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得很好。” “你可以生活得更好。”庄钰华坐近她说,“如果你可以为庄家添一儿半女的话。” 蓦地像用针刺着了高掌西的心窝似,她整个人觉得痹痛。 “你有话要跟我说?”高掌西听得出庄钰华的语气。 “庄启富快有第二个弟弟或妹妹了,特此奉告。” 庄钰华说这句话时像报告天气,如此的理所当然,不容商榷,点到即止。 高掌西答: “只此而已?” “启富的母亲提出了要求。” “要我们离婚?” “不,她没有这么傻。我离了婚,也不会娶她。她知道自己够不上资格当庄家的长媳妇。” “她要求什么?” “她希望孩子们可以带回庄家来跟祖父母见面。” 这就是身分的认可与地位的确立。 最低限度,这个外室可以透过庄经世承认孙儿,而承认她。 这步棋子在城内豪门也不算是新鲜少见了。 “你会这样做吗?”高掌西问。 “在两个情况下,我会。” 高掌西没有追问,她等他提供答案。 “其一要得到你的同意。其二是看庄氏利用中华成药制造厂注入而集资的成绩是否理想。” 高掌西很明了这两种情况的意义。 总的一句话,庄钰华表态,他不会打无把握的仗,就算要奖赏邹湄湄为自己开枝散叶,也得要有个尺度分寸。 他要以庄氏为大本营。集资理想就能引进一笔资金,庄经世不会在确定他对家族有大贡献时,对他的其他所作所为有过分不满。 庄钰华始终也要以高掌西为妻,有太多的社会关系和家族利益牵涉在这段婚姻里头,兼且他也不见得舍得放弃如此有条件的高拿西。 高掌西集富裕、能干、气派和漂亮于一身,是城内娇矜高贵之最。 要庄钰华抛弃一科珍藏的古玩都尚且不成,何况是这么一个人。 高掌西听后没有回应,她似乎觉得整件事很可笑,可笑得令她接近麻木了。 世纪末的豪门婚姻竟然闹到这个地步。 活脱脱像两夫妻商量生意似,把外室与私生子女都纳入彼此开诚讨论的范围内。 “掌西,其实你个必给我答案,只要你能为我生育一儿半女,就什么都好办,我将振振有辞地向启富的母亲交代,还是不能把他们带回家去,父母要见的。要承认的只是嫡室所出的孙儿。你说,好不好?” 庄钰华把手搁在妻子的肩膊上,企图把她扳过来,让他可以吻在她的脸颊上。 高掌西明白对方的用意,她赶快顺势站起来,说: “明天,我到医生处再做彻底检查,如果我的妇科症状有了起色,再做计算吧!” 诚然,这是高掌西拒绝丈夫的一番借口。 她还没有能力使自己重新接受庄钰华。 可是,高掌西也实在觉得有需要跑去见妇科医生一趟。 自从多月前,妇科检查的结果让她知道自己的输卵管有先天性的闭塞,很难怀孕之后,她的月事就开始不准期。 这令她感觉到食欲不振,脾气浮躁,甚而连一身的皮肤都干燥起来,怪不舒服的。 于是总得要去检查一次。 检查的结果,令高掌西吓得痴呆。 她听了医生的报告之后,静默了两秒钟的样子,就惊叫起来: “不,怎么可能?不,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她的声调难以控制,予入一种不辨悲喜的感觉。 因而她的妇科医生误以为她需要自己再度证实检命结果,便认真地说: “结果不会错,你的确已怀孕两个多月了。先天性的输卵管闭塞不等于完全没有受孕可能,只要你情绪轻松一点,就会有助于放缓肌肉和神经紧张,影响所及,怀孕的机会就会相应地提高了。” 高事西沉默良久,不晓得表达自己的感受。 “庄太太,你高兴吗?” 医生的这句话,一直回旋耳畔,直至她在回家的途上,都没有做出回应。 高掌西不知道这是否值得高兴。 忽然之间发觉自己的子宫内孕育着一个小生命,无疑是一份不可否定、不能隐瞒的骄傲。 她终于能克服了一种身体上的缺憾,履行她身为女性的天职,这是很值得快慰的。 比较她每一次在商场制胜了穷凶极恶的商业对手,维护了本身的利益,更要舒畅千百倍。 