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曦远,公司聘请主任,不是你全权处理的范围呢?只要该部门头头同意,还要我批准吗?”问得我哑口无言。这是图穷匕现了。若不是自信心不足,有偏私的成分在内,我怎么会跑到上司跟前来请求庇荫?无非是先下手为强的一着,万一将来李茹珍上了工,有什么力不从心,或是行差踏错,部门头头起诉,追究责任,曾有大老板在背后认可的,我可以稍稍脱了责任。蓝康年如此一问,就等于他洞悉我一翻意思了。不是全无尴尬的。既已身入虎穴,唯有硬着头皮苦苦纠缠下去。“李茹珍是我多年同学,我既是引荐她,总应该跟你交代一声,我这算是任用私人之举。”这一招又叫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表面上坦坦白白承认偏私,营造大方气度,实际上仍是坚持已见,如假包换的私心膨胀。蓝康年虚晃一招:“如你认为这位李小姐真够资格担当此位,无所谓任用私人,还是你拿主意便成。”话说得再明显,责任仍搁在我肩上,我要是不管老同学是否胜任,硬要帮她一帮的话,日后效果,别扯到蓝康年头上去!这人在行政管理上,成了精了,竟是百毒不侵。并非我童曦远怕承担责任。人言这可畏,是在于它有几分真,使当事有点难辞其咎。若然全是生安白造的谣言,老早豁出动还用诸多顾忌!。真叫我为难。我正要离去,蓝康年说:“方便的话,你把李茹珍的档案留下来让我有空看看,或可给你意见!”我也只好如言照办。行政上也有一招,叫作把整件事淹掉了。清皇朝凡有奏摺,呈交皇帝批阅,事件有令人君左右为难,不方便正面否决,都会将奏摺留中,换言之,是放在宫中皇帝办公室的抽屉内,不作处理,臣下当然不敢追问,于是不了了之,这种处理办法,有个名辞叫淹掉了。这蓝康年用的会不会就是这道板斧?要真如此,我也没办法可想。世界上太多无可奈何与迫不得已。是夜,方哲菲就是跑到我家里来说着这话。她幽幽地说:“曦远,请做证,这次我是完完全全无辜的,我没有一丁点儿的责任要负。”对,她只跟唐狄只见过一面。“康慈有没有找你?”哲菲问。“没有。”我们都叹一口气。“你打算怎么样?”我问。“我能怎么样,根本所有电话都不敢接呀,每天送来的一大束花,都立即在第一时间扔到垃圾桶去,他阴魂不息地守在我办公大楼门口等我下班,我从后门逃回家里,电视台请我去讨论时事政局,我通通推掉,把这唯一寄托心神的把戏都置之不理,躲在家里,他竟还登门求见,你说,我能怎么样?”“许君度也曾如此待你吗?”我实在难耐好奇。“不,曦远,君度是不同的。”提起君度来,哲菲的脸浮上一层酡红,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浑身还是微微抖动。真情若是无价,方哲菲又何罪之所?“君度和我有感情基础,我们说着同一语言,我们都对这块土地,有着相同的浓烈的感情,试图尽我们的一分心力在这个世纪末造福人群,回报社会,当我们想到如何携手去迎战未来时,那种感觉如此有效地抚慰着我的心,把两颗心连在一起,形成一股力量,曦远,你应当明白,其实,我那颗只不过是异常寂寞而软弱的心而已。”我无言。“曾有过挣扎,越是要逃避,情意越浓,越是要结束,爱心越切,就是如此的又一次万劫不复。”“事件总会解决的。”我自言自语。“曦远,请救救我,秀竹恨我,也不家理,我无话可说,若然康慈责难,甚至破坏了她的一段情缘,我是冤枉的。”“康慈是离不开唐狄的,你别太紧张。”分明知道夏婕的诱惑,蓝康慈还不是孵在唐狄身边不肯离去?其实,只一句话,就算屋漏更兼逢夜雨都总还好过赤身露体地备受日晒雨淋,故而,各人都在用着他们认为可以接纳的道理,解释自己为什么死捏着身边的那个男人不放。惟其此次方哲菲置身事外,就不会得不偿失,她可少安无躁。从来不争才是无敌的赢家。“曦远,我打算到外头走走。”我差不多忍不住笑。从未见过有人避情避得如此凄凉兼莫名其妙。“犯不着吧!那唐狄总不会把你吃掉!”话才讲出来,门铃立即大作。我去开产让。“呀!”吓得随即把门关上。方哲菲问我:“谁?”“唐狄!”两个人扭作一团。“虽给他开门。”方哲菲说。“或者,我先到你睡房去躲一躲,你这就告诉他,我并不在此。”方哲菲又建议。门铃声还是不停地响。我望住哲菲,那惊惶失措的脸,可怜又复可爱。眼珠子不停转来转去,不安得象一只受到猛兽追捕的小动物,教人不忍,恨不得把她收到怀里去,好生保护。