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凝望一望香早儒,看他没有说什么,胆子就大了起来,准备出一个主意,便又问; “那么早儒有权委任人去管理信联吗?” 香早源哈哈大笑,带一点酸味道; “奇就奇在这里,母亲是宁可早儒来做主,把什么紧要的工作交给哪一个下层去管,她也不置可否,予以自由,只观成效。但她从不提出给我这种机会。” 香早儒没有回话,因为他知遭早源讲的都是实情,母亲的怪脾气,不可解释。 孙凝听了,便道: “早儒要把信联的重组颐问合约交给我,我可以聘请贤能,把信联弄上轨道。这单生意很可观,可是我独个儿未必能做得来,你有兴趣跟我合作?” 同桌的其余三个人都眼睛发亮,望住孙凝,造不得声。 在送孙凝问家的路上,香早儒说; “为什么事先没有跟我商量?” “神来之笔,福至心灵。”孙疑问,“你不反对吧?” “怎么会?高兴还来不及呢。这是个把早源很自然带回香家企业的方法,不算母亲求早源,也不算早源屈服过来。” “其实,他们母子都好强。” “母亲一生好强,那是我知道的,只是,早源一向像个随和的人。” 孙凝心里忽然有—种不安。 世界往往是欺善怕恶的世界。 那些随和的人,经年累月地受到压迫,一就变得全然颓废;一就是容忍到了一个限度,就会反抗。 把被压抑的仇恨和怨怼贮存太久,可能会形成一股很难估计的、并非正常的破坏力,在爆发出来时可以很骇人。 香早源会不会是这么个情况呢?孙凝并不排除这个可能。 她之所以作这个安排,是她本人进可以攻,退可以守的策略。 不知是不是第六灵感,孙凝总觉得香家是侯门,一入就必深如海,是祸是福,也是难料虚实。连跟香早儒这份骤然而至的情缘,都不知能不能经历风雨,而至修成正果。 一般的恋爱,成因无非是郎才女貌,半斤八两。她与香早儒具备了一切的互相恋慕的条件。然而,过程太顺利, 未经考验,不能就认定必可长相厮守。 压力来自香家内部,毫不出奇。到时,还要把自己的工作责任牵连在内,无端生出—些不能不理的手尾来,可是苦上加苦。 有香早源做拍档,是既成人之美,也予自己方便。一则通过早源对香家的业务方针与管事人的性格更多了解。 孙凝认为自己与早儒的关系早已有化学作用,反而在公事上会不及早源来得直截了当。二则,将来有什么意外,就会影响信联,她可以把公事交给香早源,就是对早儒有交代了。 这个计划甚得香任哲平的心,于是孙凝与香早源携手合作,把已被香氏收购过来的信联重组,先行整顿内部。 信联之所以失败,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是冗员太多,不但增加了公司的支出,而且行政上架床叠屋,严重影响效率。 因此,孙凝跟香早源都一致认定要大刀阔斧地把那些起不到建设性作用的职员辞退。 补偿职员的薪金是有数得计,把士气和成效拖低的损失是不可预计的。 其中比较棘手的是信联的一两个黄马褂职员,是从前大股东的亲信,他们知道信联很多生意联系与网络,孙凝认为不能一下子跟他们断掉了关系,必须摸出了个头绪来,以确定他们的辞退不会影响衔接工作。 为了信联的重整江山。孙凝忙得头晕眼花。 老早巳过下班时分,她依然埋首在工作之中。猛地抬起头来,差不多七点子。 孙凝走出办公室去,看到秘书已走,台面上留着一大束花。 天,艳红色的玫瑰!香早儒改了口味?他平日只爱送孙凝百合花。 一想曹操,曹操就到。 早儒一把抱住孙凝的腰,吻在她的额角上,然后他看到了花,说: “怎么?除我以外,还有谁会送花给你?” “什么?玫瑰不是你送来的?” 香早儒在孙凝的鼻尖上轻吻一下,道: “小姐,香四少的品味不会这么差。” 她连忙打开那贴在花纸上的咭,更骇异,上面写:“孙凝:你辛苦了!送你花,希望你人比花娇,精神奕奕。柔美。” 