可是,孩子并不是庄家骨肉。 肯定不是。 无辜地孕育的生命是一夕孽缘的果实。 孽缘? 高掌西吓了一大跳。如果真是孽缘,那么孩子的来临,是上天对她的惩罚,而不是对她的恩赐。 她不能对孩子有如稀世奇珍的宝贵他珍惜他收藏他,她应该立即把这个惩罚的破坏性控制到最低程度。 那唯一的方法就是把胎儿打掉。 只这么一个念头都叫高掌西忍不住掩脸痛哭起来。 她除了那次面临母亲的生命受到威胁时,流过眼泪之外,不知多少年她未曾哭过。 怕只有心头的至爱,亲生的骨肉有仳离的可能时,才最能引起高掌西落泪的冲动。 既然舍不得母亲,也应该舍不得儿女。 同是血浓于水。 高掌西呆了好几晚。 她完完全全地失落了,不知所措。 这天天色才泛着鱼肚白,她就决定给顾秀娟摇一个电话。 “秀娟吗?我是掌西,没有把你吵醒吧?” “没有,根本还未睡。” “我也是。” “你要上班呢,总要打点精神才是。” “无法松弛下来,越来越神经紧张。” 顾秀娟没有做声。 “秀娟,你还在吗?” “在的。” “嗯,我以为你已挂断了线,我在谈这些无聊的话。” “不,我在想一个办法,让你松弛的办法。” “秀娟,其实你早已经替我想好了,只是我还没有一跃而前,干脆掉进深渊去摔它个粉身碎骨以求一快的勇气。” “是的,是要一股无惧的勇气。” “再试试睡吧,秀娟,幸好你不用上班。” “掌西,你保重。” 高掌西放下电话之同时,已决定放下自己的那桩心事。 心头的确开始有份轻快的感觉,这重感觉如此地诱惑,让她一步一步地漠视前景,只向前迈进。 她摇了电话到公司去,给秘书说: “我到国内去一次,你代我订船票。” 秘书答应着,然后说: “高定北先生一直找你,说是急于要拿你的意见,他决定要做庄氏集资十亿计划的包销商。” 高掌西忽然觉得烦躁,答说: “告诉高定北先生,金融财务不是我直接管辖的范围,我的意见不能作主。况且,他不是说已经决定下来了吗?既是已定的方针了,何必要旁的人举旗呐喊以助声势不可。” 高掌西再认真地嘱咐秘书: “跟上次找到湖南去度假一样,请别有事没事地把我翻出来,我自然会跟你联络。” 从尖沙咀的中港码头上船,直通九洲港的船程,只消两小时多一点就到达广东海岸。 高拿西站在船头,迎着海风,整个人都像沐浴在一份浓郁得使人发腻的甜蜜爱宠之中。 她将一帆风顺地重新投入一段纯情的恋爱之中。 哪怕是这番轰轰烈烈的感情震撼之后要面对于丝万缕的人事,要接受千夫所指的责难,要承担子头万绪的困扰,都是值得的。 高掌西决心要去感受跟穆亦蓝在一起会是怎么的一回事。她需要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足够能力负担因孩子面世所引致的苦难。要自己置身于恼火的凄风苦雨之间,面对无情的滔天巨浪,迎迓地溃山崩的变动,原是为了保存穆亦蓝的骨肉,这样值得吗? 高掌西是为寻找这急逼的心灵答案而步上征途。 船抵岸后,她雇了一辆街车,把地址给了司机,请他载到目的地。 连计程车司机都很注意时事,对她说: “你要去的这家中华成药制造厂,已经被香港一个姓庄的大家族收购了。听说立即就要大量投入生产成药,订中国和外国的市场,双管齐下。你听说了吗?” 高掌西原本没有跟陌生人搭讪闲聊的习惯,但也忽然有兴致回应两句: “是的,听说过了。” “顺德镇目前有极多外资工厂,规模相当,生产的成绩极之可观。我们中国是极有前途呀!每天接载列各工厂视察的外商就多得很,跟前两三年比较,真不可同日而语。” 的确,沿途那一座座比新界工厂区还要光洁整齐的工厂大厦,就看得高掌西既惊且喜。 车子很快抵达目的地。 眼前是一座相当昂伟的,且相当现代化,流线型设计的建筑物,在正门两扇巨型的大闸之匕,以黑金字书写着“中华成药制造厂”的中英文字样。 