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强的脸部皮肤很粗糙,微微抖动起来,显得有点贱肉横生,跟他刚才进来的那模样并不一样。 可以这么说,对方表现了惶恐不安。 “和盘托出,林先生,不用我从头复述一遍过程恩怨了吧!我们彼此心照。” “你们并没有证据。” “错!”孙凝目不转睛地望住对方说:“应该说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如果我们有的话,老早向商业罪案调查科报了案了,还用得着跟你磨?” 孙凝的意思是,根据他们手上有的帐目,并不觉得林炳记会亏损,但余杰坚持林炳记有贷款外债,那就没话可说了,要翻查帐目,只有用硬功,提出控诉。 她并不知道崩口人忌崩口碗,林强的顾虑,刚好跟孙凝的话吻合。 “孙小姐,你实话实说,你打算怎么样?” “很简单,一就是我建议当事人认为你提出的帐目有疑点,向法庭申请禁制令,冻结林炳记资产,直至调查完毕为止。一就是我们从新谈条件把林炳记出让给我。” 林强苦笑,带一点不屑道: “为什么我要听你的,孙小姐,这是否滑稽一点?” “你说得对极了。”孙凝立即接腔道:“个人的选择是绝对高贵的。林先生,门口就在你面前,请便。” 孙凝很潇洒地做了个送客的手势。 弄得林强尴尬极了,很迫不得已地站起来,缓缓地步出门口,然后,他回转身来,很有点欲言又止。 孙凝冷笑,说: “林先生,女人不是好惹的,这包括炳嫂、秀芳和我在内,你以为你惹得起,那真是太错误了。” 林强忽然地怔住了,像很能把孙凝这句话听进耳去。 “女人被欺骗侮辱了之后,那种报仇感很强烈。林先生,你好好考虑吧!我花在你身上的时间已经够多了。”孙凝干脆打开门,说: “不送了,你不必急在一时给我答复,只要你决定后把文件送去律师楼便成。六天之后没有你的消息,表示你放弃了,我自然晓得怎样做。” 门关上以后,孙凝大大地呼了一口气。捱过了一重难关了。 硬充好汉是为难的事,她这个客串女侠的角色实在不易演呢! 过了几天,秀芳眉飞色舞地来告诉孙凝,林强去跟炳嫂讲和。孙凝并没有想过事情会如此顺利地进行。 “他知道我们这一边有有力人士出头。”秀芳是这样说的。 “提出的条件还是你们可以接受的吗?”孙凝问。 “可以取消前约,我们从头开始合作,把林炳记做好。” “你们对阿强仍有信心吗?” 秀芳脸色一红,道: “总要给对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的意思是,孙小姐,你帮了我的一个大忙,让他清楚今时今日要欺负女流不容易就好。” 孙凝微笑点头,她着实没有想过一场预定要来的横风横雨,会只是多有雷声,少有雨点,一下子就雨过天晴。 当然,既是当事人也决定息事宁人,和好如初,总是好事。 忽尔,孙凝想,端的是世事如棋局局新。人世间哪有永远的敌人。 这原本是好事,但,反过来说,也没有永远朋友的话,就未免令人沮丧。 秀芳在不久之后便向孙凝请辞,说要回去帮炳嫂好好地打理那盘清洁公司的生意。 这也是情理以内的事,没有不接纳之理。 整件事就这样结束了,也真是时候,因为孙凝正要启程赴美国华盛顿公干。 香港的工商业各团体代表,委托了孙凝顾问公司组织一个游说团,到华盛顿去力陈有关三O一法例的意见,以祈中国能争取有利条件与美国签订关贸合约。 香港工商界人士都十分着重三O一条例是否获得协议处理,因为中国的经济贸易利益与前景,直接影响香港前途。 代表团需要顾问公司负责筹组—切美国与香港政府代表的联系事宜。