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衫人无可辩驳,只道:“发白银三百万两赈灾?为什么那些饥民每人只分到了一井米和五十文钱?”他的话尚未说完,天策卫统领赵虎怒喝道:“你这狂徒,赵王殿下赦免你的死罪已是格外开恩,哪里来这许多口舌?速速逃命去罢,稍后汉王殿下驾到,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那黑衫人虽倔强,明知今天无法占上风,刹住话头扶起受伤的同伴,低头闷声而去。 赵睢一直注视着他们的身影走出门外,紫眸中掠过一丝疑虑,李绍休看向他时,二人似乎很有默契一般,同时微微点了一下头。 我见赵睢安然无恙,兴高采烈奔下楼说:“赵大哥,你的功夫真好,改天教我几招吧!” 赵睢唇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微带调侃之意道:“学功夫可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首先要靠墙笔直站立三天,每天站立时间不能少于四个时辰,你如果做得到,我就教你。”我急忙摇了摇头,说:“原来这么麻烦,我不学了!”客栈外突然传来一阵骏马长嘶声,一名与天策卫打扮相同的侍卫匆匆而入,正欲说话时却意外看见赵睢,忙叩首行礼道:“奴才参见赵王殿下,汉王与唐妃娘娘上京城来了,人马刚到容栈。”赵睢微微一笑,说道:“二哥和表姐一起来了吗?”那侍卫忙回答说:“是,还有小世子同行。汉王前不久接到殿下的书信消息,立刻命人前往长白山寻找小世子,果然在山中发现了掳掠小世子的那名侍女,并将他们都擒获了。”赵睢似乎很开心,对我说:“你上次在无瑕谷内发现我皇侄的消息,表姐一定会重谢你。” 我见他唤汉王的“唐妃“为“表姐”,迷惑问道:“为什么你不叫她皇嫂?” 赵睢向门外看去,说道:“这个……说来话长,表姐的母亲和我母妃都是蜀中唐门的女儿,我小时候就这么称呼她。” 我第一次听见“蜀中唐门“这个门派,心中十分好奇,问道:“那是一个什么门派?”赵睢拉着我的手迎出容找,语气轻快说道:“我们到京城一行后我就带你去蜀中游玩,日后再详细告诉你。”客栈门口处站立着数人,一名三十开外的英俊男子神态傲然迈步进入店堂内,他面容与赵睢有五分相似,眼眸却是黑色而非淡紫色,头戴金冠、身穿一袭浅褐色金绣蟒袍玉带,眼神暗沉中略带邪魅之色,眉目间洋溢着一种专横跋扈的感觉。 他身旁有一名美丽动人的宫妆贵妇,她怀中拥着一个六岁左右、眉清目秀的小男孩,正低声逗哄着他说:“瞻圻乖,今天太晚了,我们先去客栈歇息,等明天到了北京,母妃再带你去郊外牧场狩猎好不好?”那小男童站在原地不肯挪步,不依不饶叫闹说:“我不要等明天,我现在就要去打猎!我要骑马!”他的稚嫩童音与我那天在无暇谷内听见的声音一模一样,我开始确信,那天在谷中见到的白凌澈决不是梦中幻影,那天所遭遇的事情也绝不是我的幻觉。 那贵妇无可奈何,向那锦衣华服男子投以无奈兼求助的眸光,婉转唤道:“王爷……” 赵睢见状微笑着走近那小男孩,从袖中取出一支西洋金笔,蹲下身逗哄着他道:“瞻圻,看看这是什么?你如果乖乖等到明天再去打猎,我就将它送给你好不好?” 小男孩一见金光灿灿的水笔,眼睛立刻亮起来,机灵的双眸流露出惊喜与艳羡,伸手抚摸着金笔,不再纠缠叫嚷去打猎。 那贵妇向赵睢笑道:“表弟,好久不见了!这支西洋金笔一定是郑和大人从西洋带回来的吧?还是你有办法,难怪瞻圻时常念叨要回北京见四叔呢!” 赵睢姿态潇洒,站起说道:“飞琼姐姐这次带瞻圻回京,一定要陪母妃多住些时候,母妃很想念你们。” 我们一起走进一间宽敞洁净的客房,那锦衣男子落座后,向我看了一眼,黝黑双眸灼灼如电,仿佛两团烈火扑面而来。 我料想此人就是赵睢的二哥汉王,受不了他的灼热注视,低头向李绍休身后躲闪退避。 李绍休会意横身挡住我,向他行礼道:“臣李绍休参见汉王殿下。”汉王并不理会他,转向赵睢道:“我在青州听说四弟大年初一就离开紫禁城赶往滨州,我还猜测青阳镇那山野之地能有什么宝物?