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懂得如何形容当时的心情,只知道无限悲哀愤恨。父母都置我不顾,叫我接受别人的施舍,尽管傅于琛待我那么好,我却不开心。母亲自己提着行李回来,坐在客厅中吸烟,我刚放学。进了屋子,只冷冷地看母亲。她开了留声机,那首歌叫《何日君再来》。母亲一直喜欢这首歌,除此之外,她也喜欢比提佩芝,但此刻我已不再关心这些。我瞪住她,令她如坐针毡。唱片歌声成为我们之间唯一的道白,那时父亲爱笑问: 何日君再来,倩志,你在等谁回来呀。可是这些回忆都不再重要了,事实上我也已明白,即使母亲不回来,我也可以活下去,能熬过这四个月,就能熬过一辈子。陈妈过来打圆场, 不是一直等妈妈回来吗,现在妈妈可回来了。《何日君再来》唱完,母亲丢下烟蒂,过来看我,她还把我当小孩呢,蹲下来,然后再仰起头,不知多做作,两只手握住我的肩膀,声音作适度的颤抖, 好吗,女儿,你好吗。我记得太清楚了,她的确是这样问我。我也记得我用力把她推开。她若无其事地站起来, 咦, 她说, 这里同从前一模一样。这不是你的家。 我说。她看着我,脸上转色,随即冷笑, 啊,这里难道又是你的家。这是我们母女俩第一次吵架。没想到小小周小姐比我有办法。倩志,够了。我回头,是傅于琛回来了,他总在要紧关头出现救我。我咚咚咚跑上楼,坐在第一级楼梯,听他们说些什么。倩志,对小孩说话,不能如此。她从来不似小孩, 母亲愤愤地, 无论什么时候,都冷冷地看着我,充满恨意。有你这样的母亲,说不定承钰的双眼有一日会学会放飞箭。不要讽刺我好不好,于琛,我也尽了力了,你们为什么都放过她的父亲,偏把矛头指着我。傅于琛叹口气, 可怜的承钰。你们想我怎么样。卖肉养孤儿。倩志,你到底打算怎么样。我要结婚了。又结婚。又结婚。我紧紧闭上眼睛。对方不知我有女儿。你是决定撇下承钰。母亲不答。把她放到保良局去,可是。母亲说: 这是我们家的事,何劳你来替天行道。你不配做她母亲。这我知道,不用你告诉我。她只有九岁。不关你事。倩志,我愿意收养她。我掩上面孔。啊。 母亲诧异, 你是真关心她。是的。你会依正手续办理此事。我会。这就是你付飞机票召我回来的原因。是。那也好, 母亲松口气, 那太好了。你没有附带条件。我不见得是卖女儿的人,你别把我想得太坏,我有我的苦哀,傅于琛,你懂得什么。你自出娘胎注定无愁无虑,现在又承继上亿的家产……我累了,明天再说吧。我送你去酒店。什么。我不想看见你。母亲听见这句话,呵哈呵哈地笑起来,笑得比哭还难听,像女巫一般。陈妈,叫司机送这位女士出去。圆舞--22我没有哭。没有用,他们再也不关心我的死活,哭亦没有用。我进房间躲着。真希望下一次开门出来,我已十九岁,不用再靠任何人,可以自力更生。第二天早上,陈妈上来唤我: 傅先生有话同你说。我也有话说,打开门,仍然只得九岁。他的气已消了。我站在他面前,不知怎么开口。失望是不是,不过不要怕,生命中原充满失望。他也没打算瞒我什么。承钰,你母亲不要你了。我也知道这是事实,由他说出来,胸口还犹如中了一拳,比摔在地上还痛。我颤声问: 我父亲呢,能不能叫他回来。我们不知道他在何处。我低下头。承钰,我愿意收你做义女。如果你不介意,我情愿去孤儿院。但你不是孤儿,你可以住在这间屋子里,到你成年。不。承钰,别固执,你母亲都已经赞同。在孤儿院,大家都没有父母,没有人会笑我。傅于琛一直有办法说服我。第二天,他告了假,带我去参观一所儿童院。负责人挑了三五个孩子出来,由他们介绍院内生活。有一个女孩,与我差不多年纪,一直奉承着大人,眼神闪烁,不住赔小心,说许多声 谢谢 与 对不起 ,表示她有教养,又向我打听生活情况,对我身上的衣服表示羡慕。我贴近傅于琛,不敢与她说话。负责人带我们去参观女童的居所。一间大房间总共放着八张床,简陋的床垫被褥,床边一张小茶几,这就是她们所能拥有的一切。我打心底发寒。总比做卖火柴的女孩好吧,我想。