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管所来了人,把这栋老砖楼房里外看了看,判定为危房,开了个什么单子,计划加以整修。我暗自歉疚,总觉得几十户房子的破损全是我家嘣嘣嘣敲出来的。我开始脱头发,每天早晨醒来,枕上都有稀稀散散的青丝,拢起来足有一小撮。我也开始喜欢戳老鼠洞,围着楼房机警地巡查,竹竿火钳一齐用上,还叫妻子挽起袖子帮忙,热火朝天轰轰烈烈地大干。而且我开始更多地与别人吵架。那天国骏来找我,头发光亮亮的,照例说起他们单位里糟糕的官僚主义。我本来想附和他,这是毫无疑义的。他一定是猜到了这一点才说得口若悬河长驱直入,把瓜子嗑得那么响亮。可我一开口,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话。我说民主真他妈的可笑,说民主不就是群氓压制天才吗,说开明的皇帝比浅薄的民主要好上一万倍,不是吗?……我说这些的时候,还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似乎早就看出了他根本考不上研究生,也无法买到他渴望的进口电视机。国骏脸色发白,惊慌地走了,连伞也忘记带走。妻子瞪了我一眼,收拾着茶杯和烟灰缸,责怪我何苦要同客人这样争吵。“我同他吵了吗?”“怎么没吵?你看国骏都气成那样了。”“国骏?你说国骏?他刚才来过了?”嘣,嘣,嘣——幺姑又在敲打桌子,还有娇声娇气的呼唤。我立即异常灵活地去拖便盆和扯下烤得暖烘烘的尿片。一阵忙乱终于过去,家里沉静下来。妻子悄悄把头靠在我肩头,想说什么。“去看看炉子吧。”“这是没有法子的事。”“你先睡。”她轻轻叹了口气:“幺姑这是在讨账。”“讨账?”“铭三爹说的,她先前给了别人多少恩,现在就要给别人多少难。一笔笔都要讨回去的。这叫讨账瘫,是治不好的病。”“还有香烟吗?”“铭三爹说,没讨完账,她不会死的。”“你去睡吧。”我再次拿起那份报纸,却记不起刚才看到哪里来了。那份报纸在我眼前一片黑,发出轰轰轰的呼啸。 五凭着门后那个草编提篮,我不应憎恶幺姑。这不公平,太不公平。可一切都无法挽回,当团团蒸汽把隐匿多年的另一个幺姑擦拭干净,推到我的面前,一切就再也无法挽回。依然名叫幺姑的这位妇人——我只能这样说——已经丧失了仁爱、自尊、诚实以及基本的明智,无异于一个暴君,对任何同情者和帮助者都施以摧残。她的残酷在于,她以幺姑的名义展开这一切,使我们只能俯首帖耳和逆来顺受。她的残酷更在于,有关幺姑的记忆因此消失殆尽,一个往日的幺姑正遭受遗忘的谋杀。我能怎么办?这位妇人总是恶狠狠地看我一眼,控诉保姆偷吃了她的猪肉,控诉我们不给她买猪肉,控诉我们串通一气,存心要饿死她。我买回五个闹钟,也无法保证每天晚上准时帮她排尿。我们家里满屋子蓬蓬勃勃的尿臊味,总是使保姆们惊慌辞工。现在请保姆太难了,家政服务介绍所门前那黑压压一片女人,都在打听哪个商店在招工,打听八小时之外加班有多少奖金。我一走进那叽叽喳喳的声浪,就觉得自己是个乞丐,无耻算计着她们的钱包。不知为什么,我一大清早就敲开了老黑的房门。她探出脸来眨眨眼:“就天黑了?我还没吃晚饭哩。”门里同时涌出狂乱的打击乐声响。我一听到这别致的早安问候,就觉得说不出话来。看着墙上一把日军指挥刀和一个旧钢盔,只能沉默。“你要的民歌磁带,我借来了,但忘在家里。”我没话找话。她把半只冷馒头对桌上一摔:“乔眼镜有什么了不起,老娘与他势不两立!”我说:“你要民歌磁带做什么?”她说:“真怪,床下老是嘣嘣地响。”“你这个房子,该装修一下了。”“你会不会修洗衣机?我的洗衣机总不进水。”我朝那床下瞥了一眼,那里除了几个油画框子和一双男人的臭袜子以外,空空的什么都没有。我们说了一些话,但没一句可以对接,没有一句自己事后能明白意思。我只能怏怏地回家。我只得另想办法。我终于从一位远亲那里打听到,珍媭是幺姑几十年前结拜的一个妹妹,眼下还在老家乡下。我对妻子说,可以考虑把幺姑送到珍姑那里去。当然,这个,就是说,可以这样理解,换句话说,没有什么不好。落叶归根,不正是老人们的心愿吗?乡下新鲜的空气和水不更有利于治病康复吗?乡下的住房不是更宽敞而且人手不是更多吗?……我们可以找出足足一打理由来说服自己,证明这种念头的高尚实质。我把苹果削好,给路过我房门前的邻家小孩吃了。我不知道他们父母的眼中为什么会透出诧异,是不是我热情慷慨得有点突兀?