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睢快步走到廊下,举手摘下一朵红花递给我,说道:“这是父皇和母妃永乐六年远征蒙古大胜班师回朝时从饮马河畔带回来的野花,父皇赐名为”美蕊花”因为花名中暗嵌着母妃的闺字,除了父皇之外,宫中花草匠人都避讳改称它为‘红合欢’。”我抚摸着那朵红合欢的柔软花瓣,暗暗想道:“朱棣似乎很喜欢赵睢的母亲,否则偌大的紫禁城中怎么会只有她一位妃子?只看赵睢的风度气质,就足以想见她是何等倾国倾城的美貌佳人了。”我们蹑手蹑脚走进内殿,赵睢以眼神制止那些发现我们的宫人们,不许他们出声。 内殿薄如蝉翼的淡紫色纱幔后,隐隐映现出一名低头刺绣的美人身影,她长发垂肩、身穿一件柳枝绿色的纱衣,神态恬静温柔,全神贯注绣着一个小小的紫色香囊。 她身边伫立着一名身材高大俊挺、气度轩昂的白衣男子,他背向我们而立,宽大的锦袍背面以金线刺绣着一幅出水蛟龙图,他低头凝视着那刺绣美人,语气温柔说道:“这些事情交给宫人就好,何必自己亲手做?累不累?要不要歇一会儿?” 他的声音温和中带着沉稳,极具男性魅力,即使是软语温存,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王者霸气,我隐隐觉得,赵睢那晚与江湖人相斗之前的一声怒喝透出的威严力量,一定承袭自他的父亲朱棣。 她抬头视他,语气娇柔温婉,似带着几分嗔意道:“如果湖衣姐姐还在宫里,我才不会为你操这些心呢,我的手艺本来就差,你再来胡乱打岔,只怕我绣到明年都没办法完工了!” 他略带感怀之意,幽幽说道:“湖衣临走的时候惟独放心不下燧儿,担心日后之事,其实是她多虑了,燧儿这两年倒是大有长进,以前他从来不问朝廷政事,如今偶尔会来奉天殿问候我,帮我看一看奏章、听听大臣们议事,也肯听我的话了。”她微微点头,说道:“你难道不觉得,也许是因为姐姐临终前叮嘱过他一些话,他才肯改变自己?”他沉默了一霎,才道:“也许是他自己到了应该长大的时候。我等这一天等得太久了,这次北征蒙古我想封他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率明军百万前去歼灭瓦剌首领巴图坦,我要让草原上所有的臣民都知道,大明王朝的赵王朱高燧将会是新一代的漠北之王!” 她闻言惊起,将手中香囊放在桌案上,出声反对道:“棣棣,你不可以这么做!我决不同意让燧儿挂帅出征蒙古,你不要忘记当初你曾经答应过我,永远都不会……” 赵睢听见他们争执,不禁剑眉微簇,他立刻收敛了轻松悠游的表情,拉着我的手沉默不语。 我故意挠了挠他的掌心,以细若蚊蝇的声音对他耳语说道:“你以后不必问荷儿姐姐了,反正他们绕来绕去还是要提到你!”赵睢迅速伸手捂住我的嘴,眨眼示意我不要出声,不料就是这轻声的一句话就已惊动了帷幕内的朱棣,他举手掀开淡紫轻纱,沉声喝问道:“是谁鬼鬼祟祟躲在这里?给朕出来!”纱幔分开,我终于看清了朱棣的面容。 他身穿一袭白色镶嵌金线的锦绣龙袍,身材比例完美得无可挑剔,面容威严俊朗,犹如一轮皎洁明月悬空,一双淡紫色的眼眸幽邃如深潭,五官、神情、气质与赵睢几乎一模一样,却处处彰显出成熟男人的出众风采。 在没有见到朱棣以前,我脑海中的当今皇帝,只是一个身穿皇袍、体态臃肿的白胡子老头儿,却没料到朱棣看起来竟然比他的儿子、皇太子朱高炽还要年轻好几岁。 朱棣的真实年龄并不小,可是眼前的他充其量只能做赵睢的大哥,绝对不足以成为赵睢的父亲,更不用说高踞朱瞻基的“皇爷爷”之位,我几乎不敢相信,十九岁的皇太孙朱瞻基会是朱棣亲生嫡传的皇长孙。 那刺绣的美人虽然被朱棣挡住视线,却似有感应一般问道:“是燧儿吗?”她的声音清脆柔嫩,仿佛不过十七八岁,一边说话一边向我们走过来,站在朱棣的身侧。 赵睢拉着我一起在他面前行礼,说道:“儿臣今天带了一位朋友顾蘅来叩见父皇和母妃,并不是有意躲藏***,请父皇原谅!”