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下午请旭晖摇个电话到医院去问了情况,医生说,二姐已平静不少,看情势,她的情绪只要安稳下来,身体是没有什么大不了,可以出院了。” “嗯。”我答。 “大姐,你会善待二姐?”惜如竟这样问。 这是令我委屈的问题,活脱脱像怪责我是个不顾念亲情的人似。 “我几时有不照顾你们的打算?我还得向娘交代呢!”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 “信晖虽殁,我仍是一家之主。” “我不是这个意思,二姐肚子里的遗腹子是咏琴的亲弟妹。” “这是什么话?”我愤怒地苛责,“谁叫你相信这些谣言。” “当事人口述的也算谣言?” “孩子是要两个人合作才生得下来的,另一个的口供在哪儿?” “大姐,你坚持不肯承认这个事实,对大家一点好处都没有。” “好,惜如,你是站在健如身边来欺压我了,我告诉你,我不怕,你们尽管来吧,我有什么好怕的?” “对,如果真的是光着一条身子子做人,有什么顾虑呢? 没有后顾之忧,就没有什么可怕了。” 真没想到,惜如的远见如此独到而厉害。 她的话要叫我想深入一层才知要点秘诀所在。 于是我想到了咏琴,想到了肚子里的未生儿,甚至想到了耀晖,这些人都是我的顾虑,可是,想不出这跟我把健如接受与否有何关连。 还未待我开口相问,惜如就已洞悉我的问题似,自动奉上答案,说: “要提携孤小,就得有家当,你知道大哥在香港的产业与现款情况吗?” 我呆往了。 不只是惊骇于一针见血的说话内容,更绝对奇怪为什么只惜如会联想到这问题上去。 当然,很快我就有了答案。 惜如自动向我解释: “今午跟旭晖办事时,他提醒了我,目的是要我提醒你。” 这也是命定的,惜如从一开始就心甘情愿地当金旭晖的跑腿。 还是那老话,我的两个妹子是我前生的冤孽。 当时,我只直觉地往问题的正面想去,便问惜如: “信晖还有什么话要你提我?” “他建议你们就金家在港的产业上坐下来谈一谈。” 这建议是要被接纳的。 金旭晖天生是商业人材吧,他一谈起资产及生意来,倒象是一本正经的,他对商业的兴趣与年龄不配衬,当然我们那个年代的人都比较早熟。 “大嫂,问题的严重性在于我不知道大哥的文件存放在哪儿,他经手买下的产业以及父亲在生前给他调动到香港来的钱如何处理,还有,除了他,有别人可以签名取用吗? 凡此种种都是一个疑团,也是难题。因为表面上只有大哥一人知道,除非他有把情况告诉了你或其他人。” 我呆住了,信晖其实什么也没有告诉我。 “大哥临终有没有交代什么?” 我只能把曾经出口的话坚持到底说: “他交代的都不是有关香港产业的。” “那就麻烦了。” 金旭晖沉默半晌,再昂起头说: “大嫂,现今是要紧关头,请恕我直言,你跟健如的瓜葛如何处理是另外一回事,我看要好好地跟健如谈判,她是唯一洞悉大哥在本城商业安排和活动的一个人。” “信晖在香港开设的公司总有亲信吧!”我这样说,企图不需要跟健如在此事上再接触。 “大哥的车祸一发生了,我就意识到事态严重,可是,找到公司去,谁都说他们并不知情,只有一位算是高级的掌柜杨伯,对我说: “‘待方健如小姐康复后问问她吧,金先生的事,她一直代比我们任何人都知道得清楚。’”这么一句话,宛如五雷轰顶,原来在此地人人都已知金信晖的事由健如来管。 这令我意识到一条非常重要的道理:一个女人要掌权,跟一男人要授掌权,毫无分别!必须要知道钱放在哪里。 因为钱之所在,权之所在。 我原本以为可以把健如压一压,我有的是身分地位,我不承认她,可奈我何! 然,她有钱。 这平衡了我的名位。 