我当然从未见过珍姑,甚至从未见过老家乡下来的人,以至在我的想象中,老家在一个比月球还要遥远的地方,不知那里的太阳是否逼真得有点可疑,是否就是我们共有的这个太阳。乡下回信了,也来人了,是珍姑的两个儿子,用绑在两根竹杠中间的躺椅,拉拉扯扯地把幺姑抬走。幺姑竟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不肯走,骂我没有良心,骂我们将她卖给人贩子。幸亏这一骂,我酸楚的心情突然变得冷漠和强硬。是你有意这样开骂的吗?是你存心要让我变得冷漠和强硬从而不再对你有所牵挂?幺姑,你为何要把我最后一线牵挂也强行剥夺?我躲在厕所里大哭了一场。后来,听说她在乡下还过得不错。后来,我们谈到她的时候越来越少。我感激珍姑,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阿婆。我不知道幺姑与她是在什么时候结拜,又出于什么因缘而结拜为手足?这里面是否藏着平淡无奇或惊魂动魄的故事?正如我不知道为什么家乡人总是说祖先是一只蜘蛛,不知道那里的女人名字里为什么大多带有“媭”字,不知道家乡人为什么常常对一切女性统称为“媭”而不区分伦常——有学者说这是原始制度在语言中的遗痕,令我暗暗吃惊与疑惑。因为幺姑,我才知道有一个珍姑,曾经能舞马弄枪,参加过抗日游击队,当过妇联会长。因为有这个珍姑,我才有机会回到家乡,看到我身上血液的源头。这是一个坐落在小河边的村寨。一幢幢苍黑的木楼两厢突出,正堂后缩,形成口袋形的门庭,据说可以吞吃和威慑妖怪。家家大门上都悬有一块镜片,据说那代表海,代表远祖的发源地,也可镇服阴邪之气。跨入大门时,眼睛好半晌才能适应黑暗,发现神龛赫然耸立在面前,上面供奉着列祖列宗及一些不见于经传的神鬼。很多木楼都左偏右斜,不似砖房那样挺直端正。似乎木材从山里砍伐来以后,还有生命,还能生长,在一段时间的挣扎之后,已让楼房生长出各个不一的形态,生长出五花八门的表情。这些木楼前常有美丽花朵,红艳艳的牡丹或芍药,砰然击穿了绿色的宁静,却不大被山民们注意。沿着小河一路下来,两岸经常可以看见山上错错落落的寨子,如停息山头的三两黑蝇,一动也不动。丰沛的河水漫江横涌,下行的篷船飞滑如梭。突然,船两旁的水声变得激烈,水面开了锅一般暴出狂乱水花。不用说,船正在“飙滩”了。船家十分紧张,瞪圆两眼选择水路,把艄的和撑篙的都手脚暴出青筋,互相吼着一些船客不易听懂的行话。水面形成了陡峻坡面,木船简直是在向下俯冲,任大片大片的浪帘扑进船舱,溅湿船客的衣服。但在船家大声呵斥之下,船客暂时不得乱动,也怯怯地不敢叫唤,因为船头正向一个池塘般大小的旋涡撞去。哗的一声,小船居然没有倾覆,而且把旋涡甩到了身后。待耳边水声逐渐敛息,船客们回头一看,不知何时船已过滩,刹那间把苔迹斑斑的孤塔甩下了好几里。遇到水势更猛的险滩,船老板就必定放空船下滩,请船客们上岸步行一段,这样比较安全。顺着残堤一路走去,船客们可闻采石建桥的叮当声,大概公路不久就要伸入这片群山了。船客们可闻伐木扎排的笃笃声,山民们正准备将黄柏木和楠木一类解成木板放出山去。有时,还可在沙哑的唢呐声中撞见一队少年,各捧一个木盘,盘中有红纸,红纸上或是玉米,或是稻谷,或是一张张铺排齐整的纸钞,却不知是什么意思,在进行何种仪式。船进入碧透长潭,则水平似镜。前面的两岸青山缓缓拉开,撕出一道越来越宽的天空。而后面的数座屏峰正交相穿插,悄悄把天空剪合。这就叫山门吧。船至门开,船离门合。一座座不动声色的山门,把人引向深深的远方,引向一片绿洲或一片石滩,似乎有一个人曾经在那里久久等待的地方。船家请船客们抽烟和喝茶。要是你愿意,还可爬进篷舱,钻入船家黑油油的被子里睡上一觉。船家说起同行们捞沙的好收入,说起自己少年时的种种奇遇,还指着右边山头,让我们看边墙。他说他祖爹当年曾经被招募去修墙,当时筑墙一丈可得银一钱二分哩。他说那时候营哨林立,兵丁不论晴雨日夜都要接替传签,沿墙巡视。有一年又闹土匪,游兵每人揣一颗熏烤干制的人心,用以壮胆 船身摇晃,船客都争着探头去看小长城,欢呼看见了看见了。但我颈脖扭得酸酸的,眼睛盯得干干的,却什么也没看见。真是怪事。眼前明明只有一片青翠山林,一些黄色的蝴蝶明明灭灭于草浪当中。不仅没有边墙,甚至不像有任何大事曾经在这里发生。看见了——他们看见什么了?他们的眼睛莫非和我的不一样?