高掌西下了车,跟护卫员打了招呼,就跟着他走到工厂的接待室。 对方很礼貌地说: “你请稍候,我去通传。” 高掌西点头,坐了下来之后,心情开始紧张了。 等下穆亦蓝出来,她应该怎样向他解释来意? 真傻! 这根本是个不必解释的问题。 一切尽在人言之中。 此时无声胜有声。 或者等下穆亦蓝走出来,一见了她,就会把她一拥入怀,紧紧地抱住吻住,什么语言都派不上用场了。 这么一边想,脸一边的赤热,心又一边的卜卜跃动,所有体能反应都朝着沸点进发似。 直至他刚才那位护卫员陪同着另一位男士走出来,才令高掌西灼热的身心消力降温。 因为那位男士说: “高小姐吗?我是中华的行政部经理杨展才,穆医生今早没有回厂来,他在早上给了我一个电话,说他有远行,拿不准什么时候回来。” 高掌西一时无话,她刹那间似捧住了一件灼热得烫手的玩物,舍不得扔掉,可是紧握着无用,只会烧伤自己的手。 真不知如何是好。 那位经理先生看高掌西失望地钉在那儿,就很热诚地说: “高小姐,要我为你安排些什么吗?如果要巡视工厂或了解业务……” 高掌西摆摆手,示意他不必再讲下去。 明显地,这位行政经理必会因工厂被收购而多少认识庄氏与高氏家族的关系,也听闻过高掌西的大名,对于这位商界强者,只有必恭必敬地静待在侧,听候她的主意。 高掌西只说: “可否替我摇个电话回香港去,搭高氏集团我的秘书?” 杨展才立即如言照办,电话搭通之后,就让高掌西接听。 “我在这儿的事办妥当了,你替我查一查最快回港的船期,通知司机来接我,我这就回来。” 秘书答应着,说: “要我在这边给你订回程船票吗?” 高掌西看了杨展才一眼,道: “不用了,我试嘱这儿的人代我去买,买不到再跟你通电话。” “好的。高小姐,这几天的业务会议和一应酬醉,我都给你推掉了,要我更新安排过来吗?” “不用了,待我回来再算吧!” “还有一件事,高小姐……” “什么事?” “刚在今早有人来找你,他现在仍站在我身边,希望跟你说上几句话,因为知道这是你接回来的电话,你答应吗?” “谁?”高掌西问。 “是穆医生。” 良久,对方再说: “高小姐,你肯接听穆医生的电话吗?” 在秘书还没有得着高掌西的回应之前,穆亦蓝已忍不住把电话抢了过来。 他那稳重而洪亮的声音像电流一般传送过来,直灌注入高掌西的身心之内。 “你不是叫我留下来不要走吗?故此,我回来了。”穆亦蓝这样说。 高掌西忽然的热泪盈眶,她傻傻地放下了电话筒。 下一班船自香港抵九洲港,只不过是三小时以后的事 在码头上等待的高掌西与兼程赶回来的穆亦蓝,各自以为已经过掉了这一辈子。 等得地老天荒,海枯石烂。 然后才等着了对方。 当船泊岸之后,第一个跳到岸上来的人就是穆亦蓝。 高掌西迎上去。 他们没有接吻,甚而没有拥抱。 穆亦蓝只握住了高掌西的子,紧紧地握着,然后把她的一只小手小心谨慎地放进他的口袋里。 直至来到了穆亦蓝在顺德镇上的住处,他才像掏出一件至珍贵的宝物似,把高掌西的手顺势带出来,放到唇边细吻。 穆亦蓝本想对高掌西说: “你知不知道在黄狮寨巅最令我销魂的就是你那双柔若无骨的小手?” 但忽然把要说的这句话吞回肚子里。 什么都不必说,过往的不必提起。 甚至从前有没有过黄狮寨之夜都不再重要。 他们拥有的是今天。 于是穆亦蓝说: “你肚子饿吗?” 高掌西点头,本想趁机告诉他: “我现今更能吃了,因为要开始有婴哺儿的缘故。” 可是,高掌西还是控制着自己,不要把这个小秘密在现阶段就泄露出来。 她也蓦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思维,觉得眼前应是他们二人的世界,不必被第三者的渗入而引起任何化学作用,即使那是他们的骨血,又即使所引起的是良性的副作用。 