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报社三年,她算是这权威之地的熟客了。但每一次来,一样出汗、腿软,心跳如擂鼓。不得不承认,她有点怕裴迪文,不是因为昨晚吐了他一身。她总结为,端着人家的饭碗,如履薄冰。“总编在接待客人。”裴迪文的秘书莫笑指指一边的椅子,让舒畅坐下来等,顺便从抽屉里摸出一粒阿尔卑斯奶糖递给舒畅。舒畅脸一红,好象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有这癖好,唯独与她最亲密的杨帆不清楚。杨帆,杨帆,杨帆……心里默默念叨着这个名字,感觉遥远如天边。“是什么客人?”她随意问,打发时间。莫笑原先是社长的秘书,裴迪文过来后,她便调到了总编办公室。一年四季,都是干练的短发,青色的职业装,她极受每一位领导的器重。除了工作内的话,其他飞短流长,她从不沾边。报社里的人戏说,莫秘书那张嘴,简直比瑞士银行保险柜还要牢。人如其名,莫秘书很少笑。她的女儿比舒畅小两岁,在日本留学,看到舒畅,她难得弯起嘴角。“电视台的,想要裴总接受采访。”“肥水不流外人田,裴总愿接受采访,也得先上咱们晚报呀!”舒畅想起裴迪文身上那一团团谜,也生起了好奇心。“报纸太平面,不及电视的立体感。”舒畅眼睛一亮,“裴总答应了?”莫笑正要回答,身后的大玻璃门开了,裴迪文陪着一男一女走了出来。男人上了年纪,有点矮,皮肤黑黑的,女子却是很令人惊艳的美女,美得端庄、大气,用谢霖的话讲,有一种震慑人的气场。裴迪文瞟了眼舒畅,把客人送到电梯口,握手道别。女子侧过身,美目流盼,“裴总,你别急着下结论,再考虑一下,如何?”裴迪文微笑,“如果有一天我有勇气上电视,我会把这个机会留给乔小姐的。”电梯门打开,他用手臂挡着电梯门,另一只手对女子做了个请的手势。“裴总有这么胆小,要不要我借个肩膀给你依?”女子唇角勾起一个优美的弧度,公然调笑。“我怕引起滨江市民的公愤!请走好!”裴迪文轻笑颔首,好似没听懂美女的暗示。女子不太甘心地噘起嘴,电梯门缓缓合上。“那位美女有点眼熟。”舒畅急忙收回目光,对莫笑咕哝了声。“滨江电视台的乔桥呀!”舒畅一拍额头,想起来了,号称滨江市花的综艺女主播乔桥。她一向注意新闻节目,偶尔调台时碰巧看到综艺节目,见过这位乔主播。“电视台下血本啦!”竟然让美女主播亲自出面来请裴迪文,裴迪文面子好大。“那要看请的人是谁。”莫笑淡淡地挑了下眉,看到裴迪文进来,恢复一脸的敬业。“进来吧!”裴迪文看了下舒畅。舒畅跟着他走进办公室,莫笑拉上玻璃门。房间里的烟味和女子的香水味有些呛鼻,裴迪文冷着个脸,把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这才坐回办公桌前,神色如一张没有内容的白纸。舒畅心悬悬的。真正凶悍的人不一定长着一脸屠夫相,裴迪文不言不笑,就很吓人。“有事?”言短意骇。舒畅吞了下口水,“裴总,我有篇关于夜巴黎客人吸食摇头丸的稿子……”“是我撤的。”裴迪文微闭下眼,拿起水笔开始在公文上修修改改。一股无名火从舒畅的心口往上突突地窜,“那篇稿子有什么问题吗?”音调一下高了八度。“新闻是以事实说话,而不是道听途说。”裴迪文没抬头。“我有照片为证。”“那不够。”“那什么样才叫够?当场搜出摇头丸、白粉、大麻?”舒畅冷笑。裴迪文慢慢抬起头,神情冰冰的,“你很在意那篇稿子?”“我当然在意,不然我干吗要在那种贵得要死的地方呆着。”说完,舒畅有点心虚,好象那晚的账是某人结的。“我还真看不出你的在意。一个称职的记者是不会在新闻素材前,把自已喝得醉醺醺的。”舒畅抿紧唇,深呼吸,“是的,昨晚我是失态了,我会赔偿裴总的衣服。但裴总不应纠结在这件事上,而随意否定我的稿子。”裴迪文默默看了她一会,看得舒畅背后凉嗖嗖的。