我登上岸,拾级而上,看见前面几个伙棚,两个白光闪闪的银匠挑子,还有老墙上的一些布告。有熙熙攘攘的家乡人,三两聚集低声言语。其中伙棚里几位老人,又瘦又黑,言语腔调都酷似我父亲,不由得我心头一震。他们或吮着竹烟管,或端着小酒盅,胸有成竹地盯了我一眼,又嘀咕他们自己的事去了。从他们的神色来看,他们是在嘀咕多年前游兵们巡墙的事?我总觉得身后有人叫我,回头看,是一个黑脸汉子喊他的丫头。一位店老板笑了笑,问我是哪里来的,要办什么差事。听过我的自我介绍,他眼光发直地呵了一声,立刻猜出我是谁家的公子,并熟练道出我父亲的姓名——看来乡下人对我的家族了若指掌。几位老人也立刻冲着我露出黄牙,点点头,向座中一位外乡人,慢条斯理介绍我父亲是谁,介绍我幺姑是谁——据他们说,幺姑曾是这里有名的美人。在小店的对面,在一条干枯水沟的那边,是一个大操坪和低垂欲跪的篮球架,还有一栋青砖平楼以及砖墙上的石灰标语。孩子们正玩得很快活,叫叫嚷嚷,跑得热灰扬起来,使墙根都糊上一层黄乎乎的尘垢。店老板告诉我:这里原来就是我家的大宅,三进三出,跑马楼,后花园,老照壁,画栋雕梁,十分威风。老房子是建学校时推倒的,只留了旁边几间杂屋。以前佃户送租谷,上了岸以后都走后门进仓,现在右边杂屋旁边那条光滑滑的小径,就是由佃户们踩踏出来的。我确实看见了那光滑的小径,很凉,很轻,很薄,镶有青草与绿苔,让我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我当然从未见过这条小径,但这条小径曾吸走河里一船船的稻谷,养活了我的家族,包括一直活到现在的我。我明白了,父亲以前一直不让我回老家,一定是害怕我看见它。店老板接着谈起我的五叔爹。我知道,那个玩枪玩马玩麻将的老手,确实是一枪被起义农民给崩掉的。跪着陪斩的还有好几位,祖父就是在一声枪响之下吓聋了。而这种聋,后来竟传给了幺姑。当然,也许聋史还可以追溯到更早的时候,上一代,上两代,上三代……那时候发生过什么事?“你跟我父亲熟么?”我突然问。老板笑了笑:“哪能不熟?不是乱说,他上省里念书,还是坐吾的船,船上几天都是吃吾的饭。那时候,你家里败啰,成天只能喝粥了。你幺伯不是还被李胡子一索子抢去了么?不就是当了人家的小妾么?你家父还是八字硬,有次去打老鼠洞,在夹墙里三戳两戳,嘿,戳出了两筒光洋……”“戳老鼠洞?”“是戳老鼠洞。他喜癫了,抱着就跑。你大伯二伯也不晓得是哪么回事,赶也赶不上。”“后来呢?”“后来,不就是搭伴那两筒光洋,他哪么能念上书?哎哎,还是你家祖坟位置好。修路迁坟时,挖开坟一看,里面净是蛇,尺把长一条,足足装得半箩。”“他后来回来过没有?”“回来过的。吾只听说。”他转向屋里的那一圈人:“覃六爹的老三后来回来过吧?”一位光头老汉咳了一声,毫无表情地咕哝:“回来过的。那年他好革命呵,把六爹亲自押回来,交给农民协会。”现在我的瞳孔已经适应阴暗,把几位长者看得更清楚了。他们全身油光光地黝黑,而这种黝黑一直深入到指缝、耳背以及头发根的深处。他们如同刚出大油锅,坚硬,精粹,滑腻,紧实,小疙小瘩,沉甸甸地打手。他们审视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刻着,剔着,划着,要掘出一个他们熟悉的人影。这种目光太尖锐,差点掘得我的皮肤嚓嚓响,差点要把我的脑盖骨掘得粉碎,一直掘进脑髓那糊糊涂涂的深处。我想,只有看惯了枭首、剥皮、活埋、寸割、枪毙的人,他们和他们的后代才会有这种你不堪久遇的目光吧。我悄悄地为他们祝福,为这里所有陌生的人祝福。我是来看望家乡,看望幺姑的,可怜的幺姑,曾经身为小妾和劳模的幺姑,已经死了。我前天刚刚收到电报,这次可是真的,不像前一次,珍姑的大媳妇没弄清楚便误传噩耗。也许有过了那一次荒唐的悲痛,这一次我心里平平实实,没有预期中的嚎啕,似乎嚎啕不合适进入预期,而悲痛也是定量物品,付出一份就会少一份。收到电报以后,我只是马上请了几天事假,马上去借钱。想到乡下那种丧事的繁文缛节,我不能不多准备一点钱。我离开杂货小店,走进一片柳树林。路边杂草摇着尖尖的叶片。小路这样寂静,仿佛有个人刚从这里离去。六幺姑的味觉很灵敏也很精细。她想吃兔肉,珍姑的老大一早就摸黑骑着自行车往镇上赶,蹦蹦跳跳十几里,看能不能碰上一两个卖兔的猎手。她想吃黄鳝,珍姑的老二就扎脚勒手,提着木桶下田,踩得泥浆呱嗒呱嗒,有时踩倒了人家的禾,免不了还要挨咒。