却不知四弟此行原来大有收获!”赵睢闻言迅速转身,眼角余光瞥见我惶恐躲闪的情形,两道秀逸的剑眉轻轻簇了一簇,紫眸微带安抚之意看着我,向汉王朗声笑道:“二哥何出此言?说起收获,还有什么事情能够比瞻圻的安全更要紧?如果不是顾蘅发现了瞻圻的呼救声,二哥恐怕不会这么快找到他。”那名唤“飞琼”的贵妇听见赵睢的话,疾步来到我身边,带着感激之意说道:“原来瞻圻的救命恩人就是你,多谢你提供消息,我们才能在长白山脚下发现他,当时的情形实在凶险,我们若是晚到一步,只怕……只怕那些蒙古鞑子们就要将他残害了!” 赵睢似乎有些意外,问道:“姐姐,难道挟持瞻圻之人是蒙古鞑子,不是一群有武功的中原人?他们身上有没有一朵白莲作为标记?” 汉王冷哼了一声道:“怎么会是中原人?蒙古瓦剌一族实在可恨!瓦剌首领巴图坦想必是听说父皇春后有意出兵扫荡蒙古残部,且属意我为征北大将军,所以有心挟持我的世子为人质,以求届时能够自保!” 唐飞琼摇了摇头,美眸略带嗔怨看了汉王一眼,低声道:“我没想到滨州知府献给王爷的那名歌姬倩倩竟是蒙古人,我见她性格温柔斯文、与人相处和睦,才放心让她时常接近瞻圻。谁知道她竟然恩将仇报,趁着年节时王府诸人忙乱,劫走了瞻圻……王爷找到他们以后,亲手一剑结果了倩倩的性命,倒是干净痛快!”22 汉王向她斜睨一眼,眼中微带笑意道:“我若不如此,你怎么肯原谅我?倩倩那小贱人,若不是看在她平日尽心侍候我的份上,这一次我决不会赐她全尸。”唐飞琼脸红了一红,将小世子朱瞻圻抱在怀中,低声说道:“瞻圻是王爷惟一的亲生血脉,王爷有了这一次的教记,应该知道权衡轻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臣妾也不必多说什么了!”汉王被唐飞琼几句不着痕迹的话罩住,面色虽然平静如常,眼中却带着一丝狼狈与三分恼怒,咬牙说道:“怪只怪滨州知府王恒元行事太过于糊涂!” 赵睢忙劝解道:“既然是蒙古人有心施用阴谋诡计,也怨不得二哥会上他们的当,好在瞻圻平安无事。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提了,飞琼姐姐也不用担心生气,以后我们多加小心就是。” 汉王眸光微带诡谲之意,喝了一口茶水后,看着我说:“四弟如今长大成人,果然与往日不同,出门都带着贴身丫鬟侍候了。” 我对他却没有半点好感,见他将我当作赵睢的小丫鬟,也懒得向他解释分辨。 赵睢走近我身旁,说道:“她叫顾蘅,是我在年前天池畔凑巧遇见的朋友,并不是我的丫鬟。二哥你看,她的发色和神情气质,是不是与中原女子有所差别?”汉王将眸光向我投射过来,盯着我看了半晌,才说:“我在文渊阁内曾经见过外邦进献的一幅西洋图画,画上美人与她的头发颜色形状很相似,难道她是西洋女子?会说西洋话吗?”赵睢转过头,对我微微一笑,说道:“顾蘅,说几句E文给二哥他们听听看!” 我本来不想搭理汉王,见赵睢发话,只得勉勉强强时他们说了一句“nice to meet you”。 汉王眸光闪动,目视着我沉默不语。 唐飞琼转过身,向赵睢笑道:“果然是西洋姑娘,你们两个真像是天生的一对兄妹,连模样、语气都相差不远。姨娘最喜欢古灵精怪的漂亮小姑娘,你不如将她带回紫禁城去,给姨娘做干女儿吧!” 赵睢仿佛极不情愿,敷衍说道:“父皇和母妃膝下已有咸宁姐姐和常宁姐姐两个干女儿,依我看不必再认别的干女儿了。”唐飞琼的一双美眸波光流转,娇笑道:“表弟,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沉不住气了?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而已。干女儿有什么不好?即使名分上有什么变化,日后还不是一样称呼?”我听着他们对答,假装听不懂他们话中含意。 赵睢低头看了看我,唇角恢复了原有的淡淡笑容。 赵睢送我回房间时,我见他剑眉紧锁,料想他在猜测汉***才所说蒙古人掳掠小世子朱瞻圻之事。 我同样觉得此事十分奇怪,劫掠走小世子的人明明与白凌澈有关,我在无暇谷内清清楚楚听见了小世子的求助哭叫声,还有来人鬼鬼祟祟呼唤白凌澈那一声“教主”,都足够让人对他产生怀疑。 