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要打算的是你们,我老了!” “不,”竞之冲动地高嚷一声,随即压低了声浪,再说:“要走就一起走,我决不放下你!” 竞之把父亲紧紧地抱着,不放。生怕下一分钟,庄世华就要消失似的。 “别傻,别傻,竞之,你从来都不是这样子的!”庄世华说。 对,庄竞之遇事一向镇静。杨慕天跟在他们身边的开头那段日子,邻居的孩子们都以惊骇的、怪异的,甚至是鄙夷的眼光看竞之,她只是不理,一贯气定神闲地过日子。 庄竞之,从来没有将自己的委屈以及为难向她的父亲倾诉。 十多年来,一个少女的成长过程中,怎能没有惶恐、忧虑、疑惑、困扰、屈辱呢?何况生存在这样的社会背景之中?然,庄竞之未曾向她最亲近的父亲和杨慕天哼过半句。 这份坚忍、能耐,力量、修养,是天生的。 庄世华为此而感动不知多少次。在他亡妻的灵牌前落泪,心里默祷: “多谢你赐予我这么好的一个女儿!” 庄世华因此对竞之说: “快别这样,你从来都不曾令我担心失望过。竞之,你以后也不会。不论我在你身旁与否,你都会好好照羸自己,为我和你妈妈的安乐!” 竞之点点头: “可是,爸爸,我不要离开你!” “我们再这样子苦下去,不会有前途。年纪轻轻的人,就快避无可避,被迫着去做些伤天害理,背父弃母的歪行来。竞之,”庄世华是越说越冲动,“我看情势在急剧变坏,我不要你们馅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爸爸,我不会,我不会跟他们一道地疯!” “洪潮暴发,所有人都会身不由主,无一幸免。” 庄竞之愕然。 “竞之,你要有心理准备,待慕天康复以后,我们再从详计议。” “爸爸,”竞之再度抱紧父亲:“是事在必行吗?” “对,事不宜迟了!”庄世华说。 故而庄竞之对杨慕天指望在家园长相厮守的愿望,不置可否。 她把父亲的这番心意,告诉了杨幕天。 慕天先是惊异,其后就说: “你父亲的顾虑,都是对的。” 家中的两个男人,竞之心中最敬畏的亲人,都一致默许这件大事,且已开始慢慢筹算计划了。 慕天与竞之的心情却截然不同。 竞之是愁容满面,难舍难分,毕竟是骨肉分离,生离死别韵事。 慕天却跃跃欲试,期望着重出生天。 这些日子来,他打探得的消息都极具鼓舞性,人家都说香港是座金矿,只要能南下成功,从此必一帆风顺,自由自在了。 庄世华有位女学生叫顾春凝。在北京教学时,世华和她的感情很不错。只因她父母是海外华侨,希望未出国的她,能学好英文。庄世华看她好学温文,额外地腾出时间为她补习。 顾春凝被父母申请到香港去,原本打算再转赴美国旧金山的。 后来,在她写给庄世华的信中说,她在香港遇上了一位叫陈庭钧的广东仔,二人已共偕连理。小夫妻拍档做点小生意,不再去美国了。 这女学生还真念旧,不但一直有音信问候老师,还不时寄回一公斤的花生油,执了弟子的敬礼。 信中,常问老师与师妹有什么需要她帮忙的,只管嘱咐她,自当尽力而为。 这番心意,庄世华一直记在心上。 他最近回了顾春凝一封信,小心地暗示,如果春凝念旧,请在有机会时照顾竞之和慕天,并把慕天的身份略略描述在信里头。 不久,顾春凝的回信寄来,大意说, “近月来,疏于问候,只因庭钧病逝,新寡心情恶劣,又要打理小生意,既烦且闷。为庭钧的一病,家资耗用不少。然,如老师有紧急需要,仍可去信美国老父,请求接济,只是未到最后关头,不欲多添老人忧虑。老师,请多多保重,师妹与慕天是老师毕生至爱,自是不言而喻,但望有日能跟你们相见,让我有机会稍尽心意,稍报师恩。” 信是写得相当含蓄,也实在非常清楚。 顾春凝是一定会尽力照顾竞之和慕天的。 这才使庄世华放心让女儿跟慕天成行。 启程前的一晚,世华写了一封信,信封写上顾春凝的地址电话,放进一个小胶袋内,密封起来,再啁竞之把胶袋缝在内衣里头。 