兄弟俩弄回了美食,全家人都不吃,只是熏的熏,腌的腌,留给幺姑匀匀地吃。可她吃不了多少,戳几筷子就沉下脸,头扭到一边去哎哟哎哟。她还有什么不满意呢?是不是闷得慌?兄弟俩又商量了一下,一个去找竹床,一个来搓麻绳,在竹床两头各扎一个绳圈,权当简易担架。他们抬着老姨子出门去散心,看禾场,看河水,看鸭群和蝴蝶,看寨子里某一户养的长毛兔。天天收工之后,都得陪老人这样玩上一趟。竹床吱吱呀呀地响,麻绳往肩头的皮肉里扣。兄弟俩总是玩得背上汗湿一大块,汗湿的衣又沉又凉,在背脊上扑打扑打。他们弯曲的食指连连刮去脸上的混浊汗珠。“呜呜——”幺姑终于高兴了。她尤其喜爱货郎挑子,见了就要凑上去,脸盘被琳琅百货所反射的日光抹得飞光流彩。她冲着一个彩纸风车轮眯眯笑,又撮起尖尖的嘴唇呜呜。“大毛,买一个咧,莫舍不得钱,我有钱,买咧。”于是就买了。她确实有钱,除了退休工资和我们寄给珍姑的辛苦费,还有一百元,压在她的箱底。她对此记得十分清楚,有时把钱摸出来,要兄弟俩给她一个接一个地买风车轮。有一次,珍姑从那笔钱里借走了几十,买粪桶和猪崽。她发现后很不高兴,成天咕咕哝哝,见到谁都横眉怒目,说有人偷了她的钱。一赌气,她把屎尿狠狠地拉在床上,还按部就班地捶打床沿,直捶得床板一翘一翘,嘣嘣声把猪栏里的畜生都惊得大呼小叫。珍姑气得脸盘都大了。“你捶命呵?捶命呵?哪个偷你的钱?不是说借几天用用吗?你怎么就不记得了?” 珍姑只得另外去借钱,把钞票塞回烘箱,眼里泪水汪汪。“吾前世没欠你,没亏你,你哪么要这样来磨人呵?菊花姐也来磨吾,四姐也来磨吾,幺姐幺姐,眼下吾也只有你这一个姐姐了,你要磨死了吾,有哪样好哇……”幺姑也流泪,好像还懂点什么事。想必她能听懂这些话。珍姑常说,好几个姊妹都是由她来送终,幺姐的后事也肯定落在她头上。她现在不能扛枪打仗了,也不能下河打鱼和下田种粮了,侍候人的气力还是有的。她就是想受些磨呵。想起以前的患难交情,她不被姊妹们磨一磨,往后的心里如何好受?这些话是她对邻居们说的。她爱串门,爱说笑,口又无遮拦,甚至自己老倌少年时偷女人的丑事,甚至自己当年在游击队里的相好,都曾在她嘴里四下里广播。她说到恨处就骂,说到乐处就笑,走到哪里都是惊天动地。不过,现在她不能常去串门了,她收养了三个孤儿,一个残疾,一点老革命战士的生活津贴全贴补在这里。尤其是把幺姑接下乡来以后,几乎每天都有满满一脚盆沾屎带尿的衣裤需要她洗刷,几乎每天都需要她来帮幺姑翻身,擦身,喂食,喂药,包括抹滑石粉以防肉疮。她累得眼睛都黄了,牙痛得更加厉害,常捂着半边嘴骂老倌。两个亲儿子着急,只得暗中策划,这一天联系好一条船,突然要把幺姑送走。珍姑得知后脸一沉,把半瓶农药揣在怀里说:“走也则是,吾横直也不想活了。要送就把我也送走,把我们俩姐妹都送到火葬场去。”老二气得直揪头发,拔腿冲走,住在朋友家好几个月没有回来。老大两口子斗不过亲娘,但他们爱动心思,便设法让她省些气力。他们终于想起一个办法:在幺姑的床板中部挖一个洞,对垫褥也依样改造。洞上加一活盖,洞下接一尿盆。这样,只要床上的人能及时扯去活盖,将尖尖臀部挪入位置,就能顺利地排便了。幺姑似乎对那个洞颇为不满,一到内急之时,总是眼珠朝四下一轮,毫不犹豫地照样拉在床上,宣告阴谋对她无效。老大两口子继续改进工艺,把床榻索性改造成栏垫。这样做的好处,一是通风透气,免得病人生肉疮,二是容易清扫,不论病人如何乱拉,屎尿大多滑下栏垫,落入床下的草木灰,侍者事后只消将草木灰清扫出去便是。至于被褥,当然也得相应改造,变成比较厚实一些的开裆裤。这样做像是养猪,对病人不大恭敬,不过细想之下又有什么别的办法?改进还在继续。比方说,把病人头发全部剃光,是怕头发里生虱子。用木槽代替瓷碗,是怕病人打破碗以后用瓷片割伤身体。这些新办法都颇为有效,不仅减少了屋里的臭味,而且幺姑的肉疮渐渐结痂,生出粉红色的新肉。接下来,她饭量增加了,身体也胖了些。但随之而来的问题是:她精力也更充沛。为了满足一个聋子的耳朵,她经常更加猛烈地捶击床沿,更加响亮地叫喊:“毛佗——”她盯着屋梁呼唤,“毛佗,你来呵——我看见你了,你想躲我是不行的——”她把乡政府的一个干部总是当作了城里的我。那后生下户来检查外来人口,来慰问当年的革命老战士,曾穿过她的房,被她一眼看见,就确认是毛佗不疑。还责怪珍姑存心把毛佗藏起来,不让她知道。她显出一种兴奋,发出一种不无娇气的哼哼,渐渐又转为咬牙切齿的辱骂和控诉:“……你们这些没天良的,去找毛佗来呵。