看来我无法不让步。 尤其当夜,石破天惊的又传来另一个讯息。 小叔子旭晖叩我的房门,我赶忙披衣而起,问:“什么事?” “我接了未婚妻家里的电话,你知道她家里人在本城有地位,也就是说有很多线索情报,广州城已经开始受控制了。我们家的绸缎庄不能再做生意了,听说要充公,跟其他事业一样改为国营。我设法跟老刘联络,没有联络得上,连大宅的电话都不灵光。” 我呆住了,好一会儿才晓得喊: “天!我娘不知如何了?” “大嫂,再糟糕也不会是一两天内能解决的事。唯其国内的情势急转直下,我们更需要在此作好准备。大嫂,你明白我的意思?” 旭晖真是个有本事的人,他在达到个人目的,或称之为商业目的上,手腕从来都直指要害,不尚拖泥带水。 我往后的做事法则,很多还是从他的身上偷师回来。 当然,我要青出于蓝。----------------------------------第八章[梁凤仪]---------------------------------- 旭晖这样提示了我,也教我无法不再以另一种态度去跟方健如开另一次的谈判。 惜如和旭晖把健如从医院接回家里来后,我们坐下来好好地谈。 我并不难跟健如打开话匣子谈话,因为我从未跟她翻脸。 这怕是我的聪明之处。 谁跟谁一下子各走极端,翻了脸,就不好谈判了。 对你最大的敌人都必须留有后路和余地,除非你一刀将他戳死。 我跟健如说: “你如今的精神好得多了吧?” 显然地,我不能排除惜如和旭晖去把健如接出院时,彼此之间有了一定程度上的坦白沟通。因为健如直笔笔地对我说: “你们要知道金信晖在香港的经济与置业状况是不是?” 她有此一问,也不足为奇,旭晖对此事的紧张完全可以理解。 广州若靠不住的话,金家老爷挪动到香港来的产业,他是有权益要分享的。 于是我答: “对。你姐夫生前在香港与你见面的时候多,彼此是亲人,我想你自然知道得比较多。” “大姐,”健如很严肃而坚强地对我说,”如果你仍用这种口吻跟我说话,我们之间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但,强逼自己咽这一口气委实不容易。 我依然挣扎,因此说: “我的语气有何不妥?” “大姐,打开天窗说亮话,现今呢,我和你都以金信晖的未来亡人身分商量着如何办后事、理家业,可以。如果你还口口声声的要我把金信晖认作姐夫,我这就站起来告辞了。” 我的胸口像被人重重地捣了一记,又像被块大石压着,连一口大气也透不过来。 从没有见过一个偷了自己姐夫的女人,可以如此的横行无道、恶迹昭彰。 且还是在那当事的男人死了之后。 “为什么?”我问,“健如,你至今还坚持这个身分对你有什么好处?” “大姐,我倒过头来相问,然则你坚持到如今不承认我也是金信晖的妻,对你有什么好处?” 好,这一回,我们打个平手。 彼此都为一道意气。 或者,彼此都为要争取在人前的一重身分的认可与地位的确保。 这当然牵引着日后很多生活上的保障以及我们孩子应有的权益。 会不会同时为了我和健如都对金信晖仍有一颗恋恋不舍的爱心? 最后的这个问题,我不打算正视。 因为那会牵动到我最为敏感的痛楚神经。 越证实自己对信晖的深情,越难以忍受这眼前曾与丈夫睡觉,使她怀孕的女人。 我决心逃避。。 于是,我拼尽全身的力气,把那口冤屈的鸟气试行压下去,道: “人已死,事已杳,你坚持与我的姊妹情分再添一重关系,我并没有全然反对,但,你晓得先此声明,我也来个先小人后君子。能好好地把金家的产业摊出来商议也还罢了,否则,在此事上没有结果,我犯不着多背负你和你的孩子,对不对?” “好,大姐。