慕天一早就将干粮备妥,再把庄世华辛苦筹得来的一些钱收藏在裤头袋内,就好好上床睡觉,以养足精神。 竞之父女俩相拥着,一整晚,不曾入睡。 还是到近天亮时,竞之才稍稍止住了眼泪。 启程时,晨光熹微,庄世华不打算送他们去火车站,怕太惹人注目。 就在木屋前的园子内,父女泣别。 竞之恭恭敬敬地在青砖地上跪了下来,给父亲叩了三个响头,跪了好一会,仍然舍不得站起来走。 连慕天都跪下去了。 终于让庄世华一手扶住,说: “慕天,我把竞之交给你,你要好好待她,就是报答我了。” 慕天郑重地点了头,再扶起竞之,这就出门去了。 他们乘早班火车先到东莞石龙桥,便得下车。因为一入宝安县范围,即有第二线边防设在松岗,由解放军把守。 准坐火车直入宝安,都要备有边防证,才可入特区之内。 慕天与竞之当然没有边防许可证,故而在石龙桥站下车后,再坐公路车至松岗边防。 仍然是有钱使得鬼推磨,载他们到松岗边防去的是一辆运载蔬果的货车,司机问都不问两个大孩子为什么要到松岗去,收了钱,就让他们坐到车后去。 松岗边防下车后,到珠江江畔还有好一段路,幸好,他们身边带有地图,晓得方向。 “竞之,我们要不要等那些单车经过,坐到单车尾去省得走这一段路。” 竞之想想,点了头。 反正身边的钱,到了香港就用不着了,这最后一程就算花光了也无所谓,省着气力应付江海最重要。过了这一夜,就得下水了,逗留在江边丛林太久,也是危险的。 二人坐在两个女工人模样的单车尾,对方讲的是广州东莞话,为免讲多错多,竞之假装不懂,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把二人撩得笑了起来。慕天则以普通话对答,对方又莫名所以,一于只收了钱,送他们一程便算。 下车后,还未入夜,他们急急沿着山边小路,跨过山岗,直奔至江边去。 树林是茂密一片,慕天与竞之手牵着手,坐在江边的几棵大树树荫之下,还要静心等待,直至午夜,再下水去。 慕天解开了行囊,把干粮拿出来,分了馒头给竞之,自己却吃不下。 “慕天,怎么呢!吃嘛,要吃饱才有气力游呀!” “我想起从前……” 慕天看着手中的馒头,曾几何时,为了一个这样的馒头,他被人狠心地打至头破血流,还是因此才遇上庄竞之的。他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是小竞之救了他。到最近,上山遇险,又是竞之把他救活。两次生死边缘,全凭竞之。如今他们要再赌一次命了,等下波涛起伏,惊险横生,究竟能不能成功登上彼岸? 真的不得而知。如果有难,怕竞之这次也无能为力了。 一种没由来的恐惧,似是从前两次曾有过的生死关头的惶恐,侵袭心头,使他连连冷颤。 慕天奇怪竞之怎么可能如此冷静,气定神闲地吃着馒头。 “竞之,如果我们到不了香港呢?” “不会的,慕天,我们会到达那儿,我有个强烈的感觉。” “真的?” “这一次必是个艰辛的旅程无疑,然后,我们上了岸,过的日子还是会很苦,我们撑着挨过多个年头之后,就会从此安稳了。” 竞之的口吻像个预言家,一点疑虑都没有。 “你怎么能这般肯定?” “因为上山采药的那次,我当天起过誓,如果你活下去了,我要受百倍的苦难以作补偿。现今你不是活着吗?我还未有受过什么苦呢!就算等下葬身鱼腹,只不过是一下子微不足道的痛苦事而已,跟我的誓言并不吻合呢,所以,我们不会就此死去。” 慕天苦笑,原来如此。 “真的,我们不会死,请放心!” 竞之强烈而坚定的信仰,像一股暖流掠过慕天的心,一阵沮热涌上来,烫着他的脸。 蓦地,他有一股强烈的欲望,要把竞之溶入他的体内,只要有竞之在,他就有生存的力量。 前两次如是,今次都如是。 他有点害怕,等下一下了水,就得跟竞之分开来挣扎,分开来努力。 他与她,必须是一个共同体,才有抵抗疾病、死亡、忧虑、惶恐、悲伤、无奈的一切力量。 他把竞之紧紧地抱住,梦呓般嚷道: “竞之,我们不分开,我们不分开!” 