想凭自己双手赚得生活,证明跟傅于琛,不是为了一个安乐的窝。年轻的时候总要证明这个证明那个,左证右证,永远的结论便是人家错自己对。人家上进,那是因为他爬得似条狗,人家略为逸乐,那是腐败堕落,终是沾沾自喜了。十五岁时,最想证明傅的女朋友与我,是两回事。她是成年人,我是孩子。孩子总是无辜的牺牲品,孩子没有力,像我,能做什么,可以到哪儿去呢,马上原谅自己。傅生气的时候会说: 跟你母亲去,去去去。吵架时他说的话十分幼稚。为了报复,把他所有的皮鞋右足那只全部扔掉,让他早上找鞋子时似做恶梦。很小开始,已学会与男人闹意气,怎样三个礼拜都不与他说话,他走过我身边,也似透明……深夜,趁他没有回来,把所有的音乐盒子上足发条,躺在床上,让它们各自为政,奏出不同的曲于,开头十分噜杂,然后逐只停下来,直至静止。他不过出去跳舞罢了,这只音乐叫圆舞。至终他又会回到我的身边,因为这是舞的定律。不过我未必在原位等他。我要找个好过他百倍的男友。他会对他说: 走走走,承钰现在同我在一起,由我保护她,由我爱惜她。这样想时,得到很大的满足。真是幼稚,当然我会站在原位,即使有更好的人来,也不会跟他走,卡斯蒂何尝不想照顾我。很小便发觉得到的才是最好的。得不到,谁稀罕,同他扮个鬼脸还来不及。老房子拆掉后,盖了大厦,我们没有搬回去,一直住外头。新居在海滩边,每早要开三十分钟车才到学校。陈妈走了以后,老司机也退休,一切不停地变,可以感觉到都市的节奏越来越紧,傅于琛很少在家。老房子里,总有抹不净的灰,陈妈并没有督促帮佣日日勤拂拭,转弯抹角的地方有时可在灰上写下电话号码,隔三个月半年数目字还可以保留。另有一番味道,老房子就是老房子。新居不一样,一点尘都没有,两个女工寂寞至死,只得不停地东抹西抹,永远在抹。清洁溜溜,令人惆怅,太整齐了,家似酒店。一星期有时见不到傅于琛一次。我也寂寞。周未招待同学来游泳,有点心茶水招待。她们都已有异性朋友,故此打扮得花枝招展。那时流行小小的比基尼泳衣,粉红色底子,苹果绿大圆点,为求刺眼,在所不计,头发梳得蓬蓬松松,缀一只小蝴蝶结。但我已开始穿黑色。傅于琛买所有的衣服,都是他挑的。都是在膝头以下的宽裙,料于软熟,有风会贴在腿上,我同时代百分之百脱节,同学的裙都仅仅遮住臀位。无论傅有多忙,都不忘替我打扮。头发,不准熨,必须长过肩膀,不给穿高跟鞋,双双鞋都是小圆头浅浅的,像舞蹈鞋。游泳时,通常穿一件头黑泳衣,梳马尾巴。像来自另一个星球。所以男孩子都不来追我。女同学见义勇为,替我化起妆来,但每次回家,总要擦得干干净净,太像个贼,我厌倦。也有给傅于琛抓住的时候。他并不骂。但三日后带回来一本画册,叫我看。画家是毕加索,画叫马尾女郎,模特儿是碧姬芭铎,傅于琛说: 这是你学习品味的时候了。后来都没有画过眼睛,但一直醉心各式各样的口红,一整个抽屉都是,密密麻麻,几百管。喜欢搜集东西,是因为没有安全感,这是后来心理医生说的。下午,同学散去,回家吃晚饭,趁泳池换水前,独个儿游了十多趟。已经很疲倦,天又近黄昏,拉住池边想爬上去,竟没成功,滑下,再试一次,又乏力落水中。有人伸出他的手。我抓住,被他拉上去。水溅湿他灰色麻布西装。你是谁。 我问。你想必是傅小姐了。 他微笑。我罩着大毛巾,坐下来。时间近黄昏,无论什么都罩着一层灰网与一道金边,看上去特别有气质,忽然想到自己也必然如此,不禁矜持起来。这时傅于琛缓缓走出来,闲闲地说: 哦,你们已经认识了。陌生人笑说: 让我介绍自己,我叫邓路加,是傅先生的助手。忽然之间,我一言不发走回屋内,像是被得罪那样。