金信晖的印鉴和他把所有文件放在哪一个律师楼,都在我洞悉之内,只要我提供了资料,就什么都好办,对不对?” “对。”回应的是旭晖。 “可是,我把一切提交出来了,那么,我和我的孩子有何保障了?” 方健如真是个犀利的角色。 我可也不是盏省油的灯。 从今开始,我们实行两军对峙。 于是我问: “那你要如何的保障?” “立字为据。大姐,烦你清清楚楚地写在纸上,你承认我是金家的人,我尊你为大,无所谓,这是礼数!” 我心内呐喊: “金信晖,你真是万死不足以蔽其污。凭什么你有资格把我姊妹俩如此污辱?为一个死人,要我们在下半生展开决战,太太太不值得了。” 方健如还说: “就请旭晖和惜如也签个字在其上,作个见证。” 我口腔内初而干涸,后来带一点点的酸咸之味。 “还有,”健如不至于眉飞色舞,但她的确是志得意满地说着,“我和信晖的孩子将与你的一房有区别,我和他讲好了,大姐你的孩子是琴、棋、书、画,我的一个系列是诗、词、歌、赋。” 我的一口血如假包换地冲口而出,吐在那字据上头。 之后,没能听得见方健如再对我说什么,甚而听不清楚周围纷杂的人声,一阵难以充塞的痛楚,自腹部扩散全身。 我难产了。 完全是不堪刺激所致。 犹有甚者,原来我怀的竟是双胞胎,兄妹二人在母体内不生协调,其中哥哥的屁股一直向下,无法顺产,只好尽快剖腹取子。 还不知是幸运是不幸,这对兄妹终于平安诞下了,儿子取名咏棋,女儿叫咏书。 他们还将很快就另有一个妹妹,方健如所生的是咏诗。 金信晖的七七过后,遗爱人间的竟还有一妻一妾与四名儿女。 这又岂是我们所逆料得到的? 我收到了母亲的来信,字里行间的凄凉,真是不忍卒读。 她写道: 心如: 笔有千斤重,心如柳絮乱。 一个惭愧似我的母亲,执笔,只有流泪,只有轻叹。 我的确没有话可说。 我甚而不忍在你跟前说,我想念自己的四个孙儿,想想能不能在有生之年,有缘相见。 见着了又如何? 除了千般的无奈,混杂万般的歉疚之外,还会有什么? 健如再不是,始终是我的骨肉。 你再凄苦无告,我也无能为力。 若非仍有康如在身边,我但求速死,以了残生。 家业与家况,乏善足陈。你在港自可听到有关乡间的新闻,家家户户,遭遇雷同,不谈也罢。 只望有日,你安定下来,念在我真心地疼惜过你,设法把汝弟带出香港团聚。 康如一旦赴港,我的责任就完了。 惜如一向沉静不言,无人能估量她会为你带来助力抑或骚扰。 经历过健如所为,你对惜如有何措置,我都不便见怪了。 谁怜天下父母心?目睹骨肉成仇,已经心痛如绞,还明知道要此生此世地纠缠至殁,那份凄惶难以言喻…… 我没有把信给健如和惜如看。 从来母亲都厚待我,有甚于她们。我忽然觉得这份我独自拥有的、非其他人可以分占的母爱,要好好地收藏起来,只供午夜梦回,或者是生活至气穷力竭之际,静静再拾起重温细看,作为我活下去的鼓励。 天下间不会出卖自己的人,只有母亲。 决不是手足,相反,更不是丈夫。 金信晖并没有遗嘱。 这证明了为什么健如如此紧张地要正名,她要为金咏诗取得家族认可的地位,才能代替她管治名下应得的一份遗产。 金家老爷给金信晖挪动到香港的产业比他在广州拥有的少得多,这令我感到彷徨,令金旭晖感到失望。 健如比旭晖在分配产业上显得并不算太积极。 或者是因为旭晖已没有了家里头的接济,他又赴美在即,故而比较操心。 “以目下的情况而言,信晖存放的现款不多,都是分别把投资放在一些不动产上头。等待申报遗产的手续有一段日子,我们急也急不来。”我这样对旭晖说。 “大嫂,我并不是急于把大哥的遗产领出来,而是在领清他的遗产后,我们得有个公平合理的分配。大哥在香港的钱,根本是父亲挪动到香港来的,这一点,你必须承认。” 旭晖在计算产业上从来都相当精明。 