他失笑摇头,“你以为我在纠结你吐在我身上这件事?”舒畅没有回避他的视线。裴迪文站起来,走到窗口,背转舒畅,“舒畅,你做法治记者也有三年了,你接触过毒犯,你应该知道从事毒品生意的人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夜巴黎是滨江第一夜店,里面从事摇头丸买卖不是个新闻,圈内人都心照不宣,为什么能秘而不发呢,你想过没有?”舒畅嘴巴一张一合,答不上来。裴迪文回过头,“记者不是猛士,要懂得保护自已。惩恶扬善是美德,但要量力而行。”“可……那是一条轰动性的大新闻?”“我不稀罕。失去一条大新闻与毁掉一个我辛苦栽培的记者,哪个重要?”舒畅呆愕。裴迪文笑了笑,“舒畅,知道当初我为什么没让你去娱乐版或者综合版吗?那两个版趣味性很强,要求也不很高。咱们晚报不是阳春白雪的专业刊物,要迎合大众,要雅俗共赏。相比较而言,新闻版和法治版专业性就强些。你一个门外人,却进了法治版,对于你,对于我,都是一个高难度的挑战,你没有让我失望。舒畅,我很珍惜你。”“我……我……”舒畅张口结舌,脸一下红,一下白,不知说什么好,整个人象踩在云朵上,很缥缈,很恍惚,她甩头,忽视沽沽冒泡的怪念头。“那就让那些人永远逍遥法外?”她义正辞严地反问。“过来!”裴迪文回到办公桌前,操纵着键盘鼠标。舒畅站在他身后,俯下身,两个人的气息很近,是真正的近在咫尺。舒畅屏气凝神,僵直着身子。裴迪文回过头,一张放大的俊容,带有薄荷味的干净的男人气息扑面而来,她惊吓地往后一闪。“看到了吗?”裴迪文点开了一个网页,舒畅看到了自已拍的照片和写的稿子,回应的人已很多了。“不要忽视网络的力量。如果这是你要的结果,开心了吧!”舒畅直起身,把视线从电脑屏幕上移开,耳中听到白花花的银子一锭锭落水的声音。五位数的稿费,随风而逝了。“谢谢裴总,我下去了。”她有气无力,神色黯然。“舒畅?”裴迪文叫住她。“谁给你这个消息的?”“现在还有必要说吗?”舒畅苦笑。舒畅的样子让裴迪文拧起了眉头。“这个周五的晚上,把时间空出来,带上一部分书稿,我们和长江社的柳社长一起吃个饭。”舒畅不解,“不在我们报社出吗?”“在书籍方面,长江社的名气大一点,他们知道如何宣传和推荐。”东方不明西方亮,舒畅的心里面算是透进了一点曙光,下楼时,气才好喘点。但,还是沮丧。却,无法埋怨裴迪文。偶然会想,如果没有裴迪文的指点,现在的自已会成为一个称职的法治记者吗?回到办公室,谢霖两手插腰,怒目而视。“舒畅,你和银子过不去吗?”舒畅冲她一摊手,“错,我爱慕它们如三生有约的恋人,只是有人捷足先登。”谢霖白了她一眼,“别怪我没帮你,是你浪费了大好的机会。”舒畅赔着笑,学着谈小可的口吻,“霖姐,下次有机会还要先想着我。”“去,你没人家的天赋,学不象的。”“谢霖,《南方日报》和咱们晚报平分江山,她怎么舍得下羊城那花花世界来滨江小城的?真是重金招聘?”舒畅不太相信,谈小可与自已一样大,再怎么修练,也没到成仙的火候。“具体情况还在探索之中,反正是有些来头。她是跑文艺这条线,忙的是明星们见不得人的事,只要敢恶俗,好混。”谢霖不屑地撇嘴。“哦!”手机火警般地叫起来,把舒畅吓了一跳。杨帆家中的座机号。舒畅叹了口气,对谢霖摆摆手,拿着手机避到楼梯口去接。舒畅出了家门,就命令自已忽视正在发生的事,把一颗心放在工作中,催眠自已什么都没发生,天下安好。十足的驼鸟心态,舒畅自嘲。“舒畅,在上班吗?”罗玉琴问道。“是的,阿姨。”罗玉琴停滞了下,“你……和杨帆把手续办了没有?”“还没有呢!”舒畅尽力保持语气的平静。“杨帆心肠软,念着以前的情份,开不了这口。舒畅,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考虑下我家的情况,麻烦你主动约下杨帆吧!手续一天不办,杨帆就不肯与其他女孩子见面。”