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如此,又何必多此一举,坏掉母亲一个周未的清爽? 活至今日,穆澄才发觉,独身也未尝不好,孤寂虽难熬,一旦人多嘴杂,单是应付人情是非,就经常有痛不欲生之虞,起码疲累得使人厌世。 夸大?一点也不。 今儿个晚上可能发生的一切,就是一例。 未到晚上六时,祖荫的父母。就带着祖荫的弟妇李秀娟,两个弟弟儿子,以及祖荫的妹妹祖玲,摸上门来。 脚才踏进来,那位陶老太就问: “大嫂,还未开好麻将台?” 穆澄答: “啊,对不起,我以为等祖荫下了班,吃过饭才搓牌!” “怎么了?我们搓牌也得等儿子批准?大嫂你不是一向替他拿主意的?” 穆澄也不去多想她家姑这句话,飞快地把麻将台开到自己的睡房里去。 饭厅等下要摆晚饭,客厅又被两个顽童及家翁霸住了。有什么办法。 穆澄这房子就是小。 原本呢,以他们小俩口目前的收入,绝对可以负担较宽敞的居住面积。 就在去年,太古城面海的那幢大厦。有个十八楼的单位出让,价钱相当合理,大概是因为业主急着移民之故。 穆澄跟那房产经纪去了三次。每次一驻足在那个可以眺望海港的房间,整个人就心情开朗起来。 穆澄想。这层楼有一干二百多呎,有三个房间,刚好拿一个做书房,一个做客房。前者是她生财之地,光猛清爽至为要紧。写作的灵感往往在宁静幽雅的环境之下最易培养出来。后者呢,可供母亲小住,夫家亲戚来耍乐。譬方说,一桌子的麻将开在客房内,那管他们搓个天光达旦,也是自成一国,不至骚扰陶祖荫睡觉和穆澄写作。 穆澄是个恋家的人,对家居环境尤其注重。 几难得去年的出书版权费骤增,可以充作为首期,实在喜不自胜。 回家去跟丈夫商议,起初,陶祖荫唯唯诺诺,并没有太多意见,看样子是肯了的。 谁知道要作实签署临时买卖合同及交订金时,便起了变卦。 陶祖荫跟穆澄说: “我们现居的这一层还可以。搬来搬去怪麻烦的,常言道:上屋搬下屋。不见一箩谷,何必?” 穆澄心平气和地解释,她需要一处比较目前更舒服的地方,因为她留在家的时间多,且家中也正正是她工作上班的写字楼,且在经济能力上,他们完全负担得来。 说上了几车子的话,对方仍无动于衷。 终于陶祖荫作了结论: “我答应了弟弟帮忙他置业。祖德工作多年,生了两个孩子。还要租住别人的房舍,实在有很多不便。我们口袋的余钱,且帮他们一帮,别只管自己享受。” 原来这才是真相。 穆澄整整一个礼拜睡不好。 大想念那面海的一层楼宇。 太激动于丈夫的那番预算。 好一句:“我们也别只管自己享受。”大帽子无端端的扣下来,自已竟成了一个自私自利,贪图安逸的小妇人。 别说要求提高家居质素,不能算是好高惊远,贪于逸乐。就算答案是肯定的又如何?钱不只是陶祖荫独力赚回来的。 细细计算之下,穆澄这位在家庭做手工业的熟手女工,她的收入早已凌驾丈夫之上。 原来自己赚钱给自已享用,也算错,也算不应该。 祖荫前些时搬写字楼,只为他的机构盈利甚丰,故而拓展业务,改善员工的工作环境。这可是人人觉得天公地道,人人叫好的一回事。 独独穆澄的情况需要作异乎常人的处理? 悲哀吗? 无奈吗? 岂有此理吗? 是不是通天下的人都在先照顾了亲朋戚友,让他们丰衣足食,自己宁愿捱饥抵饿,那才是正确呢? 穆澄想:请恕我没有这份汪涵海量。 然,一意孤行去把那幢面海的房子买下来是不管用的。自己已是陶家的人。 陶祖荫不肯搬过去,或者搬去新居后苦口苦脸,怨声载道,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丈夫要把他银行户口里头的积蓄,双手奉上双亲,以去贴补弟弟置业,有他的绝对自由权,以后每月出粮,先拨一笔到银行替弟弟偿还房屋按揭,才将剩余的家用交给穆澄,也真叫没有法子的事。 穆澄这个家庭主妇,是否就真能狠得下心,餐餐量入为出,餐餐清茶淡饭,由着丈夫白受苦了? 怎么说,穆澄也出不了手。 不知陶祖荫是不是看中了她这一点,于是自把自为,既照顾父母与弟弟,还供他那小妹念书。一份粮差不冬悉数捧回家。对穆澄只是象征式的予以家用。 说起那陶家小妹陶祖玲,已经三十岁过外,念书不成,跑到外头去工作,三朝两日又嫌人工少,工夫多,辞掉了职,赋闲在家,便上一些成人夜校,念念英文及商科,美其名为小姑居处。