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千万放心,我决不会做为非作歹之事,凡有抵触法律的,直至目前为止,都没有任何人与事,值得我为之冒险,以身试法。我们只是企图制造与及时把握时机罢了!”香江之内,知法犯法的人还真不多。全都是编排机缘,让不留意世道人心的人误堕尘网,被人接收他们的利益而已。正邪之间,委实是大多缝隙可走了。杜青云的讹骗手段,难道商业罪案调查科就有本事证之以罪吗?跟甚多商场生死战一样,都是那条弱肉强食的道理,在金融财经界,比比皆是。我就是等杜青云自投罗网。很多时,猎人挖定了陷饼,意图捕捉虎豹豺狼。在目的物未落网之时,会无端连累了很多路经此地的无辜而驯善的小动物,也叫做没有法子的事了。心头偶然兴起,随即警惕而硬压了下去的无奈与惆怅,一直都为邱仿尧而生。他仍然留在香江。为着掩人耳目,我跟他还在保持亲密的来往。星期天,他总陪我打半天的网球。休息时,我呷着橙子水,问:“仿尧,你真的不要回到菲律宾去?”邱仿尧坐过我身边来说:“把你也带回去好不好?”“你知道可能性有多高?”仿尧无奈地跌坐在摇椅之上,伸长了两条腿,一派的无可奈何。“我有时不禁想,福慧,我会不会因为得不到你,所以才如痴如醉地爱你。”“你这句话是有大智慧的。”我笑:“有时,我也不禁会想,会不会到一天,我失去了你,才发觉我应该爱你或其实是深爱你。”“人就是这么软弱。其实,我的机会应该是,这就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你或会追出去寻找我!”“为什么不试试?”“因为仍有二个可能,就是走了出去,你没有追赶上来,那就等于永远失去你了。”邱仿尧望住我:“最低限度,现今还能见着你。”“可望不可即?”“也聊胜于无。”“我真敬佩你妻,肯宁为玉碎,而不作瓦全的人,胸臆之间自有一份凌霄壮志在。”“你因而看不起我?”“不,你其实有很多可爱可敬之处。”“始终不敌你那心理故障。”“如果我们再这样子扯下去,这个星期天就要不欢而散了!”“福慧,请答复我一个问题,”仿尧说。“你的这份压力,会无止境地纠缠你下去吗?究竟你想怎么样?”我站起身来,催他:“来,打球去!别再多话!”邱仿尧无可奈何地奉陪。烈日下,球赛激烈,汗出如浆。我的球技其实并不算好。然,是屡战屡败,屡败依然屡战,永不放弃,故而日有进步了。我是个不会被败绩吓跑的人。运动完毕,尤其能熟睡。翌日绝早就回到利通去,竟有人比我还早,就坐在主席室的起坐间等候见我。为了我有早上班的缘故,秘书一向在八点半之前就回来打点一切。她给我说:“霍先生坚持在这儿等你,他说葛小姐知道他会来拜会。”我板起脸孔说:“既是葛小姐的客人,等葛小姐回来接见。我没有这个空。”这番话霍守谦自然听得见。我推门进了办公室。故意的,并没有把门关上。果然,霍守谦走进来,声音有点难为情,道:“江小姐可否予我几分钟的时间?”“我的助理葛小姐很快就能招呼你了!”“我需要亲自向你致谢。”“不必客气。我希望葛懿德已清楚地跟你交代过,我并没有这么好心肠,专诚地托里头的人给你寻找失散的女儿。这个情我压倒多根儿不愿意白领。老实说,如果我知道有这重意料之外的后果,我宁可没有托人寻找我的表妹去。”“你找到你表妹吗?”“没有。我的其中一个姨母也嫁姓霍的,这么巧跟你都是上海人,于是把几个小时候失散的女孩档案寻了出来,我一看,……”“就是这样,赫然发觉其中一个叫霍小清的女孩,父亲的名字是霍守谦。故此,你狐疑了,就叫葛懿德来问我一声,是否有个失散的女儿在国内?我把所有的资料都核对过,完全无误,小清正正是我的女儿。