罗玉琴讲得很客气。舒畅浅浅地笑了,“知道了,阿姨,我这就给杨帆打电话。”“好!舒畅懒懒地倚在墙壁上,仰起头,拼命眨着眼,把眼眶中漫出来的湿意眨回去。罗玉琴已经准备为杨帆张罗新人了,她这旧人还挡着,真不识时务。一双手,十只手指,不住地颤抖。她给杨帆打电话。“什么事,我正在开会?”杨帆的声音压得很低。“等你开会结束再说吧!”杨帆好不容易升到人才市场的副处长,很是谨慎。“我离主席台远,你说!”“今天下午,如果你抽得出时间,我们去民政局办下离婚手续。”“知道了,”杨帆的声音一下冷如寒冰,“如果你很着急,下周一,这两天有个人才招聘会,我抽不出时间。”“好的,周一见。”“唱唱,你对我一点留恋都没有?”杨帆突然问道。“这个问题没有深研究的必要,我该上班了。”舒畅硬着心肠挂上了电话,漠然地走回办公室。谈小可去洗手间,两人碰上。“舒姐,你不舒服吗,脸色好难看?”她关心地问。舒畅疲惫摸摸脸,“我挺好的,可能是累了。”“那你快回家休息去!”舒畅笑笑。做记者的好处就是不必坐班,今天没有采访任务,她去医院看看舒晨,再把奇瑞开回来。坐上公车,经过一处正在建筑的小区,遇到红灯,车停下,舒畅看着窗外,苦涩地闭了下眼。他们的新房就在这个小区内,准确地讲,是杨帆的新房了。他们约定用米黄色的墙漆,原木家具,布置一个小书房给舒畅,阳台上放两把躺椅,客厅里挂一个四十七寸的电视,窗帘用紫色的,里面衬白色的纱……绿灯亮了,公车颠簸地向前驶去。舒畅收回目光,唇紧紧抿着。舒晨刚刚去了趟洗手间,几步路,走得直气喘,还要于芬扶着。他看到舒畅,眉开眼笑。“我是晨晨,她是唱唱。”他拉着舒畅的手,对小护士说。小护士咯咯地笑,逗他,“唱唱是你什么人呀?”“唱唱是妹妹。”舒晨认真地回答,宽大的病号服一甩一甩的。于芬拉了下舒畅的衣袖,让她出来。“咱们预缴的钱快完了,医院催再缴点。”于芬说。“这么快?”舒畅记得办住院手续时,缴了两万呢!“到了医院,你的钱成了医疗费,就跟自来水似的哗哗地流。这里的哪一项不要钱啊,我和你爸商量,想把晨晨接回家里,这肾源有引子没引子的,住在这里何时是个头呀!等肾源到了,咱们再过来。”“妈,不行,在医院有个事,医生能过来。我要上班,如果回家,发生个什么事,你们没办法的。”于芬无力地叹气,“可是哪来那么多钱呢?做手术和肾源的钱好不容易凑齐了,再这样有完没完的,怎么办?”“我的书很快要,到时会有一笔稿费。妈,钱的事,我来想办法。”“唱唱……”舒晨发现舒畅不见了,急得大叫。“我在这里。”舒晨委屈地扁扁嘴,紧紧地握着舒畅的手,“唱唱不走,陪晨晨。晨晨乖,不对妈妈凶。”“好的,唱唱不走。”舒畅柔声安慰着,让舒晨躺回床上,她给他削水果,喂点心。“唱唱,你不笑。”舒晨盯着舒畅的脸。舒畅弯弯嘴角,“这不是在笑吗?”“你的眼睛没有笑,唱唱心里面难受。”舒晨把舒畅拉过来,拍拍她的后背,哼哼唧唧的,“唱唱不怕,晨晨在这里呢!”通常这些话,都是舒唱对舒晨说的,听舒晨这样说,先是觉得好笑,然后心中蓦地一热,她把头搁在舒晨的肩头。此刻,她是多么多么需要这样的一幅肩膀让自已依一下,多么多么需要一个人对自已说这样的一番话啊!第十章周末的晚上,舒畅特地化了个淡妆,穿了条象牙色的亚麻布连衣裙,自我感觉有几份淑女的味道。出门前,她细心地检查了下书稿,电子版和纸书版,各带了一份,又看了下钱包里的现金和卡。她不是傻子,裴迪文请柳社长吃饭,不是为工作,也不是为叙友情,而是为了她的书,道理上她该买单。至于欠裴迪文的情份,舒畅不知怎么还,看来只有把自已卖给《华东晚报》,为他做牛做马、任劳任怨。赶到预约的餐厅,发现只有裴迪文一个人在,她心一沉。裴迪文给她拉椅子,把她的包接过来挂好。“柳社长晚上有个应酬,不和我们一起吃晚餐,一会约好去茶社喝茶。”她这才安下心来。裴迪文选的餐厅很优雅,成群结队的服务员,食客却少之又少,音乐有气无力,负责点菜的小姐笑得太职业。