更衣下楼时,邓路加已经离去。怎么样。 傅于琛问我。你指那人怎么样。是。是你故意安排的。是。为什么。你需要朋友。自己会找。不见你动手。谁要你安排,你以为每个人都是棋子。承钰,不准用这种口气说话。我不喜欢他。你还未认识他。经过安排认识的男朋友,多么反浪漫。太令我气馁,为什么没有人追呢,如果男孩子排队在门外侍候,傅于琛就不敢做这种杀风景的事。向往偶遇,在极端不可能的情形下,他见到我,我看见了他,心碰碰地跳,手底出汗,知道大限已至……多么好,将来就算痛苦也是值得的。忽然想起来, 我母亲第二次婚礼记得吗。当然,我认识你的那一天。 他微笑。你为什么在场。我是她的老同学。如果你没收到帖,或是收到帖子没空去,或是到了那里只与新娘握手就走,我们就见不到了。傅于琛接下去, 当日我的确另有约会。女方爽约。是。谁那么大胆。 我觉得不可思议。傅于琛眼神温柔,看着我微笑。是,在我心目中,他是最好的,没有人应该拒绝他。他说下去, 当时遗产问题并未明朗,我不过是一个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谁会对我忠心耿耿。我。你只有七岁。我也笑。但必须承认那已是极大的鼓励, 傅于琛回忆, 足令我恢复信心。那女生是谁。不记得她的名字了,只知道是一个酒店的经理。她一定后悔终生。 我夸张地说, 直至永远,她都会对旁人说:大名鼎鼎的傅于琛,他曾经约会我,但我没有去,呜呜呜呜。傅于琛笑意便浓,他说: 真的,这简直是一定的。我俩哈哈大笑起来。傍晚,只要他有空,便开一瓶酒,用乳酪送,谈至深夜。可曾对我母亲有意思。他摇摇头, 学生时期,她是个可爱的女生,可惜我们不接近,也许我较为孤僻,且又不是高材生或体育健将,谁会对我另眼相看。接到帖子,只想:第二次结婚了,倩志永远要出风头,什么都要抢闸做。到那日,闷闷不乐,无处可去,只得到婚礼去呆着。我默默地听。那真是一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隔一会他说, 承钰,你是我的小火焰。我笑。永远不会告诉他,开始喜欢他是因为他寄来的明信片上有美丽的邮票,就那么简单。晚了,睡吧。我不要再见到那个邓路加。傅于琛摇摇头。我仍保留那张甫士卡。我有一只年龄比我也许还大的洋铁饼干盒子,那张明信片在它里面保存着。因为生活太无常,故此努力保留琐碎的东西,抓住它们,也似抓住了根。将来老了,将会是那种买十个号码收租的老太婆。邓路加时常来。有时一个人坐在偏厅看书,老厚的一本英语小说,一下子看完。没有人睬他,傅于琛少回来,我则做功课,只有佣人隔一会替他换杯热茶。肯定邓路加视这为工作的一部分,一边坐一边收薪水,何乐而不为,多没出息。他并没有缠上来,可见对我并没有发生真正的兴趣,这太过令人懊恼,过了几个星期,反而与他攀谈。听见我同他说话,邓合上他的《鼠阱》。好看吗。精彩绝伦。能借给我吗。请便,我再去买。每次你只来这里读小说。他微笑。你不觉得浪费时间。可恶,他仍不回答。告诉我,傅于琛的女朋友长得怎么样。邓路加诧异我直呼父名,扬起一条眉。过一会儿他说: 不知你指哪一位。非在他嘴里得到消息不可,一定要把他的嘴唇撬开来。叹口气: 你总明白孩子对后母的恐惧。邓路加略略动容。倘若她不容我,怎么办呢 脸上的忧虑倒不是假装的。不会的,马小姐人品很好。姓马。傅于琛连这个都不告诉我。她为人开通吗,是不是你们的同事。 我说。别太担心,傅先生自然有所安排。 邓先生说。我深深叹息一声,两只手托住头,像是不胜负荷。