可是,汉王声称找到了挟持小世子的蒙古人,并亲手杀了乔装混入汉王府的蒙古歌姬“倩倩”,这件事似乎的确是蒙古人阴谋所为,与白凌澈毫无关系。 我百思不得其解,见赵睢替我关好门准备离开,叫住他问道:“赵大哥,你真的相信那件事是蒙古人主谋吗?”赵睢身影顿了一霎,停下脚步,转身对我微笑道:“当然是蒙古人,二哥不是已经证实了吗?他们对中原虎视眈眈,既畏惧大明国威又不甘心臣服,有时候难免会有事急失策之举。”我摇头说:“可是……”赵睢的紫眸中带着温柔的神色,低声打断我的话道:“不要可是了,这些事情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你好好休息,不要想太多,明天一早我带你进京见过父皇母妃后,我们就远远离开京城,到全国各地游玩山水去。”他走出门外,向我挥一挥手,唇角微带笑意说:“good night” 我向他甜甜微笑了一下,举手将门合拢,说:“good night!” 午夜时分,我迷迷蒙蒙中,隐约感觉到脸上倏地吹过一阵清冷的寒风,如同刀割一般犀利,我被冷风突然刺激,立刻睁开了眼睛,见床榻附近的青纱帐被风吹起,不停摇颤。 房间的窗户不知何时竟被人打开了一扇,床前站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蒙面黑衣人,他手持一柄锋利长剑,剑身在月光下闪烁着骇人的凌厉光影,我看见那把剑的光亮,惊恐得失声大叫。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力捂住了我的嘴,两指齐出,分别在我肩颈穴道处重重点了下去,迅速将一颗小小丸药丢进我的咽喉。 那丸药入口即化,我想拼命吐出来,张嘴大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脑子一阵晕沉、昏昏欲睡,迷茫中感觉到他似乎将我丢进一个黑漆漆的大布袋中,将我背负在肩上腾身飞跃行走。 我在布袋内随着他身形高低起伏,见他背负了我还能飞檐走壁如履平地一般,心中暗自惊惧不已。 我们似乎走了很远很远,那人终于停住脚步放下我。 我迷糊昏睡了一阵,醒来时透过布袋织纹的细小间隙,依稀可辨外面暗淡的夜光,这里似乎是一片邻近水泊的草地,穿透大布袋的空气清冽芬芳,还带着一种淡淡的水菖蒲香,偶尔还间杂着一阵幽幽的青草气息,恬淡而悠远。 我虽然神思混沌,却并没有丧失天生敏锐的听觉与嗅觉。 那人似乎在跪地叩首,向另一人恭恭敬敬说道:“属下参见教主!属下就近找了一名美貌少女,属下为防节外生枝,以本教,莲叶绝风掌,封了她的昏睡穴和哑穴,给她服食了一颗白莲丹。” 我听见“教主”二字,脑海中顿时想起一个人的模样,努力强打起精神,抵御着绵绵而来的困意静心听他们说话。 耳边响起一个极其嘶哑、粗嘎难听的男声道:“那边情形如何?” 那男子回答说:“我们故意放出风声说,汉王有意纳他的女儿为妾,孙胤才吓得六神无主,连夜让人护送女儿上金陵投奔东宫太子妃,正月十八是皇太孙选妃之日,我们的人一定有机会……” 难听的男声沉默了一霎,说道:“很好。你选的人可有把握?”那男子抽开缠系黑色大布袋的绳结,说道:“属下选人一向谨慎,此女虽然说不上是国色天香,亦是绝顶美貌少女,周身暗香浮动,且有一种异域风情气质,恭请教主过目。”那难听的男声淡淡道:“我相信你的眼光,不必看了,将她的哑穴解开。” 我虽然很想偷看那位“教主”的真面目,但是我不敢睁开眼睛,更不敢出一口大气,只能假装合眸昏睡,心脏因为紧张而剧烈跳动,惟恐被他们发现破绽后又要想出别的办法制住我。 我隐约感觉到一根冰凉的手指轻轻拂过我耳后,那男子虽然解开了我的穴道,却微带质疑之意说:“教主,除了本教中人,天下间没有任何人能够解开她的哑穴,更不会知道她并非天生哑女,教主何必留下后患……” 他话音未落,难听的男声冷冷截断他话头道:“美人若是不会说话,未免太煞风景。你跟随我数年,难道连这一点想不到?” 