感谢你,江小姐,我们父女得以团圆。葛小姐说,你上头人面广、原本就打算把表妹寻到了之后,也申请来港的,不知可否再帮我一个忙?”我冷笑。“你以为我会帮你?”“你会。”“我这么愚蠢?会恩怨不分!”“不知者不罪。江小姐!”霍守谦看我的神情是复杂的,有甚多的怜悯,歉疚与期盼。“看得出来,你其实是个心地善良的人。否则,拿到了那些档案资料,其实不必如此关顾我。”我的演技就算未臻化境,都已是一流水准了。此时,我表现得腼腆而略觉为难,心发软了,表情就自然和顺下来。是跟他相交的第二个阶段开始了。果然,霍守谦放胆说话了:“过去的恩怨,江小姐,我是否有欠负你的地方,仍有商榷的余地。请你明白在商言商,有客户要求我们做庄家,没有放着生意不做之理。可是,如今你对我的恩惠,不论有心栽培抑或无意成全,都实在令我铭感。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想念女儿!”我微微吟哦:“分别多年了,你还想念她吗?”“到底是亲骨肉。”霍守谦很诚恳地答,“江小姐,我是会报答你的。”我要的就是这句话。“怎样报答我?是不是又做庄家,趁联艺有难时,以对待我的方式,以牙还牙?”“江小姐如果嘱咐,总有可行的方法令你满意。”我并没有表示太大的欢喜,仍然冷冰冰他说:“无论如何,你父女团叙是好事。能不能为你办妥申请批准单程来港一事,犹在未定之数。我会叫葛懿德通知你。”“谢谢!”“你不介意如今我要办公了。”下了逐客令之后,我差点要闭门大笑一顿。不知道杜青云逐步逐步计算我时,是不是也跟我现在的心情一模一样,每一步棋子走对了,得着预期的后果时,都非常非常地快快慰。两个星期后,我嘱葛懿德约会霍守谦,说有位上头的联络人介绍给他,跟他商议申请女儿来港一事。当晚,我在浅水湾酒店餐厅跟他见面。才坐下来,我就说:“本来要约的那一位有急事提早离港北上了。”霍守谦是失望的。“他通知得太迟,我无法请葛懿德转告,今晚的约会其实可以免了。”“不,难得有机会,我可以请江小姐吃顿便饭,以示谢意。”霍守谦多加一句:“也表歉意。第十二章“待你父女真正团叙之后,再破费好了!”“江小姐,是否答应帮忙到底?”“目前也只不过是循例的手续问题,请放心!上头我们还是有相当多的朋友,会肯帮忙。”“对,听说你们投资的工业村计划相当受器重!”“还好,重重地跌了一跤,犹有余力,作背城一战。”我的话把霍守谦又一次的迫到墙角去。“告诉我,你这种擅盘的大经纪,一探听了消息,就造淡或造旺某只股票,出手时是不是有种操生杀大权、威风凛凛的感觉?”霍守谦尴尬地笑了,答:“也只不过是一种职业上的技巧而已。”“你这技巧可捧过多少人上青天,送过多少人下地狱呢?”“江小姐,我并不如你,出身好、教育好,你有甚多的选择!”“然,我仍给人暗算。”“江湖风险,无日无之,今日你来,他日我往,一次的成败,不足以论英雄。你完全可以自由选择,忘记前事,另起炉灶,或者一有机会,就重开干戈、逐鹿中原,且看鹿死谁手。”“你肯跟我合作?”我望住霍守谦的眼神,并不比他脸上浮现的表现更简单。一种震慑与诱惑的光芒,投射出来,照得见他的惶惑惊骇,欲拒还迎。我伸出手来,让霍守谦紧握。良久,我才收回了手,说:“今晚算是我们合作的开始。”我举杯,跟他饮胜。然后,我说:“真没想过,你有这么大的女儿。当时几个从小跟父母失散的姓霍女孩档案交到我手上来,看见了霍小清的背景资料,还真不敢肯定你就是她父亲。然,再细心看清楚相片,就真有点信心了。”霍守谦急切地追问:“小清她模样儿似我!”“嗯!都有一对炯炯有神的大眼睛,很好看的浓眉,还有小小年纪,就有种不怒而威的表情,很教人一眼看上去,就不易忘记。”