这份业务合同轻而易举地握在孙凝手里,只为工商界内孙凝能名早播,人人都有一个不移信念:“孙凝办事,我放心!” 孙凝在阅读各界代表名单时,看到了一个名字,令她情不自禁地呆了一呆。 又是他,香早儒。 在启程赴美之前,由各负责同事再联络工商界各代表一次,看他们还有什么需要或遗漏,包括他们的演辞在内。 然而,当孙凝看到了香早儒的名字时,她做了以下的决定。 然后孙凝直接给香早儒摇电话: “我是孙凝。” 对方的声音是磁性的,甚是吸引,道: “孙小姐回来后可好?” “好,不久又将风尘仆仆了。”孙凝答。 “彼此彼此。”香早儒笑着说:“我刚在阅读你公司送来的行程表以及应注意之事项。” “我就是为此给香先生电话,看你还有没有什么额外的需要。” “都已很详尽了,孙小姐,你真是周到。” 香早儒看不到孙凝煞地红了脸,他的那句话其实是一般的赞美话语,却令孙凝难为情,好像对方已戳破她的借题发挥似。 “没有什么要补充的就好,我们机场见。”孙凝打算急急地挂断电话。 “我的演辞是机构内的助理执笔的,不知道孙小姐有没有可能给我再审视一下,看还有什么资料什么意见可加进去?”香早儒问。 “你请秘书传真给我。” 电话才讲完了,孙凝就又立即嘱咐秘书: “香先生有篇演辞会传真过来,收到后请立即交给我。” 才嘱咐完秘书,就有人推门而进,这样说: “老板娘凡事亲力亲为,那还得了,真要变成千手观音才成。还是对个别客户与人物,特别赏识之故?” 孙凝回头,看到了方佩瑜。 “你开我什么玩笑了?”孙凝道。 “我不说笑话,我是认真的。这么看,是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坊间传闻你跟香家公子在北京结了缘。” “对,一面之缘。” “如今呢,又再结善缘。” “什么善缘?彼此在商场厮混的,都非善男信女。” “香家人不错,孙凝,你何必故意回避?” “佩瑜,你来找我干什么?” “闲着,找你聊聊,喝杯茶去。” 方佩瑜老实不客气地抓起子孙凝的手袋,塞到她手里去。 这位千金小姐的脾气就是如此,从小到大,只有别人迁就她,没有她迁就别人。 之所以能跟她相处,是因为迁就她。之所以肯迁就她,纯为欣赏她的其他优点,当然的包括她手上的权势在内。 她的这个优点,为人忽视的情况不多,孙凝是一个例外。 方佩瑜不是个愚笨人,她洞悉人心,了解自己手上的注码,毫不介意身边的人,因着她所拥有的条件而迁就她、奉承她、拥戴她。 与此同时,她也晓得分辨周围的人欣赏自己哪些好处,对于一小撮不为她家势权力而喜欢她的人,例如孙凝,她虽没有额外感恩,却的确在相处上少了戒备。 方佩瑜自小就有她的所谓王者之风似,高高在上,别人的膜拜,一律照单全收,来者不拒。然而,她倒也相当明白需要在这群臣之中挑一些死士。 孙凝是个适合之至的人选。 她具备一切配得起与方佩瑜为友的资格,跟她走在人前成为一对老同学,孙凝在样貌、风度、谈吐、学识、本事、社会地位等等方面都不失礼。 这很重要,曾有位女同学跟一位外形猥琐,不务正业的男人走在一起,把对方带到同学的聚会上来。方佩瑜一见,脸沉下去,就站起来走了。这以后,通过孙凝告诉大家: “有那人在场,别叫我出席。” 别的同学都怪责方佩瑜过分地嚣张,只有孙凝明白且维护她,说: “同台吃饭,不一定能各自修行。偏是那些低三下四、形容猥琐的人,会得在日后有不情的行动,教人气愤。例如在一些有业务关系的人跟前,有意无意地说出了跟方佩瑜吃过饭,态度熟谙,误导别人以为他在方家可能产生的影响力,那是可大可小的。” 