那劫掠我的男子仿佛惊恐无比,急忙举手扇了自己一个耳光,连连说道:“属下本是蠢材,教主恕罪!孙胤才的马车天明时会到达金陵皇城外,属下会在马车进宫之前,用她换下马车内的人,不过……该如何处置那替换下来的孙氏之女?” 难听的男声音调更加古怪冰冷:“能留则留,这些小事你自行决定,不必问我。”那男子忙应了一声“属下遵命”,随后将束缚我的大布袋重新捆系好,抓起我置于肩上,说道:“请教主放心,属下一定将此女妥善送往金陵。”我听说“金陵”二字,暗想道:“小时候听爷爷说起过南京别名金陵城,是六朝古都所在之地,他们与我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要送我去南京皇宫?” 那难听的男声又道:“你们依计行事,随时向我回话。四月初八是天下英雄太行论剑之期,你们届时在太行山脚下等候我。” 那男子低声称“是。”带着我匆匆向前飞奔。 我在大布袋内蜷缩着身子,心中暗暗叫苦,不知他们给我服用了一种什么药,但是一定不是好东西,更不知道这些人是何方神圣、为什么要抓我替换孙家小姐,让我代替她前去金陵皇宫。 听他们时话的蛛丝马迹,此事似乎与孙胤才及皇太孙朱瞻基选妃之事有关。东宫是太子的居所,太子是赵睢的哥哥,金陵皇宫也是赵睢的家。 想起赵睢,我心头蓦然升腾起一阵失落的感觉,赵睢是我来到明朝后第一个对我好、关心我照顾我的人,我渐渐发觉自己与他相处数天后,已经习情了对他的依赖和信任。他陪伴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并不觉得他对我而言有多么重要,可是,每当我遇到困难、遇到危急情况时,我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赵睢,而在二十一世纪的时候,我心目中的这个位置是留给表哥顾羿凡的。 我时常在朦胧恍惚间觉得赵睢像顾羿凡,却又说不出他们二人究竟有哪些相似之处,如果一定要找出他们的共同点,就是同样细心呵护着我,仿佛永远不求回报;同样纵容着我的调皮任性,即使我犯下过错,也舍不得大声呵斥我。 直至此时,我才隐隐感觉到,原来我心中最惦记的人,既不是哥哥顾羿凡,也不是林三。 我脑后的“昏睡穴”被点中,抵挡不住一阵接一阵的困意袭击,终于坚持不住,迷迷糊糊昏睡过去。7移花接木耳畔隐约传来一阵马车轱辘的转动声,我迷糊着睁开眼睛,发觉自己脱离了黑色大布袋的束缚,安然躺在一辆宽大马车的车厢内,身上还覆盖着一床薄薄的锦被。我虽然觉得讶异,却也在意料之中,抬头四面观望。 这是一辆内饰精致华美的马车,羊毛铺设的座椅展开来就是一张床,宽窄可以容纳三个人并排横躺,我身旁还有两个年纪与我相仿的少女,她们用锦被蒙着头脸酣睡,似乎仍在甜美的梦境中。 我并没有惊醒她们,尝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脚,然后掀起马车小窗帘的一角,悄悄趴在窗沿向外偷窥。 清晨的春风缘着罅隙而入,天空泛出睛朗的蓝色,东方的朝霞映红了鱼鳞般密密层层的云朵,金色的晨曦照射着朱红色的宫墙,马车行驶在一条青色水磨石铺设的笔直大道上。大道两旁站立着两大排精神焕发的古装侍卫,他们身穿银白色盔甲,头戴红缨冠,一个个全副武装手执刀剑、威风凛凛,他们注视着我们的马车经过,并没有阻拦或盘问马车夫。突然,马车内传来一声低低的女子惊叫道:“你……是鸿升客栈的顾蘅?我家小姐呢?”我惊觉转过头,见与我相隔一人的床位处的少女已经醒来,她皮肤微黑、眉清目秀,正是洪掌柜的四女儿桂香,她身旁的少女被她的叫声惊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懒懒打着呵欠说:“桂香姐……出什么事了?”桂香急忙搡了搡她,急道:“还睡!快起床,大小姐不见了!”原文由重复,这是整理后的23-25 那少女彻底清醒过来,忍不住“啊”地尖叫一声,桂香迅速伸手掩住她的嘴,低声道:“桃儿,我们马上进皇城,不可以大声喧哗,若是招惹禁宫侍卫们盘问起来就糟了。” 那丫环桃儿眼神惊恐,急忙“唔唔”两声表示知道。 