我看见她的瞬间,震惊之情比刚才看见朱棣又多了几分,差点吓得摔倒在地面上。赵睢的母亲竟然是一名花季少女,似乎比我还略小,她面貌娇柔美丽,神情姿态宛若天成,全身散发着勃勃生机和青春活力,就像春天里的一株青青嫩柳,如果将赵睢与她并排而立,所有人都会认为她是赵睢的妹妹,而不是他的亲生母亲。 她的年轻,与朱棣并不相同。 明代宫廷中或许有一些专供皇帝使用的驻颜秘药,但是我可以肯定眼前少女确实只有十七八岁,而非驻颜有术,这种令人惊讶的时光奇迹,或许只有她自己才能解释。 让我惊讶的并不仅仅是这一点。 因为她与我亲爱的表嫂林希,除了所穿的衣服样式、所梳理的发型不同之外,面貌、身材几乎毫无半点差别。 赵睢迅速扶住了我,见我怔怔注视他的母亲,轻轻咳嗽了一声提示我道:“顾蘅,快叩见父皇,不要再盯着母妃看了!”我如梦方醒,立刻醒悟到月才的行为很没有礼貌,急忙鞠躬行礼不迭,说道:“顾蘅参见皇上,参见贤妃娘娘,请娘娘原谅我一时失态,对不起!”贤妃温柔微笑着站起,走到我面前拉着我的手说:“你不用害怕,我和你一样是人,不是妖怪。我的实际年龄和皇上相差并不远,只是因为遇见了一些特别的事情才会变成这样。”我偷看了赵睢一眼,顽皮说道:“赵大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母妃这么年轻美丽,不过我真的很羡慕娘娘,如果我以后也能这样就好了!” 赵睢忍不住又用中指敲了敲我的头,语气严肃说:“不许在母妃面前胡说八道!” 我心中觉得委屈,无奈扁了扁嘴。 朱棣注视着我们,紫眸中的威严之色渐渐消逝,透出一种淡淡的关切与温和。 贤妃面带微笑,时我说:“原来你就是顾蘅,燧儿向我提起过你。我最喜欢纯真直率的小姑娘,听燧儿说你家在西洋,你是怎么到中原来的?” 赵睢的母亲第一个问题就开始查我的家底,我在朱棣和她面前不敢再嬉皮笑脸,心中暗想道:“如果我说是从现代E国哈姆雷特大学穿越来的学生,这些古代人一定不肯相信,说不定还以为我是骗子,不肯让赵大哥与我交往。倒不如编造一个他们比较容易接受的身世来历。”我想了想,回答说:“我父亲是一名西洋海运商人,我年前随他来中原,因为仰慕长白山天池风景,偷偷离开他们独自去游玩,然后凑巧碰到赵大哥,他们找不到我,想必已经回家去了。”她不再详细追问,点头笑道:“你和燧儿性格实在太相似了,他也经常不辞而别让父母在家中担心,难怪你们能够成为好朋友。你既然喜欢中原,不妨留在这里,等过些时候郑和奉旨再下西洋时,让燧儿陪着你一起回去,拜见你的父母。” 赵睢站起身,向他们说道:“谢谢母妃!儿臣还有一件事禀告父皇母妃。父皇刚刚颁下旨意册封滨州孙氏为皇太孙嫔,当日孙氏进京途中突然失踪,顾蘅为自保不得不冒名顶替她,可她并不是真正的孙氏,儿臣恳请父皇……” 贤妃不等他说完,明眸微闪,接着他的话道:“你是说,瞻基新选的孙嫔其实是顾蘅?你想让你父皇撤回册封孙嫔的金册?”赵睢神情坚定,回答说:“是。儿臣年前在滨州遇见顾蘅,那时候就有心请她来紫禁城作客,只是没有回京禀明父皇母妃,不敢擅自主张,否则儿臣早将她带回北京了,更不会节外生枝。”朱棣听他说完,淡然道:“此事并不复杂,朕的旨意是册封滨州孙氏为皇太孙嫔,并不是别的女子。只要瞻基能够找回孙氏,就是一件皆大欢喜的好事。” 贤妃见他首肯,面带喜色道:“燧儿你可听见了?顾蘅是顾蘅,孙氏是孙氏,不用你父皇撤回旨意。” 赵睢迅速拉住我一起跪地,向朱棣叩首道:“儿臣谢谢父皇!谢谢母妃!”朱棣转身向外走,说道:“你不用忙着叩谢朕,明日午时到奉天殿来,朕还有几件事情和你商议。”赵睢忙应道:“儿臣遵旨,恭送父皇。”贤妃见朱棣去远,转向赵睢道:“瞻基既然有心选顾蘅为妃,心中一定对她有好感,你们将事情经过时他说清楚,不要让他觉得你是仪仗父皇宠爱而欺负他,造成不必要的误会。”