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天,你是聪明一世,蠢钝一时了。到那田地了,你不就辞职不干,名正言顺当他的太太去!”社真是条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道路吗?我有点茫然,不辨悲喜。悲哀的是苦苦修练学养至今朝今时,仍要为日后的归宿盘算?喜的呢,如果对象真是自己心肯意愿的,也还值得安慰。无论如何,我是决定上新工去了。实在,人是要有身份才活得下去的。连父母从加拿大摇长途电话回来,都惊问:“怎么电话接到环宇去,他们说你已离职了?”“是,我辞职了。”“曦远,你受了委屈吗?”“曦远,你现今失业了吗?”“曦远,你要不要爸妈回来来看看你?”“不,不,不。”我点点在电话里哀求,说:“我只不过是转工罢了,这几个星期我打算休息一下。”父母还是不放心,追问:“到哪间公司去上工了?待遇好吗,是不是还有经理衔头呢/公司规模比起环宇怎么样?”人爬上了高位,只能再往上爬,不能退下去了。我只得屈就。新工作是胜任愉快的。新波士呢,待我敢情是好。我的心情已经稍稍安顿下来。这天,康慈跑上我的办公室来参观,说:“我大哥还真没有待薄你呢,香港这地头寸金尺土,单是你这房间,月租过万!”“喂,你说话小心点,这是我应得的,本公司凡是经理级职员都可以有一间私人办公室,是美国公司注重工作环境的作风,不叫职员塞到背擦背,手碰手,沙甸鱼似的。”“什么都好,只欠这办公室内没有花。”“见你的大头鬼,要花来干什么,三天不到就谢了!”“人还不是几十年光景就死,何必如此张罗,要穿华衣,踏锦履。”“强辞多理,似是而非。”“根本是这样的一个世界。”“康慈,你兄妹二人的个性,都是一个模式出来的,害达得令人难以置信。”“不,不,不!”康慈拼命摆手。“我兄是大概如此,我可不是,在某些事情上,我狷介小器得很!”“可得闻乎!”“爱情!”我哈哈大学。“笑什么,我是认真的,宁为玉碎,不作瓦全。”我翘起大拇指说:“好志气!”康慈一手抓了我的手袋说:“走,走,少说废话,你这就下班去,陪我吃顿饭,我今晚开夜班。”我看看表:“现今才五时四十五分的样子!”“什么意思?不是五点就是下班时间吗?”“这年头,中环营生的人,哪个会早过七点下的班?”“真好笑,大机构的女职员活象舞女似,做至这环头水静河飞才爬回家去,这叫红透半边天,是不是?”“五十步笑百步,何必?”“我们影视行摆明车马,昼夜不分的,只没想到冷气写字楼内的工作,也如此的颠三倒四。”“行行有本难念的经,只一个共通话,世界艰难永远是辛苦钱!”“辛苦揾来自在食,你这是走还是不走?”康慈问。“给你大哥说一声,看看他还有没有事要找我!”“算啦,公事跟儿女私情都是女人缠脚布,总是没完没了,个个上司老板都恨不得你嫁给公司,做到死在办公室里头最好,到处乌鸦一样黑,我大哥也不例外,另管他!”“那么,把他叫在一起吃晚饭总可以了吧!”我问,希望康慈在场,比较容易开口相约。“更无谓,唐狄又不在场,我俩谈的是女人事,中间夹个大男人,彼此都不方便!走,走!”康慈既是这么说了,我也无可奈何。由着康慈拿主意,把我带到赤柱沙滩道上的那家餐馆去。康慈很晓得讲究情调,是的确有一点点艺术家气质的,每次去吃茶吃饭,都必挑格局有意味的餐厅,坚持食物与环境俱佳才去光顾。这家赤柱的西餐馆是她喜爱的晚饭地点我们选了个近窗口的位置坐下,正正对牢赤柱沙滩与堤岸的小街。因来得还早,并不着急点菜,先喝杯饮品,欣赏着夕阳西下的情景。