桂香神情焦急,拉着我的手急问道:“昨天三更时分,明明是我们陪着大小姐一起上车的,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老爷家的马车上?”我脑海中回想起偷听黑衣人的时话,他们昨夜计划用我换下孙家大小姐,果然手脚利索地实行了,孙家大小姐一定被他们掳掠到了别的地方,无奈苦着脸回答说:“我随赵大哥去京城,昨夜住在一家客栈里,睡到半夜被一个不认识的黑衣人打劫,他们迷昏了我,还将我装进一口黑布袋,醒来时就在马车上了。你家小姐为什么半夜三更离开青阳镇?” 桃儿忍不住叹了口气,在一旁插嘴道:“说起这件事,都怪滨州王知府那个老背晦的不好!年前我家老爷给他寻了许多美人进献给青州汉王府,谁知道那些美人中竟有奸细,将汉王府的小世子劫走了。老爷为给王知府赔不是,特地在府中备了酒筵给他压惊,让小姐亲自出来敬酒,谁知道他见了小姐后,竟然将小姐的容貌绘成画像一幅献给汉王了!昨天老爷听汉王府当差的朋友暗递消息说,汉王有意年后向老爷提亲纳小姐为侍妾,急得坐立不安,只想出了这个远走高飞的法子,老爷又担心白天染坊的车马招摇被王知府的眼线发觉,才让小姐带着我们连夜逃往金陵,向太子妃娘娘求救去。”桃儿口齿伶俐,片刻之间就将整件事情经过讲述得清清楚楚。我心中暗自觉得好笑,王知府为讨二皇子汉王欢心,迎合他的喜好四处搜罗美人,却没想到小世子被进献的美人劫走,反而得罪了汉王,他正想将功折罪,见了孙羽绫这样的大美人,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她。孙胤才拼命巴结官府,不惜花费人力财力给汉王“拉皮条”,却没想到自己的宝贝女儿会被人算计,他一定不敢公然违抗得罪汉王,只得暗地偷偷摸摸送孙羽绫逃离青阳镇。孙羽绫倚仗着有东宫的贵戚才得以逃脱此劫,但是,更多的山东无辜少女们却不得不屈服在汉王的淫威之下,乖乖成为他王府中的小妾或者侍女,山东各府大小官员、富商对汉王的畏惧恭顺,由此可见一斑。 我点头道:“原来如此……你们需要利用黑夜掩护,躲避一些人。”桂香掀起马车帷帘,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道:“我们好像进皇城了!小姐不见了,我们怎么去见东宫娘娘?万一娘娘不认我们,问我们一个欺君之罪,大家都要人头落地!”我吓了一跳,忙问道:“桂香妹妹,有这么严重吗?” 桂香点点头,说道:“当然有!如果不是逼不得已,老爷决不会出此下策,让小姐连夜带着我们前来投奔东宫太子妃,彭城伯夫人是太子妃的母亲,也是小姐的大伯母的姨娘,我们刚才能够进皇城,是因为车夫本是彭城伯夫人家的,他时常前来皇宫,认识守皇城的令官,我们给了他许多银两,他才答应向东宫传递消息。”桃儿吓得六神无主,不停问:“顾蘅姐姐,桂香姐姐,怎么办?怎么办?我们会不会被太子妃娘娘砍头啊?”桂香拧紧了眉头,突然抬头看了看我,咬了咬唇道:“办法倒有一个,小姐虽然小时候觐见过太子妃,但是有很多年没有见过她了,女大十八变,太子妃不一定认得出她的模样,只要能应付过眼前这一关,躲过这场灾难,等老爷接我们回家时就不怕了!” 桃儿忙道:“好主意,可是,小姐是青阳镇第一美人……谁来假扮小姐呢?” 桂香紧盯着我,说道:“你!” 我顿时瞪大了眼睛,说:“我?” 桂香语气中带着恳求,说道:“没错。顾蘅,我和桃儿一直都是丫环,扮不来千金小姐,你的模样好看,气质也很好,又有见识,不会比我家小姐差!由你来装扮小姐去见太子妃求她收留我们,我和桃儿会协助你蒙混过关的,好不好?” 桃儿看了看我,附和说道:“顾蘅姐姐,你就答应吧,你和我家小姐一样,像牡丹花芙蓉花一样美,不会有人看出破绽来的!” 我左思右想,见马车越来越接近皇城,桂香与桃儿两人一起盯着我等待我的回答,无奈之下勉强点了点头。 桂香和桃儿高兴不已,立刻将孙家大小姐孙羽绫的生活习惯、喜好等等细节向我讲述了一遍。 桃儿瞥见我的浅栗色卷发,发愁道:“她的头发颜色不是黑色,太子妃问起来可怎么解释好呢?”桂香灵机一动,说道:“这还不容易解释?