他这样提出来,等于说,金信晖的产业等于金氏家族所有,要分就得按金家老爷的遗产来分配,换言之我们只能占用其中的三分之一。 而我,又得按人头,把信晖名下分成六份,有两份属健如和她的女儿拥有。 对于钱银,我从来都不那么斤斤计较,直至来到香港,情势不同了,我才开始学习如何争取和保障我应得的利益。 在学习的初期,我当然没有要欺侮别人,要多占便宜的心,故而对旭晖提出来的,要我确保信晖的遗产一分为三,我倒是觉得合理。 当旭晖再向我提出现款的处置时,我起初是有点犹豫的。 因为,自从健如把信晖的印鉴找出来后,旭晖立即托他未婚岳家跟银号打好关系,拿印鉴盖在一张把日期推前的提款单上,将所有现款拿了出来,转在另外一个我和他共同签署的户口之内。这非但可以避免了香港政府要征收的遗产税,且立即手上有一笔现金可以周转,未尝不是旭晖设想的独到之处。 旭晖就为了他建立了这番功劳,于是对我说: “大嫂,我出门深造在即,你知道涉渡重洋,处处非财不行,你在此反正有物业和店铺可以掌握,我想把钱先带在身边。” “旭晖,我们这一家口总得要现钱生活。” “然而,不靠我跟银号的关系,大哥的现款被冻结了,你又如何过日子?大嫂,饮水思源,是不是?” 他这么一说,直教我红了脸。 没有商场经验的人,在钱银的争夺与拉锯战上,往往输的就是脸皮薄。 健如是存心站在旭晖的一边,以显示她跟我在可能范围内都势不两立。 这是意料之内的事,意料之外的反而是惜如,竟也站在旭晖的一边,为他说话。 我就全然被孤立,只好屈服。 我当时曾经对惜如说: “现钱有多少,旭晖拿走的话,我们往后的日子该怎么过呢?总有一段日子,财产才能解冻,且店铺也要现金周转才能营运下去,怎么旭晖不可以掉过来替我们想一想。 唉!”我叹一口气,“这儿名副其实是一屋子的孤儿寡妇。” 惜如道: “他在外头人地更生疏,要专心念书,总要没有生活上的顾虑。我们几个撇开了什么孤儿寡妇的身分不提,还能有商有量,总不至于一团人抱着就饿死香江,对不对?” 我道: “惜如啊,旭晖说到底是个男人。” “男人与女人在今天开始应无分别了,有的话,应该是女人比男人更强。大姐,我的这番话很实在,你应该记住了。” 对的,我记住了。 当男人再不能保护女人的时候,女人只好强起来。 我们总不能死,总得要活下去,且活得比在男人的羽翼下更好、更辉煌、更光彩、更悠然自得。 真的别无选择。 我再跟惜如说: “老实讲,也不能说旭晖在外头没亲人,他有未婚妻。” 我这么一说,惜如立即回驳: “这年头,谁能说得定男女关系没有变动呢!” 我还是不知就里地管自说心里头的话: “我看旭晖好像事事都信赖他的未婚妻傅菁与岳家,不见得有什么变动吧!” 惜如忽尔翘起了她的小嘴,摆一副不屑的样子,道: “表面上的情况做不得准。从前人家看你和金信晖不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谁知真正恩爱还在外头。” 一番话像在我心上撒把针,痛得我浑身麻痹。 当时并不明白惜如为什么毫不留情地给我说这些荼毒我心灵的说话。这样做法,无异于揭开了我尚未愈合的伤口,撒把盐。凄惨的情状叫人眼泪直流,忍无可忍。 往后,我当然明白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很多时,是无意中揭了人的疮疤,才会被害。 这世界上不只是故意害人的人才有敌人。 既是连惜如也这么说了,我就不便再争执下去,就依旭晖的请求,让他把现金先拿去了。 事实上,在香港开始要办的事也多起来。 先把耀晖和惜如送到学校里去上课是正经。