你还是小孩子……我带你去看部电影如何。真被他逗乐了。原来邓以为他担任着一个保姆的角色。你的任务到底是什么呢。他老老实实地说: 带你出去玩,令你开心,开头还以为你至少已中学毕业,谁知还小白袜,棒棒糖,你有多大,十五。是,我还是小孩子,唉,多么希望可以长大成人。你呢,你什么年纪。二十三了。赶紧作一个艳羡状, 真了不起,你可以同二十多岁的小姐来往。我喜欢比较成熟的女性。我也喜欢比较成熟的男性。他腼腆地笑,以为我指的是他。太妙了,简直是最佳娱乐。那么你心目中的人,该比马小姐大。不不,约比她小一点,不过似她那般气质差不多。她时常到写字楼来吧。一星期总有一两次来找傅先生吃中饭。照你所说,你选择的女性,都是正派的,像马——她叫什么名字。马佩霞小姐。谢谢你。 我站起来。你到什么地方去。做功课。不看电影。不了, 我温和地说, 你说过,你只喜欢成熟的女性,我只得十五岁。可是, 他怔怔的, 与你说话蛮有意思。你再坐一会儿,不客气。 我说。自邓路加身上,已得到很多。马佩霞。这名字不错,不知道她长相如何,人同名字是否有些相似。佩霞。把云霞带在身边,霞是粉红色的云。第二个星期,趁有空,我就到傅氏办公大楼去。预先也没有通知,由邓路加到接待处把我领进去。他兴奋莫名, 你来看我。我摇摇头。哦, 他冷静下来, 你来见傅先生。是。他在见客。我等一下好了。邓请我到会客室。我还穿着校服,拎着书包,这是我第一次踏入傅于琛事业的天地,大人的世界。老实说,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总而言之,马佩霞到过这里,我也有权来。坐下后,不禁悠然向往,在办公地方,连邓路加都变了样子,不再是听傅于琛摆布的一个呆瓜。在岗位上,他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指挥如意。每个人都静静做着他们应做的事,只见脚步匆匆滑过,他们低声说话中交换的术语都是我听不懂的,似一种密码。女职员打扮得高贵艳丽,全部套装高跟鞋,化着浓妆,发式合时。我很心折,傅于琛就是这里的统帅,他控制全间办公大楼,他是脑,他是神经中枢。女性对异性的虚荣崇拜悠然而生,感觉上我是他心爱的人之一,沾了不知多少光。心中不平之气渐渐消失。邓路加说: 这个会,要开到六点钟。手表说四点半。本来等下去也无所谓,但忽然觉得自己渺小,这不是闹意气使小性子的地方。我先走了。 我说。有重要的事吗。 邓路加有点不安。我摇摇头。忽然想起来问: 马小姐时常等他开完会。邓笑, 才不会,只有傅先生有空时,马小姐才出现。我略为失望,想法竟同我一样哩,也这般为他着想,你瞧,能干的男人往往得到质素高的女伴,因为他们有选择的机会。我送你回去。 邓说。不用。我去取外套,等我一分钟。我没有等他,独个儿出办公大楼,到楼下马路,仰头看这座高三十层的大厦,大厦灰色的现代建筑衬着亚热带碧蓝的天空,美得不能置信。大门上有银灰色金属字样:傅厦。我叹口气,叫部车子回家。从那个时候开始,我留意傅于琛的事业,细读报章财经版上有关傅氏的消息。我不想做他家中一名无知的妇孺。那日他回来吃晚饭。问我: 路加说你下午到办公室来过。是。想参观我工作地方。是。改天约个时间,我叫路加带你逛,我们有三百多个员工,近百部电脑,写字楼占地面积有三万平方米。你现在很有钱吧。他一呆,笑出来。我看着他。傅于琛温和地说: 有钱。有足够的钱,早就不做了。但你早期太浪荡,你自己说的,所以下半生要拼命工作,弥补过去少年的不羁。