他躲在外面做什么?你们告诉他,我要吃药,要吃药呢。他去想点办法呀。他读了书的人,是个会想办法的人呀。你们要他到上海去,到北京去,去找呀。我要吃药,人有病就要吃药,不然就会有矛盾呵。我头晕呵,要吃药呀,你们怎么不给我药呢?你们去找他来,要他不要舍不得钱,不要太小气,去帮我找药呵……” 一直叫到重新呼呼地睡去,大嘴硬硬地张开着。珍姑知道,碰到这种情形,决不能去理睬她。否则她会更加激动和震怒,双目发直,脑门上青筋暴出来像一条条蚯蚓,一只手因仇恨而变得灵活异常,尽力叉开和痉挛的五指不由自主地如蛇信子突伸突收。寨子里已有了很多议论。有人说幺姑患下如此恶疾,莫非是因为前世造孽必得恶报?他们碍于珍姑的权威,不敢把这个无后的女人逐出村寨。但他们谈得心惊肉跳以后,还是忍不住想看看一个疯子的景况。珍姑对此非常气愤,常常守在门口,决不让那些贼溜溜的目光扫进门槛,也不让幺姑撑着小椅子拐出门去。眼角边有了什么动静,她顺手抄起一根竹竿,眼明手快地扑打过去,啪——幺姑必定缩回地上一条炭画的黑线那边——她曾经命令过,幺姑的身子任何一部分都不得越线。她惩罚了姊姊之后,又朝自己的赤脚扑一竹竿,表示对姊妹的罪过已得到了赎还。幺姑渐渐体会出竹竿的权威。头几次,她还尖尖地哎哟一声喊痛;到后来,哼哼两下就算完事。最后的结果是完全驯服,见有竹竿在,便规规矩矩不再乱动,蜷缩在黑线的那边,缓缓舔一舔嘴唇。“回去,上床去!”“呜呜。”“穿起开裆裤,蛮装相是吧?”“呜呜。”“你那毛佗没有来。你明白吗?他公事多,哪么有时间来睬你这个疯子?他不会来,不会来的!”“呜呜呜。”她像个自知有错的孩子,讨好地笑一笑。珍姑也渐渐体会出竹竿的作用,碰上幺姑不愿拉屎尿,不愿吃饭,只要把竹竿扬一扬,对方就立即规规矩矩。不过她得照顾其他残疾人和孤儿,也不能老捏着竹竿条子,全天候守着幺姑这一个。这一天她寻思半晌,冲着老大吆喝:“大毛,还给老娘做件事,打个笼子来。”我后来见过竹竿,就丢在墙角,竿头一端已碎裂。我也见过笼子,或者叫笼床吧,除了滑滑的栏垫,都是一根根粗大的杉木,在人们不常触摸的地方,积有黑黑的泥垢,显得笼子更加沉重。木头接榫之处,楔背被锤得开了花,给人一种牢不可破的稳固感。这个足以制服豹子和老虎的笼子,眼下关锁着无比实在的一团空寂。幺姑竟然可以在这里面生存下去,实实使我惊讶。是不是因为她几乎从未生育,才有如此强旺的精血和生命?听珍姑的老大说,她后来简直神了,不怕饿,不怕冷,冬天可以不着棉袄,光着身体在笼子里爬来爬去,但巴掌比后生们的还更暖和。在她生命最后的一段时光,一些奇事更是连郎中们都无法解释——她越长越小,越长越多毛,皮肤开始变硬和变粗,龟裂成一块块,带有细密的沟纹。鼻孔向外扩张开来,人中拉得长长的。有一天人们突然觉得,她有点像猴。她继续小下去,手足开始萎缩,肚子倒是一直膨胀。如果随意看一眼,只见她一个光溜溜的身子,还有呆呆的两个大眼泡。人们又有新的发现,觉得她像鱼。这条鱼成天扑腾扑腾的,喜欢吃生菜,吃生肉,甚至吃笼床边的草须和泥土。吃饱了,便常常哧哧哧地冷笑,却不知道她笑什么。如果不让她这样生吃,她就不高兴,就用貌似手臂的那只肉槌一个劲捶打,制造出嘣嘣嘣的生命乐音。不过,人们已经熟悉这种乐音,熟悉到不再注意这种乐音。成人们来珍姑家串门,从不在乎这种乐音的强大存在,比方说并不会伸头探脑地朝里屋看看。只有娃崽们还记得她。他们几次好奇地想潜入发出乐音的那个房间,都被珍姑骂得四下逃散。后来的一次,待珍姑和两个儿子下田去了,他们又偷偷摸摸聚在一起,互相鼓励和怂恿,来探寻乐音的秘密。他们搭成人梯,爬到窗台上,朝墨墨黑的屋里张望,终于看清了笼子,还有笼子里的一个活物。“那是什么东西?”“兴怕……是鱼人吧?”“它咬不咬人?”“娃娃鱼咬人,鱼人不咬人的。”“你敢摸它吗?”“有什么不敢?”“我还敢摸它的鼻子。”“它在叫哩。”“它是肚子痛起来了吧?”“它是要出来玩么?”……娃崽们觉得那小个头活物理应是自己的朋友。他们顺着墙根,溜到后窗,从那里跳进屋去,打开笼门,打开大门,甚至毫无必要地打开所有的门,开出了一个四下通畅无碍令人舒放痛快的自由天地。然后,他们把活物连抬带拖地弄出大门,情不自禁地充当父亲或母亲。他们先打来一盆水,帮活物洗了个澡,特别注意洗净屁股。又用一根红布条子,将活物头上几根稀稀拉拉的白发,扎成一个冲天小辫。