此外,我得跟牛嫂商量: “现今咏琴虽是会走路的孩子了,但忽然又多了三个初生儿,你怕是照顾不来了,得想办法多雇一个人在身边帮帮你。” 牛嫂点头道: “我刚在菜市场内碰到了一个老同乡四婶,她说刚来了香港,回不去家乡了,正要在本城找份住家工,我看着顶适合,便要了她的地址,正准备给你说一声。” “那就好极了,反正你跟她做拍档,只要你满意,我没有说不好的。” 牛嫂又压低声浪,向健如往的那房间呶呶嘴,问: “那边的那一位姑娘,我们就不用照顾了吧!” 我自明白她的意思,指的是健如的女儿咏诗,是否都要我们一并把她带了。 我想想,反正是生米已煮成熟饭,很多事也不得不并在一起处理,若不给健如照顾的话,不见得等下她不另外雇个乳娘回来带咏诗,一样是花费,倒不如把功夫合在一起来得划算。 于是把这个安排告诉了牛嫂。只见牛嫂无可无不可的一副表情。然后轻声道: “大少奶奶,今时不同往日,你凡事先顾了自己才好顾别人。这年头,肯将心比己,易地而处的人并不多。无所谓公平了,总之自己一双手维护着自己就是公平。” 没想到一个干粗活的妇孺,比我看事还要深。 的确,好心不一定有好报,尤其乱世,好心是着雷劈的多,有什么话好讲呢?情势在逼着人人都尽情自私,竭力贪婪。 例子很快就有一个。 旭晖拿了我们手头的全数现金赴美之后不到一个月,我有一天赫然地接到业主的通知,新住客要在两星期后就搬进来了,让我们如期迁移。 我奇怪地问: “我们并没有说要搬呀?” 那姓冯的业主睁大了一双牛眼道: “金太太,你开什么玩笑了?连那笔顶手费用都已袋袋平安,不搬怎么可以?除非你准备双倍赔订。” 当时香港的住屋,若是有租约的话,租客是可以把屋子转让给新的承租人,收回一笔叫顶手费的钱。听业主那么说,我就知道金旭晖临走时,把我们现住的房子让给新租客,那笔承让费用怕有几千元的数目,当然由他没收了。 租约是金旭晖给的,他当然有权这么做。 只是,闷声不响地就连我们的住处都出让了,让我们一家几口,拖男带女地一时间往哪儿找居所? 我气得什么似的,忍不住在两个妹子身边噜苏: “他要的钱已经如数给他了,总不成要把这笔顶手费也捏在手上才走得安乐。现今我们快无家可归了。” 彼此沉默了一会,惜如忍不住答: “这房子原本就是金旭晖租下的,他怕也在初租下时交过一笔顶手费,如今人要留学去,把他曾付出的收回来,其实也很天公地道。” 我立即辩正: “惜如,话不是这样子说呢!” 还未及把话说下去,健如就道: “现今也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了,反正人已经远去了,你能奈何他吗?谁对谁错不是关键,我们在两个礼拜之后得有地方住,那才是当前急务。” 不能说健如的话不对。 只是我胸膛之间的翳闷之气,老郁结在体内,吐不出来似,辛苦得很。 “大姐,你算是一家之主了,你得把这难题解决掉。” 我回到房间里去时,差一点点就哭出声来。 “大嫂,你别难过。” 猛地回头,我见着了金耀晖。 忽尔一个遇溺得快要没顶的人,看到了一块浮本,可以伸手抓着它,好好地喘一口大气似的,我一把抱紧了耀晖,久久不把他放开。 耀晖轻轻地扫抚着我的背,象在扫抚一只受了惊恐的、全身的毛都己耸起的猫,直至到稍为平静下来为止。 “大嫂,我知道二哥这样子做很不应该。” 我其实要的就是这句话。 自从信晖去世之后,周围的气氛开始不对劲了。 活脱脱做错的人只有我一个。 千夫所指的矛头也对准我。 妹妹偷我的丈夫是我不对,因为我没有尽好做妻子的责任,我没有足够的吸引力维待丈夫的爱心。 我不给丈夫情妇一个合法的名位是我不对,因为我不肯接受传统以来,中国男人三妻四妾的习惯,太没有涵养。 太缺乏风度。 