菜做得不温不火,太干净太像那么回事了,好像被下了安眠药,没一点煎炒烹炸的痕迹,蕴含着唬人的乏味,再加上对面坐着自已的领导,舒畅味同嚼蜡,可是又不好意思太冷场,她只得拼命找话题。先谈了最近闷热的天气,接着说滨江恼人的交通,然后讲最近城市建设,舒畅觉得这些话老气横秋得象个忧国忧民的父母官。不管她说什么,裴迪文都能微笑地倾听,不是插一句,就是发一声语气词,代表他的认可。把该说的都说了,菜才上了一半,舒畅挫败得直咬唇。“你很喜欢吃蔬菜?”裴迪文看着她的筷子只落在蔬菜盘子里。“也不是,晚上不想吃得太油腻。”“其实你应该适当地吃点肉,你最近瘦了许多。”舒畅眨巴眨巴眼,不太能消化从裴迪文口中说出这么家常的关心,她呵呵地一笑,“现在这个时代,以瘦为美。裴总,你喜欢丰谀型的?”舒畅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已的舌头,怎么就那么无聊呢,象个八婆似的。“我喜欢健康型的。”裴迪文神色平静。“裴总,今天下午的联欢很有意思啊!”舒畅忙换了个话题。一大帮文人雅女,搞跳绳比赛,场面很搞笑。“工作效率高的人,也会给自已解压。报社工作,大部分要用脑。如果玩智力游戏,还不如去工作。你今天参加了吗?”“我影印书稿,没有去。”“该玩的时候就要尽情地玩,别想工作上的事。我并不赞成职工无休止地加班,我给你们的工作并不重。”舒畅机械地嚼着蔬菜,感觉和裴迪文一块吃饭,一分一秒都是煎熬,不知他和他女朋友一起,是不是也这样一板一眼?女朋友?舒畅偷瞄裴迪文,男人的年龄很狡猾,从二十五岁到四十岁,没有多少来去,看裴迪文这么老成持重,该生儿育女了。莫笑有次说起他住在江边的憩园,那里的房子都是雅宅,面积很大,不知里面住了几人?什么样的女人能把裴迪文降服?舒畅想破头,都构画不出一个轮廓。但那个女人一定要有自娱自乐的性情,不然整天面对这张象随时准备出席重要场合的冷脸,会抑郁而终的。“想说什么?”裴迪文见她盯着自已有五秒种,眼珠象定格似的。“裴总,吃饭的时候别想着工作,对胃不好。”她含蓄地友情提醒,意思是上班你是个领导,我是下属,吃饭的时候,就别端着个官架子,一口公事化的口吻。裴迪文何等聪明,一下就看穿她的寓意,“这要分吃饭的对象是谁!如果和女伴一起,聊的内容当然不同。”“那也是哦!”舒畅干笑了两声,埋头吃菜,暗骂自已自讨没趣。吃完饭,舒畅抢着买单,大堂经理摆摆手,说餐厅是报社的广告客户,餐费免了。舒畅过意不去地看裴迪文。“怎么了?”裴迪文耸肩。舒畅无奈地一笑,两人一前一后开了车去茶室。柳社长已经在包间里到了。“幸好我是老客户,不然还没地方坐呢!”柳社长和裴迪文握手,两人落座。舒畅心想有这么夸张吗,现在人都不吃饭,改喝茶了?她回到看到满满一茶楼的人,就噤了声。裴迪文要了一点大红袍,舒畅看到价格令人咋舌。“这就是武夷山上有名的大红袍,长在悬崖上的那株?”柳社长问小姐。小姐嫣然一笑,“怎么可能呢,真正的大约袍一年只有几两,不是中央首长,哪喝得到。”“那这是?”“这是它家表亲。”三个人都笑了。小姐托着个乌木茶盘,放在雕花八仙桌上,上面放满了一应喝茶的器皿。小姐先介绍了茶具和茶叶,说话间,电磁炉上的水开了。她提起水壶,用开水淋着清洗了紫砂壶的外面,再换了壶水象根细线似的慢慢倒进象酒盅般大小的茶杯中。舒畅看着小姐翘起兰花指,慢悠悠的样,心里面急得什么似的,偏偏柳社长与裴迪文看得很专注,不时交流看法,只字不提书稿的事。好不容易小姐表演完,三人各自端起一杯,慢慢地品。说真的,舒畅真喝不出这茶有什么特别之处。柳社长一口一个好茶,如逢知音般,向裴迪文大加赞赏,喝着,两人聊起了自驾游和养生,越聊越投机,没有中停的迹象。舒畅不好插话,只得一杯又一杯地喝茶。裴迪文终于把话题巧妙地转到了书稿之上。“高官落马的报告文学,好素材,有教育意义。”