大概扎辫子时没留心,扯得对方的发根头皮很痛,活物哎哎哟哟地哭了。娃崽们愣了愣,纷纷想法子止哭,让活物高兴。一个女崽威胁:“不准哭,白虎鬼来了,谁哭就会把谁装进篓子拖走。”一个男伢又想出更妙的办法,率先去搔活物的胳肢窝。咯咯咯,娃崽们先笑,接着活物也嗬嗬嗬呵呵呵笑了。显著的效果使娃崽们信心大增,兴致大发,都争先恐后地去露一手,搔腿搔腰搔颈搔脑袋,一头头黑发聚在一起,此起彼落地拱动……活物终于发出一声大叫,眼里充盈着浊泪。据说她还嘟哝了一句什么,但无人听清了。我又听说,有人还是听清了,说她嘟哝着一碗芋头。另一个版本稍有不同:有人说她嘟哝着自己的头晕。我不知道幺姑是不是就在那一天死了。反正我从乡亲们嘴里听来的就是这些,以后的事无人提及。她是怎么死的,比方是不是乐死的?是不是死于全身脏器衰竭?我也不知道。我坐在珍姑家的火塘边,听着山乡寂静的黑夜,捧着晚饭前必有的糖茶。桌上有四个小碟,分别装有玉米、南瓜子、红薯片、米糖杆。小碟被珍姑收走以后,她又端上大钵的肉块,都是出自瓦坛的腌制品,有鱼酸、牛肉酸、猪肉酸、麂肉酸,此外还有酸辣子、酸蒜苗、酸胡葱、酸萝卜、酸蕨菜,琳琅满目。看到一串串黄溜溜的东西,我初以为是酸藤豆,后来才知是酸蚯蚓,而蚯蚓下面的一颗颗硬物,则是酸蜗牛。老家人爱吃酸,我早有所知,但今天还是大开眼界。我看了珍姑一眼。这位老游击队员年近七旬,仍然腰板挺直,头发熨帖,声音响亮,大脸盘子被柴火映得金光闪闪。她大手大脚,大声大气,大襟衣,大奶子,大鼻头,全然一种爽爽朗朗的大,一下就能笼罩你和感染你。她不由分说地给我夹菜,老是问我一声“苦不苦”——我知道这就是问菜咸不咸——家乡话里咸苦不分。她又夹起两块猪肉,眼圈红了,说这只猪是幺伯看着捉进来的,看着长的,幺伯还帮忙斩过猪草哩。可惜幺伯命苦,没赶上吃肉。她把猪肉送入我旁边那只空碗,含含混混地说:“幺姐,你尝尝。”碗边,是一个空虚着的位子,是整个黑夜的边沿。幺姐,苦不苦?你尝尝。位子还是空虚着。她撩起衣角按按眼角,声音碎碎瘪瘪地从喉头挤出:“你幺伯,想苦了,把肠子都想绿了,想黑了,想枯了,就想你来……你幺姑命苦呵。她以前是这里最标致的。一上街,后生就追着看。来提亲的人,把门槛都踩烂。”我点点头,觉得听懂了她的话,以及她没有说出来的话。我大口喝下包谷酒,觉得全身热起来,头重脚轻,动作有些飘忽。我看着火塘升起的闪闪火星,急匆匆向黑色屋顶扶摇而上,一颗颗在那里熄灭。我觉得它们熄灭在宇宙的深处。 更要命的是,在这最需要眼泪的时候,我仍是两眼干干。七我起得太早了,伸手不见五指,掩门时珍姑还在熟睡。其实赶场用不着去这么早,杀猪的和炸饼的一定还没有去,可我总觉得应该早一点,去走走月光泼湿的山路,第一个看到太阳。我深一脚浅一脚走进墟场,暗中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大概是树干,或是伙棚的柱子。我瞪大眼睛仔细搜寻,终于看清了残月,还有月下一道黑森森的陡岸——那当然是小镇的连绵屋脊。不知为什么还不见灯火,不闻鸡鸣与狗吠,以及人们开门时的吱吱呀呀,莫非现在还是深夜?是我的手表欺骗了我?我摇摇表,喘喘气,继续向前摸去。忽然,一脚踩着了个软乎乎的东西。在迅速缩脚的一瞬间,我感到它是个肉溜溜的活物,忽地一下蹿走了,想必是一条蛇。我退了一步,可另一只脚又同样踩到了软乎乎的东西,那东西大概出于惊慌,一扑腾,从鞋底下挣脱,竟顺着我的裤腿往上蹿,小爪子细细碎碎地一路扎上来直至腰间,幸亏我手忙脚乱地扑打,它才通的一声回到黑暗中。我冷汗大冒,背脊发凉,两腿软软的再也不敢移步。憋住呼吸细细听去,似地面发出隐隐约约的潮涌之声。我低头一看,发现一团团黑影飞掠而过。天哪,老鼠!这么多老鼠!这么多老鼠在列队飞奔!我记起来了,这些天上面来了一些人,抄着三角架水平仪一类,寨前村后地一个劲忙碌,又召集群众大会,问大家是否发现了鸡飞树丫、井水升涨等异兆,同时嘱咐乡民们统一警号,轮流放哨守夜,住砖房的尽可能搬进木房等等,于是人们便纷纷议论地震这件事。那么眼下莫不是要地震了?不然为什么有这么多老鼠跑出洞穴?它们是不是已经预感到地表以下一场轰轰烈烈的战争正迫在眉睫?很久以后,我才想到幺姑曾预言过这场地震。她生前常常觉得头晕,还一再说到“地动山摇”这个词——那当然是暗指地震了。她眼下已经消失。那天的葬礼上鞭炮叭叭炸响,在空中绽开一簇簇瞬时生灭的金色花朵,把白日炸得千疮百孔,炸出一股股焦糊味。