我突然的感触,说:“你应该跟唐狄一起来。”良辰美景,配以情意绵绵,那才登对,自己跟康慈在这儿吃晚饭,其实是大煞风景。“我跟唐狄就是在这儿认识的,知道吗?”康慈继续兴致勃勃的说:“那天,也是黄错时分,我在这餐厅对开的沙滩上拍外景,唐狄刚好坐在我们这位置上构思剧本,他远眺街头,看见了我,登时呆住了——”蓝康慈覆述当日唐狄惊艳的经过,略欠着身,望向窗外,竟七情上面,那脸上的惊骇渐浓,连口唇都微微颤动,话都再说不下去了。真是一等一的编导人材,这么投入而又好演技!我望住康慈笑起来,天生她是吃定这一行表演艺术饭的,没话好说。“曦远!你看看!”康慈的声音抖着,发软。“什么?”我回误码。“你往下望,看海滩提岸——”我照她的指示望去。天!难怪蓝康慈蓦地哑然失色,原来不是回忆令她迷惘?眼前所见,震憾心弦。堤岸上相偎相依,两个把臂同游的人,令我们难以置信地呆住了。我嚷:“康慈,我们是不是见了鬼了?”“唉!”康慈叹一口气,收回了眼光,“劫数难逃!方哲菲的前生是妲已!”我往椅背一靠,身体内的骨头一下子完全松软,就快要瘫作一团似。以往,不论方哲菲闹什么事,我都必定站到她一边去。并不因为她所作所为完完全全的未可厚非,只为她是我的好朋友,那事件中牵连在内的有关人等,我根本都不认识,我巴巴的主持正义干什么?太太阳底下,除了杀人放火、走私贩毒是铁定罪无可恕之外,谁的行为不可以依赖环境与角度而得以认可与确定?无所谓公理,无所谓公平。都是公说公有理、婆说有道的一回事罢了!除非已成舆论,否则,人们实在也不希冀陌生人的支持与同情,他们一般只紧张身边的人怎么想。故而,江湖上一旦生了是非,就必然是我是你非,我的朋友是,你的朋友非。人人都应该靠边站,赌大细。可是,这一次,我吓呆了。方哲菲与阮秀竹中间夹着的人不只是许君度,且是我和蓝康慈!怎好算了?能说阮秀竹不是心细如尘,她老早就预计许君度和方哲菲的情分并未完结。手背是肉,手掌也是肉,早晚事情迫到和跟前来,我维护哪一个?又责难哪一个?“吃晚饭吧!”康慈说。一直以来,康慈最紧要的是吃,我最紧要的是睡。“吃饱了才能有精力去解决问题。”这是她的理论。我实实在在的无法再有心情进食。回到家里来,心烦气躁,恨不得能发一顿脾气,打碎个花瓶之类的东西,她好泄掉一口龌龊气。我坐在床沿,对牢床头那电话,几次想抓起来摇到阮秀竹家里去,找她。并非要把今晚所见相告,只想听听她的声音,跟她闲聊数语,以示翔。然,我实在没有勇气拿起电话。反倒是电话铃声乍地响了起来,吓我那么一大跳。我的反应异常迟钝,有点怕阮秀竹向我哭诉,我是不是就真的站到她那边去对付方哲菲了?我怎么忍得下心?电话铃声是一直响了很久,我才接听的。“喂!我以为你外出了?”是方哲菲的声音,软绵绵,娇滴滴的透进人的耳膜去,再舒服不过。我没有答。“曦远!你在吗?”“什么事?”我答,一点和颜悦色都欠奉。对方当然听得出来。“我们很久没有通电话了。”方哲菲说,语音里微微有点战惊。这叫做贼心虚。“对,你忙嘛!”我不期然地讽刺她。“曦远,我令你不高兴了?”竟有胆实话实说。“这对你重要?”“当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方哲菲非常肯定地回答。“朋友不能陪你过世,朋友也不能安抚你寂寞的心,更不能满足你特有的女性虚荣感。”我必须承认我越说越气越伤感。“你说得再对没有了!”真想不到方哲菲不但不加以辩驳否认,她竟直接承担下来。是厚颜?抑或仍自以为是?“曦远,我真不打算瞒你,事情是发生了!”我不声响。