你倒是很了解我。 他有点意外。你一定富有。富足是一种心理状况,最富有的是满足的人,富有与金钱并无大的联系,承钰,这一点你要记得,三百亿与三千亿有什么分别。但贫穷太可怕, 我说, 我差些被赶至马路睡觉,记得吗。那是多年之前的事了,我要你忘记它,永永远远把这件事自你脑袋驱走,好不好。我苦笑, 恐怕一辈子都记得呢,从没觉得那么凉那么怕,从此之后,再也不怕蟑螂蚂蚁毛虫这些东西,只怕被赶出屋子。他不以为然, 只要有我在,你不必忧虑。但是……你会结婚。他很狡猾, 你也会结婚。你真认为我会结婚。当然,女大当嫁。嫁给谁。大好青年。像邓路加。路加有什么不好。人家是世家子弟,邓氏五代住在本市,祖宗做过清朝的官,曾祖是总督的幕僚,并非一般暴发户可比。我不关心。傅于琛一直说下去: 邓家托我带路加出身,他才到我处来做一份差使,你别看轻他,将来他的王国大于傅氏。我忽然想起, 你呢,你为什么一直流放在外。我的故事截然不同。你从来没说过。你一直没问。傅家有些什么人。我还有三个姐妹她们在什么地方。都住在本市。你从来不见她们。我们不是一母所生。我明白了,你是私生子,你父同你母没有正式结婚,他们姘居生下你。承钰,你的坦率时常使我难堪。是不是。是。他们对你不好。家父很怕大太太。不用再说了,他一定吃尽苦头。你母亲呢。 我说。她去世早。 傅于琛说。你是孤儿。一直是。我也是, 我拍胸口, 我也一直是孤儿。你说得不错,承钰,我们俩都是孤儿。我与他沉默下来。过一会儿我问: 后来呢。在我三十二岁那年,家父去世。那是我认识你的那年。是。发生了什么。他把遗产交我手中。你不是说他怕大太太。他死了,死人不再怕任何人。那个老虔婆还活着吗。活着。啊呀,她岂非气得要死。自然,与我打官司呢。她输了。我持有出世纸。 他微笑。所以你们父子终于战胜。可以那样说。你们付出三十三年时间作为代价。也可以那样说。快乐吗。我所做的,只不过是我必须做的,与快乐有么关系。 他叹口气, 事实上世上一切同快乐有么关系。你与我在一起,也不快乐。承钰,你是我生活中唯一的安慰。是吗,唯一的。马小姐呢。他怔住。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谁告诉你她姓马。我不出声。你不要碰她,知道吗。我大大地觉得委屈, 你保护她,而不是我。傅于琛冷笑, 我太清楚你的杀伤力。我——他已站起来离开,不给我机会分辩。我怒极,伸出脚大力踢翻茶几,茶几上盛花的水晶瓶子哗啦一声倒下,打在地上,碎成亮晶晶一千片一万片。傅于琛没有回头看我。他有他的忍耐限度,我过了界限,自讨没趣,乏味。我们时常三两天不说话,僵着,直到他若无其事地与我攀谈起来。这次我一定会认真地得罪他。他愈保护马小姐,我愈不甘心。第二日就约邓路加出来。随便地问起他的家世,在一杯冰淇淋时间内,他说了许多许多许多。三个姐姐,他是独子,全是同胞而生,自小疼得他什么似的,他最早学会的话是 弟弟真好玩 ,因为人人抱他在手,眯眯地笑,说的全是这句话,祖父母、父母、叔叔、姐姐、店里的伙计,都争着宠他。这时不得不承认邓路加本性纯良,他并没有被宠坏,待人接物非常稳重,一点没有轻佻的样子。姐姐送的跑车,不敢开出来,怕父亲说他招摇,可见家教是好的。傅于琛想把我嫁入邓家。但是,循规蹈矩的男孩子只能娶规行矩步的女孩,周承钰是裁坏了的衣服,再也不能翻身。愿意见家父家母吗。 路加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