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涛并没有在这些台车里,事实上,车队到达村落然后停下来时,连乐乐就知道。她跟过韩涛的医疗队一些日子,认识医疗队里的每一个人,但是这几台车上下来的,却没有一张熟悉的面孔,那一瞬间的失落,几乎让她不可自持的泪流满面。 “吃点吧,”午饭的时候,吴航是在村子的一角找到连乐乐的,她正蹲在地上,用树枝在潮湿的泥土里画着圈。他刚才和医疗队的人聊过天,知道他们也是准备回家,然后被山体滑坡阻在路上的,虽然他们说不清身后是不是还有车队被阻隔,但是他们能避开,后面的车队就应该也避得开,所以这总是个好消息。连乐乐心里失望他知道,她恨不能冲过去找韩涛的心思他也明白,可是太危险了,他跟着来,就是不想她那么冲动的去冒险,即便她不选择他,甚至连一点喜欢也谈不上,他也不能不这么做,他得看着她安安全全的,怎么来,再怎么回去。其实这几天,他也想了很多,觉得自己有时候的念头很无耻,他居然有些庆幸韩涛出事了,他才有这样的机会陪在她身边,哪怕只是短短的几天。他不应该有这样的念头的,韩涛要是真出事了,她会很伤心吧,他想着,苦笑连连,手里拿着他们的午饭,两块压缩饼干,绕了半天,总算找到了连乐乐。 “我不饿,”接过连乐乐只抬头看了他一眼,就连连摇头,但吴航并不收回手去,两个人无声的僵持了片刻,她还是接过了饼干。她第一次吃压缩饼干,还是刚参加工作的时候,压缩饼干作为一种不太常见的食物,于某一天悄然出现在了超市的货架子上,她去扫货的时候,偶尔好奇就买了一包尝新。吃的时候觉得味道挺好的,没有小说里描写的那么难以下咽。但是这两次来四川,为了不给这里的居民增加负担,大多数日子里,她都用这个当饭,吃的次数多了,渐渐才觉得,没有蔬菜、没有水果,没有肉,没有米饭,单靠这个和水充饥,真是很难受。不知道,韩涛这些天吃的是什么,他们在回撤的路上,车里有吃的东西吗? “我打听了,他们也是在那段路被山体滑坡阻住的,这说明情况不是很坏,我们去村口等等吧,听说道路就快全线修通了,也许这会,韩涛他们的车就过来了。”吴航几口吞了手里的饼干,噎得有点厉害,又猛灌了半瓶水,“打起点精神,没事的,走吧!”说着,拉起连乐乐一口气又走到了村口。 这天下午,果然又有车辆陆续的开过来,他们都是当时被隔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车里带的食物和水有限,下来的人都是又饿又累。开始的时候,村民和志愿者们还是一趟一趟回村子里取食物过来,这会就干脆在村口支起大锅,烧水煮饭。孩子们下午没有课,都来回跟着跑对打杂,连乐乐也一直跟着吴航一直在村口忙活,她不能停下来,因为停下来,她就会失望,会担心,会很害怕。 韩涛所在的医疗队,终于在暮色将至的时候,出现在了村口。 当先下车的是手足外科的一个医生,连乐乐记得他是姓杨的,那一刻,她只觉得心跳得特别快,快到好像就要从喉咙里冲出来一样,匆匆把盛饭的勺子往身边人手里一塞,就冲了过去,连声问,“杨医生,韩涛呢?” 杨医生猛然被人叫出名字,愣了一会,然后看着连乐乐,脸上露出很惊讶的神情,半天堵在车门口,都忘了闪开车门让后面的人下车了,只说,“连记者,你不是回家了,怎么在这里?” “韩涛呢?”连乐乐差点捉住杨医生的手,眼睛往车厢里面看,可惜看不清楚,只能连声问。 “后面的车里。”杨医生下意识的往后一指,然后看见连乐乐转身就往后冲,跑得太快,几乎滑倒在泥地里。 大客车后面跟着的,是一辆临时改装的卡车,冲到近前,连乐乐猛的停住了,这车的用途她知道,拉器械,充当紧急时刻的手术室,也拉过……重伤员。 “韩涛!”她下意识的叫他的名字,然后手脚并用的爬到车上,车里几个人都站起来正准备下车,看见连乐乐也都是一愣,然后齐齐的侧身,看向车厢的最深处。 那里固定着一张床,光线有点暗看不真切,连乐乐想抬手捂住嘴,但是身体的反应却是踉踉跄跄的冲过去,几步远的路,她也不知道磕上了什么,左小腿火辣辣的痛,不过她也顾不上了,只一口气冲到那张医用床前。 床上的人密密实实的盖着被子,只有脸露在外面,苍白憔悴,但那是午夜梦回,看惯了的熟悉的轮廓,即便光线再暗一些,连乐乐知道自己也绝对不会看错。