我甚至不打算承认与承担丈大的亲骨肉,企图导致他们手足分离,不得团聚,更是自私恶毒的行为。 我对于家翁家姑的遗嘱若不履行,更要背负吞没财产的恶名,就算要为自己身边留下几个现钱以防万一,也算是侵夺小叔子的利益。 连分明是金旭晖不管我们是否有瓦遮头,连一点点他名下的利益都不肯用来照顾我们孤寡,我都不可以声讨他的罪名。 所有人的错,是对。 我所有的对,都是错。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只有年纪小小的金耀晖说出一句公道话,或者说出一句偏帮我的话来: “大嫂,我相信你是委屈的,你为了我们受尽闲气。” 就这么两句话,活像被人踩在水底,快要气绝之际,有人快快把自己拉回水面来,吸回一口新鲜空气。 一点都不夸大,那是活命之举。 命救下来之后,当然仍要设法子继续生存下去。 我们一家总不能没有片瓦遮头。 于是我把咏琴背着,在湾仔区内找房子。 合适的房子不是没有,但顶手费用不菲。我一直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 回到信晖在港建立的永隆行去,找着了掌柜商量,看有没有现款可以挪动。 对方很为难地说: “大嫂,我们做伙计的,有什么叫做能帮而不帮的呢,事不离实,店里没有现款,我还要给大嫂说一声,这个月底是要外放的货款收回来,永隆行这班伙计才能有薪金呢。” 我微微吃惊道: “货款收得回来吗?” “这年头很难说了,我们永隆行做的是贸易生意,如果货是北上运回大陆的,要收帐,目前怕是空想了。只望其他转运东南亚,以及销本港的都能如期结算,就是不幸之中的大幸了。” 我只好点点头,离去。 在那皇后大道上,茫然地走着,真的不知家在何方。 烈日下,背着咏琴走了一段路,背上已经湿了一片,可能是教咏琴不舒服吧,她一睡醒了就大哭起来。 没办法,我急急地松了带子,把她抱过来哄护着,不抱犹可,一抱就吃一惊。 怎么女儿的一头一脸尽是红通通的,摸她的小手和额头,哎哟,烫得吓人。 咏琴是着了凉,感了冒,在发热了。 没有比发现孩子生病更能令一个母亲六神无主。 一时间,我都无法决定是带咏琴回家,抑或立即带她去看医生。 幸好在回家路上,就见着一块医生的牌匾,立即摸上门去。 轮候了半天,医生才给咏琴诊治。 取药时,我随意地说: “医生真好生意!” 那配药的护士小姐忙得连眼都没有抬起来,就跟我说: “医生再好生意都只得一双手,每天能看多少个病人呢?最好生意的不是医生,而是药厂。” 把药配好了,就得付钱,我不禁惊叫: “这么贵!” “贵?”护士瞪我一眼,“贵在药呀,这种特效药要写信去美国药厂买,山高水远地订购回来,价值不菲。我看你就是拿了医生纸再去药房多配一服,也还是跟我们的收费相去不远。” 回家去之后,给咏琴服了药,待她睡着了,我才透一口气。 牛嫂走过来,一脸的不快,我是看出苗头来了,道: “什么事?” 牛嫂向健如住的方向呶一呶嘴,那是她惯常的一个姿势,说: “把四婶抢过去了,要她单独带咏诗。” 我第一个反应是: “这怎么可以?你一个人带三个,是忙不过了,这才要四婶来帮忙的。” “这句话我就不好说了。” 牛嫂不好说,就只好我来说。 原本走了一天路,又经过咏琴生病的一番折腾,人已累得一塌糊涂,还要跟健如理论家事,真要命。 我跑到健如房里,看到惜如和健如姐妹二人正谈得入神,一看我走进来,就不再言语了。 我一怔,心上更是不快。 不是妒忌,而是疑惑。 同是亲骨肉,为什么她俩总是亲近,却跟我疏离。 往后,我明白了。 我得到的,她们没有,这包括母亲的宠爱,以及金家的名分。 因此她们自觉要同舟共济。 