柳社长频频点头,“有书稿吗?”舒畅慌忙把书稿递过去。柳社长放下茶杯,从口袋里拿出眼镜戴上,一页页地翻着,不再说话。裴迪文的手机响了,他冲舒畅点下头,走出包间去接电话。柳社长抬起了头,打量着舒畅,笑了笑,“文笔很不错,案例也有代表性。”“柳社长过奖了。”舒畅心中暗喜,嘴巴还很谦虚。“小舒,知道吗,世上有几件事是大抵不存在的,如幸福的婚姻、听话的孩子和体贴的老板。可是你很幸运,有迪文这样欣赏你、卫护你、关心你的上司。这是迪文第一次向我走后门,推荐书稿。是的,你这书稿递到出 版社,也许会出 版,但不会很顺利,有些地方还很生涩。我给迪文一个面子,这书稿我收了,回去我让找个老编 辑给你修改下,会尽快,印量不会少。”“多谢柳社长。”舒畅不知该怎么表达心中的激动,想不到一切会如此顺利。“你该谢的人是他。”柳社长笑吟吟地看着进来的裴迪文。舒畅当真地回过头,郑重地对裴迪文说道:“谢谢裴总。”“真是个孩子。”裴迪文轻笑,“老柳,你别逗她了,书稿怎么样?”“迪文出面,一路绿灯。”“麻烦了。”“哪里的话,你我之间何必见外。”裴迪文看向眉飞色舞的舒畅,眼神柔柔的,像扣眼细密的网,罩过来。舒畅心里面被惊喜溢得满满的,当着两人的面不敢太过流露,她特想把这个好消息和胜男分享下,毕竟这书也有她的功劳。水喝多了,她要去洗手间,从包中摸索出手机,走了出来。躲在洗手间里,欣喜若狂地和胜男通完电话,舒畅整个人快乐得都象要飞上天了,压在心头多日来的阴云也象变薄了。洗完手出来,一个人还在眯眯地笑,拐过走廊,正准备进包厢里,突然看到前面一对手牵手的情侣背影很眼熟。男人高大帅气,女子小鸟依人。她停下了脚步,血液凝固,手足冰凉,胸口象被人狠狠地击了一拳。“杨帆,这地方和杭州的茶楼很相似,别忙回去,我还想再呆会。”女子娇嗔地晃着男子的手臂。“我明早要开会,下次我再陪你来,乖,回去睡美容觉哦!”男子轻哄地摸了摸女子的脸颊。“好吧!为你,我要为你每天都美美的。”女子撒娇地用脸蹭着男子的后背。男子帅气的面孔一柔,宠溺地笑了。“呀,我的手机忘在洗手间了。”女子突然叫了声,扭过头,惊讶地瞪大眼,“舒姐?”男子跟着转过身,象看到鬼一般,飞速地松开女子的手臂,目瞪口呆。舒畅脑中没有一点思绪,只觉浑身乏力,心口空荡荡的,身子一阵阵地发寒。她拼命地想,上个月,她在哪,她在干吗?南国,闷热的天气,那个诈骗犯精明的面孔……舒畅慢慢地想起有天晚上与杨帆通话,里面一个女子娇憨地埋怨他不作声跑开,害她很紧张,因为她对这个地方很陌生。她又想起谈小可的天堂艳遇,与一个来自滨江的男人,在西湖边,在柳树下,深情相拥,他的风趣,他的温柔……她再想起杨帆一次次地确定两人之间分手的事实,说一切不是他的错,是她把他推开的。明白了,一切都联系起来的。原来如此!舒畅笑了。杨帆应该不会恨舒晨的,晨晨病得多是时候呀!没有晨晨的病,他怎么能离开得如此高尚?如此伟大?多么幸运的男人!爱情,不仅会被现实击地垮,在艳遇面前,同样不堪一折。“不会吧,世界这么小,你们……认识?”谈小可看看舒畅,又看看杨帆,两人都定定地看着对方。杨帆紧张得面无人色,嘴唇惨白。是呀,世界小得如一只鱼盆,一转尾,都能碰上旧鱼,潜水都没用。“说话呀,杨帆?”“你……怎么认识唱唱的?”杨帆的声音都发抖了,眼前金星直冒。谈小可娇柔地笑了,“看来这个秘密我再也瞒不下去了,其实我已经调来《华东晚报》工作,开心吗?”杨帆的身子摇晃了下。“你和舒姐是?”谈小可长长的睫毛扑闪着。舒畅抿紧唇,不吱声,她到要看杨帆怎样介绍她。“舒畅?”裴迪文站在包间门外喊道。“裴总好!”谈小可忙招呼。裴迪文点点头,走了过来,看看杨帆,笑道:“和朋友一起来喝茶的?”“嗯,好巧哦!我朋友也认识舒姐的。”“哦?”裴迪文挑眉。“我们……是校友。”杨帆说道。校友:一个学校的朋友,是吗?不是的,他和她并不是同一个学校。