“韩涛!”她叫他的名字,他眼睛闭得紧紧的,一动不动,连乐乐慌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无助的蹲在床边,他身上的被子盖得那样严丝合缝,她有些不知何处落手,只叫着他的名字,眼泪就扑簌簌的,再也控制不住。 梦里的一切,居然成了真,韩涛,那个会给她做各种各样饭菜的人,那个会只对着她笑的人,那个会在夜里给她最温暖怀抱的人,那个说好了要和她共度一生的人,就这么安静的躺着,居然一声也不应她。 积聚了这些日子的眼泪终于找到了出口一样,奔流而出,车厢里静悄悄的,只有连乐乐的哭声回荡期间,车里的其他人仿佛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居然也没有人下车,更没有人说话。 第四十四章 花好月圆 哭了好久吧,反正连乐乐觉得自己哭了很久,久到腿再也支撑不住身子,砰的一声跌坐在车厢里,床上的人才刚刚睡醒一般的睁开眼睛,迷茫的侧转头来,看到她的时候,眼里脸上都是惊讶,许久才不可置信般的说,“乐乐?” “韩涛?”连乐乐被吓了一跳,下一刻才想起马上把手指伸到韩涛的口鼻之间,他呼出的气息是温热的,她来不及擦眼泪,就猛的扑过去,搂住了他的脖子。 “嗯——”韩涛几乎立刻闷哼了一声,周围一直一直看热闹的人才反应过来,赶紧有人象征性的过来拉开连乐乐,嘴角的笑容忍也忍不住,“韩医生没事,但是你这么用力一直压着他,可就不好说了。” “你没事?”连乐乐这时才觉得有些窘,想到周围还有这么多观众,想到自己刚才傻乎乎的上车就哭得惨兮兮的,立刻非常不好意思的垂下头,半晌才想起来害自己出丑的罪魁祸首还好好的躺着,于是立刻瞪了一眼从方才起一直微笑看着她却一动不动的韩涛,“这么多天连个电话也没有,见面还没事装什么昏迷,一动也不动,叫你那么多声也不答应,吓唬人很有趣吗?” “我……”韩涛开口似乎是想解释,只是刚才还没住,这会却发现,他的声音却很嘶哑,比她刚痛哭了一场的嗓子哑多了。 “这可冤枉韩医生了。”刚才拉开连乐乐的中年护士笑了,“韩医生病了,这几天也没休息好,路修通了这才在车上刚睡着。” “病了,怎么了?”连乐乐心里一紧,又想起那个可怕的梦,抬手就想揭开被子看看。 “得了,快让人家小两口慢慢说吧,咱们可以出去找点吃的了,”护士一乐,推着车里还准备留下看热闹的几个人,“刚才不都说饿得要死吗,还不赶紧赶紧下车去吃,小心一会前面车里的人连饼干渣子也不留给你们,”又对连乐乐说,“放心,我们肯定给韩医生留点吃的,不过估计这会,他是不觉得饿的。” 车里的人于是都笑着下了车,结束了将近一个月的紧张工作,又从被困的窘境中脱身,马上要回家了,等待他们的是久违的亲人和朋友,每个人的心情都好了很多。等车上只剩他们两个人的时候,连乐乐觉得自己的脸不那么红了,才慢腾腾的小心揭开韩涛身上盖的被子,嗯,胳膊很好,腿也没事,身上没什么明显的外部伤痕,“你什么地方不舒服?”她听见自己问。 “没事了,”韩涛有些吃力的说着,声音沙哑低沉,“胃出了点毛病,现在好多了。” “胃病也是可大可小的,”连乐乐眼圈又红了,半天才说,“每天不定时吃饭,什么胃也受不了,看你以后还逞强不逞强。”当然,也是回到家之后,连乐乐才知道,韩涛所谓的胃出了一点毛病,是得了胃出血,幸好发现得早,而且他平时身体很好,完全是因为那阵子过度疲劳,饮食没有规律早晨的,发病诱因比较单一,很快就控制住了。 “我保证,以后不逞强,好好吃饭,随时接受领导监督检查。”韩涛笑了,抽出一直压在被子里的胳膊,一手握住了连乐乐的手掌,她的手很凉,交握的时候能感觉到那种轻轻的颤抖,却让他觉得很暖和,心口的地方热乎乎的,“坐到床上吧,下面凉。”他说。 “你饿不饿,我去给你找点吃的,你现在能吃什么?”连乐乐想到了什么,赶紧站起来,韩涛却在同时往里面侧了侧身,让出身边的一小块空间。 “只能吃点流食,哦,生病有生病的好处,”韩涛坚持的拍拍身边,等连乐乐坐下,双手环住她的腰身才说,“生病了吃饭及时,刚才睡前,还喝了点热水,现在不饿。”