尝试跟她们协调,证明是不可能成功的事,彼此的成见来自不同的身分,根本是物以类聚。 我在她们心目中是异族。 “大姐,是找我还是找二姐?”惜如问。 “哦,”我应着,“是这样的,四婶来上工了,我准备叫她帮着牛嫂带孩子。” 健如以颇不耐烦的口吻道: “我已经见过她,把功夫交代清楚了。” “我的意思是牛嫂与四婶,每人带两个孩子,时间上比较妥当。” “你呢?”健如忽然这样问。 “我?”我很有点莫名其妙。 “你闲在家里头干什么?你总得也动手带你的孩子吧!” 我不禁笑起来了,健如的话不像话,做人要过得人过得自己。谁知我还未回应,健如就道: “我看四婶带咏诗,你和牛嫂两个人带你们那边的三个孩子,这样的人手分配最妥当。我得回永隆行去办事。” 我骇异,问: “你要到永隆行上班?” “当然了,信晖人不在了,谁来做主管的工作?他在世时,我根本都只不过念英文夜校,日间在永隆行工作,帮他一臂之力,且他交代过我很多事情,我会跟得上。况且,说到底是一盘生意,有好几个伙计跟着后头要吃饭,总不能不管。” 然后,健如又多加一句话: “这份差事怕你就办不来了。” 办不了大事的人,就只好编派去管家里头的事情。 我无辞以对。 心上觉着委屈,就是开不了口。 一整夜地辗转反侧,既为咏琴生病,老想着起床去看看她,也为健如的一番举止。 怎么忽然之间,形势变成了健如主外,我主内呢? 本来呢,主内是我的责任,没有什么不好不当。但健如坐到永隆行去管事,形象上是她变成了一家之主,这就让我很有点自卑。可是呢,一点办法都没有。 咏琴病好了之后,发觉离搬家的日子不远了,轮不到我有所选择,只好在首饰箱里摸了几个金锭出来,跑到金铺去把它们熔掉了,交了顶手费用,算是把一个家重新布置安顿过来。 健如是的确开始每天到永隆行上班去,我呢,无可奈何地让四婶专责带咏诗,自己的三个,只得由我和牛嫂来管。 这还不是个问题,对着亲骨肉,只有开心。就算由得健如打理生意,她做得来,乐于做,也无不可。 可是,月底来到时,一应的支出,包括给四婶和牛嫂的薪金和屋租,当然还有耀晖和惜如的学费,都一律由我来负担。 健如算是在永隆行办事的话,总得要把一些家用拿回来才算是合情合理。可是,她没有。 我本要开口相问,回心一想那掌柜给我提过的话,怕是在账期上生了点困难,健如才没有把钱拿回来的。一上班就给她压力,显得自己小气,更似不愿把分担家累的责任提起来似的,于是我忍住了。 眼见一瞬间又过了一个月,首饰箱也就如我的体重,是越来越轻了,心就不免慌张起来。 忍不住找了健如来商量,才一开口,健如就拍案大骂: “你这样子说,大姐,是思疑我中饱私囊了是不是?” “健如,我们如果仍是姐妹的话,总得凡事好好商量。” “怎么商量?没钱就没商量,一个永隆行开支还少了? 撑得下去是谁的本事?我都未曾埋怨过半句辛苦,你还来跟我算账?” 我不禁也火了起来道: “辛苦的不只是你,我也在日日为这个家操芳呢,大不了我也到永隆行去办事!” 我这么一说,健如反而沉寂下来,似有一点畏缩。 我并非闹意气,事实上的确想到永隆行去帮忙,人多好办事。我从前在广州也算是处理过家业的,环境不同,道理们是相差无几。 于是我打算坚持己见,一定得到永隆行去。 健如分明有点不情不愿,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这趟争执,惜如竟站在这一边,向健如说: “二姐,大姐既是有心到铺上去做事,你就由着她去吧!” 健如的反应比我还骇异,想开口问什么又不好问的样子。 惜如倒没有再参与什么意见。 这个妹子果真是个深沉的人,工于心计,别有一手。认真来说,健如的手段和谋略,还比不上她呢。 