他吻住了竞之,吻得她差不多透不过气来。 竞之的确有阵阵的晕眩,混杂着微微的痛楚。 身上承受着慕天的体重,心上却承受他热切的爱宠。那种为慕天而生而死,永不分离的震荡与喜悦,浓烈而清晰地弥漫全身。 这一次的感觉,将是刻骨铭心,永志不忘。 竞之微微张开跟睛,偷望一眼,只见头上有一颗颗的星星,像要洒落在慕天和她身上似的,四周围的星光灿烂,熠熠生辉。 竞之笑了,笑慕天多疑多虑,这怎么可能是个结束呢?只会是一个开始,一个美丽的开始。 慕天睡着了。 竞之轻轻地将他拍醒,“慕天,慕天,快快醒过来,我们要下水了。” 暮春时分,原是雨季,一般的大水,水势顺流而下,正好省一点力气,但望如顺水推舟,水到渠成, 慕天与竞之从小就在乡间那条河上学习游泳,浸在水里头,一整天都不觉疲累。 现今,他们浮在水里,保持了一个互相看得到对方的距离。 实际上,随着水流沿岸一直泅泳,也不用太多的力气,这是他们知道的。 已经好几个钟头的时间了,周遭依然是黑漆—片,只有水流声,是唯一的气息。 竞之久不久扬声叫一声:“慕天,慕天!” 慕天回应着她: “竞之,竞之!” 就这几声呼应,他们知道彼此还是携手同行,并肩作战。 只要能看到灯光就好,一有灯光出现,就是港岛在望了。 海水冲入口里头,还是淡而无味,证明他们仍未能脱离险境。 必须海水由淡变咸了,才是游至香港水域中去。 那一刻是总会来的。 慕天这样想着,竞之也这样想着。 渐渐的,他们的距离拉远了,竞之并未发觉,她一直浮游,脑海里竟翻来覆去地想着未下水前的一幕。 越是这样,身体就似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强劲力量,竞之完完全全不觉辛苦与劳累。 是不是由少女而至小妇人的转变,会得使人由弱而强的呢? 竞之陶醉地想,从前她只需要背负自己,如今,她更要名正言顺地背负慕天了! 对,慕天呢?她回头一望,黑漆一片,不见了杨慕天! “慕天,慕天!” 竞之大声叫喊,吓得什么似的,一直往回游去。 在不远处,果然在黯黑中,微微见到了慕天双手在拨动挣扎。 竞之飞快地游过去,一把托住了慕天的头。 慕天这才回一回气,以微弱而震惊的声音说: “我腿部有点痉挛!” “你放松,全身地给我放松!”竞之说。 慕天越来越紧张,他的手在乱抓,搭在竞之的肩膊上,就像条蛇般缠上去,不放,越扣越紧,两个人的重心加在一起,直往下沉。 竞之拚命地挣扎,嚷: “慕天,你放手,否则,两个人都要死!” 她这一喊,微微收了效,慕天的手放软,竞之使劲地打了慕天一巴掌,再顺势一手托住他的下巴,一手拨动海水,以仰泳继续奋力向前游去。 “啊!慕天!”竞之在心里轻喊:“这一次以后,我的一生就轮到要你照顾我了,慕天,好不好?好不好?” 竞之其实极度心慌意乱,在他们准备偷渡的那段日子里,因暗暗收集资料的缘故,听了很多各种的故事。 也曾有过一对循水路偷渡到香港的情侣。途中,男的筋疲力竭,濒临没顶,女的拚命地把他背负着,千辛万苦,死不肯放弃,终于游上岸了,把爱人放下来一看,却发觉对方已然气绝, 甫抵繁华之地,只落得孑然一身,早知道有这番生死相分的遭遇,宁可生活再苦,也死在里头了。 竞之的心发麻,浑身打震。 她不敢再叫慕天一声,只怕没有回应。 她闭上眼,拚尽体内一点一滴的气力,向前游去。 跟月前在山上遇事时同样的心境,她对自己说: “就算死,都要死在一起,我要亲手葬了慕天,才轮到我,绝不容他尸横荒野,死无葬身之地。” 竞之心里在埋怨上天: “我的誓言,你忘了?你不是答应过赏给我杨慕天的生命吗?我还未受够苦呢,你就匆匆地要回他了吗?我怎么肯?我怎么肯?” 竞之心里的呐喊越来越微弱,因为她是越来越乏力了。 那四肢像是甩离了躯壳,任海水冲散,分向四边四面浮去似的,扯得竞之的五脏六腑荡来荡去,没法子形容那种辛苦。