天下间有这么一个美女,又怎能怪血气方刚的男儿不顾一切的寻上门来。“哲菲,镇静点,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你若真正对唐狄无心,真要对得起康慈的话,趁我在这儿,二口六面的跟他交代清楚,反而会有个了断,何必鬼鬼崇崇地逃到远方去?唐狄这种把艺术两字放在胸前当勇字写的人,哪怕你逃到天天脚底,他都有本事追踪而去!他可能叫这做难得的浪漫!”方哲菲惊疑稍定,微微点了头。我也深呼吸一下,开门迎敌去。唐狄差不多是整个人的跌进来。那张本来是有三分秀气,七分会英挺的脸,明显地憔悴下来,腮边尽是须渣子,两道浓密的眉连在一起,教人看得好不自在。还加上那红丝满布的眼睛,此人肯定几天几夜没有好睡。头一次看到什么叫为情颠倒。我先替自己抹一把汗。不是吗?看到唐狄这副生不能生,死不便死的落泊相,就发觉自己的失意,真是微不足道。一方面看,到底算是自己把持得住,没有丢人现眼。另一方面呢,不由得不佩服唐狄,一是一,二是二,绝不掩饰,绝不做作,把一份心理头的爱欲,完全付诸行动。有人肯这般不顾一切地追求自己,或者我不会惶恐,我会试行接受。方哲菲反而是尊重与执着自己的感情,如今我才肯定她决非饥不择食,更不是为了虚荣而妄说情爱。我心甘情愿地为她作证。唐狄看到自己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心上人,整个的呆住了。方哲菲坐得板正,象一尊观音,平静详和地看着向她膜拜的信众。“方哲菲。”唐狄喊。一下子蹲到她跟前去,唐狄器得象个小男孩。“怎么会发生这样子的事情?怎么会,怎么会?”他一面哭,一面叫嚷。声音有多少的委屈,教人听得心酸。“唐狄,快别这样。”观音开口说话。竟似令出如山,唐狄稍稍止住了哭泣,坐在方哲菲身边,乖乖的静坐,听候她发落似的。此刻,如果方哲菲叫他死,他怕就要立即从我的窗户飞身扑下去。我不期然地打了个寒噤。有人如此置生死于度外地爱恋自己,竟可能是如此惊心动愧的。或许,我要修正刚才的想法。这种爱情并不适合我。我是个十分十分平凡的女人,只需要一段极端平凡感情,绝对不是唐狄这一种。真不得胡乱羡慕别人之所用。要适合自己用的,才算矜贵。“方哲菲,如果我跟你说,这是夙世前缘,我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我毕生要追寻的那一位,你信不信?”“我信。”方哲菲说。“你信?”“对,因为你的感觉,我也曾有过。”唐狄睁大眼睛,一脸惆怅换成希望。“可是,唐狄,那对象不是你,如今不是,将来也不是。”残忍不残忍?简直不忍目睹。“唐狄,请快快回去,我是你心中的那一位,对我并不造成喜悦,反而是种沉重的负累,甚而是骚扰。唐狄,我并不认为爱情是这样子的,你当然听得明我的意思,多少抱歉,我是实话实说,长痛不如短痛。”“你甚至不愿意尝试?”“不,绝不,唐狄,试炼出来的是感情,而不是爱情,后者真要象你对我一样,一刹那就是永恒,就是刻骨铭心,死而后已,可惜的是,我们并没有同时擦出了美丽的火花,故而你心头的火焰也应该趁早熄灭。”言尽于此了吧?唐狄象一只斗败的公鸡,完全抬不起头来。他差不多是扶着墙,一步一步的走出我的屋外去。我跟方哲菲紧紧地抱拥着,并非为她打了这场漂亮的仗。也非为向蓝康慈有所交代。而是为了我们突然的拨开云雾见青天,看到了彼此对严肃圣洁的感情处理的一面。终归是同道中人。当然,我还是未有足够勇气去找蓝康慈,我只跟方哲菲保持亲密的往来。我们甚至没有蓝康慈的消息。几次想开口问蓝康年,却胆怯地引退。这天,从会计室走回办公室,秘书小姐说:“方律师来过。”“人呢!”“进总裁办公室去了。”我用力关上房门,把自己锁在里头,不见客,不做事,干交叉着手,生闷气。不是恼怒方哲菲,更非恼怨蓝康年。我只是怨天,决不尤人。天生方哲菲是惹麻烦的家伙。现今,轮都应该轮到这位蓝康年了。原以为他应该排许君度这后,谁知当中杀出一个程咬金来,唐狄的出现是比较突兀的。毕竟蓝康年都等了这么些年了,怕自未大学毕业就一直等到今朝今时,才等到方哲菲有空档,难得。有人叩门。我叹口气,说:“请进来!”是蓝康年,不是方哲菲。“我早跟哲菲说,你是差不多时候要回到办公室来了,可是,她赶着走。”康年说。“显然没有什么要紧事来找我?”