她陪同学去另一所学院看老乡,在楼梯口,不小心把一个男生的水瓶给碰翻了。男生对着她温和地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没关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记不清了,太久了,怎么爱上他的,也想不起来了。现在,不要去想。都过去了。杨帆多聪明,他知道她和报社的三年之约,为了保住这份工作,她不可能戳破他的话,他们在法律上的关系,反正也只有几天了。“真的?”谈小可开心得星眸晶亮。没人应答。“舒畅,柳社长有事问你。”裴迪文出声道。舒畅漠然地越过杨帆,笔直地走向包间。“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在《华东晚报》工作?”杨帆嘶哑着嗓音,瞪着谈小可。谈小可无辜地眨眨眼,“人家想给你一个惊喜呀。怎么了?”杨帆抓狂地在挥了两下手,“你不明白,你不明白的……”“你说了,我不就明白了。”杨帆盯着紧闭的包厢门,痛楚地摇着头。“是不是你担心报社的三年不准结婚的事?那个你放心了,我不是新人,对我不适用。”“唱唱……”杨帆喃喃轻语,面容愧疚。第十一章包间内。“小舒,你对书的封面和纸张,有没有特别的要求?”柳社长问舒畅。舒畅从外面进来,端坐在一边,捧着茶杯,目不转睛地盯着杯中的水,神情呆滞、面青唇白。她感到身边的两个人、装饰古雅的包间,都不存在了,天地间,只有她独自一个人孤零零地坐着。“小舒?”柳社长又唤了一声。舒畅充耳不闻。裴迪文拧了拧眉,笑道:“小孩子喜形于色,难得出本书,乐傻了。老柳,你是出 版业的行家,一切你作主就好。”“那稿费呢?”柳社长挪谕地斜睨着裴迪文。“这不是《华东晚报》的事,我不发表任何意见。”“狡滑的迪文。”柳社长大笑,拍拍裴迪文的肩膀。柳社长的手机响了。“你看,你看,老婆查岗来了。”柳社长语气无奈,神情却很自豪。“不要让嫂子等着急,我们走吧!”“老夫老妻的,等什么,又不比你们年轻人,心急如焚。”柳社长站起了身,抢先出门向老婆汇报。舒畅木木地跟着站起。裴迪文看着舒畅,她象烟一般飘出了门。来之前,她让自已记着去洗手间时,不着痕迹把单买了。现在,她不仅忘了买单,忘了书稿,连接下去该干吗,她也不知道,顺着茶社前的树道,茫然地往夜色中走去。“小舒这是要去哪?”柳社长纳闷地问,“失魂落魄的。”裴迪文眉头紧蹙着,叫住舒畅,“车在这边。”舒畅回过头,灵魂归体,呆呆地看了他几眼,“哦!”她转过身来。“柳社长再见!”她拾起理智,礼貌地向柳社长道别,又转过身看裴迪文,“裴总再见!”柳社长摆摆手,先开车走了。她站在车边,等着裴迪文先离开。“你过来。”裴迪文沉默了会,向茶室的门僮招了下手,“会开车吗?”门僮点点头。裴迪文拿过舒畅手中的车钥匙,扔给门僮,“一会跟在我后面。”他指了指舒畅的奇瑞。门僮眨巴眨巴眼,不太能明白。舒畅局促地搓搓手,“我没喝酒,可以开车的。”裴迪文拉开欧陆飞驰的车门,不由分说地把她推了进去,然后自已从另一侧车门上了车。两辆车一前一后地驶上了街道。舒畅倚着车窗,没有再坚持。事实上,她两腿发软,手在颤抖,她确实没有能力把车安安稳稳地开回家,索性就听从裴迪文的安排吧!窗外,霓虹闪烁,夜意渐深。裴迪文专注地看着前方,神情冷峻,两个人都不说话。车在巷子口停下,裴迪文下车,从钱包里抽出一张老人头,递给茶室的门僮,“你自已打车回去!”门僮惊喜交加地接过老人头,连声说:“谢谢,谢谢!”今晚真是好运啊!裴迪文把钥匙塞回舒畅的手中,“回去洗个澡,然后就上床休息,什么都不要想。OK?”“OK!”舒畅点头,抓着钥匙,挤出一丝笑意。裴迪文无数次见过她的笑容,青春逼人,胸无城府,是从里到外的开心,此时,她的笑比哭还难看,一张小脸上挂满了无助和迷茫,心里面一柔,说道:“如果你实在没有睡意,我们去别的地方坐坐。”