赵睢微笑道:“多谢母妃提醒,儿臣刚才和他见过面,他一定不会纠缠顾蘅。儿臣还有一个请求。”他脸色微微泛红,声音略低道:“顾蘅初来北京,儿臣想带她四处走走看看,如果住得太远恐怕不方便,能不能让她住在紫微宫?” 贤妃闻言不禁笑道:“紫禁城内有九千九百九十间宫室,除了紫微宫,其他的宫室都可以给她住,你帮她选一间吧。” 她婉言拒绝了赵睢的要求,我大概知道她的用意,赵睢是未成婚的皇子,与我之间无名无份,古代人都循规蹈矩,她或许是担心我们住同一间宫苑会引起外人议论讥评,急忙说道:“皇宫的每一间宫殿都很漂亮,娘娘安排我住哪一间都可以!” 不料赵睢坚决不肯,依然恳求道:“母妃,求您答应儿臣,上次进京之时就是因为儿臣不在顾蘅身边,才会被人乘虚而入将她劫走,儿臣决不能让同样的事情再发生一次。” 贤妃微叹了一口气,无奈摇了摇头说:“这执拗的性情越来越像你父皇了,好吧好吧,我答应你,若是你父皇查问起来,我帮你担待就是。你带她在宫城中走走看看,晚间你父皇在咏春阁赐宴,记得准时前来。” 赵睢高兴不已,向她道谢后,退出紫宸宫外。 我们在皇宫内四处行走游览,赵睢像导游一样对我详细介绍明代紫禁城的布局、名称、建筑材料和每一间宫殿的用途,我一边欣赏皇城风景,一边听他绘声绘色讲述,一阵阵眼花缭乱、无限心向神往。 夜幕降临时,皇宫内所有的廊檐下悬挂的粉红色宫灯纷纷点亮,与瑰丽的星空交相辉映,如同九天银河洒落京城,分不消天上人间,咏春阁是一座位于山巅的小暖阁,四面栏杆内种植着牡丹和玫瑰,早春之时只有零星花朵绽放,夜风拂过袅袅清香袭人。 我们沿着依山而建的石阶拾级而上,暖阁内似乎有数人在座,且闻女子孩童喧闹之声,透过半敞的阁门,只见唐飞琼与几名侍女面带微笑侍立在一旁,贤妃将汉王小世子朱瞻圻抱坐在膝上,教他学着折叠纸飞机、逗哄他玩耍。 汉王朱高煦面带倨傲之色,独自一人站立阁外廊下观看京城夜景,他目光瞥见我们,向赵睢大声笑道:“恭喜四弟,几经辗转曲折,终于独得佳人。” 朱瞻基不知何时从暖阁另一侧廊下走出,向赵睢微微欠身示意,说道:“侄儿听二叔说,四叔年后去过山东,准备带顾姑娘返回北京途中与她失散,滨州孙氏确实另有其人,侄儿无意冒犯四叔,请四叔原谅。” 他言语之间时赵睢极为恭敬,不但只字不提册封孙嫔之事,反而向他道歉自己不该错认我为孙羽绫。 赵睢唇角浅笑轻扬,说道:“多谢二哥帮我解释此事,母妃还担心瞻基会因此事而不快,看来是她多虑了。”朱瞻基迅速接过话,说道:“贤妃娘娘刚才和侄儿谈过,此事本是一场误会,侄儿怎敢错怪四叔?”汉王斜睨了朱瞻基一眼,时赵睢大笑道:“今年元宵佳节大哥因病不能前来北京觐见父皇,我们兄弟都没能好好相聚叙话。瞻基来得正好,权当代表大哥,我们兄弟今晚陪父皇尽情痛饮几杯!”他话音未落,只听一声内侍宣喝声道:“皇上驾到!”阁内阁外众人纷纷跪地迎接,朱棣身着一袭淡紫色轻袍,肩披羽缎貂裘缓步进阁。35 他在御椅上坦然落座,将眸光投向贤妃的如花娇颜,贤妃立刻抱着小世子移步坐到他身边,时小世子说:“快叫皇爷爷!” 朱瞻圻本就眉清目秀、煞是逗人喜爱,立刻奶声奶气娇唤道:“孙儿叩见皇爷爷!孙儿想和皇爷爷一起去围场打猎!” 朱棣眸光带着赞许之色,伸手抚摸了一下他的头顶细发,说道:“过几天我让江保和锦衣卫带你去,你喜欢皇爷爷的紫禁城吗?觉得北京好玩还是山东好玩?” 朱瞻圻灵活的眼眸转了转,看了唐飞琼一眼,向朱棣撒娇说:“当然是北京好,孙儿喜欢北京,山东太远,孙儿虽然经常想念皇爷爷,可是来一趟路上走得好累好累!” 朱棣继续逗他说:“哦,可是皇爷爷将你父王调回北京来,山东就没有人坐镇管理,如果有刁民造反作乱怎么办?” 朱瞻圻似乎很努力地想了想,拍了拍小手,歪着脑袋指了指朱瞻基说:“孙儿有办法,孙儿也喜欢金陵,让大哥哥和父王换一换位置就可以啦!” 他充满稚气的话语出口,朱棣紫眸掠过一丝稍纵即逝的黯沉光影,朱瞻基正襟危坐、默然无语,赵睢假装没有听见,微笑着递给我一杯清茶,说道:“这是新鲜烘培的西湖龙井春茶,你尝尝看。” 