是她?女人给女人送花,叶柔美竟有这份心思。 香早儒把咭片抢过去看,然后不屑地扔到台面上去。 “早儒,你这态度要检讨,人家是好心—片。” “女人就有这个毛病,不管谁人送花,也不管什么花,总之一看花就心软!” “不是这个意思,是那份关怀!” “因为你有利用价值。” “你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知道今时不同往日,你身分矜贵。母亲要把你请回家去吃晚饭。看,”早儒一脸的踌躇满志,“这是件简单事,可能是相亲,要观摩一下未来媳妇。” 孙凝白他一眼,心想,连方佩瑜都要拉拢自己的话,叶柔美此举别有用心,不足为奇。 这样子一想,孙凝就不期然地把那束玫瑰扔回办公桌上。然后兴致勃勃地问: “什么时候你母亲宴客?” “这个周六。” “她知道我一定有空?” “必须有空。” 孙凝忽然觉得悲哀,怎么刚开始接触,就盛气凌人? 只有她香任哲平的时间是时间,她的身分是身分。 然,香早儒都已认同。自己呢?根本毫无选择。 潮流时尚嫁进豪门,女强人与女明星全往那度门挤,奈何!, 孙凝心头掠过一阵寒意,因觉自己已同流合污。 瞟了香早儒那轮廓分明,好看得不近人情的脸,真想报一狠心对他说: “香早儒,齐大非偶,你走!” 随着这个念头,孙凝莞尔一笑。 想必是从前的日子,有太多午夜梦回无法入睡的夜晚,扭开电视机看粤语残片,看多了,受着影响之故。 贪图富贵的观念成为现代有志气的职业妇女一个死门。 为什么? 简单一句话,在择偶上高不成时低不就。 身家地位很影响一个男人的风采长相举止谈吐修养,这差不多是一定的。 如此一来,穷的看不上眼固不在话下,一想到嫁后就要胼手胝足地捱,心就冷了。 女人工作只可以是赚钱买花戴,且女人的事业只可以是名贵装饰品之一种。怎么能身边带着个男人,依然要“好天埋落雨米”般操作? 可是,一遇到香早儒这种身分的人,自尊心又会随时敏感地被触动,浑身的不自在。 当然,感想归感想,行动如常。 周末那天,晨早已起来,很有点紧张。 按照程序,早一点下班,先上那做指压的按摩师家,做两小时的指压,以松弛神经。然后上理发店洗头恤发,再作脸部护理。 回家去,放了一池温水,泡足半小时热水浴。 一站起来,把浴帽掷去,几乎惊叫,整个发型泡了汤,就是那满室蒸气害事。 于是匆匆的又再上另一间理发店,重新把那三千烦恼丝吹卷。 再冲回家去,把预备好的套装穿在身上。 全身的白,好像不大适合,孙凝想。原本白色高雅大方,又显纯真,这是她之所以挑此套服装之故。但老人家多不喜欢素色衣服,尤其是净白。世家大族的思想怕是更保守,不要冒此恶险。 于是匆忙地脱下去,另挑一套买回来后从未试过亮相的花花的套装往身上罩, 之所以买,是贪一时高兴,老觉自己的服装太素,要为衣柜添点颜色。 之所以买后随即搁置,是因为老觉得把花花绿绿的衣服穿在身上,跟身分个性不调配。既如是,更不能穿上它去应付今儿个大场面。 再下来,从衣柜里再翻再穿再除再着,老天,成个钟头没办妥此事。 孙凝忽然间气馁地坐在椅上。都不知多久没如此浪费光阴过。足足白花掉一整个下午,就为那见鬼的会亲式的约会。 简直如临大敌。 太有损尊严。 于是有气在心头,抓住了那套今早穿过的深蓝色上班常服,往身上一套,出门了事。 那香早儒足足在客厅上把全部报刊,连其中的每则广告都快能背诵了,她才从睡房中走出来。 香早儒以为她会装扮得像只彩雀,一看之下,与平日无异,反而有点惊骇。孙凝傻兮兮地说: “我洗了个澡。” 这算是对香家最大的尊敬了。从前人有甚么喜庆宴会,总会斋戒沐浴,方才赴会。 香家的派头全在意料之内。 香早儒在香任哲平未出现之前,带孙凝走了一圈。 香家大宅在山顶,是奉城少有的古老大宅,根本是战前建筑物,里面却是粉饰一新,现代化的装备,却配以英式家俬,相当有气派和格调。 