我家老爷开染坊,小姐的头发用染料染过色的,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忍不住轻笑出声,马车外的车夫似乎听见了我们的说话声,回头小声提示道:“马车已入宫城,姑娘们请低声慎言!” 我们立刻噤声,迅速整理好衣饰和钗环,端正身体坐好,凝神倾听着外面的动静。 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隐约有一个人影靠近马车,他的嗓音十分高亢尖细,隔着帷帘问道:“车内之人,可是彭城伯夫人派遣来探望太子妃娘娘的表侄女?” 桂香和桃儿迅速看向我。 我向她们微笑了一下,镇定自若,抬头向外谦逊措辞回答说:“回禀公公,民女名叫孙羽绫,乃山东滨州人氏,彭城伯夫人是民女的姨婆,民女七岁时曾沐泽皇恩在彭城伯府觐见过太子妃娘娘一次。”那人语气顿时和缓了许多,说道:“我是娘娘驾前主管高长春,此处便是东宫,请姑娘下马车。姑娘连夜远道而来,请先到偏殿梳洗更衣,我随后再带你们前去翊宁宫觐见娘娘。”我温言应道:“有劳高公公。” 桃儿举手掀起帷幔,车辕外站立着一名身穿深褐色古装服饰的中年男子,白面无须,似乎是一名宫中内侍,我隐约知道一些关于古代宫廷太监的记载,他们都是被残害以后的中性人,在宫廷中承担着侍女们不能做到的一些体力活,因为他们并不是真正的男人,皇帝就不用担心后宫妃嫔会和他们做出淫乱的事情,保障皇族后代血统的纯正。 我双足用力跳下高高的车辕,稳稳落在地面,高公公微带讶异之色,轻咳一声道:“姑娘进了宫廷,须得注意礼仪,改日我让人来教一教你。娘娘看见倒不要紧,若是在太子殿下和皇太孙殿下面前失仪,就……” 我暗自咂舌,忙道:“多谢公公指点,我以后一定注意!” 我们跟随高公公身后向附近一座宫殿走去,宫殿正门匾额上题“东宫”二字,越过门槛是一个巨大的花园。 数座宫殿星罗棋布,假山遍布、曲径通幽,正中央是一个圆圆的荷花池,早春时节,池边绿柳已萌生出了星星点点嫩绿的新芽,池畔的花圃中几枝淡黄色的迎春花迎风摇曳,来来往往的侍女们穿行在数条鹅卵石铺成的小径上,她们都穿着颜色新鲜、式样别致的粉红色宫制衣裙,一个个都是模样清秀、举止端庄的妙龄女子,不啻是皇宫中另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明代的金陵皇宫与我现代记忆中的故宫布局大致相似,景致却更加清幽怡人,我惊诧于明代皇宫的华丽精巧,心中暗自赞叹不已。我们在一所偏殿中梳洗整妆完毕后,高公公踱步前来,说道:“娘娘赐见孙姑娘一人,请姑娘的侍女们就在此地稍候。”我们来到一座精致小巧的殿前,匾额上题“翊宁宫”三个大字,殿前一个小小的池塘,怪石嵯峨嶙峋,殿外种植着数以百计的梅花树,早发的春梅绽放出朵朵红茵,微风起时落红成阵,吹皱一池春水,极是清幽别致。 我小心谨慎进入正殿内,见凤椅上端坐着一位仪容美丽的宫装贵妇,年约三十开外,身穿一件翠绿色的夹袄和鸦青色的罗裙,面容温和肃静,低着头用心刺绣。 高公公近前禀道:“娘娘,孙家姑娘到了。” 我知道此人就是孙羽绫前来投奔的“太子妃娘娘”,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叩首道“表侄女孙羽绫,叩见娘娘,愿娘娘身体康健、万福金安!”26 这几句话是我回W城等待顾翌凡和林希举行婚礼的那几天,从书本和电视剧中看来的,我并不知道古代人究竟是不是这么说话,心中忐忑不安,等待她说话。 太子妃放下手中针线,带着一抹温柔笑容,向我轻轻点了点头,说道:“好一个乖巧的姑娘,倒像表姐的亲生女儿,给她赐座。”她向身旁侍女示意,那侍女忙将一个绣墩搬过来,又给我捧来一盏香茗。 太子妃仔细看了看我,柳眉微微一动,问道:“我听他们说了一些缘故,究竟是怎么回事,让你们如此仓促上京?” 我喝了一口水,按照桂香告诉我的情况,将汉王朱高煦得到孙羽绫的美人图,企图胁迫她为侍妾等等前因后果讲述了一遍,说道:“侄女走投无路,爹爹才恳求彭城伯夫人举荐侄女上金陵,恳求娘娘庇护,侄女即使在东宫内为奴为婢,也没有关系!”