穆亦蓝于是说: “由得你选择,我们这就到菜市场去买备饭菜,回到这儿来,我给你弄一顿好吃的。或者我带你到街上去,找间能烧可口小炒的食肆,让你尝尝顺德的食品风味。” 高掌西吐一吐舌头,道: “都一般吸引,怎么个选择了?” “那好。我就让你鱼与熊掌,均可兼得。” 说罢了,穆亦蓝挽起了高掌西的手就走。 顺德镇近年因看北上设厂的外资商贾特多,酒楼茶肆也林立了。 顺德是广东省内最晓得食欲享受的城镇,那些小炒的功夫尤其讲究,菜盛到碟上来时,还不住有一阵热腾腾的。香腻了的镬气,直熏到人的口鼻里,惹得食欲大振。 穆亦蓝似识途的老马,也没叫车,拖住了高掌西,在镇上的小模巷内转了几圈,就到了一间叫“小杭公”的食肆,往里面一坐下来后,就有位穿了背心线底衫的小伙计,走前来热烈打招呼: “穆医生,来吃个午饭?” “对。牛哥儿,烦你烧这店上最拿手的几道好菜来,没得失礼远道自香港来的客人。” “成呀!绝对不会失礼,吃过了,保你寻回头来再不住光顾。” 那牛哥儿向高掌西瞥了一眼,忍不住趁她游目四顾时,就压低声浪对穆亦蓝说: “穆医生,这女子是你女友还是老婆,尚未追求到手的话,万勿错过,没见过有如此标致的女郎呢!” 说罢,眨一眨眼睛,就走开了。 高掌西回过头来问穆亦蓝: “你常到这小馆来?” “也不常来,光顾过三两次的样子。小杭县就在顺德再往前走两小时车程,那儿的人最会吃,等下的酥炸鲢鱼球以及清蒸鱼肠子,你会吃得不愿停下筷子来,就是小杭的特色了。” 摆上了一桌子的菜,都是以鱼和菜居多,正对了高掌西喜欢清淡菜式的胃口,于是吃得无比畅快。 穆亦蓝看着高掌西的食相,笑说: “你像在吃两个人用的饭菜。” 高掌西笑,把要按下去的话打住了,事毛巾拭一拭嘴,道: “等下你还会给我弄吃的吗?” 穆亦蓝大笑起来。 “怎么了?你刚才答应过的。” “那就请放心,我答应过的,从不食言。” “很好。告诉我,你会给我弄些什么?” “看来还来得及到渔家处买一些新鲜的泥鳅给你煮一窝泥鳅粥。” “好哇!那我们快走。” 从“小杭公”酒家出来,走过了几条杂巷,就踏上了一条迂回的泥沙路,直至尽头,才是渔塘。 高掌西几乎看得欢呼起来。那片渔塘宽敞得接到天边去,因为时已黄昏,映了整池淡金的颜色,宁静而风雅,渔夫渔妇在落日余晖之中晒着鱼网,一派妇唱夫随的祥和气派,教人看在眼里,舒服到心上来。 尤其是有三五个小孩,在渔塘的小径上边跑边玩边吵边闹着,替寂静的画面平添了活泼跃动的一笔,更是生趣。 高掌西不期然地伸手抚摸了自己的小腹一下,再仰头看着站在自己身旁的那个轩昂而高大的男人,浑身散发着一股诱人的正直英气,她感动得几乎就要对他说: “让我们把孩子养下来吧,不必归去了。” 心才这么想,耳畔就听到穆亦蓝说: “来,我们回去吧,晚了。” 躲在穆亦蓝这间小房舍内,两人似有说不完的话题。从中华成药制造厂的计划,到中国在市场经济推动下的前景,再而至当今香港的政局情势,都成了讲不完的话题。 “你总会回到中国人的社会里工作,那才是你的志愿,对不对?”高掌西深深感受到穆亦蓝的爱国感情,故而有此一问。 “到哪儿去我都是中国人,怀抱的是中国心,都会把国族的利益作为首先考虑的问题。” “你怎么避而不答,你会回到香港来吗?” “我今早不是赶回去了?” 高掌西低下头去,没有说话。 穆亦蓝用手轻轻地托起了高掌西的下巴,看着她一张明丽的脸庞,道: “想念你,如此日以继夜地想念你,因而回去了。只要有你在的地方,我其实都舍不得离去。” “那就不要再走了。” 高掌西偎依在他的臂弯之内,把头枕在他的肩上。 “我们还有很多很多的难题,是不是?” 穆亦蓝这样问了,两人都忽然静默下来。 “亦蓝,如果我要求你在这几天之后,彼此回到自己的环境内如常地生活下去,你会不会肯?” 