汉王立刻向唐飞琼投去一眼,唐飞琼迅速走近御座,制止他说:“瞻圻,不许在皇爷爷面前胡说八道!小心回去父王用家法处罚你!” 朱瞻圻被母亲怒喝,吓得躲进贤妃怀中,眼角挂着泪珠偷偷打量唐飞琼,却不敢哭出声来,贤妃急忙温柔抚慰他,向唐飞琼道:“有话好好说,不要这样吓唬小孩子!” 朱棣若无其事一般,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才道:“童言无忌,你们何必如此惶恐?今晚只是家宴,并没有朝臣在此,朱家的孩子说什么都不要紧。” 唐飞琼见他发话,神情才放松了一些,从贤妃怀中将小世子接过去,轻言细语哄他开心。 暖阁中一时又恢复了和煦安宁的气氛。朱棣与贤妃相处十分默契,言语、眼神中都透出对她的无限眷恋珍惜之意;汉王一家三口其乐融融,赵睢不停和我开心谈话,惟有朱瞻基默然独坐,但是他似乎并不觉得孤单,饶有兴致地斟茶品酒,欣赏歌舞乐伎演出。酒过三巡后,朱棣示意舞乐退出,向众人说道:“朕戎马半生,膝下只有你们这几个孩子,太子身患小恙不能前来,瞻基就是东宫之主,今日难得你们齐聚京城,朕很开心。朕一直希望朱氏子孙能够齐心协力护卫大明疆域,眼下朝廷有几件悬而未决的大事,想问问你们的意见。” 汉王忙道:“儿臣愿为父皇分忧解劳,请父皇降旨,只要能够为国效力,父皇让儿臣去哪里,儿臣就去哪里!”他似乎急于表白忠心,并且竭力撇清小世子所言并非自己心中所想,显然时刚才的事情仍然深有顾忌,担心朱棣因此对自己生疑。 朱棣不动声色,接着说道:“第一件事是北征蒙古,瓦剌首领巴图坦狂妄自大据地称王,年前公然拒绝向大明朝贡称臣,听说瞻圻失踪一事与他似有关联,此战势在必行,朕需要一人领兵前去;第二件事是南定苗疆,朕登基伊始曾肃清苗疆设立贵州诸省,近年来仍有苗人蠢蠢欲动,尤其是云南一带,朕闻听锦衣卫密报,似乎有人暗中图谋不轨。” 赵睢本来神情闲适,听见“图谋不轨”四字,脸色立刻肃重起来,问道:“云南不是有沐晟在那里镇守吗?儿臣听说皇爷爷早已降伏云南全境,郑和公公原本就是皇爷爷征战云南时带回来的俘虏,怎么会有人图谋不轨?” 朱棣向贤妃看去,对赵睢说道:“难道你母妃没有对你说起过云南之事?看来你要补上这一课了。”贤妃微带娇嗔道:“你们家的故事太多,我哪能一个一个都告诉他?”她话虽如此,依然还是娓娓道来,将明朝云南的历史给我们讲述了一遍。洪武十四年初,明朝政权基本稳固,开国皇帝朱元璋稳稳掌握了中原领土,也降服了诸如朝鲜、安南之类的邻邦小国,惟有云南还落在元朝后裔、元世祖忽必烈的子孙“梁王”巴匝刺瓦尔密手中。四月中,明军兵分三路,分别由明军大将傅有德、蓝玉和朱元璋义子沐英率领,数万大军跋山涉水、士气高昂,由贵州道义直下云南曲靖,大败元军,生擒元军主帅达里麻;梁王闻讯后携妻儿自投滇池而亡,明军顺利取下昆明。洪武十五年,蓝玉、沐英等人再率精兵进攻大理,生擒大理土司段世,随后攻下丽江、石门关、金齿等地,车里、和泥、平缅等处土司闻讯纷纷归降,云南附近的缅甸、兰那泰等小国均联名上表给明廷请求归附,云南从此平定。朱元璋因沐英战绩辉煌威震云南,在云南设置“大理指挥司”,并封沐英为黔国公,为其大兴土木建造“黔国公府”,令沐氏父子领兵数万留守滇中,赵睢所言“沐晟”就是沐英次子,新一代的云南黔国公,沐晟久镇云南,名声远扬,颇受云南土人敬重。 我听贤妃说完这段历史,心头越发对朱棣的话迷惑不解,既然沐晟威震云南,又有谁胆敢在他的眼皮底下“图谋不轨”?难道朱棣并不信任沐晟,才会在自己的儿孙们面前表露出“平定南疆”的意愿?朱瞻基沉吟良久,说道:“孙儿以为,黔国公沐晟一向忠心为国,久居云南偏远之地而毫无怨言,应该不会有反叛之意。”朱棣略微抬首,缓缓说:“正因云南乃偏远之地,距离两京路途遥远,或许有人才会乘机藏污纳垢而蒙蔽朕的视听,云南虽是一隅之地,依然是大明疆土,朕决不能容许有此处半点闪失。”