太子妃身旁侍女闻言,不禁低声笑语道:“东宫内如今可不缺奴婢,缺的是温柔贤惠的主子娘娘呢。”我听得一头雾水,不知该怎么回答。太子妃语气和蔼,说道:“你不用管她们玩笑的话,你既然来找我,以后就安心在宫中住下,等你爹爹给你找到夫婿时再出宫去,不用惧怕汉王迫你为妾。你小时候的模样我还记得,如今是越长越美貌了,你平时在家都做些什么?认识字吗?会不会针织女红?”我见她开始“查问户口”,好在早有准备,胸有成竹答道:“侄女认识字,针织女红也会一些,平时在家常去爹爹的染坊学习裁剪衣服、描画图样,帮母亲和二娘料理家中杂务。”太子妃似乎十分满意,点头称赞道:“很好!女子无才便是德,不用懂得太多诗文,做好自己份内之事,安心相夫教子才是女人家的本份,藏愚守拙方有福气,母后在世时曾作《内训》、《劝善》二书,我常常翻阅背诵以自省,你以后在宫里住下来,不妨用心看看。”我见她让我看已故皇后写的书,忙点头道:“侄女一定认真看。” 太子妃对我的态度温和亲热,午时在宫中赐宴为我接风洗尘,又将东宫太子侧妃谭妃介绍给我认识,谭妃与太子妃年纪相仿,神态较为严肃,东宫侍女们对她的畏惧恭顺之态更胜太子妃几分,太子妃性情敦厚平和,并不介意,两人相处似乎很和睦。 傍晚时分,我回到偏殿内,发觉桂香和桃儿都不见了,急忙询问偏殿侍女,那侍女道:“东宫事务如今都是谭妃掌管,今日姑娘去觐见太子妃的时候,谭妃娘娘身边的管事姐姐将她们二人传诏去了。”我信步向西面走,见一所小小宫苑匾额上书“翠华宫”,种植有翠竹千竿,十分幽静别致,几名侍女低头打扫竹叶,我走近她们问道:“几位姐姐,请问今天管事姐姐有没有诏见两名个子小巧的小姑娘?”那侍女头也不抬,随意答道:“好像是有,娘娘说她们以后就是东宫侍女,孙家姑娘虽然不用作杂役差使,她们二人出身染坊,以后就留在东宫织染局,管事姐姐刚刚分派她们到内织染局当差去了。” 我问道:“织染局是做什么的?” 那侍女终于看了我一眼,答道:“你是新来的?宫里司掌殿下娘娘们起居的共分八局,兵仗局、银作局、浣衣局、巾帽局、针工局、内织染局、酒醋面局、司苑局,如今全由司礼监陈公公统管。织染局有内外之分,外织染局归属工部管辖,为文武百官订做朝服,内织染局掌管宫廷绸缎布匹衣服,是银雁姐姐在主持管理。”我还是不太明白,说道:“那她们每天需要做什么呢?”那侍女向北面指了一指说:“内织染局人多事杂,这具体差使我可说不准,你去那边看看就知道了。”我一路走到内织染局院落前,探头向内张望,果然见到一名身穿红色宫裙的高个子侍女领着桂香和桃儿,出声呼唤道:“银雁,谭妃娘娘命我给你派送两名新人手帮忙,还不快出来!” 东侧厢房内匆匆走出一名身穿银灰色夹袄的侍女,年约二十五六岁,鬓旁斜簪着一小朵桃粉色绢纱所制莲花,手中拿着零碎绸缎和刀剪,肩上还搭着一根丈量身材用的布制软尺赶着应答道:“来了来了,我这里正忙得不可开交呢!”那侍女笑道:“各地州府选送四十名官宦闺秀来金陵待选,过几天就是选妃之期了,她们统一使用的衣服都做好了吗?” 银雁叹气道:“我们起初不知她们身材高矮胖瘦,只拣中等身量的衣服做了一些,正在熬夜赶制,我正愁人手不够呢,你送来的人倒是及时。” 那侍女将她们拉到银雁身前,说道:“她们是彭城伯夫人家的表侄女带进宫来的丫环,都很伶俐乖巧,你留心调教着使用罢,我回去向二位娘娘复命了。” 银雁细细打量了她们一番,点头道:“很好,多谢你。”那侍女离开后,我轻轻迈步走了进去,桂香和桃儿看见我,露出欣喜的神色,有意出声唤道:“小姐!”银雁抬起头,略带诧异问道:“你是……”我向她眨一眨眼,微笑道:“我就是孙羽绫,她们都是我家的丫环,今天和我一起进宫来的。”银雁明白了我的身份,说道:“孙姑娘,太子殿下诏令东宫诸人必须以勤俭为本,无论是谁,入宫廷领了朝廷俸禄,就须得用心当差,所以谭妃娘娘将她们送来这里,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摇头笑道:“我不会介意的,不过我有一个要求,姐姐分派给她们二人的差使,我想和她们一起做,可以吗?” 