穆亦蓝答: “如果我请求,你在我们各自返回自己的生活圈子之后,每隔一段相思难耐的日子,就逃出来几天,你又会不会有?” 登时叫高掌西语塞。 她不是个立心偷情的女人。 他也不是个习惯几夕欢愉就可置之脑后的男人。 这一次的相聚甚而不是黄狮寨巅的偶遇情缘。 他们是几经挣扎,再度刻意重逢的一双爱侣。 以后的日子将怎么处理? 费煞思量。 伤透脑筋。 穆亦蓝环抱着高掌西,两个人害怕生分地偎依在一起,无从再娓娓而谈。 在考虑到这严肃而重要的关键问题之后,彼此都苦恼得懒得再动一动。 连心底里预计会发生的离别后的幸福欢愉,都置之脑后。 尤其是穆亦蓝,在感觉上,当他握住了高掌西的手,插进自己风衣的口袋里时,已是极大的满足。 第一次见她,就有种要把这双玉手据为己有的欲念,如今,实践了,再无遗憾似。第十六章其他的一切,在对比下已不是非拥有不可。 况且,穆亦蓝下意识地害怕肉欲的满足,会换来一场不必要的误会。 他之所以对高掌西锲随不舍,并非为了眷恋黄狮寨的奇遇,而是为了心灵上一更无可言喻的付托。 半生的飘泊,经年的奋斗,午夜梦回,感情无奇,那种孤寂是能抵受,却实在并不好受的。 直至到黄狮寨上的奇缘之后,整个人像脱胎换骨似,每朝醒来,都不会再眷恋床席,只会飞快地起来,投入生活,因为人群之中会有她。 他盼望着有重逢聚首的一日。 他祈祷着有执手相看的一刻。 只要能活着,就有希望,就不会此情只待成追忆。 一段美好的纯情就宛如张家界内的大自然秀色,教人活着而觉得不枉此生。 他何必要为片刻的官能快感而亵读了这段神奇而圣洁的感情。 于是,他俩抱拥着,在寂静的夜里睡去,直至天色微明。 穆亦蓝问: “要不要再去看渔家的苦乐?” 高掌西慌忙点头。 他们顺着昨天走过的泥沙小径,再寻到了那一大片接海连天似的渔塘。 在露重霜浓的清晨,更似一幅画在宣纸上的淡色山水画。 两人紧牵着手,爬到了一个小小的山堆上,坐了下来。 渔夫渔妇开始结队成群而出,勤恳熟练地把鱼网撒开来,一下子抛到鱼池里去。 那静待着一个必然出现的奇迹似的心情,越来越紧张紧凑。高掌西把头贴着穆亦蓝的胸膛,听着他的心跳,更像为那将来临的丰收的一刻加插了生动的音响。 齐齐喊出的一声声“嘿唷”,在那寂静的环境下忽尔响起来,像一首有节奏的劳动歌曲,教人感动在心里。 然后就看到渔夫渔妇们同心合力地收紧了鱼网,把一大片的鱼网从四方拉拢起来后,就见到有很多尾很多尾的鱼儿在网上拼命跳动,有些幸运地再跌回鱼塘之内,幸免于今朝的劫难。 “好看么?”穆亦蓝俯着头,轻声地问。 “很难过。”高掌西说。 “为什么呢?” “渔人快乐鱼儿愁,不是吗?” “你这副心肠怎么活下去。来,别看了,免得难过。” 穆亦蓝拥着高掌西的肩膊,两人缓缓地走在狭窄的泥沙小径上,往回走。 天才泛着鱼肚白。 整个小镇开始苏醒了,投入今日的作息之中。 又一天了。 一天一天地过,总有一天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城镇里去。 每念至此,他俩就瞳眸相觑,默默无语。 这天傍晚,高掌西觉得疲倦,不愿意再登山涉水地在外头游逛,便一直蜷伏在小屋的窗前,远眺着码头的游人行止。 “看什么,看得那么出神?”穆亦蓝从背后抱住了高掌西,一双手正好放在她的小腹之上。 高掌西感到一阵无比的温馨。 她在想,一家三日团聚在一起的日子,在日后还会不会有呢?真是未知之数。 今宵,应先珍重。 “亦蓝,你就这样抱着我,别动。” “对,”穆亦蓝把脸抵着高掌西的头,那一阵阵的发香蕉然扑鼻,令他忽生遐思:“我们就这样抱着,变成了两尊石膏像。” “不,不是两尊石膏像。” “那就是一尊石膏像了。”穆亦蓝吻在高掌西的头发上。 他确实觉得这个女人太可爱了。 高掌西真想在这一刻就转身告诉穆亦蓝,应该是三位一体才对。 可是,她没有。 