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刚才的话题说道:“第三件事是视察各地民情。朕近年来听说了三四起民变,万事皆有其因,朕自问为政宽仁、国富民强,竟是百思不得其解,朕还隐约听说去年秋时山东大旱,朝廷虽有救济,依然有不少灾民饥馑而亡。”他将眸光向汉王微转,住口不言。 汉王坐立不安,额头渗出薄汗,说道:“父皇,儿臣坐镇山东,岂能无视天灾?那些灾民儿臣都一一赈济过,即使偶尔有伤亡,也并非那些官员所奏报的那么严重……” 朱棣依然不接他的话,面向座中众人道:“朕所思虑的事情就是这三件,每一件都关系重大,朕不放心交与外人。朕这一次不想降旨安排给你们做,你们不妨仔细考虑斟酌一番,挑选自己力所能及之事替朕分忧解难。不过你们一旦选了,就必须全力以赴,不可以半途而废。” 我听朱棣说完这三件事,心中暗自思考比较了一下。 北征蒙古看似辛苦,其实是一件美差,明军人多势众,攻打瓦剌必胜无疑,率军大胜归来便可名利兼收:钦差大臣明察暗访民情也不复杂,全国各地都有驻守官府和军队,只要找出几件可疑的case处理一下就能够交差;最难的是平定南疆,明代云南种族众多、政治情况复杂,如果黔国公沐晟果真有异心,担当这件任务之人或许还会有生命危险。 朱棣今天和贤妃曾经提及让赵睢出征蒙古,心中显然更加偏爱赵睢一些,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将这三件事在晚宴上提出来让汉王、赵王、皇太孙三人自行选择呢?难道他是想借此机会考验他们? 汉王“霍”地一声站起,眼中精芒闪烁,振振有声说:“父皇,蒙古人掳走瞻圻,藐视皇族尊严,故意向父皇挑衅,儿臣与他们势不两立!儿臣愿率大军北伐瓦剌狂徒,请父皇恩准!”朱棣将手中的白玉茶盏放下,说道:“朕准。”汉王的面容立刻浮现喜悦得意之色,说道:“儿臣谢父皇!”他缓缓落座后,立即向朱瞻基投去一眼。 朱瞻基随即站起,面向朱棣道:“孙儿是晚辈,让四叔先选,视察民情或者平定南疆,孙儿都无异议。”他言辞依然恭谨谦和,对赵睢十分尊敬。朱棣虽然没有说话,紫眸中却充溢着淡淡的赞赏之意。赵睢见状不得不站起来,说道:“儿臣一向散漫,能力本不足以接管朝廷大事,但是父皇有旨,儿臣只好勉为其难接管一件差使了。” 我立刻明白过来,原来朱棣今晚使用的是“激将法”,如果不将汉王和朱瞻基与赵睢并列,赵睢一定不肯出征蒙古,贤妃也不会同意让他干预朝政,只是没想到汉王太过滑头,不顾自己身为兄长,毫不谦让地抢了最有利的肥差。 朱棣注视着他,微微昂首道:“你选什么?” 赵睢微笑道:“听说云南大理风景优美如画,儿臣正想带顾蘅前去游览,请父皇准许。” 他此言一出,贤妃娇躯不禁微微颤抖,朱棣迅速将她的小手握在掌心内,似是安抚一般温柔看她一眼,然后点头应道:“好!” 我万分诧异,赵睢居然选择了最为艰难的一件任务,他明明有轻松的任务可以选择,却当着朱棣和贤妃的面,选择了他们最不愿意他前去的危险地方,这种凛然无私的气魄足以让座中所有人震惊,连朱瞻基都忍不住回过头看向赵睢。 赵睢悠然落座,向朱棣道:“儿臣谢父皇。” 北征蒙古和调查云南黔国公反叛一事分别由汉王和赵睢接管,最后一件视察民情的任务,理所当然落到了皇太孙朱瞻基身上,朱瞻基目光平静,对朱棣道:“孙儿一定体察民情,将父皇爱惜民生之意传达至各地州府。” 朱棣朗声道:“很好。除云南之事朕与赵王另行商议外,明日早朝之时,朕会将今晚的决定拟为圣旨向群臣颁布,你们各自作好准备,近日就要离开京城了口” 众人齐声称“是。” 晚宴结束后,我们回到紫微宫。 赵睢见我闷闷不乐,时我说道:“晚膳后要活动活动才能休息,现在时间还早,我带你去荡秋千好不好?” 我虽然担心赵睢奉命前往云南会有危险,但是抵抗不过秋千的诱惑,点了点头,赵睢将我横抱在怀中,施展轻功身法向桃花林中飞掠而去。 