卫生间在走廊的尽头,大家蹲着就洗身洗衣服,一只只漱口杯上吊着一条条毛巾,无所谓你我她,都可以公用。这就是我要来的孤儿院。隔了十年,当我中学毕业,又一次试图离开傅家,自力更生,对这所女童院犹有余悸。我记得考取了师范学院,兴致勃勃以为是新的里程碑,跑到他们的宿舍一看,也是这样,空无一物的大房间,放四张床,每人一只床头几,洗手间在走廊尽头。顿时吓得我面青唇白,打道回府。对于自小有温暖家庭的人来说,住大房间,吃大锅饭,可能是另一番情趣,另一种经验。但我接受不来。那夜,傅于琛诚恳地问我: 承钰,你已看过那地方,你真认为,与我同处会比到那里去更差。我小小的心灵完全被摧毁。注定要寄人篱下,就选一个较为理想的环境吧。我细声说: 我愿意留下来。过几日,傅于琛办手续成为我正式的监护人。母亲也在场,大笔一挥,完全与我脱离关系。那日她竭力地打扮过,小腰身的外套,窄裙。那套衣裳太小了,绷在身上,现出她的小肚子,她也自觉,老用大大的手袋遮住腹部。经济情形一定不好,没有能力买新衣。傅于琛正面也不去看她。她甚觉无味,办好事就走了。傅于琛带我去喝咖啡。商业区繁忙地带的咖啡座上,他遇到不少熟人,过来打招呼的时候,都对我露出好奇的神色。我自顾自吃蛋糕,不去理会他们。老实说,真的沦落到女童院,还有什么私隐可言,沐俗睡觉都得对着大众做,我已丧失畏羞本能。打那个时候起,养成我除死无大碍的脾性,怕得死掉都不露出来,鞠一个躬,说声对不起,又从头来过。或者这也是傅于琛与我共同的一点,他亦与我一样,冷如万载玄冰。他没有把我介绍给任何人。直到一位漂亮的小姐走过来,他叫 于琛,你在本市。伊利沙伯, 他站起来, 请坐。我听过这个名字,她姓黄,是他的女朋友,他们有很好的交情。伊利沙伯是位标致的女子,面孔有股说不出的秀气,眉宇间略为骄傲,但是一笑起来,又被甜美取代,身材高挑,与她男友差不多高,穿得华美讲究。我不大认识她们这个年纪的女子,但比较之下,也知道她的姿态比母亲要高级得多了。伊利沙伯坐下来,亲切而善意地问: 这位是谁呢。傅于琛说: 是周承钰小姐。你好。 她说。我也说: 你好。她又说: 我们一般发型呢,此刻最流行埃及艳后式。我并不知道她指什么,维持沉默。但她是位有教养的女士,并没有与傅于琛作私人谈话,置我不顾,客套几句,她就告辞。傅于琛站起来把她送回另一张台子去。来来去去,像是一整套仪式,煞是好看。当他回来的时候,我比平时更沉默。是他先问我: 她可漂亮。非常美丽,像电影明星。全城名媛,最好看数她了。忍不住问: 她是你女朋友。从前是。发生了什么。真是难以形容, 他微笑, 你喜欢她。我点点头。记住,真正有气质的淑女,从不玄耀她所拥有的一切,她不告诉人她读过什么书,去过什么地方,有多少件衣裳,买过什么珠宝,因她没有自卑感。日后就明白了。说简单点,姿态要大方,切勿似小老鼠偷到油,或是似小捞女找到户头。傅于琛自那个时候开始教育我。我一直住在他家里,由陈妈照顾我。他时时带我出去,总是介绍我为周承钰小姐。人们全然不知我与他是什么关系,但日子渐渐过去,他们习惯他身边有这么一个女孩子。十二岁的时候,我已长到现在这么高,一年之内缝三次校服,买三次皮鞋,一会儿便嫌小,衣物穿三两个月便不合身,很明显开始发育。脾气也格外孤僻,动不动生气,一整天不吃饭,只有傅于琛在本市的时候,我才肯开口说话。他常常外出,一去盈月。有时我问: 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我去奥地利史特拉堡。做生意。不,去参加花式飞翔比赛。会不会有危险。走路也有危险。我可不可以去。你要上学。还有,你已经这么大了,带你出去,人家会以为你是我女朋友。我咧嘴笑。没有人知道他的女朋友是谁。他仍然没有结婚。他仍然带我出去,他喜欢我外出时擦点口红。陈妈初时很诧异, 小姐,你怎么开始化妆。 后来见惯了,就不再问,这世上原有许多奇人奇事,有什么稀奇。