孙凝这番话是肺腑之言,且是经验之谈,本无不妥。 就坏在她替方佩瑜打前锋,于是在背后,就有人说: “怕是孙凝自抬身价之举,活脱脱只有她才够资格当得上方佩瑜的好朋友似。要真是方佩瑜的意思,用得着她姓孙的忙不迭地向各人解释了?” 人们没有爬上社会顶层去,不明白在本城云端生活的人,都具政客本色。 最出色的政治家,就是可以令身旁的人,向那些敌对者,讲出自己心目中最理想的政策来,且切实笃行。 谁有这个本事?谁就大有机会在自己的企业王国内称王称霸。 方佩瑜幼承庭训,她太晓得如何指令人、支配人、控制人。 只除了一个情况例外。 这个例外的情况,正正是这天把孙凝抓出来谈论的话题。 方佩瑜跟孙凝坐下来呷了一口咖啡后认真地说: “我也要到华盛顿去。” “那很好,你知道我也要成行。” “对,这就是请求你帮忙的原因。” “说吧,别吊人家的胃口。” “香早儒要到华盛顿去,这是你知道的。” “昨晚,他的兄长香早业决定跟他一道成行,已经给香老太香任哲平交代过了,是为了另一些公事成行的。 “他们兄弟俩会住同一间酒店,我也是。你明白吗?”方佩瑜说,脸已微红。 “明白什么呢?你的这个哑谜很难猜。” “我的意思是,如果有人看到我跟香早业在一起,可能不大方便,故而在某些情况下,需要借重你,甚至你们,跟我们在—起,掩入耳目。” “哦!”孙凝轻喊。 听了方佩瑜的下半截解释,再愚蠢的人都可以想象到是怎么一回事。 “你惊骇?”方佩瑜问。 “是几时的事了?” “最近。” “何必呢?” “要来的福与祸,都挡不住。这是我们熟悉的句子。” “那么,究竟香早业是福还是祸?” “对他是福,对我是祸。”方佩瑜笑着答。 “说得也对,他事的是齐人之福。” “暂时性如此。” “他会离婚?” “他说他会。” “答得很坦诚,是否与事实相符?” “别泼我冷水。” “放心,我只是推测,本人没有切身经验。” “这是你比我幸运的,你挑的那一位还未婚。” “谁?别是说香早儒,我老老实实跟你说,我跟此人没有交情。” “刚才他的演辞.你亲自处理。” “他是客户。” “个个客户如此,你分身得暇?” “喂,究竟你是来求我,还是气我?” 方佩瑜这才打恭作揖道歉。 “我为你担心,好好的人儿为何如此作贱自己。要追求你的人,多如天上繁星。” “是吗?”方佩瑜左顾右盼,故作骇异:“我说呀,一个也没有看到。” “我不信。” “我有什么私事瞒你呢?真的,人们怕我多于爱我。” 孙凝点头同意。别说是方佩瑜这么有财有势有貌的人,就是自己,一旦白手兴家,成了这世纪末的所谓女强人,大概吓跑了三营男士。 现代男人的心态,一言以蔽之,贪得无厌,可又胆小如鼠。 既贪婪于女性独立后所带来的经济效益,让身边的一位分担物质享受的重担;另一方面又不打算对职业女性的才干俯首称臣,老觉得妻子比自己强不是味道。 她们同学之间曾问:“如何才可令男人满意?” 孙凝就曾幽默地答:“中六合彩,然后把彩票放进对方口袋里。” 孙凝的这句戏语其实满含真理。 由此可知,做人难,做女人更难;做个受男人欢迎的女人是难上加难。 否则,眼前的这一位方佩瑜,满城的人都公认她有一等一条件的,为何要鼓其余勇,去争夺人家的丈夫。 孙凝忽然地想起子香早业的那位太太来。 糟透了,真是旗鼓相当的两个人,不论在家势与相貌上,都不相伯仲。 香早业太太输给方佩瑜的或许只有—个条件。方佩瑜在谈论到这——点时,很不屑地说: “她并不在父家或夫家任事。” 这就是说,方佩瑜比她本事能干。 然而,孙凝对这个分析不敢苟同。 “你不以为然?”方佩瑜问。 “对方最大的缺点是已为香早业的妻。” 孙凝直率地说了这句话,方佩瑜顿时脸色大变,很生气地说: “你太武断。” 孙凝发觉方佩瑜认真起来了,便道: “好,好,不说这个,你要拿我来做掩眼法,不成问题,只是不要把那香家四公子也拖在一起混。” “得,只要你肯答应,我们自会配合。告诉你,如果不是趁机到外头走走,在本城见面更多不便,彼此都是有头有面的人。” 孙凝叹气,所谓有头有面的人弄成这个样子,真是可怜可悯。 回想起前些日子,方佩瑜无端跟她提起子香家人,才明白究竟来。 这一阵子怕是要跟姓香的结不解之缘了。 于是夜里,孙凝就挑灯为香早儒改那篇演辞。 直熬至凌晨两点,眼皮渐重了,才算做出个结果来。 孙凝合上了档案簿,细想,是为了公事抑或为着私心才捱更抵夜去? 翌晨就接到香早儒的电活,说: “修改得实在好,我可以在抵达华盛顿后再行面谢吗?” “客气了。” 只不过是说了几句应酬话,双方握着电话筒的手心都显得温热。 香早儒把秘书叫进来,嘱咐道: “把演辞从新打过,以便我明天带出门去。这最后的一段,孙小姐删掉了的,请依旧给我照打出来。” 秘书这才转身应命而去,就跟走进来的香早业碰个正着。 香早业问香早儒: “你知道我明天跟你同行?” “秘书通知了我。” “你们那个游说团的组织是由孙凝负责的?” “对,你认识她?” 提起孙凝,早儒下意识地坐直身子,精神为之一振。 “不,我不认识,我的一位熟朋友跟她很要好。有机会在华盛顿介绍那位孙小姐给我认识,大家吃顿饭。” 香早儒像有第六灵感似,问: “令友也到华盛顿去吗?” “碰巧也去公干。” 香早业一反常态,这天的说话特别兴致勃勃。他原在几兄弟之中,算是内向的。 “有没有听到市场上有什么谣言?”他问早儒。 香早儒差点失笑,问: “每天起码十个谣传,年中接近三千六百五十个,你指哪一个?” “老三在闹恋爱。” “天方夜谭吧!” “你以为他是想做和尚?” “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老三不苟言笑,像对女人没有兴趣。” “我不知道这世界上会有男人对女人没有兴趣。” 连香早儒都失声笑出来。不但是为了香早业的幽默,更为了他的难得幽默。 似乎一下子,香家公子们都比以前有了一点点的突破。 “老三的对象是谁?” “电影明星。” “电影明星?”香早儒怪叫。 “你怎么了?”香早业问。 “你应该知道为什么。” “时移世易,你不认为‘老佛爷’会网开一面?” 香早儒摇头,表示不看好。 “你看如果老三认真了,会有什么后果?”香早业问。 “老三不会认真,为什么要认真?” 香早儒想起自己曾在娱乐圈有过小小的一段历史。对于欢场中人,总是过眼云烟罢了。 “他与‘众’不同。你大有可能估计错误。你二嫂昨天才给我说,她已读到那位明星向外声称会嫁给香早源的新闻。家中的电话响个不停,向他求证。” “那么说,纸包不住火了,会蔓延至母亲跟前去。要不要给老三说几句?” “怎么说?” “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香早业干笑几声: “我却恨不得有造反分子,革命成功,好为我们开路。” 若是顽固而仍大权在握的香任哲平不以为意,愿把那颗闪亮的、属于群众的明星收为香家之用,那么,就可提升到别的事情上,证明香家人的生活宽松度可以大大提高了。 “究竟是哪一个明星?”香早儒问。 “姓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