不知是眷恋着如今相依相拥的缠绵,不想再有丝毫的改变,抑或她犹有顾虑。 总之,心上就有个小声音告诉她: “别说话,什么都在两个人的心贴结在一起时显得不重要。” 于是高掌西改变了话题,她说: “看,刚开出的是今天的最后一班船了。” “对,每天这个时刻我最高兴。” “为什么?” “因为你再走不了,必须留在我的身旁。” “嗯,亦蓝…” “是,掌西……” 两个人其实都口中有话,只是说不出口来。 高掌西很想很想很想回答说: “嗯,亦蓝,那我就留在你身边一辈子不走了。” 纵使这是她如今强烈而真挚的意愿,又如何? 明朝太阳升起来,世界就会变。 她一旦返回香江,所要面对的人事与难题,复杂难缠得不敢想像。 她如何面对父母?如何应付翁姑?如何说服兄弟?如何相处朋友?如何交代社会? 到最后要解决的问题才落在丈夫身上。 一念及她的身分,就遍体生寒,要抱紧了穆亦蓝的手,加添半点温暖。 她不敢做出任何承诺,不敢表达任何心愿,不敢展望任何前景,因为今晚安稳之后,明朝将是巨变,必然是翻天覆地,地撼天移的巨变。 同样,穆亦蓝本想回应高掌西说: “对,掌西,请留在我身边,永远不要离去,大长地久,我俩永远是一对。” 如果他这样说了,他就是个自私自利、不负责任的家伙。 大丈夫爱恋一个女人,最最最基本的责任就是竭心尽力地供应她所需要的一切。 高掌西除了需要一颗永不变志的情心之外,她还需要很多很多东西。 且不论高掌西有何需求,最低限度不能否定的是她今朝拥有的极多。 几乎有齐大太阳下所有珍贵事物的一个女人,是不是给予她一份永远不变的爱情,就能抵偿一切? 穆亦蓝严重告诫自己不可天真、不能肤浅、不许狂妄。不容幻想。 人是要在自选的社会中,与群众一起生活下去的。 没有荒山野岭、世外桃源,可供有情人遁迹天涯,离群避世之用。 高掌西一脚踏出这间广东顺德的小屋,她名下的东西没有一桩一件的百分之一是他穆亦蓝才能力提供的。 除了荣华富贵、锦衣玉食之外,还有踏遍铁鞋无处觅的发展才华才干才具的机会,叫穆亦蓝如何向高掌西奉献与补偿。 今时今日,连欧美人士都梦想着抓紧一个来东方之珠发展抱负的幸运机缘,谁有资格去褫夺高掌西在香江已建立的王国。 向她求婚,把她带到美国中南部的小城,抑或长居于国内这顺德小镇?那无疑是像从故宫博物馆内盗取了出土的五千年历史文物,搁在他的口袋里,供个人赏玩,这种行为美其名为爱不释手,但公平吗?合理吗? 高掌西若不属于庄钰华,不属于庄家与高家,她也应该是属于自己,属于香港这个名重江湖的金融都会,属于东方之球上那撮精灵于练的人群的。 物以类聚。 永无商榷。 每念至此,穆亦蓝就自卑、气馁、伤感、失望。 他最大的幸运也无非是抓紧目前的一刻,一日是一日,一晚是一晚地拥有对方。 总有各怀心事的时间。 也总有心灵相通的一刻。 “亦蓝,你在想什么?”高掌西问。 “想你。” “我就在你身边。” “你在哪儿都一样,每逢黄昏我就想你。” “除了黄昏呢?” “夜里、清晨都想你。” “嗯!还有每日的中段时间,就不想我了?” “暂时开小差。” “为什么?” “因为要工作,赚钱湖口,维持生命,才得以继续想你。” 高掌西噗嗤一声笑起来,转身面向着穆亦蓝。 她轻轻地拿手扫扰着他的浓眉,然后稍稍抬高了头,吻住了对方那双澄明的大眼睛,再而是那笔直得怕一如他性格的鼻梁,再而是嘴唇…… 一阵如潮的心血忽尔充塞在胸臆之间,然后浑身通体地扩散,高掌西梦呓般说: “亦蓝,怀有你的孩子,我无悔!” 穆亦蓝再管不住自己的理智,他需要充完全全地拥有这个女人。 他甚而没有细心装载,从而消化对方刚才所说的那句话的含义。 刹那间,他只有一个观念。 将来是将来。 现在是现在。 将来他可能被订入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 可是,现在他灵魂儿要飞上青天,肉体要自极度官能享受中感悟到他生而为男人的权威与骄傲。 