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就扬扬手走了。 孙凝背着房门站了好久,不知所措。 心想,这姓方的老同学若是有心成全的话,就不应只顾自己。其实不妨再四个人—起吃顿饭,再徐图后算。现今扔下她独个儿在房里,总不能自己给香早儒摇电话相约吧? 才这么想,就有人叩门。 香早儒站在门前,笑着说: “看来,我们今晚是同病相怜,都被冷落了。就一同去吃饭好不好?” 说罢了,也不等孙凝反应,很自然地就拖起了她的手,把她拉出门外去。 直走进了升降机,两个人停住了急促的脚步,才发现手仍然牵着。 一份好受却难以形容的牵动在两个人的心底涌现,挥之不去。 是在难为情的沸点之下,孙凝悄悄地把手抽回来。 香早儒并不舍得这份遍体舒畅的感受。 他必须向自己坦白。在这十年八载之中,有过的女人不只一二。然,即使是泥上指爪,风月留痕,也从没有试过这种心灵喘喘跃动的好感受。他对眼前的这位丽人,在这瞬息之间没有肉欲,只有敬慕。 这个分别是很大的。 如果要问他,他究竟对孙凝在此刻有何要求?他会鼓起勇气,向对方说一句: “如果我告诉你,我已经肯定爱上了你,你会相信?” 香早儒并没有说出口来。但他那棕黑的眼珠子在明亮的眼眶内流转,表露的神情代表一切。 然后他把手伸出来,撑住了升降机的那面镜子。 再俯首向前,吻在孙凝的刘海之上,沿沿而下,以至终于捕捉到她的炽热红唇。 孙凝整个身子在颤动着。那不是反抗,而是一种很自然的紧张反应。 对于一种很遥远的,似曾相识,而又不再可追可认的感情冲动,孙凝需要一阵子去适应、去接受、去容纳、去向往。 那不是他们的初吻。 然而,感觉那么圣洁无暇,令他俩不期然地极端骇异,加倍兴奋。 香早儒托酒店租来了一部汽车,把孙凝带上车去,风驰电掣地开到马路上去。 两人都无话,在回味着刚才的一幕。 完全是酝酿很久而生的风暴似,吹得人东歪西倒,昏昏然.不知如何才能使神智清醒过来。 “我们要到哪儿去?”孙凝终于问。 “不知道。跟你在一起就好,不管到哪儿去。”香早儒说罢,握着了孙凝的手,只余一只手紧握转盘。 “到哪里去倒不是个大问题,别是太年轻就得上奈何桥就好。”孙凝说。 “什么?”香早儒惊问。 “在商场上,你或可只手遮天,在驾驶术上,你真的应付得来吗?” 香早儒闻言哈哈大笑道: “原来你还未准备跟我有不愿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的意愿?” “差太远了。” “总有一天你会的,指日可待。” “你自负过甚。” “我有十足十的把握。” 车子终于开到了一个广阔至极的广场,是露天的电影院。 “我们看什么电影?”孙凝问。 “不知道。让我问问去。” 香早儒走下了车。回来时手上捧了两个托盘,上面载满了食物。 一屁股坐卜来之后,就把汽车前面的遮挡阳光用的帆布帘子垂下。 “我们不看电影?”孙凝问。 “到这儿来的人,醉翁之意不在酒。” 孙凝稍稍红了脸,也没有再说什么,接过了托盘就起劲地吃。 “你很能吃。”香早儒侧着头看孙凝,笑。 “怎么?你笑什么?” “笑你。没有人会像我一般,有机会看到你如今的这个从容的吃相吧?像是个有圣诞大餐可吃的欢乐女孩。” 孙凝稍稍呆住了。这是她认为对自己至高无上的赞美。 今时今日,还有人认定且看到她童真的一面。不是所有人的眼中都觉得她孙凝是头只会张牙舞爪的黑豹,分分钟要择人而噬吗? 在江湖上行走的女人,不能怯懦,不能软弱,不能畏缩,不能过分善良。 这些外在环境的压力造成的要求,一遇上对自己苛刻的入,就立即被冠以恶名。 