如果问她,就在此刻,让她和慕天双双死去,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了? 她是千肯万肯。 实在,已经差不多无能为力了。 她强睁着眼,忽然见到点点微弱的星光,摇晃荡漾。 就像她刚才躺在江边丛林的草地上,头顶上的星星要洒下来似的。 然,如今仍有星光吗? 竞之再勉力睁开倦眼,不是星光,不是星光。 竞之从心底里欢呼,不是星光,而是灯光呢,在远处。 香港已是分明在望了。 她刻意地喝了一口海水,已然有了盐味。 他们这就已到香港水域了。 竞之拚尽劲,靠岸游去。一直游,一直游,一直游。 只要再做最后这一步的奋斗,就能上岸了。 竞之突然累极,双腿往下一站,竟能站了起来。 到岸了。 她抱着拉着慕天上岸。 两人躺在泥地上,海浪每次冲上来,仍能掩盖着他们的下身,一下子又退了下去。 竞之鼓起勇气,伸手抚摸着慕天的脸。 他没有回应。 竞之惶恐地轻声叫喊: “慕天,慕天,你醒醒,求求你,快些苏醒过来!” 竞之的眼泪汩汩而下。 如果慕天就此死去,她也不欲偷生于人世了。 “慕天!” 杨慕天微微地蠕动一下。 看在竞之眼里,她只觉眼前一黑,口中仍然说着那句她跟慕天第一次见面时的话: “你还是活着的呢!你还是活着的呢!” 竞之再看不到东西,周遭黑墨墨,她干脆闭上眼睛。 耳畔却不住听到她自己那句话的回响: “还是活着的,是活着的,当然是活着的!” 过了好久,好久,好久……仍是那句话: “还是活着的,是活着的,当然是活着的。 怎么自己的声音这么粗暴,且陌生。 竞之想,真是自己说的那句话吗? 她睁开眼,刹那间,景象由迷糊而至清晰,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什么地方? 她被送回国内了吗?抑或已在香港? 慕天呢? 竞之一想到慕天,整个人坐了起来。这突如其来的动作使她有点支持不住,她仍然觉得虚弱,却也同时令房内另外两个男子警觉地站了起来,走近她。 “怎么样?小姑娘,醒过来了?” 竞之用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坐得挺直。 “你们是谁?慕天呢?慕天,慕天!”她喊着。 “小姑娘,你别叫嚷,惊动了警察,你跟你的小哥儿就要被带回乡下去了!” 啊!感谢这男子的一番说话,如此说来,不但她已到了香港,慕天一定也跟她在一起,很有可能,他就在这房子之内。 “我要见慕天!” 竞之越来越清醒了,她伸手扶了扶一边的墙,再撑着床沿,要跳到地上去。 “别走,别走!嘻嘻!小姑娘!”其中一个较为矮胖的男人张开双臂,截着她的去路。 竞之无可奈何地重新退回床边。 “慕天,慕天!”竞之高声叫喊。 清脆的“噼啪”两声,两记耳光都打在竞之的脸孔上。由于用力过猛的缘故,竞之的嘴角爆裂了,渗出血丝来,立即尝到一股咸味。 “叫你住口!” 那个矮胖子突然翻脸,可以说狠极无情,现出一副凶狠相: “敬酒不饮饮罚酒,还要叫嚷,就拖你出公路去,让你叫个够,包保十分钟之内有皇家车开来救你!” 另一个男子,瘦瘦削削的,脸色青白得一点血色也没有.一张口,满是黄黄黑黑的牙齿,阴恻恻地把脸凑近竞之说: “你别恩将仇报。小姑娘,你和你的小哥儿晕倒在滩头,要不是我们把你俩救回来,早巳一命归西了!” “慕天呢?”竞之再度哀求地问: “请你开恩,告诉我,慕天呢?” “我让你见你的小哥儿,你让我疼一下成不成?” 那张污脏的嘴就要凑到竞之脸上来,竞之瑟缩到床上去,尽量地退到墙边。 矮胖子一手捞住了同伴:大声喝道: “道友九,你别来这一套,求财为上。” “小姑娘,你不如老老实实地对我们讲真话,把你们在香港的亲属地址、电话,以及信物交出来,我们就带你去见小哥儿!” 竞之只是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