或者是醉翁之意而已。“这个周末晚上有空吗?”“什么事?”“我们公司要请客,主客是本城大家族庄柱国,我把方哲菲也请在里头,她这阵子相当的落寞寡欢,帮一帮她尽早复元,是朋友之道。”我立即欢天喜地的答:“再对没有了。”许君度就是如此帮出事来了。当然,这回情势应该好转。蓝康年如假包换的留身以待。这样子未尝不好,方哲菲早早有了归宿,世上少掉不知多少个劫。“你来不来?”康年问。“不来。”“为什么呢?”“那姓庄的会不会收购我们公司?”“不会,他的家庭资产全部在地产上,只不过要信基代为策划一套最新式合用的电脑软件,以便他们把资产的处理与调度全盘电脑化,换言之,他只不过是我们一个新客户。”康年随即又问:“为什么你不来?”“即不是我的米饭班主,对我的升职加薪完全没有影响力,我的职责又不是公共关系与业务推广,对于晚宴,也就名正言顺地敬谢不敏了。”“曦远!”康年叫了我一声。“是,老板!”“我有一番话,实在忍无可忍,要跟你好好的说。”“是,老板。”康年气得涨红了脸,掉头就走了。伴君如伴虎。现今个个老板都恨不得女行政人员既在公事上能运筹帷幄,又望她们闲来陪酒陪笑,这是什么世界上?周末,最烦人。无工可返,闷在家里头,有种要发霉的恐惧。务必要到外头走走,给大太阳晒一晒,让海风吹一吹,好得把霉气赶走。我到大浪湾去,在沙滩尽头的堤岸上小坐。小时候,爸妈总在假日带我到这儿来享受阳光与海滩。这滩头是宁静的,比现在更少游人。就是在夏天,游人还是不多,因为公共汽车与小巴都只直接到石澳去,要中途下车,走好长的一段路才能到达大浪湾的滩头。这儿是洋鬼子的地盘。连在这湾区沿山而筑的一幢幢美丽的别墅,全都是英资物业。他们总爱霸着城内最上等的事物,长年累月的据为已有,几时轮得到我们也抬起头来。快了吧!我轻轻叹一口气。真是的,土地主权这么严重的一宗事,都可以风水轮流转,怎么我会寥落无依一生一世呢?倒不如撒手不管,跑到加拿大去碰碰运气。说到头来,人是永远难以满足的,手上有的不少,仍然要求更多,故而不断寻觅。连那新大陆亦是因为人们不满现状,苦苦是冒险创新而发现的,对不对?我苦笑。再抬起头来,仰望蓝天白云,一下子就夕阳西下了,心想,或许真有月亮是外国的圆这回事呢!不如归去!回望滩头,只见有个熟悉的背景,慢慢一步一步的在沙滩上走。很久不见她了。我想了想,站起来,走近她身边,轻轻喊一声:“秀竹!”秀竹胖了不少,那小小的身躯负荷着一个大肚子,有摇遥欲坠之感。“曦远!你自己一个吗?”我点点头。阮秀竹叹一口气:“还是老样子吗?”叫我怎么答。“君度呢?”“他事忙。”“你怎么会来这儿?”“我是常来的,你并不知道。”秀竹跟我一直漫步。“在这儿,我独个儿享受宁静,环境助我沉思,使我坚强,我的许许多多问题都是在这海浪声中得到了灵感而获解决。我不作兴依靠朋友帮忙,甚至是给我意见,我靠我自己,以往,现在,以至将来。”连已婚的人也不过如此。那又何苦苦追寻配偶,捏着他不放?秀竹似乎看穿了我心事,她自动自觉,自言自语。“手上的一切,要保存下来,其实只为维持自尊,每个人的自尊所在都不同,看不破一些人情关系物质,就在那上头下功夫,被人抢去了,就是践踏自尊,非挺身维护不可,君度之于我,也许由始至今,都只是一份维护我做尊严的表征而已,总有一天有别的事情可以替代,只可惜不是今天今时。”阮秀竹说得对。不要抢小女孩的洋娃娃,那不只是失去玩具那么简单,那是一种对她欺凌的动作。不要霸占人家的那份工作,那也不是失去饭碗的问题,而是蹂躏他的表示。世界上原本多的是工作,但仍有工会出现,喝令各人谨守岗位,安分守已,工作本身可以取替,自尊不能。每个人得到的和失去的,其实总是半斤八两。许君度与阮秀竹都如是。相信他们仍能相处下去,或直到天荒地老,只要他们能从彼此的关系中得到最需要的东西,确立自尊之存在即可。“康慈的事,你一定知道。”秀竹问。我没有答,事件关系方哲菲,我不好说什么。“从来都不关方哲菲的事,她也有她的可怜。”没想到阮秀竹会这么说,令我震粟。“上一回的藉口是事业,这一回的藉口是儿女,方哲菲若不明白男人的藉口多如恒河沙数,她比你更难登彼岸。”秀竹的身子微微摇动,走在沙上并不容易,我不期然地伸手搀扶着她,两人又把臂同游,曾几何时,我们老是这副样子自大学的图书馆走回宿舍。时光似是倒流,连心情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