口红由他买回来,有两个颜色,一只大红,一只粉红。我不大会用,总是搽得厚厚的,嘴像是哭过之后,肿了出来。他还喜欢我穿窄腰身的大圆裙,梳马尾巴,这样打扮起来,照着镜子,自觉似十六七岁少女。他买项链给我,说: 戴上就更好看了。傅于琛把我打扮得似公主一样。我没有令他失望,开头,我知道有人怀疑我是他的私生女,后来,他们又说我是他的小妹。暑假,他把屋子重新装修,真是痛快,完全不留从前的样子。私底下,我并没有忘记过去。升中学了。他为我选了最好的男女校。即使穿校服不打扮,即使态度冷淡,也有很多男生愿意与我做朋友。他们邀我看电影吃刨冰去图书馆。仍不敢伸出友谊之手。他们开始把书信卡片夹在我书本里。有些还写英文,文法都不十分整齐,但已噱得我开心,用一只盒子,珍藏起来。我们知道一个地方,在学校小路上,叫华南冰室,菠萝刨冰才六角一杯,放学偶尔,我也肯与女同学约好,吃上一杯。隔壁桌子坐着男生,彼此装着不认识,可是大家都特别注意头发乱了没有,说话对桌是否听见……我们已开始知道男女有别。甫士卡与邮票在这个阶段已不生效,但我涂口红,她们没有,艳羡之余,风头仍归我。女同学也曾说: 你父亲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我没有解释。母亲又出现一次。实在是老了。一直笑,假牙没装好,紫色的牙肉与瓷牙间有条黑色的缝,怪不自然。她一时没把我认出来。她同陈妈说: 怎么可能,似大人一样。她一直埋怨我似大人。一看就知道她为何而来。她是来借钱的,我可以肯定。傅于琛特地回来会她,挡在我面前,怕她有什么不适当的举止。他总是为我着想。我绕着双手看着母亲,她抬头,大吃一惊。承钰。 她趋向前来。我不应她。傅于琛站在我身后,问她: 有什么事。她酸溜溜地说: 女儿活脱脱似公主,老妈却无隔夜之粮。傅于琛叹口气, 你要多少。我同你私下谈。 母亲眼睛往我身上一溜。不必,承钰很明白你的为人。你把她打扮成妖精一样,是何意思。这只是一般少女的装扮,我想你误会了。十二岁算是少女。 母亲又发出那可怕的笑。我叹口气,母亲真糊涂,她一直以为侮辱了人,便可勒榨多一点,其实傅于琛很愿意速速打发她。你要多少。 傅于琛又问她。我流离失所。你打算留下来的话,我可以替你找房子。于琛,这几年你爬得好快,没有人不知道你的名字。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不,我不方便留下来。我们松一口气,这位老太太要是真的不走了,三日两头上门来,也够头痛的。于琛,借两万镑给我,我好从头开始。那时候,一英镑兑十六元港市。倩志,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总不能东拼西凑终其一生,即使感情方面不如意,也不须作贱自身,你看你多潦倒。不用你来教训我。倩志,大家是同学……于琛,不要多说,两万镑。请跟我进书房来。她接过支票,说声谢谢。她当然不会还钱,这些债,将来都由我偿还。怎么个还法,我如在雾中,一点主意都没有。承钰长大了。 她说。你可以这样说。看得出你很喜欢她。很明显的事实。恐怕不久,你会做一个红色丝绒秋千架子,让她坐上去。他没有回答。 你可以走了。我要同承钰说几句话。她不会同你说话。母亲寻出书房来, 承钰,承钰。我抬起头来。承钰,我实在是不得已……算了。 我声音很平静。承钰,妈妈没有能力——有一件事你绝对做得到。说,女儿,告诉我,告诉我。以后再也不要来。她走了。傅于琛点起烟斗,深深地吸,烟草里的霖酒香满一室,我站在他身边。过很久,我问: 为什么叫我油瓶。他一呆。油盐酱醋柴米,为什么单叫油瓶。他笑了, 坦白地说,我不知道。你可有留意她双眼。 我问, 觉不觉得怪。那是因为瞳孔对光线的反应不灵敏。怎么一回事。 我知道还有下文。吸毒。我一惊, 为什么。她不开心。为着男人对她不好。承钰,你的问题,叫我真不知该如何回答。什么是红色丝绒秋千架。