“不了,谢谢裴总,报社见!”舒畅向他欠下身,机械地回头,两条腿重得象铅似的。裴迪文看到她进了院门,才上车离开。院子里飘荡着酱鸭的肉香味。“唱唱回来了!”于芬从厨房里跑出来,“我下午给杨帆打了电话,让他过来吃酱鸭,他说他工作忙。我切了半只,你现在给他送去吧!”舒畅看着头发花白的妈妈,喉咙一哽,轻轻点了下头,“好!”于芬对待子女,总尽量一碗水端平。又要照顾医院里的晨晨,还要分心牵挂她和杨帆。结婚有什么好?生儿育女,真幸福吗?“唱唱,不要在那儿呆太晚,早点回来,毕竟你们还没正式举行婚礼,不要让你未来的婆婆笑话。”于芬是个老派的人,生怕自已的女儿被人口舌,谨慎地提醒道。“嗯!”舒畅接过于芬的饭盒,转身又出了院门。“开车小心。”于芬追在后面叮嘱。“我打车过去。”她的手抖得饭盒都捧不牢,哪敢开车。舒畅咬着唇,一步一步,尽量走得自然,她知道于芬还在看。在巷口拦下一辆出租,她对司机说:“绕一圈,去江边。”司机一怔,没多问。一天的繁星,江风微凉,几艘货船泊在码头上,里面隐约传来工人们打牌斗酒的笑声。夏日的午夜,如冬日的傍晚,许多人精神亢奋,不愿入睡。舒畅下了车,看着江水在路灯下,一波一波翻腾着鳞光,她迟疑了一下,把手中的饭盒,“啪”地一声扔进了江水里,江水溅起来的声响,如同悬着的一颗大石落了下来,正中身体,她身子一软,整个人瘫坐在一堆黄沙上,失声痛哭。其实,不管是什么样的原因,结局都是分手,她难过什么呢?这几天,不都是没事人似的过来了,该上班就上班,该吃饭吃饭,该休息休息,她和同事有说有笑,她没有什么影响呀!不,还是不一样。舒晨,不是谁都可以承受的负担。人,在现实面前很渺小,被现实压弯了腰。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无奈,她能接受,也能理解,她能真挚地祝福杨帆过得比自已的好,换作自已,也许也会象杨帆那样选择。谁曾想,杨帆早已有了谈小可。他一边与谈小可浓情蜜意、卿卿我我,一边痛声指责她的冷绝、薄情。突然之间,她很茫然,与她恋爱三年,已步入婚姻之门的杨帆,她怎么觉得象个不认识的人呢?他们真的相爱过,畅想过明天吗?其实只有那么几天了,离了婚,杨帆爱上谁都可以,为什么要在现在让她看见那一幕,为什么要让她从谈小可口中听到那个故事?被蒙在鼓里的人,是幸福的。当杨帆举起相机,为谈小可捕捉纤影时,他有想到她吗?那时,他们还天天通电话,还隔着电波,柔声说“我想你!”假的!什么都是假的。一个多月来郁积在心中的悲痛,在这一刻,舒畅一齐迸发了出来,她只哭得声噎气短,直到于芬的电话打过来,追问她到哪了,她才控制住了情绪,慢慢往家走去。幸好,于芬已经上床了,舒祖康在医院陪舒晨,她不必解释红肿的双眼是怎么一回事。一夜,脑中如打架般,一会是杨帆,一会是谈小可,一会是自已。到底年轻,睡过一觉之后,眼睛好转了。她与于芬去阿姨家借钱,然后到医院充值,又和吴医生聊了会。吃过午饭,她陪着舒晨在医院花园里散步,买了新鲜的梨一同吃。手机一直响个不停,都是杨帆的。他是不是恐慌她会对谈小可说出一切?她给他发了条短信:周一,民政局见!然后便把手机给关了。晚上,胜男跑到她家,拉她去游泳,看她的眼神很是担忧,说话柔声细语,真不是胜男的作风。“他给你打电话了?”她已不齿提那个名字,很恨自已白白浪费的三年青春。“谁呀?”胜男白了她一眼。她不作声,仍随胜男拖了去体育馆。一到泳池就扑进去,一游就数个来回,直至筋疲力尽,象具泡沫般浮在水面上。周日,在笔记本前泡了一天,把书稿的结章写出来。只要活着,就要面对现实。她,没有任性的权利。周一早晨,从抽屉里拿出鲜红的结婚证,查点了下身份证,再把几件首饰放进包中,想着先去报社上班,下午去民政局。裴总编与社长站在大门口检查考勤,真是小儿科。她恭敬地向两位领导打招呼,顺着人流走进电梯。“舒姐?”