唢呐沉沉地起调,又沉沉地落下去,飘滑于身前身后不可触摸的空处,缓缓地锯着颤抖的阳光。吹唢呐的是几位汉子,有的驼背,有的眼瞎,有的瘸腿,脸上都毫无表情,或望着眼皮下一块石头,或盯着路边一棵小草,埋头互不搭理,甚至目光也从不交遇。只是听到锣鼓默契的启导,便悠悠然各自舔一下嘴唇,腮帮鼓成半球形状,抱起唢呐锯将起来。他们随着前面摇摇晃晃的棺木,随着扑扑翻卷的招魂旆幡,缩头缩脑登山而去,在一片油菜地里踩出凹凹凸凸的脚印。更有意味的是,幺姑的棺下垫了一层密密的鼠尸,就像我后来在镇街上看到的那种,不知是出于什么习俗。地震?地震啦——我终于发现,自己的喉管根本没有发出声音。我把自己的手捏了一下,看是否在梦中。我还发现,小镇到处都是房门紧闭,对我的叫喊毫无反应。只有很远的一栋楼房迟迟亮起了一星灯光。不知那是学校还是镇公所。我着急万分,听出窸窸窣窣的声浪越来越大,看见一串串老鼠从门缝里、树洞里、小巷里以及菜园里蹿出来,汇成巨流,盖满一街,漫向墙基和水沟,此起彼伏你蹦我跳,形成遍地的朵朵黑浪。我想提脚让开它们已经没有可能。一路走去,脚脚都踩着老鼠,软塌塌的,滑溜溜的,人就像踩在棉垫上摇摇晃晃,又像踩着一片散木滑滑溜溜。无论我怎么跳跃和怎么选择,也踏不到一个稳定落点。更奇怪的是,被踩的老鼠既不叫唤,也不反击,只是从鞋底扑腾挣扎而出,继续它们慌乱的奔跑。它们顶多是被踩晕了头,在你的腰间或者肩头盲目地蹿上一圈,又跳下去追随自己的队伍。它们比肩接踵,一往无前,庄重地信守着一个你无法知道的计划 就这样,我一直在鼠河上踏浪而行,在鼠群的包围中左冲右突,在鼠群的腥臊味中差点晕了过去。我东偏西倒地跑一阵,又走一阵,又跑一阵。我捶打着每一张门:地震啦——前面是一段石阶。鼠流到了这里以后就形成鼠瀑,顺着石阶滚下去,滚成一个个鼠球和一个个鼠筒,直到滚落阶底才溃散开来,露出一些灰白色的小肚皮。鼠瀑的力量是如此之大,已经把前面一伙棚冲倒,一块门板,几根木头,还有木桶和稻草什么的,都在鼠河上旋转一圈,漂荡而去。遇到前面街口的狭窄小巷,鼠流便陡然增厚,淹至居室的窗口。有几只黑鼠甚至跳上屋顶,继续朝预定的目标奔行。我已经看见了码头与河流,看见河面反射着残月的薄光,透出潮润的寒意,扬起丝丝缕缕的白雾。但鼠流没有在河岸停止,也没有折回,竟沙沙沙地一直向河里倾泻而去。整个鼠流如一匹长卷地毯,一直铺下码头,被河水毫不费力地收束,溅起浪花声如同广场上的欢呼。前面的老鼠沉没了,后面的老鼠还是踏着沉没者向前。后面的老鼠又没顶了,再后面的老鼠踩着没顶者继续向前。从水里翻出来的黑鼠湿津津的,水淋淋的,乱抓乱跳,拼命挣扎,以至不少黑鼠递相咬尾,五六只连成一串,在水中浮动翻腾如一条黑鞭。遇到木船的黑鼠则争相攀高,顷刻间船篷、船杆、船舷、船桨上都立刻驻满黑鼠,宛若一座河中的鼠岛。但那不是鼠岛。我看清了,它是一只盛满炭屑的草编提篮,幺姑的提篮。大岭本兮盘古骨,小岭本兮盘古身。两眼变兮日和月,牙齿变兮金和银。头发变兮草和木,才有鸟兽出山林。……招魂师唱起来了,你们也跟着唱起来了。我感谢你们眼中的泪水以及义重如山的一程相送,更感谢你们原谅我的两眼干干。我给你们下跪。你们将一把把白米抛撒,让它们纷纷落向墓坑,跳动一下就不再动弹。在你们的歌声中,远山变得模糊而柔软,倾斜的岩层在缓缓起伏蠕动,如凝固了的汹涌浪涛又开始了汹涌,要重演洪水滔天的神话。一切音响都被太阳晒得透明,晒成静静的盐,在浩荡的波涛上闪耀。气化风兮汗成雨,血成江河万年春。在你们的歌声中,有大地震晃,山岩崩塌,远古突然迫至眼前。地震啦——天书已翻展,弓弦已张开,血淋淋的牛头高悬于部落的战旗之下,你将向哪里去?苦蕨似的传说遍布整个世界,惊醒每一个时间黑洞之梦,在大漠,在密林,在月色清秀斑驳的宫廷,我究竟在哪里?远古一次划出天地界限的临盆惨叫,使炎黄之血浸入墙基和暗无天日的煤层,浸入阴谋般纠结厮咬并嗡嗡而来的象形文字,你将向哪里去?呵呵,洪水滔天洪水滔天,一个人死了,地震了,墙垮了,谁也不能救她。太阳终是遥远,流星落入彩釉,以眼还眼悄声碎语终是须臾,唯时间在年年的谷穗上昭示永恒和太极之圆满那究竟是为了什么?一次次死亡结成人类的永生,指向玉树琼宫,香花芳草,粮山棉海,鸾凤和鸣,善男子善女人携手连袂人面桃花欢歌如潮,那无比实在的辉煌你将向哪里去?从来就有高原,从来就有星座和洞穴,从来就有剑戟相拔和野渡空舟,从来就有枯涩的儿童之眼和不孕妇女的老镜而蝼蚁般的人流你将向哪里去?