他一怔,沉下脸, 后天考试,还不去温习。陈妈在这个时候进来, 小姐的电话。什么人。 傅于琛问。她的同学。不会是男同学吧。确是男同学,要来问我借功课。这只是他们的借口,其实不过想上门来坐一会儿,吃点心,聊天,解解闷。我请他上来。他来的时候,傅于琛已经外出。我们听唱片做算术,初中的功课比较深奥,他教我三五遍,我还没有明白。承钰,一整天你都显得没精打采。彼得,你可知道什么叫做红色丝绒秋千。不,我没听过,那是什么。我也不知道,你有哥哥,彼得,可否问他们。他耸耸肩, 当然可以。他的兄长也不晓得。隔了很久很久,已经读到大学二年,在 朋友手 ,赫然看到一本书,叫《红色丝绒秋千架上的少女》,我即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书就跑。从书里,知道了故事的典故。我受了极大的震惊与刺激,把衣橱里所有红色的东西统统扔出去,更加憎恨母亲。彼得待我很好,我们很接近,他比同年龄的男孩较为成熟,我们来往了一年。每次来他都带包巧克力,一件件都搁在玻璃瓶子里。我不爱吃糖。彼得问我, 你到底喜欢什么。母亲爱我。但是令尊很疼你,他甚至让你擦口红,妹妹都不知多羡慕。班里第一个学会打网球的是你,懂得滑水的也是你,都不知道你哪里来的时间。所以功课不好。听说你要出去念高中。还有一段日子,何用这么快做打算。也有人说他不是你的爸爸。我看着彼得,在这一刹那,我决定与他断绝来往。我倦了,彼得,改天再说。不是吗,你姓周,但门口挂的牌子是傅宅,而且手册上的签名也都是傅于琛。忽然之间,我真的很倦很倦,完全不想说话,一站起来就走,把他撇在一角。隔一段日子,傅于琛问: 你那个男同学呢,怎么不来了。哦,那个蠢男孩, 我淡淡地答, 我不再与他说话。他得罪你。我不肯回答。傅于琛笑, 已经开始难服侍,嗯。我掉转面孔。他们大部分很笨,挑得太厉害,就没有男朋友。我不需要男朋友。 终结这一次的讨论。发育中的身体令我非常难堪,没有心思去理会其他的事。胸部有硬块,不小心碰到,痛不欲生,这时停止所有体育活动,以防不测。一方面彼得还不死心,一直在身边问 承钰,为什么你不理睬我了 ,令人心烦,他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我。做朋友便是做朋友那么简单,最恨别人去打听我的私隐,如果你认为值得付出友谊,让我们握手言欢,如果不,那么去找别人,但别试图探听我的秘密。我的秘密,属于黑暗。谁是我的父亲又有什么关系,彼得就是不懂。傅于琛了解我的需要,同我去看一位女医生,从此之后,有什么疑难杂症,我便去找她,直到医生离去,移民外国。她以开通文明冷静的态度,把一切告诉我,例如经期不是内出血,保证女性不会因此死亡。她没有与我发生超过医生。 病人的关系,学科学的人头脑冷静,绝无过多感情。第一件胸衣,由她为我添置。然后有一日,傅于琛说要介绍我认识他的女朋友。是黄伊利沙伯吗。 我问他。不,伊利沙伯早嫁了人,又离了婚,现在又在结婚中。那么是谁呢。我希望你会喜欢她。但即使不喜欢,你还是会搬出去与她住。傅于琛诧异, 你怎么知道。你们的新房子在装修了。哪里得到的消息。他并没有出力瞒住我,装修的人进进出出都有论及,分明是费事与我多说。我要结婚,有一笔基金,指定要第一个孩子出生后才能动用。我很为你高兴。你已经长大,你知道我不再方便与你同居一室。我明白。赵小姐来吃饭那一天,我们严阵以待。陈妈笑说: 你不下去看看。赵小姐看上去有三分像你,尖下巴,大眼睛,年纪很轻,才二十五六岁。是不是电影明星。一看就晓得是大家闺秀。我穿得似大人一样下去见客。傅于琛是认真的,他同她介绍, 我的义女周承钰。赵小姐待我很冷淡,她十分娇怯,每箸菜都要傅于琛夹到碗中才吃。赵小姐时常用一种疑惑的眼光看住我,她可能在想,这到底是养女还是亲女呢。我一点也不觉得她是大家闺秀,她比不上伊利沙伯。吃完饭我说: 我陪赵小姐参观这所房子。