电梯门合拢前,谈小可挤了进来。舒畅浑身的汗毛一根根立起。“早!”她往边上让了让。谈小可亲热地挽住她的胳膊,显示和她的友情有多深厚。“舒姐,其实我们也很有缘哦!”谈小可的眼睛晶亮如星。舒畅没有接话,电梯里一堆同事,她不想引人好奇。谈小可识趣地没有继续说下去。下了电梯,舒畅挣脱开她的手臂,她又象乌贼鱼似的缠上来,还诡异地把她拉到一边,视而不见舒畅的冷淡,“舒姐,快告诉我,杨帆以前谈过女友吗?”“这个问题,你不认为去问他本人比较好。”舒畅脸色都变了。谈小可噘起嘴,“他很神秘的,我一问,他就转话题。”“对不起,我要去看看今天有没有采访任务。”“舒姐,你不帮我吗,我在滨江,没有朋友,没有同学,没有亲人,现在只和舒姐比较熟……我其实对他还不算了解。”谈小可一脸委屈。舒畅咬了咬唇,心口堵得难受,“不了解,不是更好吗,跟着感觉走。”“我们现在是跟着感觉走,不过,防患于末然,杨帆那么帅,不可能没谈过女朋友的。舒姐,你也挺优秀的,以前……杨帆有没追过你?”谈小可俏皮地吐了下舌。舒畅脸煞白,谈小可突然笑了。“就是他喜欢舒姐,舒姐也不可能喜欢他的。”舒畅愕然地看着她。谈小可神秘兮兮地挤了挤眼,压低音量,“裴总编才是舒姐的那盘菜。”“你听谁说的?”舒畅象打了鸡血,浑身都在抖。“报社里的人都在传呀,舒姐是总编亲自招的,进的最好的部门,找的最好的师傅,还亲自指导,只要是舒姐的事,他都一一过问。在报社里,除了舒姐,其他人都没有过这份殊荣。有些记者,都进报社几年,还没去过总编办公室呢!”“于是你们就往男女暧昧上想了?”舒畅哭笑不得。“不是吗?”“如果你看到他把我训得象条狗,你就不会这样想了。”她不想和谈小可辩解这个问题,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打是亲,骂是爱。”谈小可讲得象个专家似的。舒畅咬着唇,深呼吸,感觉人生真是讽刺。是不是她要闹出个绯闻来成全谈小可与杨帆的相爱是多么的正经地义?“想干吗就干吗吧,我不会挡着谁的。”她苦笑地拂袖而去。谈小可纳闷地直眨眼。一进办公室,看到崔健脸色蜡黄地坐在办公桌前,一开口,鼻音很重。“舒畅,你今天替我去看守所采访,我得去医院吊点水,真的撑不住了。”“师傅,你感冒啦!”对于崔健,舒畅是尊重有加。“热伤风,难受死了。”“是个什么案子。”“持枪杀人,犯人是执行死刑的法警。”舒畅呆了。“好好地采访,这案件关注的人很多。不行,我得走了。”崔健扶着办公桌站起身,咳个不停。冒出来的采访任务让舒畅心头一松,现在,她没有力气和任何人周旋,特别是谈小可,离开报社也好。背着采访包等电梯。电梯的指示灯始终地二十楼与十六楼之间闪来闪去,舒畅站在那儿大约等了一刻钟,它总算下来了。电梯门打开,她迈步进去,在两扇门即将合上的瞬间,裴迪文闪了进来。狭小的空间内,挤压得让舒畅窒息。好象从广东回滨江后,与裴总编的接触比从前多很多。此乃天意,还是故意?“出去采访?”裴迪文打量着她,眸光温和。“嗯!”她目不斜视地看着电梯门。“今天是去哪里?”她还没回答,也许在五楼,也许在六楼,只听见咯噔一声响,眼前突然一片漆黑,然后就什么也看不见了。意外来得太突然,完全是下意识地反应,舒畅惊叫一声,靠在电梯壁上。“这么巧,电梯出故障了。”裴迪文口气轻松,好像还在笑。舒畅浑身发冷,头顶冒汗,腿脚软绵绵的,不能站稳,好像所有的元气都在一瞬间从汗毛也里跑走了。裴迪文按了警铃,听不到舒畅的声音,他伸出手挥了挥,摸到了舒畅的头,舒畅矮下身子,躲开了他的手,“舒畅,没关系的,维修的工人马上就会过来。”“我很好。”舒畅的声音在黑暗里,非常镇静。他沉默了一下,轻声说:“放松,别在嗓子眼里呼吸,用胸腔,放平缓了,唉,幸好我在这,不然你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