想想又说,“对了,你怎么来了?” “还说,”连乐乐撅嘴,“那天你忽然就没消息了,打电话不是没信号就是关机了,李月找到家里我才知道你要回来了,路上遇到了山体滑坡,去你们医院也打听不到具体的情况,我就是太着急了。” “傻丫头,你来了不也是干着急,大嫂也真是的,总这么沉不住气,吓你干什么?”韩涛眉头一蹙,手臂上加了些力气,连乐乐一下没维持住平衡,整个人就趴在了他的身上。 “放开,让人看见不好。”连乐乐有些窘,又不敢用力挣扎,只能勉强支起头,瞪着韩涛近得不能再近的脸颊。 “我想你了,”韩涛说完,单手压下连乐乐的头,很干脆的吻了上来。 …… 连乐乐回到家的时间比韩涛晚了一点,韩涛他们是连夜到的机场,第二天清早的飞机,由于机票什么的都是预先定好的,插不进连乐乐和吴航两个人了,韩涛本来坚持要等连乐乐一起回去的,但是一想到他的身体,连乐乐还是坚决的推他进了安检口,要他回去马上到医院再做个检查。 机票确实很紧张,但是对吴航来说,似乎也并不麻烦,他们买到的机票是第三天早晨落地的。候机、登机,整个回程,他的话一直不多,只和她简单的说了这次的四川之行,用毕生难忘来形容,连乐乐不知道吴航是不是语意双关,不过看他神色平和,悬着的心才定了。这次的行程和上次来采访截然不同,能这样顺利,连乐乐对吴航是充满感激的,可是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这种感觉,直到两个人出了机场,她到底忍不住才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吴航依旧是沉默,等到车子上了高速,才慢慢的说,“其实,你觉得高兴就好。”隔了会忽然又说,“韩涛很出众,你眼光不错。” “不如说我运气很好。”别人夸奖韩涛,感觉上比夸她自己还让人开心,连乐乐一时没控制住,脱口而出,果然,吴航目光微微一沉,看了她一会,没再出声。 那大约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一个多月后,连乐乐曾经接到吴航的一个电话,他是在机场打来的,说是调回美国总部了,因为时间仓促,就不当面告别了,另外也祝她幸福。 挂断电话的时候,韩涛正在阳台上给她刚刚买回来的一盆阔叶的植物浇水,阳光安静的铺满整间屋子,夏天的火热才刚刚开始。 她已经带韩涛回去见过连爸爸和连妈妈了,老人心目中的准女婿人选忽然发生了变化,没有波动是不可能的,不过她爹妈心一贯粗,觉得一家女百家求非常正常,完全忘记了几个月前,他们还为她的“滞销”发愁万分,觉得有人参与竞争,有利于社会发展进步。 当然,第一次见面,两个老人是没认出韩涛就是连乐乐隔壁住着的医生的,这倒不是他们年纪大了眼神不济,而是韩涛晒得太黑了,而且瘦了很多,形象发生重大变化。 自然,随着韩涛频繁出入她家,很多事情最后还是曝光于人前,对于同居这个字眼,连爸爸和连妈妈也表现出了很强劲的接受能力,特别是吃过韩涛炒的菜之后,连妈妈当场就趴在连乐乐耳边说,“这个比上个好,菜炒得更地道,以后你不会做菜也不会饿死了。” 什么逻辑? 不过,很幸福,看着韩涛的时候,她觉得很幸福。 他们的婚礼定在了九月,这是两家父母见面后一致要求的,理由是他们都老大不小了,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到了岁数,就应该马上结婚,最好第二年就生个孩子出来。何况他们已经 “非法”的住在一起了,两家人都是遵纪守法的好市民,所以要求他们立刻结束这种“非法”生活,过上受法律保护的合法生活。还有很重要的一点,就是他们连房子都不用买,装修也省了,没什么占用时间的事,如果不是酒店太难顶到,连乐乐完全不怀疑,她可能成为一个七月新娘。 准备结婚的日子里,韩涛的妈妈找她长谈过一次,言辞恳切,态度温和,连乐乐本来也不是斤斤计较的人,老人表了态,先前的芥蒂,自然就此抹去。九月的婚礼,最大的好处是婚假加上十一长假,有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按照连乐乐的预计,最好是到马尔代夫或是普吉岛之类的蜜月圣地去好好玩上一回。