这当然是一番令霍守谦非常非常受用的说话了。我早说过,先把一些有自卑感的人,一掌打跌在地,才伸手搀扶他,他对你的感激与信服,尤在于你巴巴地跟在他屁股后头讨好奉承之上。有很多人天生地犯贱!我敢赌,如果我一开头,就忙不迭地找机会巴结这姓霍的,以为可以获得他的青睐,继而站到我一边去,就未免天真了。这种人的第一个反应,必是怀疑我的结纳,是伺机将他利用,甚而向他本人报复,一旦提高警觉,就很难于接近他以致于驾驭他了。这叫欲擒故纵,欲扬先抑。用心地耍起手段来,不见得我就没有两手。毕竟虎父无犬子。也许,在我潜藏的血液里,有父亲的深沉与狠绝。母亲呢,我自小无缘相见,想她必是个仁厚直率的妇人,才搅到我往往在勇往直前之中,时有妇人之仁。性格上的矛盾,使我时生难堪,踌躇不前。霍守谦打断了我的思路,他说:“可惜,女儿跟我一般,定是没读得成什么书。”“那有什么要紧呢?女子无才便是德。”“时代不同了。”“人要是天生精灵聪敏,雄才大略的话,念书只不过是步上青云的捷径而已,潜质优秀的,只要时来运至,自然能成大器。”我的说话一直说得霍守谦有点眉飞色舞。他最爱听的活,也无非是否定正途教育对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以至于发迹的机会都并无影响而已。他这种闲日连自我进修都不劳费神费心的人,的确需要朝这方面想,才能压得住蠢蠢欲动的自卑感。人不一定要跑到高等学府去念什么学位,抑或文凭,全凭自修,也是可以学富五车,满腹经纶的。只不过是前者是人家代为铺排计划的训练过程,只须拿出时间来,那条路并不难走……反而是后者,需要极大的自制力,自行披荆斩棘,方能杀出一条血路,到得彼岸。没有多念书的人,跟多念书的人总是有分别的。分别不是在于哪一种人会发迹,抑或哪一种人更易直上赡宫攀丹桂,而是在于有一些事,读过书的人不忍心出手做,未受过教育的人则会手起刀落,毫不容情。以我和霍守谦为例。我就最肯定,我决不忍陷害无仇无怨无辜的人。他呢,利益当前,无所谓仁与义。我仍笑眯眯地望着霍守谦,继续布下我的天罗地网:“而且我总觉得一旦成了大器的人,风采就自然过人。你何必太为小清担这个心!只要平安出来,跟你团叙就好。”霍守谦情不自禁他说:“真没想到,我们可以由敌人变成朋友。”“这年头,也实在太滑稽了,是不是?这边厢才是佳偶顿成怨偶,那边厢已谈笑息干戈,化敌为友了。”“是我的运气!”“也许是双方面的。”我笑:“夜了,我们改天再约时间见面,我这就得回家去。你有车子开来吗?我遣走了司机,这就要劳驾你送我回去了,成吗?”“当然,当然!”葛懿德当初探听有关这姓霍的消息,曾给我说:“霍守谦对于他的亡妻情深款款,永志不忘,总是每个月上坟,也不花天酒地。”对。资料无误。然,葛懿德并未分析这里头的原因,只为这姓霍的自视甚高,他的选择并不随便。以他的要求和眼光,也很容易变得高不成,低不就。以他如今的成就,长久性的续弦也好,短暂性的双宿双栖也好,他当然不肯要一些蒲柳之姿,甚而小家碧玉。然,要高攀豪门望族,或是专业女性呢,又谈何容易。他所拥有的也无非是几千万的身家而已。单就他今晚的表现,我就太肯定,肉已在砧板之上,要如何处理,权操自我。世界上永远忠贞的男人,已如恐龙,绝了种了。翌日,我亲自拨电话给朱广桐,说:“朱翁,拜托你尽人事,赶快替那霍小清申请单程来港证!以我们在国内投资之巨,人面之广,这不应该是件太难办的事,朱广桐一力承担,且很决就给了我一个肯定而愉快的答复。我拨电话给霍守谦时,完完全全地踌躇满志,连声音里都透着阳光似的。