如果方哲菲以为我怪她没有对我坦白与许君度的交往,她是太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基本上,对于所有烦心而不能解决的问题,最好不闻不问,不知不觉。“曦远,是不是成因并不影响后果的批判与价值,若果答案是肯定的,我毋须多作解释,否则,我很愿意把这些天来发生在我和君度之间的事,给你详细道来。”“不必了。”方哲菲老早已有心理准备。谁个上有高堂、下有妻儿,若说堪怜,迫不得已地抢了金银财帛,还是绝对有罪的。社会有一定的法律与规矩要守。突然,我惊骇。怎么在这男女私情上头讲起仁义道德来了?以前我曾试过往这方面去想吗?无论,事件介入了阮秀竹,我的想法再不能一面倒罢了!况且,我恨哲菲,恨她不长进,恨她把我们的友谊推到悬崖边,恨她要我当判官,恨她逼我在情与义之间作出选择!现代人如何可以潇潇洒洒地在感情与理智之间皋翔,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似是而非?“曦远,如果你都不予我谅解,这世界上我还有谁?”方哲菲说这话时,一定带泪。听得出她微微的哭音。唉!“天下间只有一个童曦远,却有很多个许君度,为何非要阮秀竹的许君度不可?”我问。对方哑然。静默良久,只有方哲菲的饮泣声。之后,她说:“这个许君度出现在一个合适的时间之内,这个许君度默默地爱我多年,直至今天今时。”我气炸了肺,嚷:“他如此至情至性,怎不留身以待?”“人要生活!”生活要正常健康,有齐社会公认需要的条件,当然的包括事业与婚姻,就是如此!我还有什么话好说?早就知道方哲菲对心中所爱,容不下一丝污秽。我原本要说:“谁要生活,就请专心一致的生活下去,可别一边生活,一边作梦!”然,不必了!此话给许君度说去,尚且无用,何况对象是方哲菲!她谅解他、容纳他、欣赏他!这才是恋爱。除了阮秀竹,旁人休得妄议。“曦远,我可否见你?”“不管用的,哲菲,”我这是真心话,“赢得了我以至世人的谅解,你良心仍然有愧的话,何苦更生枝节?否则,汝安则为之,所有的后果,你准备承担就是了。”我不愿意见方哲菲。不愿意见阮秀竹。甚至不愿意见任何人,竟包括了蓝康年在内。每次在办公室里跟他碰面,心上就有种异样的感觉。简单一句话,不得其时与不得其他,相见争如不见。我承认,我并不喜欢我和康年的关系转变为宾主。如此的硬生生,规行矩步,有板有眼。谁个少女的情怀不是诗篇。远在大学那些年,每逢蓝康年带我到舞会去,舞罢送我回宿舍去的路上,我们话虽不多,然,一份油然而生的情意与寄望,在心头窜动,我享受着这种似有还无,烟雾迷朦朦的浪漫!每次回忆起来,就算在梦中,也会笑!如今,实斧实凿的在会议室里头见面,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讨论公事,在在在都把我和康年的关系放到别外一个冷冰冰、明码实价的模式里,不知磨损了心头多少的浓情蜜意!再直接点说,惟其我跑进这机构内跟他一同任事,更使我多年来的幻想与期望殒灭。以前,我会想,下一次见到蓝康年是几时呢?他会对我说些什么?他会突然的开始约会我?为什么不呢?有许许多多人,相识已久,就在一段时光的分别后,蓦地重逢就有着一份既亲切而又新鲜的感觉,就是如此这般的顺势发展下去了。如今,蓝康年和我,差不多象那些老夫老妻,朝见口晚见面,说着一应非说不可的说话,如此而已,还有什么幻想和新鲜感可言?可恨的是,我们又不是真正的夫妻!更添无尽的恨意?方哲菲说的,人要生活。然,生活其实何其样板、沉闷、无可奈何!