一句霸道就抹煞了所有坚强壮志,一句犀利就替代了所有精灵身手。 白白地,不时地蒙受冤屈。 如今在一个驰骋商场的男人心中,竟看到自己真实的一面。 且最难能可贵的就是他肯承认。 太多太多人在身边对自己不喜欢的、妒恨的、要打击的人与事不肯认帐,不肯承认对方的成就与好处。 孙凝身受得多了,因而她对香早儒甚是感激。 女人,尤其在人海中有过经历的女人,会为一些很奇妙的个人感觉而表示感恩,真是不可思议的事。 孙凝很快地吃罢,然后舒服地呼一大口气。 再下来,香早儒把车背调后,让彼此都可以平卧在车内,又按动了车顶的窗门,好让头上出现一颗颗细碎的星星。 再诗情画意没有了。 孙凝忽尔觉得疲累,她打了一个呵欠。 香早儒问: “你疲倦了?那就睡一会儿,我们再开车回去。” “你呢?我睡觉,你干什么?” “我看你睡觉。” 孙凝噗嗤一声笑出来了。 果然,她很安心地闭上眼睛,很快很快地就觉得自己已走进梦乡。 当一个女人感觉到安全,又当她了无牵挂时,她就容易入睡了。 梦里是一片如茵的绿草。 孙凝看到一个赤足的女孩,脑后摇晃着两条粗辫子,在朗日清风之中,奔跑在草坪之上。梦中还有一个男孩,那男孩跟女孩说; “孙凝,不要再逃跑,不要再避开我。” 他叫她孙凝呢!然后那个叫孙凝的女孩抬眼望去,眼前的男孩那么地像一个细了几号的香早儒。 “早儒!”孙凝喊。 “嗯,是我!” 孙凝再睁大眼,看见的不只是黑漆长空上的一些小星星,且是一张比梦中更优美更成熟更醉人的脸。 “你睡得好香!”香早儒说。 “我实在累了!” “我知道。” 香早儒伸手把孙凝额上的刘海拨开了,双尹捧住了那张端丽清秀的脸孔,吻将下去。 这一吻是冗长的、不舍的、深情的、决绝的。 香早儒尤其兴奋得整个人飘飘然如飞上云霄,只为对方没有抗拒,没有回避,没有羞涩。 他真切而实在的感受到孙凝很舒畅地、不打算保留地、甚至任情地、肆意地通过这个热烈的拥吻,把她整个人溶入香早儒之内,接受他向她奉献的情爱与保护。 对于情人,相叙的时间永远是短暂的。 香早儒与孙凝如是,香早业与方佩瑜亦如是。 这是逗留在华盛顿的最后一夜。 香早业与方佩瑜在酒店的房间内紧紧地相拥着,有一点点像要联手合力对抗一分一秒地无情溜走的时光似。 “怎生地球在这一刻静止下来,永远不要再走动就好!” 方佩瑜抱着香早业的腰这样说。 “我们回港去还是有见面的机会。” “对,要在香早业夫人指缝漏出来不需要你侍奉在侧的时间才能见面,你每天有二十四小时,每星期有七天,每年又有三百六十五日,不是每天每时每秒都用得着,当然会有我的份儿。” “佩瑜,我们难得两个人在一起,开开心心、舒舒服服地过一夜,你何必闹性子,破坏气氛。” “香二少,你从来不知道可以跟你在一起完整地过一夜是我生活上最大的荣耀,是不是?” 这句话是辛酸的,不知道香早业听后有何感觉。 然而,把这句话率直地讲出来之后的方佩瑜,整个人刹那间自觉渺小,一种难言的、从未有过的自卑切实地蚀着她的心。 她无法不沉默下来,细味这种感觉。 这对她很重要,会帮助她下定决心去做一些她犹疑不决的事。 她完全明白,今时今日,早已势成骑虎。 换言之,难题虽大,只有一个。只要这个难题,迎刃而解,就天下太平。 如何令香早业离婚再娶她是当前最切实的一件要紧 事。 与香早业相交以来,像今晚所发的怨言,重复又重复,撒娇撒野、死缠烂打、激厉哀求,总之各种花样款式手段方法,统统层出不穷,依然无效。 她必须搜集所有有利的资料,集中火力,一次过把香早业的婚姻关系粉碎。 方佩瑜于是略一回气,问: “你岳父的企业谁替他管?” “自己管。” “这么庞大的企业,独生女也不接管,那么你这个女婿为什么也不帮岳父一臂之力?”