我被他吓了一跳,急忙紧紧抓住他胸前的衣被,唯恐自己会凌空掉落下来,叫道:“赵大哥,你放我下来,我自己会走路!” 他微笑着低声在我耳畔说:“你的身体又轻又软,我喜欢抱着你……” 月上柳梢,轻柔的月光洒落在我们身上,赵睢紧拥着我,辗转亲吻我的脸颊和双唇,桃林中弥漫着一阵甜蜜温馨的气息。 他突然用力将秋千摇晃了一下,我慌乱之中急忙搂紧他的长腰,足尖上的粉红色绣鞋却不慎跌落,我想跳下秋千架捡绣鞋,他顺势一带,故意和我一起跌落在秋千架下的青青草丛中,让我俯趴在他胸前。 我捶打他的胸膛,说道:“你故意耍我!” 赵睢不禁爽朗大笑,注视着我的纤细双足说:“你的脚很可爱,我每次看见宫中那些侍女们走路的模样就觉得别扭,西洋女子不用缠足,这一点比中国好多了。” 我听说过中国古代女子从宋朝开始就有缠足的习俗,初缠之时会痛彻心扉,缠好后的双足骨都会变成畸形,问道:“听说缠足很疼,宋朝皇帝为什么一定要她们这样。”36 赵睢仰首遥望夜空中的皎洁弯月,说道:“因为宋代以足小为美,苏东坡曾有‘涂香莫惜莲承步,长愁罗袜凌波去,之句,就是赞赏女子的三寸金莲,其实未必如此。天然的才是最美的,没有必要矫情粉饰。”我侧首对他说:“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对吗?”赵睢握住我的手,温柔说道:“对,我最喜欢清新可人的水芙蓉,就像你一样……年前我就向母妃提起过我们的事情,我对她说想娶你做我的王妃,母妃一定要亲眼见一见你,我才将你带回紫禁城来。” 我不禁轻笑出声,顽皮问道:“你在向我求婚吗?我好像今天才答应做你的女朋友呢!” 他的紫眸中闪烁着奇异的光影,说道:“那又怎么样?有些人只需要见一面就会有强烈的感觉,有些人即使相处十几年,也不一定会让我动心。我喜欢你,真心想娶你……难道一定要等到我们须发皆白才成婚吗?” 我依然微笑着摇头说:“我才不要嫁给你!” 赵睢紫眸现出深沉之色,他不由分说横抱着我一步步走回紫微宫内,将我安置在偏殿的大床上,伸手呵我痒痒,问道:“真的不嫁吗?” 我一边咯咯大笑躲闪着他,一边嚷着说:“不要不要!”他的手触碰到我胸口的时候,我还以为他是无意,抬头却被他的灼热眼神吓了一跳,他深深凝视着我,又一次温柔而霸道地吻住我的唇,手掌不停顺着我的光滑肌肤曲线温柔游走,经历偶尔的试探停留之后又大胆地转向新的领域,在我身上布下一阵阵烈火般的蛊惑和煎熬。 我的呼吸渐渐紊乱,心跳声也愈来愈快,直到我脸红气喘不止时,他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我,温柔低语道:“小香草儿,你是我的……总有一天我要你……” 我用锦被裹紧自己,仰望着殿内地面上的皎洁月光,心头萦绕着一种奇异的感觉,既害羞又害怕,说道:“你走吧……我想休息了!”赵睢在我额头上轻轻印下一吻,然后替我放下床头的纱帐,姿态潇洒地大步离开,我一夜辗转反侧,直至三更时分才朦朦胧胧睡去。清晨,丝丝春雨随风飘落,仿佛一夜之间,春风吹绿了柳枝,吹绽了桃花,我沿着青石小径走到紫微宫外的桃花林内,温煦的气息扑面而来。 赵睢一早前去奉天殿朝见皇帝,并不在紫微宫中。 我从见到朱棣的那一刻起,就能强烈感觉到他的帝王威仪和他对赵睢母子的特殊宠爱,许多人梦寐以求的权力和地位、皇帝的荣宠,贤妃和赵睢都可以轻而易举得到。 然而他们二人似乎都在暗暗逃避着这种特别的“眷注”,贤妃纯美温和,不像太子妃张如容那样心机深沉,赵睢潇洒如风,也不像朱瞻基那样庄重守礼、谦恭隐忍,他们并不像长住帝王家的皇族之人。 