傅于琛说: 也好,我去拨几个电话。我领着赵小姐由花园开始逛。你几岁了。 她问。十四。她大吃一惊, 我以为你已有十八岁。啊,没有,我还没有成年。 我淡淡地说, 这里长窗进去,是书房,不过傅于琛在里面,我们不要去打扰他。你叫他什么。傅于琛。 我补充一句, 我一直这样叫他。他,不是你爸爸。 她很试探。爸爸。 我笑起来, 当然不是,我们一点血缘也没有。你父母是谁。家父姓周,家母姓杨,是他的老同学。你为什么住在他家里。请过来,这里是图书室,我们在这里看电视。 赵小姐问得实在太多了,我转过头反问: 他没有告诉你。她涨红了脸。看得出内心非常不安,双手握得很紧。他喜欢我,所以自七岁起,我便在这里陪他。赵小姐双眼阴睛不定,像只受伤的小动物。他说,我从来不似一个孩子。她喉咙干涸,咳一声。二楼是睡房。他不出门时,睡这里,这间套房连浴室兼起坐间,隔壁,是我的睡房,这扇门是通的,可以锁,可以开。我把夹门推开。我的睡房通向露台,这一列衣柜是他替我做的,可惜上学必须穿校服,这是梳妆台,这一列化妆品都是他买给我的。没有反应。赵小姐。 我转过头去。咦,她面色发青,站在房角。我问: 你不舒服吗。不,没有……你说下去。小时候,曾对他说,想要嫁给他…… 我笑,忽然发觉笑得有点像母亲,赶快停止。你同他,是这种关系。我咧一咧嘴唇, 不然就得住孤儿院去,父母都不收留我,幸亏他对我好。赵小姐双目发出奇异的神色, 你还是个孩子呢。我与你一样高了。 我再微笑。我们就要结婚。我知道。没有影响吧,他仍是……义父。赵小姐忽然尖叫起来,我瞪住她。她奔下楼去。我站在梯顶看着她一直走进客厅去取外套手袋。傅于琛闻声跑出来, 怎么回事,令仪,令仪。她没有理他,一直奔出去。我不明白,刚才所说的,每句都是实话,是什么令她这么不高兴。真是小姐脾气。傅于琛上来,隔一段距离看住我。承钰,你真是妖异。我说: 别为了另一个女人责怪我。你对她说了些什么。为什么不去问她。别担心,我会。 傅于琛生气了。真是一个奇怪的人,为了那样的小事生气,认识他这么多年,他从来没要我看过他的脸色……真叫人难堪,然而什么都有第一次吧,真是没奈何。他很快就自赵令仪处获得答案。她是那种巴不得把所有委屈向男人倾诉的女人。傅于琛反应激烈过我所想象,他派司机把我自学校截回去。劈头只有一句话, 你下学期到英国去寄宿。我说: 我不去。不由你不去,我是你的监护人。不去英国。你放心,你不会碰上令堂,英国大得很,即使与她重逢,你也不必担心,你比她厉害多了。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回房间。站住。我遵命,停止脚步看着他。你为什么说那些话。 他问我。他的表情惨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什么话。你故意引起她的误会,为什么。为何破坏我的名誉。你从来没有关心过别人说什么,何必理会她。我们快要结婚,我同你说过。现在不会了吧。你太可怕了,承钰。我回到房间去,伏在书桌前,扭开无线电,音乐悠扬,却并没有胜利的愉快感觉,我伸手啪地关掉它。忽然之间我后悔了。我所要的,不过是一个安宁舒适的居住环境,直到自己经济独立,自给自足。但数年安乐的生活孕育了非分之想。我开门出去,想对傅于琛道歉,他已经外出。我的歉意足足逗留一整个晚上,在第二天天亮时消失。他要即时把我送走。我从来没有逆过他的意思,为着这么一点点小事,他便不能再加以忍受。他使我想起一些人收留流浪的小猫小狗,兴致一过,即嫌麻烦,赶紧将他们扔回街上去。我们因此生疏了。当年我已认为自己是通天晓,阅历惊人,无所不知,要隔上十年,才知道他仍然是为着我好。因为,他说: 我真的糊涂了,连我也不晓得,我心中有些什么企图欲望,你已渐渐长大,我们势必不能再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