不过计划总赶不上变化,赶着要去办护照的时候,两个人开始换着班的出差,忙到婚礼之前,只来得及定了去云南的飞机票。 韩浩是赶在婚礼之前回来了,出乎意料的是,不仅他回来了,他居然还带回了徐辰欣。有那么片刻,连乐乐觉得有点紧张,想着这两位不是商量好专门来砸场子的吧?婚礼一辈子一次,她可准备好了,谁让她不痛快,她就坚决不能手软。结果韩浩看着她的时候,却露出非常不好意思的神情,声音小小的叫了声“二嫂”,韩家人都很开心,这真是大团圆的结局,结果韩浩接着又给了他们一份不大不小的“惊喜”,就是他和徐辰欣,他们居然赶在韩涛之前已经登记领证成为合法夫妻了。 婚礼当天早晨徐辰欣坚决要陪着连乐乐去化妆,弄得来帮忙的松松如临大敌一样。她的胳膊因为复健,已经大体恢复了,以后可能不能再做那么精细的手术了,但是正常的生活和工作已经无碍。化妆的时候,她对连乐乐说,“很惊讶吧,我们居然成了一家人,这些日子我想了很多,觉得得和你说声谢谢,你说得很对,韩涛这些年对我来说,只是一种执念,韩浩才是我伸手就可以感受到的幸福,我因为看不清这些,错过一次了,不想再错了,岁月不等人的。” “你能这么想真好。”被化妆师扒着眼皮描眼线,连乐乐觉得非常难受,但是还是非常由衷的抽空说了一句。 “人活一辈子,却常常因为错过一次,就不能回头了,不是自己不肯给自己机会,而是周围的人都不肯给你这样的机会。我以为我也没有机会了,但是那次车祸,韩浩……他什么都不顾了,就想证明,他是愿意给我这样机会的人,其实躺在病床上,我……算了,反正你说的对,这辈子如果错过了韩浩,大约再找不到一个这么爱我的人了。”徐辰欣也不理松松,自顾自的说。 “那你爱他吗?”连乐乐忍不住问。 “或许爱吧,”徐辰欣倒没有隐瞒的意思,“人年纪大了,爱不爱的感觉已经很难分辨了,但是这次我离开之后,他又很快找到了我,看见他的时候,我忽然就觉得很心痛他,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还是个大男孩呢,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沧桑了?当时我就只想把他眉头上的褶皱抻开拉平了。” “韩浩很爱你,我也替他高兴,你能这么想。”连乐乐想了想,她的妆画完了,镜子里的人又和婚纱照一样,有点不像她了,她转头看徐辰欣,笑了。 “不过我们可能会去外地工作。”徐辰欣愣了下,也微笑起来,“要爸和妈一下子接受我,还是挺难的,这几天要不是你们结婚的事忙着,恐怕我们的事没这么容易过关,这点我很羡慕你。” 羡慕……好吧,羡慕吧,连乐乐不太厚道的想。 婚礼当天很热闹,因为来的宾客很多,其实大多数人,都是连乐乐根本不认识的,连爸爸的同事、朋友、亲属,连妈妈的同事、朋友、亲属,医学院的老师,医院的医生,韩涛父母的亲属、学生,韩涛的同学,哦,还有她自己的同事、朋友、同学…… 放着婚礼进行曲进场的时候,大厅的灯光很暗,她只看见一桌一桌坐满了,黑压压的一片人,忍不出倒吸了一口凉气,觉得这辈子被这么参观一次就足够了,真是非常紧张,太紧张了,生怕一脚踩到裙边,当场出丑。 中式婚礼绝对是累死人不偿命的,晚上送走了所有闹洞房的客人,连乐乐腰酸背痛但是下午为了提神喝的浓咖啡功效仍在,了无睡意,只能坐在桌子前面翻日历,猛然发现,她和韩涛认识到现在居然还不到十个月,大呼自己原来也是时尚的闪婚一族。彼时韩涛刚洗过澡,也被咖啡闹得非常精神,正歪在床上翻连乐乐的相册,听了这话忽然说,“谁说才认识一年不到,分明是认识十几年了,是迟婚还差不多。” “谁认识你十几年了,谁能证明?”连乐乐不认账了,闪婚这词多时尚,迟婚,没听说过这个名词,但是念在嘴里,味道不好。 “不承认,你看看。”韩涛对着一张照片笑得意味深长,连乐乐凑过去一看,那是高一那年运动会上的照片,她穿着蓝色校服,站在自己班级的看台前不知道再说什么,身后恰巧有人走过,被拍在了同一张相片上,也是蓝色的校服,上次看的时候她都没有注意到,那熟悉的侧面的轮廓,不是韩涛是谁?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