我不禁对朱棣和贤妃之间的爱情故事产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朱棣是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的儿子,更是一位天生雄韬伟略的皇帝,他从小生长的环境充满了波澜与争斗,也见惯了诡谲的宫廷阴谋与战火硝烟,难道正是因为贤妃有着与众不同的性情,他才会放弃六宫粉黛专情于她一人? 贤妃聪颖柔美,面容酷似林希,我倏地想起远在E国和W城的亲人,不觉低头暗想着心事,微带惘怅漫步春雨中。 一个颀长的身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抬头一看,竟是朱瞻基。他将手中的油纸伞向我倾斜了一些,俊美的而容肃重如故,说道:“四叔没有派遣侍女陪着你吗?”我没想到会在皇宫内单独遇见他,心头顿时觉得十分尴尬,一时不知该怎么称呼他才好,只摇摇头说:“是我不要她们跟着我的。” 春雨越来越急,在雨伞上敲打出一片“滴滴嗒嗒”的响声,朱瞻基侧目凝望雨水冲洗过的桃花林,轻声道:“原来你和四叔早就相识,若是早知如此,我一定不会将木符交给你,致成今日之错。我会遵从皇爷爷之命将真正的孙羽绫找回来纳她为妃,可……我当初选的本是人,不是名字。” 我不知他究竟是何来意,试探着问道:“你来紫微宫找赵大哥吗?他去奉天殿了。”朱瞻基默默看着我半晌,将雨伞柄放置在我掌心内,说道:“春荒在即,皇爷爷让我立刻前往江南江北视察民情,今日午时就离京。你将伞拿好,北京天气寒冷,当心淋雨受了风寒。”他转身走向绵绵密密的无边春雨中,我见他一身素白色的锦衣被雨水淋湿,急忙追赶上去,大声喊道:“表哥……太孙殿下,文华殿离这里比较远一些,雨伞给你用!”朱瞻基身影迅速飞掠而起,片刻消失不见,雨中隐隐传来他的清朗声音道:“我不需要,你回紫微宫去吧!”我擎着雨伞独自站立在小石桥上,怔怔凝望他的背影,心中想道:“朱瞻基为什么在临行前对我说这一番话?难道他今天不是下朝后偶然闲逛到紫微宫,而是有意前来向我告别的?”不知站了多久,身后传来赵睢温柔爽朗的笑声,我还没来得及回头,他从背后伸手轻轻拥住我,说道:“一个人在雨中发什么呆?”我转过头举了举手中的雨伞,对他娇笑道:“我担心你没带伞会淋雨,在这里等你回来啊!” 赵睢紫眸带着满意的光彩,揉了揉我的头发说:“真乖,难为你惦记着我,我总算没白疼你……父皇今日早朝时封二哥为征北大将军、封瞻基为钦差大臣,他们这几天就要动身出发了。” 我料想他比朱瞻基下朝晚,朱棣一定单独诏见过他,问道:“你的差使呢?皇上让你什么时候前往云南?”赵睢神情轻松,轻描淡写说道:“办差不一定要亲自去,我暂时不用离京。况且,我还没有带你游遍北京美景,怎能匆匆忙忙就走?我明天就带你到郊外行宫猎场玩去,好不好?”我见他胸有成竹之态,估计朱棣还是偏心回护他,不愿他亲自前往云南涉险,顿时放下心来,高兴不已、连连点头。 他低头凑近我,狡黠笑道:“我和父皇费了许多口舌他才同意开放行宫猎场给我们玩,你是不是应该感谢我?” 我故意不理睬他,从他怀中一个箭步逃开。 不料跑出没多远,我突然感觉到身体从胸口到喉间部分传来一阵阵剧烈绞痛,那种痛楚催心裂肺,我痛得几乎站立不稳,掌心不断沁出冷汗,软软摔倒在石桥上,手中雨伞滚出数丈之外。 赵睢追赶而至,见我摔倒在地,急忙俯身拥住我唤道:“顾蘅,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我努力蜷缩着身体,疼得说不出一句话。赵睢迅速抱起我,飞奔而入紫微宫内,向侍立的宫人大声道:“速传太医!让戴思恭、盛寅都过来!”我眼前一阵阵发黑”胸口的剧烈痛楚如排山倒海般袭击而来,在他怀中渐渐失去知觉。11福兮祸兮迷茫昏睡中,我虽然能够听见赵睢的一声声呼唤,却因为畏惧疼痛而不愿睁开眼睛,宁可继续迷糊着麻木着沉入梦乡,借以逃避那可怕的痛觉。 赵睢似乎一直在身边守候着我,因为我每一次睁开眼睛,都能看见他的身影,有时候,灿烂的金色阳光洒落在他身上,交织成一层明亮的光影;有时候,是一片朦胧的烛光,将他的面容映照得梦幻迷离。 