我到永隆去,整整一个星期,钉子碰得满头满脸都是。 真是一言难尽了。 上到永隆,完全的人生地不熟,都不知从何处着手做事。 健如呢,完全没有为我安排要做什么工作。 她每天回到永隆,非常熟练地就投入业务之内。 我呢,呆瓜股坐着,有一份难以形容的狼狈。 只好走到其他职员的身边问: “有我可以帮得上忙的吗?” 他们都很礼貌地答: “不用了,我们应付得来。” 连到午饭时候,是大伙儿以包伙食的方式在铺上吃的,我帮着做些清理饭桌的闲工夫,都有同事把台布抢过来,道: “不好劳烦你,大嫂,你且息着。” 弄得我啼笑皆非。 反观健如,个个职员都忙不迭地走到她跟前去问长问短,请教公事。 一个永隆行内全都亲切地称呼她为细嫂,倒把我这大嫂完完全全地打入冷宫了。 两个星期下来,我已意兴阑珊。 每朝把衣服穿停当了,就是不想出门去。 真的宁愿在家带孩子,一看那对孪生儿女,长得白胖可爱,样子不一样,表情却十足十,真是太兴奋了。 之所以仍然上永隆,全是面子问题。 当初是自己要去工作的,现今做不出成绩来,只证明自己无能,多丢脸! 心情是越来越不好了。 到了月底,跑到健如跟前去商量家用问题,更是无功而还,兼且被辱。 健如毫不客气地塞我一顿: “大姐,你不也是在永隆行走了,应该知道铺里头的状况,生意差,吃饭的人多,工作繁,能帮得上忙的人又少,你还要来问家用的事,叫我怎样做?” 我为之气结。 “要问呢,”健如补充说,“你明天抽着个掌柜的问他要钱就可以了,谁不知道你是大嫂?” 问题是权操在细嫂手上。 这是人所共知的事。 真教我心灰意冷,怕早晚就要弃甲曳兵,不再恋战了。 这一夜,牛嫂又来投诉: “大少奶,我看你得做主意,我都不知该如何说好!” “什么事?你直说吧!” “日中的功夫委实忙不过来。我不是怕吃苦,但,不公平就教人气惯。健如姑娘硬不肯让四婶帮轻我的功夫。今日,四婶反正抱咏诗到街上去,顺便就把咏琴也带在一起,好让我腾出空闲来做晚饭,不料在街口给健如姑娘看着了,破口大骂……” “她有什么好骂的?” “她对四婶说: “‘叫你全心全意带咏诗,你倒分了心在这臭丫头身上; 咏诗有什么事你关顾不到,我不放过你。’“四婶给我说,左右做人难,她怕干不下去了。” 我叹口气,有苦难言。 这情势再往下去,就是四婶肯做,也不得不让她走了。 哪儿有这个钱去支付她的工钱? 坐食山崩,床头就快金尽了。 我实在忧心如焚。 更烦心的是外头人好象只看到健如努力不懈,为维持我们在香港这金家而苦干,我则活脱脱是个左手叠右手的闲人,吃着一口闲饭。 实况是一家十口的衣食住行,再加耀晖与惜如的教育费都全搁在我肩膊上。 当日若不是及时贱价卖掉广州的一些房产,把现金捏到手上去,简直就不知如何熬得过这段日子。 广州的金家现在落得个什么收场,就更令人感慨。 前几天才收到九老爷的信,简简单单的几个字,算是代表二姨奶奶与三姨奶奶向我们报平安,实则上是闲闲地加上两笔,道: “我们这区的房屋单位领导很体恤我们,仍把原来金家房子让我们住下去,与其他的住户同志们有很好的伴,看样子,他们家家户户都觉金家的房子住得算舒服。” 怎么说呢,除了长叹一声,别无他法。 再看至尾段,就更心翳,道: “信晖姨母病重,我去看过她一次,她叫我告诉你,没能赶在你赴港前见一面真遗憾。” 怕是未必有重逢想见的日子了。 信晖的这个姨母对我还是一直都很好的。 更大的苦难与困扰还不是新寡文君的我所能体会到的。 最低限度,深闺寂寞,也不是一个短时期不能忍受事。 是要日子过下来,春去秋来,寒来暑往才知道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