并非他父女快将重逢而欣慰,只是看到我计划的逐步得逞,一种绝对的满足感,弥漫全身,舒服得笑出声来。“你要怎么样酬谢我了?”我问。“你说,你说,只要办得到,愿效犬马之劳。”“一百枝白玫瑰,这个周未送到我家里来。我在家设宴,替你庆祝乳燕归巢,好不好?”对方一定是呆一呆,因为有那么几秒钟的沉默出现,然后才听到他一迭连声他说好。周未,一大清早,走下饭厅去吃早餐时,菲佣就抱住一大束的白玫瑰走进来,不用看名片,我也知道是谁送来的。我嘱咐菲佣说:“把九十九枝白玫瑰插在饭厅里,另外一枝插在我的床头。”局是布办了,只等那心甘情愿上钩的人出现。准七时,江家的门铃就响。女佣把霍守谦带进来。他穿一套宝石蓝的西装,蓝底起白点领带,一双薄薄的皮鞋,头发浓密光泽,满脸笑容,很一表人才似的。谁会看得出他是个胸无点墨的江湖捞家?今晚,我当然地刻意打扮过。走下客厅来招呼他时,分明看到对方眼神闪亮。我挚诚地用双手跟他紧握:“恭喜!大概是几个月的样子,小清就可以来港了!”“肯定?”“肯定,请放心。”“每日一百枝白玫瑰都不足以表示我对你的感谢。你收到花了吗?”“嗯!谢谢你。我们这就到饭厅去,你便可以看到那束漂亮的花了。”一大蓬的白玫瑰,插在一个高身阔口的拉列水晶花瓶内,放在长餐桌的正中,跟二十张套了鲜红软缎椅罩的餐椅,和那巨大的古铜吊灯,相映成趣。毫无保留地显出了浪漫高贵的气势。霍守谦一定被这个气氛奉承得飘飘欲仙了。我安排他坐在我旁边,没把他放到餐桌的另一头去。太遥远的距离,令我难以看清楚他的表情,听清楚他的说话。这一晚的约会,于我,是重要的。席间,我替霍守谦频频添酒。“谢谢,不能多喝了。”“为什么呢?这是你开心的日子!”霍守谦脸上的喜悦遮不住那一份羞涩,在酡红的肤色下,蠢蠢欲动,叫人很容易就能看得出来。他连忙答说:“对,对,是我太开心的日子了。很有点酒不醉人人自醉。”说这话时,他正正拿眼看我。就为了这个眼神,把他心上的秘密出卖了。我已是过来人,不难明白男人的心态。我的大门慢慢敞开,欢迎霍守谦逐步走进来。然,一下子就让他登堂入室,就未免有失高贵,还有一段迂回曲折的长廊,他需要好好地走完我举杯,说:“干了这一杯,祝你骨肉重逢!”我先把酒一饮而尽。霍守谦语气带一点点的怜惜,问道:“你这么能喝吗?”“独酌纵然无味,酒入愁肠愁更愁,然,还是习惯下来了!”这么一个回答,当然是故意营造的。一般情况下,相识不久的男子,我才不会说这种引他想人非非的话。姓霍的,果然又上当了。“总会有日有人欣赏你的善心与可爱,愿作裙下不贰之忠臣。”我苦笑:“我不信善有善报,你信吗?你当然是不信的,否则,早些时,就会对利通下不了手!”霍守谦的脸涨得紫红,讷讷地说:“你仍没有谅解我?”“你需要这份谅解吗?”“需要,极之需要。”霍守谦望住我,眼神的热炽,一触即发,威力足以燃烧掉整个饭厅,甚至整幢江家巨宅。我也望住他,一派无可奈何,似瞑还怨。“可知你出手过重,我的损失至为惨重。要释怀,并不容易。”“让我补偿,真的,福慧,请给我机会。”霍守谦冲动地握着我搁在餐桌上的手。我没有回避,回望他时,刻意地把一份难为情写到脸上去。因为我肯定这个表情,会得额外惹人怜爱。“你答应?”我轻轻地问。‘答应。尽我的一切力量,回报。”“杜青云的联艺,如何收购?”打蛇随棍上,我直截了当地问。且,慢慢地缩回了手。霍守谦微微一愕,随即问:“收购联艺,单单是为了要撕杜青云的脸皮?”霍守谦真是个老江湖,他完全明白,若只为让杜青云丢一次架,劳师动众,实在不值得。因而有此一问。我答得异常率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