方佩瑜好奇地问。 “岑奇峰不愁没有得力助手,玩具厂内的总经理跟在他身边许多年,当自己家业办,做得非常的入心入肺。” 因为香早业说这话时,神情是颇特别的,故而方佩瑜有一点点地会意,她立即问: “是个女的?" “自然。女的才会如此忠心不二、义无返顾地卖命。” “她叫什么名字?” “白晓彤。” “你见过?” “她在岑家的国际玩具城是当总经理的,怎么会没见过?” “告诉我,早业,你岳父跟他妻女的感情如何?” “春茹比较跟她母亲接近。” “她对白晓彤的印象如何?” “恶劣,这是必然的,女儿不会不站在母亲的一边。” “岑奇峰之妻知道他们的关系?” “处理得颇聪明,知之为不知,使他们无法跟她开谈判。” 方佩瑜点点头。 这以后回到香港去,方佩瑜就加紧实行她的计划。 方佩瑜办起事来绝不输给孙凝,尤其是自己紧张的事。 要打这场仗,要先从敌人的敌人入手。 于是她摇了个电话到美国领事馆的商务领事莲黛伟克的写字楼去。说: “你组织个晚宴好不好,我打算问一些关于玩具业的资料,有位厂家想跟我们合作建厂,我想看看这行业的前景如何。” 洋鬼子最欢迎有借口以公费吃饭,这是毫无困难就可以答应下来的事。 吃饭的当晚,方佩瑜忽然兴致勃勃地在席上跟莲黛说: “莲黛,我跟你是好朋友,不说客气话,我有两张绝好的粤剧票子,如果你有兴趣知道广东大戏是怎么一回事,我就请你去欣赏。 “可是,如果你视作应酬我,这可不必勉强,因为愁着找不到票子的人多的是。” 莲黛一拍额,就说: “别说广东大戏,连意大利歌剧我也怕。” 在同一席上的白晓彤忍不住说: “我倒是相当欣赏粤剧的。” 方佩瑜立即说: “我迷林家声迷得三魂掉了七魄。” 白晓彤立即兴高采烈地回应: “我们是同道中人。” “是吗?那好极了,我的两张票子知道花落谁家了。”方佩瑜说,“我请定了你了。” “看,原来不只可以交换生意资料,还是一对知音人。” 莲黛也笑着说。 什么业务讯息?什么知音人? 全是为了要结识逢迎白晓彤而制造的机会与借口。 这些手段在商场上也是太昔遍、太不出奇了。 莫说粤剧非方佩瑜所喜爱,就是白晓彤本人的品味,也不是方佩瑜所能认同。 白晓彤是个半百上下的女人,并不算胖,只是珠圆玉润。在国内大学毕业,来港后又修读过商科与英文,底子还是过得去的。胜在她办事勤奋专心投入,于是一个玩具城上上下下都打理得头头是道。人也还算老实而随和的。 若没有跟岑奇峰那重暧昧的关系横亘其中,让她的心理有时候得不到平衡,反而是个更易相处的女人。 至于她的衣着,倒真是令方佩瑜不忍卒睹的。 老是买那些在肩膊或胸襟上钉上珠花胶片的衣裙,脚踏那种几百元一双的,一穿上脚就会变型的高跟鞋。 去看大戏的一天,她还干脆穿一对没有后跟的平底鞋。 方佩瑜连跟她走在一起,亮相人前也觉委屈,因为她老是觉得只有平价的货腰娘子才爱穿这种鞋子。 完全不明白为什么这种品味的女人可以成为独当一面的职业女性。 若不是要跟白晓彤建立特殊的关系,方佩瑜连看这种女人一眼也怕办不到。她自认是属于不同阶层、不同品味、不同气派的人,不可与姓白的女人同日而语。 如今的这份委屈,是代价,以换取他日宝贵的光彩,于是方佩瑜倒抽一口冷气,定一定神,亲亲热热地挽着白晓彤的手,去欣赏粤剧。 粤剧自有其艺术的成就在,晓得其中奥妙者自然陶醉不已;是门外汉呢,必嫌它大锣大鼓,过分嘈杂。 方佩瑜看白晓彤投入得每逢大老倌一耍功架,一摆身段,一弄关目,一拉腔,她就兴奋得尖叫起来,便觉得不自在。当然非但要赔笑,而且要跟着作出类同欣赏的表情和态度,那才算是同道中人,容易拉紧距离。 