墙垮了,地震了,纵使每一页日历都是千万人的忌日,纵使每一条道路都没有终点,纵使禁锢和放纵都行将变质,但难道不因此而觉得岩层中渗出的回答甘之如饴?善男子善女人在残碑上历历在目以沉默宣谕万世之箴言:一切播种都是收获不是收获,一切开始都是重复不是重复,金木水火土那长出了青苔的隆隆人类之声你将向哪里? 小岭本兮盘古身,两眼变兮日和月。人们还在唱着和唱着。终于地震了,后来人们说连山上的边墙都震得全无,最后一点残迹也被扫荡干净。我去看过,是真的。八老黑刚从派出所回来,没落个刑事拘留已是万幸。为了帮一个姐儿们出气,她用酒瓶把一个男人砸得头破血流,是英雄还是暴徒,没人能说得清楚。我见到她的时候,她刚出浴室,头发湿乎乎的,全身鲜润热气从衣领里溢散出来,乖态可掬地蜷缩在沙发里。随着一转头,她脖子上一根什么管子挺突得很厉害。“哥们儿,刚才你递鞋子进来,没想到要把门推得更开一些吗?”我笑了,“你要调戏我,也得用点新招吧?”“臭王八蛋!”她两眼一瞪,“别他妈假正经。哪天我叫上一两姐儿们把你强奸了,废了你的假牌坊。”“那你多有面子?不是更加惨透了?”我笑得更厉害。她这次没有笑出来,肯定被我说着了,说痛了,只是朝我背上一拳狠捶。她已经有了灼灼白发,脸也像干裂土地正分布皱纹——想象她还经常向别人表演气功,昏昏灯光下一定很有巫婆风采吧。她为什么还要那么颠来颠去地逛时装店?为什么还那么喜欢在男人面前作痴作娇作高深作刻薄同时不失时机地媚笑?笑一经过设计,就会有问题,过早绽出皱纹是自然的。何况谁都知道,她那张薄唇小嘴通向一套被烟草熏得焦黑的肺叶,还有过多杂食散发出恶臭的肠胃。这确实有点惨。人总会老的,很难无往不胜。而且胜了又怎么样?有一次她自言自语地溜出一句:“真没意思,男人一关门都说同样的话,怪不怪?”当时她正在擦皮鞋,望着鞋尖凄婉一笑。于是她打电话把我请来,大概想让我填补她周围的空白。她一定是看准了我正被单位上的改革弄得灰头土脸疲惫不堪,相信我已虚弱得不堪一击。如果是这样,那就更惨了,我竟然用手抹了一把脸,轻轻拍了拍沙发的扶手,“该走了,我还有事去。”大概男人们溜走时也说着同样的话,借口有同样的可疑。“走吧,你们都滚,滚远点!”她气概非凡地一甩下巴,但停了停又嘀咕着该去买点方便面。其实她不这样嘀咕,我不会认为她送我一程是如何卑微。她该怎样做就怎样做,不必太花心思研究自己的理由。“今天的天气真好。”我说。“他妈的,我要买安眠药。”她说。“你晚上多梦?”“床下老是嘣嘣地响。”“没查出什么原因?”“有什么原因?肯定是干妈找上门来了。”“你也信这一套?教师同志。”“什么信不信?这是事实呵。我欠了她的,她不磨我还磨谁?我都花钱给她做了超度,她还是不满意……”她说起和尚与道士的超度,还有昂贵的法事费用。“你也许该去外地散散心,或者换个工作,你比较感兴趣的工作。”“算了,我早把一切都看透了。”“包括把看透也看透?”“不要对我上哲学课。你不觉得可笑?”“你一直在享受着很多人的好心,这并不可笑。”户外的阳光如此强烈,使我微微眯眼。一回头,看到她夸张蓬松的发型,我突然觉得她头重脚轻,再加上两只大眼泡——她居然也像一条鱼。我没敢说出来,匆匆告辞走了。摩托车的后视镜里,闪过一辆辆卡车和繁忙的大街。一栋栋大楼正待竣工,好像要从脚手架和安全网的蛹壳中挣脱出来,伸展美丽的翅膀腾飞而去。一座大桥仍然紧张地拉开弓弦,使我驶向桥顶蓝天时不无担心,担心顷刻间弦响弓颤,大桥会把我弹入太空。万吨万吨的金光,此时正从太阳那一孔捅开的炉门中涌出来,咣当咣当地浇泼给城市。一个小伙子不知为什么又叫又笑,蹬着一车水果以及一位少女,被我甩在后面。他上身那铜浇铁铸般的肌肉,鼓起一轮轮一块块的,令我忍不住羡慕地回头,盯一眼他的脸。我觉得这一身生气勃勃的肌肉是个好兆头,也许能使我在前面的路口遇见什么人——我从不相识但一直等待着的一个人。我正逼近那个平凡的路口。我将要看见什么?曾经等待过什么?我终于避开那个路口,朝另一条街道驶去。时间已经不早,回去首先是吃饭,吃了饭就洗碗。生活就是这样。生活就应该这样过。记得幺姑临死前咕哝过一碗什么芋头,似乎在探究人生的某种疑难。这句话在我胸中梗塞多时,而现在我总算豁然彻悟,可以回答她了:吃了饭,就去洗碗。就这样。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