他将我的头轻柔托起,示意身旁侍女给我喂水,一边低声唤道:“顾蘅,有没有觉得好一点?能听见我说话吗?” 一名苍老沉着的男声说:“殿下稍安勿躁,依老臣之见,顾姑娘所患并非普通病症,而是误服邪道毒药所致,此药毒性极难祛除,潜伏人体之中,定时发作,若无解药必定痛楚难当,常人都无法忍受。” 赵睢语气忧急,问道:“戴太医,皇宫内多有神奇药材,太医院能配制出解药吗?” 戴太医微有踌躇后说:“解铃还须系铃人,只有知道顾姑娘所服毒源之人才能配制解药。否则即使配出止痛之药,也只能治标,不能治本,到了一定时候依然会按时发作。”赵睢急道:“你们赶紧去配药,无论是否时症,先设法让她清醒过来再说!”戴太医恭声告退后,我继续迷迷糊糊昏睡。 我服下药汁后,身体的疼痛感觉大为缓解,慢慢睁开眼睛看向赵睢。赵睢的面容依然俊朗,却显得有些憔悴,紫眸带着担忧之色,一瞬不瞬地静静注视我。37他见我醒过来,几乎欣喜若狂,用力将我拥入怀中,说道:“身体不疼了吧?”我向他微笑道:“不疼了!” 奇怪的是,我明明对他说话,居然没有听见自己发出任何声音,我以为自己的声音不够大,提高了分贝对他重说了一遍。 这一次,与上次情况完全相同,世界是安静的,我依然听不见任何声音。 赵睢的面容掠过一丝诧异,问道:“你刚才和我说话吗?你想对我说什么?为什么我听不见?” 我隐隐觉得情形不妙,竭尽全力对他大声喊道:“听见我说话了吗?” 他剑眉紧簇,面带疑惑看着我,仿佛完全没有听见我的喊声。 我定定注视他一刻种之后,终于确信我身上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残忍事情……我不能说话了,顾小凡从此变成了一个无法用言语表达情绪的人。 我的世界,从此将与世隔绝。 我默默看着赵睢,忍住心中的澎湃情绪,一遍遍回想着过去的一幕幕情景,回想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般模样。 如有神助,我脑海中逐渐闪现出许多清晰而零散的片断。 黑衣人掳掠我之时,曾经迫我服下过一颗“白莲丹”;白凌澈衣袖上的白莲、无瑕谷中种植的白莲、谷中侍女们的莲花头饰、白凌澈所赋的诗画,还有那劫掠我之人所言的“莲叶绝风掌”。 这些片段连缀起来,完全可以拼凑成一个大胆的猜测和设想。 ……或许,白凌澈所创建的帮派就是“白莲教”。 ……或许,正是他们教众手中这颗来历不明的“白莲丹”谋害了我! 无瑕谷位置隐秘,是因为他们的行动不能随意透露给外人,他们的标志就是一朵白色莲花,教中之人都身怀绝世武功,他们还有一套操纵别人、为他们所用的秘密方法。 如果我的猜测没有错,白莲教存在的目标绝对不是为了辅助大明王朝,顺从支持当今的皇帝,促进北蒙古与中原的友好关系,反之,他们的存在是为了制造混乱、引起矛盾、腐蚀明朝政权,他们利用我调换孙羽绫,将我送到金陵皇宫去,必定大有阴谋,如果他们想利用白莲丹控制我,那么解药就在白凌澈手中。 白凌澈这个冷酷无情的嗜血魔鬼,他现在对我所用的手段,一定对千千万万人使用过,让那些人不得不成为他的信徒,甘心情愿受他驱使、为他所利用。 我心头顿时萌生一种强烈的恨意,握紧了拳头。 赵睢似乎渐渐明白过来,年轻俊逸的脸庞带着震惊,紫眸中显出微弱的无奈和痛楚,他拥住我的手更紧了一些,温热的气息吹拂着我的耳后发丝,轻声道:“顾蘅,别怕,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会一直陪着你。” 我能听见他的声音,却没办法回答他。 赵睢目光微转,迅速起身走到桌案旁,拿来一张洁白如雪的宣纸和一只小排笔,鼓励我说:“你想说什么,写给我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