香家就是客厅与饭厅都各有两个,还不包括小偏厅,香早儒解释说: “同一天晚上,家里头可以分开两批人请客,大哥大嫂最喜欢热闹,三日一小宴,十日一大宴;母亲、二哥和我反而比较怕应酬,可免则免。” “今晚呢?”孙凝问。 “今晚专诚宴请你。我们全家是主人,只你一个作客。” 当任哲平走进客厅时,陪伴着她同时出现的果然是香早晖与香早业夫妇。 “欢迎你,孙小姐。” “我是孙凝,伯母。” “对,孙凝,我给你介绍,早晖是我长子,早业你见过了吧,这是我的二媳妇。” 孙凝跟香早业夫妇握手时,她感到有一点点的尴尬。 不知是不是方佩瑜言语之间的有意无意误导,还是她下意识的偏心,在未认识岑春茹之前,她觉得香早业的移情别恋很有理由,值得同情。 到她亲眼看到香早业与岑春茹站在一起,完全像对璧人,这令孙凝骇异,且微微带点内疚。 香任哲平坐下来后,各人才相陪就座。 席间,孙凝很注意到一点是,除了香任哲平之外,其余人等一律甚少插嘴,只赔着笑脸,把一顿饭吃得和颜悦色。 可见香任哲千在香家一言堂的那个气势。 孙凝心想,连那平日幽默有趣的香早儒都忽然沉寂下来,真的在香家的皇太后跟前矮掉一截。 孙凝对此不大高兴,她不自禁地白了早儒几眼。 真正的戏其实在晚饭之后。 第七章: 香任哲平离座,跟孙凝说: “我陪你到花园走一圈,看我亲手种的花。” 孙凝只有微笑说好。 就因着香任哲平没有说邀请其他人同行,就是香早儒都不敢一起到花园散步去,遑论其他人等。 香任哲平一路与孙凝漫步花间小径,逐一向她介绍园子内栽种的花。孙凝觉得有点滑稽,在园灯下携手看花,且是与这么关系的一个人? “你看来是个很多心思的孩子!”香任哲平说,“看到了花,就想到了人,是不是?” 孙凝错愕,不知如何作答。她非常奇怪为什么香任哲平会如此间。 对方很快就主动奉上答案: “江湖上的传言总是多,你本来就是个非常出色的女孩子,也有本事,难怪都说,我们早儒跟你成为密友是要把很多个对手打垮了才有的福气。” 孙凝的心扑扑乱跳,一时间不知如何整理杂乱的思路。 她有着极大的不安,这份不安慢慢清晰之后,令她意识到其实是杂着不满。 香任哲平笑着对自己说的这番话,岂有此理得不近人情。 就算香家是皇朝,香早儒是太子,皇太后也不应出口调查未来皇妃的过去历史吧。 想得猥琐一点,今时今日,仍坚持要讨个处子的儿媳妇回来,简直是异想天开,也实实在在的太不尊重个人的私隐了。 孙凝有点悻悻然地答: “谣传作不得准,你对我太夸奖了。” 香任哲平听了笑笑,淡淡然地指着一盆盛放的牡丹说: “这种是特种牡丹,一位在北京的朋友送给我的,他说在北京种得不好,撒了种,下了肥,老是长得颜色不对。吾友就说,牡丹是富贵之花,怕是要物质文明特盛的地方才可以种得出色,于是寄望我做个惜花之人。果然,换了环境,开得多灿烂。”停一下,香任哲平继续说,“我们香家真是能栽培富贵花之地啊!” 孙凝的呼吸急促了一点,胸臆间有股冲动,想调头跑。 来不及作个什么反应和决定,香任哲平又问: “你跟香早源相处得还可以吧?” 这总算是个孙凝能回答的问题: “很不错,早源是个肯真心办事的人。” “肯办与能办是两件事。” “人是需要机会摸索,以得到经验的。” “你是在暗示,我一直没有给早源足够的历练机会?” “不,我不是在暗示什么,很遗憾我并不是个晓得暗示的人。” 孙凝答了这句话,心上的那块铅像落下了。 她吁出一口气。 香任哲平有半秒钟的沉默,然后说: “你说谣言未必是真,我看是空穴来风的多,跟你见过面,就知道你为什么在江湖上站得住脚,的确是个聪颖过人的女子。” 无可避免的,孙凝与香任哲平有一点点开战的火药味。 心病开始慢慢地显示出雏形来,似乎已无可避免。 当然,彼此都不只是成熟人这么简单,别说是香任哲平,就算是孙凝,也是个老江湖了。