生活的各式麻醉剂之中,对女人而言,最具兴奋作用的怕只有爱情,其余的都是次选而已。我很用心地谨守工作岗位,并且计划寻求突破,毕竟在事业上突围而出,还是易受自己摆布和控制的。这天,我才到蓝康年的办公室去,提出我的一个建议:“我们信基集团既然准备长期在亚太区太展拳脚,在聘请海外高级的职员的条件上,我看有改变成例的需要。”蓝康年一直目不转睛地望住我,非常留神地倾听。“”“香港、东京、台湾、雪梨等埠的租金指数不住上升,信基负责海外职员的住宿支出,那笔数有时还凌驾于他们个别的薪金之数上,受益人完全是业主,现今连政府都在密锣紧鼓的推行业务员置业安居计划,我们何不把房屋津贴打一个折扣,名正言顺地过户到职员名下,他们有绝对的自由度运用,如此一来,职员尽管自行在住屋上头省,把现金袋袋平安,或以之置业,信基呢,除了那个折扣外,还不巴巴的要找房屋经纪替外来员工觅栖身之所,连我们部门都用不着额外派员检视房屋租值是否跟规定的津贴相符,日后又不必挂心种种维修问题,可以说是一家便宜两家着。”蓝康年说:“曦远,你很实际!”“我做过问卷调查,同事们都大多赞成!”“信基分行遍布全球,亚太区的制度原则上可以独立,但仍然得跟总公司照会一声,你把计划先详细写好,我签批了,寄至总部备了案,才好进行。”我答应着。这蓝康年办起事来,却是心思缜密的。“还有别的其他事吗?”他问。“有,我们得在夏健逊与宋鸣晖之间,决定雇请哪一位任港台两地的总工程师,我已经面试完毕,其他一些文件亦已收集妥当。”夏健逊是英国人,宋鸣晖是地头虫,都是通过猎头公司介绍到信基来应征那个职位的。“你看哪一个更为适合?”蓝康年问。“我属意于宋鸣晖。”“理由呢?”“他与我们同声同气。”我随即发觉这个批语有毛病,立即更正:“我意思是说,他调派管理港台两地的工种易于适应,跟员工的沟通会更好。”“可是,夏健逊也在香港工作多年了,适应上应该没有大问题吧!”“即是一般的人材,我们何要以海外员工条件雇用夏健逊呢?那是一笔可观之数,再说,夏健逊已然在香港多年,只为他的护照仍跟我们有别,就应该获得额外的津贴,这不公平。”蓝康年笑,说“势力转移,一定会招致某程度上的偏私,我们中国人在本城是曾经此苦,从前外资在市场上,霸着各行各业的领导地位,很显而易见地,他们都在照顾着自己人,现今,时移世易,我们冒出头来了,是不是应该也牙还牙,以眼还眼呢?”蓝康年的一番话,教我心惊肉跳,脸上胀得紫红。无可否认,我下意识地对外国人没有好感,他们飘洋过海到这小岛来,从来都受礼待,往往仗赖其国之威势,而得到他们在本国都难以获得的权益,将这种情状跟我们黄皮肤的人到海外苦苦经营谋生的待遇比较,实在太令人痛心了。殖民地遗留给他们的特权,如此有效地影响到私人企业来,这些年,谁个白皮肤的职员不是捡尽了便宜。在他们祖国,要有个司机奉侍,怕他们要爬到高九级也不可得。我心心不忿,近年来似乎随着主权的过渡期而慢慢伸张,每逢有洋鬼子应征,心上都很不心为然。自问并无强烈的政治意识,却有异常浓郁的国族关爱。当外国人自己都已意识到处境今非昔比之时,我亦无须掩饰对他们的轻视与蔑夷。蓝康年的一席话,好比一下子纠集出我的思想,摊在我眼前,叫我自己反省,是否公平合理?已所不欲,勿施于人。对不对?当年人家如何待我,是不是就一定等于我如今应该如何待人?量材而用,能者当这,在一个公平竞争的资本主义社会之下,这是人人应该享有的权利和机会。谁扼杀了,都是不对的。我不能不惊佩蓝康年的宽宏大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