现在,他要带领着心上的挚爱,攀山跨岭,飞越长云,采天上的明月,摘天上的繁星。 当他们俩手捧着皓月明星的一刻,穆亦蓝听到了高掌西细细的娇喘,看到了她甜腻的憨笑。 穆亦蓝浑然陶醉,茫然失落,整个的崩溃下来。 夜深了,紧紧地相拥而睡的人此其实都未曾入梦。 既回味过往,又担忧未来。 都不愿吵醒对方,为自己分担这份在夜静速然而起的烦忧。 心想,或者天亮时就有转机了。 任何人努力活着,都只为有明天。 即使明天不一定带来喜讯。 即使明天有可能带来噩耗。 但接踵而来的无穷无尽似的明天,就是希望。 天亮后不久,就有叩门声。 把才刚刚睡去不久的穆亦蓝与高掌西吵醒了。 高掌西不期然地有点惶恐,她抓着穆亦蓝的手问: “会是谁?” 穆亦蓝把高掌西的手带到唇边细吻,安慰她说: “让我去看看。” 然后披衣而起,跑出去开门。 来人是中华成药制造厂的一个小工,见了穆亦蓝,非常恭敬地打招呼,然后说: “穆医生,您早。” “早。 “订扰您了。可是,今早杨经理收到香港总部摇来的电话,托你代传一个重要的口讯。” “什么口讯?” “请你告诉庄太太,大伙儿等着她回香港去开紧急会议。” 穆亦蓝呆住了。 这个口讯包含了太多的玄机。 他只能点头,对小工说: “谢谢你,我会把口讯传到。” 穆亦蓝走回房间去后,高掌西飞扑到他身上来,两个人紧紧地相拥着,怕有人要把他们这就生分了似。 良久。 彼此都无话。 只是这样地紧紧抱拥着。 能够多一分钟的相叙是一分,多一秒的欢愉是一秒。 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穆亦蓝才在高掌西的耳畔说了这话: “是回去的时候了。来人要我传达的口讯,你都已经听到了。” 高掌西在他怀中点头,随即慌忙摇头。 她再抬起头来望着穆亦蓝时,已经是满眼含泪。 穆亦蓝轻轻地吻在高掌西的脸颊上,吻干了她的泪。 然后他说: “我们很快就会见面,我会来找你。” 送高掌西上船之后,穆亦蓝回转身,一拳捣在码头的那根石柱上,让一阵强烈的痛楚,帮助自己清醒过来。 并不需要高度的智慧,就能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无人知道高掌西这几天的去向。 除非是她秘书泄露了她的行踪。 秘书一向是忠心耿耿的,只有在无叮回避备受压力下,才会把高掌西订了九洲港的船票一事告诉别人。 从九洲港可以到达的城镇乡县也实在太多万,不一定是顺德,不一定是中华成药制造厂,更不一定是穆亦蓝。 当然,苦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 在现阶段,所有的思前想后都是不必要的了。 高掌西的脑海自踏上船,直至返抵高氏企业之前,都是一片空白的。 当秘书看到她时,神色不至于慌张,可真带有三分的焦虑。 她说: “高小姐,是高定北先生问我,你是不是去了顺德。我回应他说,我只为你订了九洲港的船票。” “他怎么说?” “他点了点头,告诉我庄钰华先生的秘书会通知你尽快赶回来开会,并说你一到涉,请你先去找他。” 高掌西推开高定北的办公室门时,他正在讲电话。 高掌西只听到高定北在摔下电话前的几句话: “我们高家的家事,你现在且先别管!” 高掌西挪开了椅子,坐到她弟弟的踉前。 高定北凝视着她,并没有开腔讲话。 “太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氛了。”高掌西这样说,打开了僵局。 “你回过家里去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