她们不会把任何尖锐性的感情在对手面前表现出来,除非到了迫不得已的时候。 孙凝在错愕与难堪之后,立即就回复冷静,微笑着说: “做人真难,是不是?由不得你放过人,因为别人总是不放过你。” “讲得对极了,做人真难,做母亲,或者干脆讲,做我们这种经历了几十年世故忧患的老太婆就更是难上加难。 “就讨媳妇一件事,已是一言难尽,早源的选择固然令我啼笑皆非,就是早晖与早业,也是两个缺憾。 “轮到早儒,我的心呢,一直是比较偏这个儿子的,就更紧张了。真不希望有外头人讲什么不好听的话。可是,讲不好听的话或者应该说乱讲话的人呀,”香任哲平很和善似地用手拍拍孙凝的手,“也是挺多的。我是要紧张也紧张不来。总的一句话,孩子们有他们的一套。” 说到这儿,香早儒刚走过来,神情轻松地问: “你们谈得愉快吗?” 香任哲平立即答; “愉快!你怎么会有这个担心?” “你们谈些什么?” “孙小姐将会好好地告诉你我们谈了些什么。” 香早儒也以为孙凝会在上了他的汽车,由他带回家去时,会絮絮不休地向他报告她与母亲的相处经过。可是,刚相反,孙凝一路上异常沉默。 这令早儒很不安。 “发生什么事了,孙凝?” “没有什么。你认为会有什么事发生呢?” “告诉我。”早儒伸手捉住孙凝,“是母亲令你不高兴?” “你也知道有此可能。” “她总是在儿子挑选的女人身上找毛病,完完全全的是在鸡蛋内挑骨头之举。” 孙凝低下头去,一时无语。 “别管她。孙凝,你知道,我爱你。” 早儒怕真是个无辜者,可是孙凝心头的一口气难以下咽,也就不肯把这个发泄的对象轻轻放过。 “早儒,你会不会像你三哥一样,离家出走,为我?” 早儒苦笑: “不致于严重到这个地步吧?” “你意思是你不肯。” “我没有说我不肯。” “可是你也没有说你肯。” “女人的毛病老是爱无中生有。” “不是无中生有,而是证据确凿,你母亲令我难受。” “我说了,别管她,她爱说关于你的闲言闲语,就随她去,反正不影响我的感觉。” 孙凝—听早儒这么说,大吃一惊,问: “她对你说过我什么?” “都是些不值得复述的无聊事。” “我要你给我说!” “你怎么老爱找自己的麻烦。” “说得太对于,若非自找麻烦,我怎么会跟你回家去拜见你母亲?香早儒,请你快说,香任哲平在我背后,在你跟前说过什么?” “孙凝,别为此小事把自己造成个泼妇似。” “我根本就是个泼妇,请你别顾左右而言他,给我直说为上。” “简直蛮不讲理。” “对,这也是你母亲在背后对我的批评?”孙凝的情绪显然高涨了。 人就是这个样子,神经一下子被撩动了,紧张起来就会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 孙凝自知有点控制不了自己,实际上,她也不愿意尽力去控制,她需要发泄。 香任哲平跟她说的那一番话比人家热辣辣的给她几个巴掌还要令她难受。 “孙凝,我老老实实告诉你,这个世界没有了是非与谣言,绝大多数人是不能活的,你就由着他们说自己爱说的话好了,你别管。” “别人说的我可以不管,香任哲平说的我不能不管。” “好,我告诉你,她不知道从哪儿知道了游秉聪跟你的事……” 孙凝还未等他说完,就叫: “我跟游秉聪什么事?那是以前的事,她有权理会吗?” 孙凝这就打开车门,跳下车子,头也不回地冲回家里来。 大门在自己身后关上了,她冲进自己的房内,只要手能抓到的东西就扔,枕、被、妆台上的香水、化妆晶等等如纷飞的大雪,铺落一地。 孙凝发泄地伏在床上呱呱大哭起来。 哭过了整整半小时,人累了,声嘶了,泪少了,才蓦地坐起身来,拼命喘气,再冲进浴室去,狠狠地淋了一个蓬蓬浴。 当她裹了浴袍,站在镜前,自迷潆的镜前看到自己时,简直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