白晓彤是如假包换的与知音共度良宵,对方佩瑜不能自制地亲热起来。看完了戏,竟还建议,佩瑜,我请你吃宵夜好不好?我家有个广东姨娘,能烧几味小菜呢。” “求之不得,这就上道吧!”方佩瑜硬压着快要掉下来的眼皮,兴高采烈地说。 白晓彤的家在北角半山云景道一幢半新不旧的大厦内,单位倒是相当宽敞,足足超过二干尺。 布置呢,方佩瑜在心上叹气,暗想品味这回事真难说,白晓彤的家有如她本身的服饰,花了钱而不见气派,摆满了水晶、名画、古董,可是多而杂,营造不出性格来。一屋子的家俬。独立一件一套。并不太差,都是贵样货,合起来呢,似乱七八糟的杂架摊子,堆着一些名厂二手货作拍卖,那种气氛连个似样的家也攀不上。 真是物似主人形。 方佩瑜重新打醒精神。要自这一夜的交往中得到一些实际的成绩。 于是她一边欣赏广东姨娘的菜式,一边这样说: “外头的菜太腻了,缺了家乡风味,远不如在家吃得舒服。” 白晓彤不期然地有些飘飘然,说: “事业成功的人,都有种恋家的情意结,老喜欢耽在家中吃饭休息,视为一大乐事。” 白晓彤这番话当然是有感而发。方佩瑜立即把握着机会,把话题发挥下去: “那也要家里头的人能相处才成,对着不喜欢的人,珍馐百味也难以下咽。” “就是这句话了。”白晓彤忽然的感慨。 “可是,对着你这么一个有个性的女人,怕是锦上添花的事。” 方佩瑜说罢这句话,才发觉到自己对香早业的感情有多深厚,竟可以为了爱他,而讲着一些不算是心里头的话。 “锦上添花是要付出高昂代价的。”白晓彤微微地呷了一口洒,这样说,“你或者不明白,没有这种经历的局外人, 很难向他解释什么。” “你错了,如果你恕我冒昧,我坦诚地给你说,我们怕是同道中人。” 白晓彤很呆了一阵子。 “原意并不想为对方作锦上添花之举,只是感情这回事真是太难控制了。” 白晓彤慌忙点头,并向方佩瑜举杯: “敬你!” 两个女人干掉一杯,方佩瑜忙又说: “外头人不明白,老说我们这种有本事的女人何必做这种不体面的委屈事,实在嘛,人们不明白爱不能爱,其情更惨。” “对,中间有太多的无可奈何发生了。” 白晓彤回应了这一句话之后,也乘着几分酒意,得着眼前知音人的鼓励,开始唏哩巴啦的把她如何自工作上跟岑奇峰发生了特殊感情与关系的经过,都和盘托出。 方佩瑜问心呢,并不喜欢用私情私隐卖人情,她觉得这样是有违她的个性,有辱自尊的事;但,无法不投桃报李,好能跟白晓彤的友谊向前大大跨进一步。 于是方佩瑜答: “说起来,你或会见笑了,我的那一位跟你们岑家有渊源。” “谁?”白晓彤急问。 “香早业。” “想深一层,是很合情理的发展,奇峰告诉我,他的女儿与女婿一直感情不怎么样,物先腐而后虫生,对不对?” “只是有经验的人才会这样子想。” 白晓彤忽然握住了方佩瑜的手,问;“你以后打算怎样?” “盼望他离婚,娶我。” “会不会是空想?” “彤姐,你是有感而发吗?”一句话就问到关节儿上头了。 白晓彤差不多接不上腔,稍停一回,她才说: “我无所谓了,我已经上了年纪了。” 方佩瑜觉得时机巳至,不能错过机会。 对方既然已揭开了疮疤给自己看,不妨使劲地戳向她的死门,迫她惊痛交集,自然无法不予处理。于是方佩瑜不避嫌地说: “大家既都是粤剧迷,自然不会不留意到名伶的举止。 “这最近某名伶的太太正式当他的新娘子,拍婚照、行婚礼、请婚酒,弄得热热闹闹,普天同庆,万众瞩目。其妻甚而是他的五子之母。彤姐,这个名正言顺的权益没有年龄上的限制。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