银雁似乎微觉诧异,却并没有拒绝我,她带着我们在内织染局参观,将局内事务流程对我们解说了一遍。 她对我们态度亲切友善,为人开朗率直,并不以内织染局的侍女总管之位居高自傲,我心中渐渐对她生出好感,她鬓旁的那一朵小莲花予人感觉十分眼熟,与无瑕谷中侍女们的头饰相似,我料想或许明代女子都喜欢戴这种花朵,并没有太在意。 我见内织染局诸人皆忙碌不堪,想起她刚才的言语,试着建议道:“姐姐,筹备选妃是公平竞争,为什么不让那些美人都穿上同样大小质地、颜色的衣服?这样才能显示出身材好坏,更容易辨别出符合标准之人,而且我们还能提前预备好衣服,不用到时候仓促赶工了。” 银雁道:“我曾经倒是这么设想过……只是,倘若有些美人不适合那种颜色式样,岂不是将她们的美丽给埋没了?” 我想了一想,说道:“那我们可以再预备很多种不同颜色质地的衣服,让她们自己挑选最喜欢的和最适合自己的来穿,同时也可以考验她们各自的气质和眼光。”桃儿听我说完,赞成道:“小姐的主意真好,姐姐不妨尝试一下,只是不知道宫中旧制能不能修改?”银雁沉吟了片刻,“嗯”了一声,微笑说道:“我回头和陈公公说一声就成,你们从现在开始就是内织染局的人了,先从辨认布料学起吧!”她带兰香和桃儿走到一个小小库房内,指着库内层层叠叠如小山般的丝绸布匹说:“这些都是年前全国各地州府进贡的绸缎,前天永泰宫王公公来说,下个月初要为皇太孙殿下准备一件藏青色的常服,你们留神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布料,三天内将各色样本清点好交给我。”当天夜晚,我们三人在内织染局累得腰酸背痛,将近二更才清点完那些布匹,突然听见一阵轻轻的叩门声响,随后传来太子妃身边侍女代云的甜润嗓音道:“孙姑娘,你们在里面吗?”我喘了口气,奔过去将门打开,果然见代云手提着一个小巧精致的点心盒,亭亭玉立在门外。 她示意我们不要出声,闪身进入房间,四处张望了一下说道:“太子妃娘娘刚刚听说你在内织染局帮忙当差,让我来看看你们,一定很累吧?” 我放下手中的剪刀和布料边角,向她微笑着说:“银雁姐姐说,我们入宫都要领朝廷俸禄,不干活怎么行?”代云接过我手中的剪刀,说道:“我知道你心疼你的丫环,不过这也不是长久之计。虽然都是宫里当差,每个局的事情都不一样,过几天如果有机会,我会帮你向谭妃娘娘求情,给她们调换一个轻松些的差使。”我忙道:“多谢代云姐姐!”桂香和桃儿都兴奋不已,连声向她道谢不迭。27次日,桂香和桃儿又被分派了许多任务,忙的不可开交,我替她们将造好的绸缎花册和给皇太孙制作衣服的布料样本呈递给银燕,让她从中选择。 银雁忙着审查太子和太子妃正月十五祭祖大典穿用的礼服,对几名侍女说:“这只袖子的花纹不对,这件下摆的针脚太稀疏,再补一次……”她接过样本匆匆扫了一眼,随口嘱咐道:“将这些布料样品送到永泰宫去交给皇太孙身边的王公公,让他帮我们选一选哪一匹合殿下的心意,选好了立刻拿回来,我们明天就赶制裁剪。” 她完了这些话,就转过头继续留心观察太子的大礼服,不再注意我。 我依照她的话,抱着一包绸缎样品走出内织染局,向门口的侍女打听道:“姐姐,请问永泰宫该往哪边走?” 那侍女匆匆赶路,向南面一指说:“你找太孙殿下吗?那边就是了!” 夜色渐渐深沉,东宫内每一座宫殿都点燃了廊檐下的红色宫灯,将路径照得分明。 我隐约辨认了一下方向,沿着青石铺成的小路向南面行走,我担心自己走错路,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 经过园圃中的玫瑰花丛时,一只灰色的小田鼠从路旁轻巧跃出,“嗖”地一声向附近的荷花池窜去,我从小害怕老鼠,在E国也很少见到这种动物,吓得抱头尖叫一声,手一抖绸缎包掉落在地面上。 不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细碎的脚步声,我惊魂稍定抬起头时,发觉小路上站立着一个身材高大、衣着华美的年轻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