仍在求学阶段。日中跟些女友逛逛街,或陪在母亲身边搓麻将,这种生活,穆澄听到都反胃。可是,有什么办法。这位小姑子是翁姑二人的宝贝,碰不得! 总之,穆澄一嫁入陶家,就活像走上奈何桥。最好快快一骨碌喝口孟婆茶。前事忘掉,重新为人! 现今,自己屈居斗室,成全了他人,反过来,还被翁姑认为地方浅窄,招呼不周。也真欲哭无泪,无话可说了。 穆澄但愿快手快脚,把一干人等招呼妥当,过得了这一晚就好。 当穆澄把煮好的送肴放到饭桌时,顺眼往客厅望去,真是惨不忍睹。 平日是窗明几净,整齐干净,现今被祖德两个男孩捣乱得天翻地覆。 那两只小猴儿干脆连鞋子也不脱,就在硫化上跃来跳去,玩他们那个叫“第三次世界大战”的游戏。穆澄苦笑,也真是太名符其实了。 “好啦,好啦,把鞋子脱了,免弄得地方太脏,等会儿你们伯娘要多一番功夫!” 穆澄说这番话时,还是笑脸迎人的。可是,得回的反应就太令人失望了。 穆澄的家翁放下了杂志,抹下了脸,对媳妇说: “大嫂,难得小孩子活泼好动,为甚么要阻止他们了?你未曾生养过,就不知道做父母的心情,我们恨不得孩子能一天玩足二十四小时,如果整天坐着不动,怕是患上痢呆症了!” 穆澄整个的呆住。 她有一种冲动,在下一分钟,就要冲过去,拉起那两个小顽童,扔出门外去。 她家翁又再借题发挥,揭她的疮疤、刺她的心。 是的,老人家抱孙心切,这种情怀。不难理解。 但,不能为了她穆澄嫁进陶家这些年,都没有生养,就周时的备受责难,且用那尖酸刻薄的言语,戳得她一心是血。 难道穆澄自己不着急,不难堪,不愧怯? 连丈夫陶祖荫,在这事上头,直至目前为止,仍未给过自已甚么压力,倒经常由次一等的所谓亲人来攻击她,也真是太过份了。 一念起那两个顽童如今居有定所,也无非是她的功劳与牺牲,跑到自已的地盘来,还肆无忌惮的严重破坏,更气! 然,她还是极力的控制脸上的肌肉。把那口鸟气硬生生吞下。 小童无罪,更无辜。自己正不值别人拿他们的行动为借口来攻击自己,又怎能不正己而正人? 千错万错,都是在孩子们身边的成年人的错。 穆澄默然地掉转头去,收拾饭桌。 突然的在背后有很巨大而清脆的霹啪之声,回头一看,孩子们打碎了一个读者送给她的水晶烟灰盅。 穆澄赶忙别过脸,快步走回厨房去,把弄好的送菜搬出来,完全当没有事情发生过一样。 哀莫大于心死。 此之谓也。 饭桌上,穆澄默默的嚼着,牢记着久不久就要给家翁家姑小叔小姑,甚至那两个顽童添菜。 穆澄已习惯了事无大小,都克尽妇道。至于对方的反应如何,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小叔子的这对儿子其实是顶讨厌的。 那大的一个,少说也差不多有九岁了,拿一对筷子在手,尽往一碟碟菜上挑,把那鸡块翻来又覆去,最终还是没有一件上意。歪一歪头,一对筷子往咀里塞两秒钟,再抽出来,朝另一碟菜进发。 看得穆澄连胃口也掉尽! 若是她的亲生儿子,老早把他吊起来,打个屁股开花而后已。 现在呢,连不满都不敢写在脸上。 穆澄的翁姑把两个孩子捧上天,不论这两位齐天大圣如何的无法无天,凡人一律休得妄论。 穆澄的小姑手陶祖玲说: “大嫂,你有把自己写的书放在家里吗?” 穆澄一听,便知就里。每次他们来。小姑子一定会拿她的一大堆书走,广送她的猪朋狗友。 穆澄最后把心一横,这班亲戚一上门来,她就把自己的书收到床底下去。 并不是她寒酸,而是太激气。 本来有人欣赏自己的作品,双手奉送,也是乐意的。但必须受馈赠的人明白,这是一件礼物,有它本身的价值。 可是,很多人拿了穆澄的书,非但不感谢,还以为是给穆澄天大的面子。这小姑子就是一例。 每次都有类同的一句尖酸刻薄的话,塞给穆澄: “大嫂,我拿几本书去替你做做宣传,若有没有人喜欢看,这阵子电视台的节目十分老土。也许闷起来翻翻书也是好的。” 穆澄差点儿想问: “要不要我向你三呼谢恩了?” 时至今日,以穆澄的名气也真不必如此低声下气的求人为她的书推介了吧? 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些人明明占了人家的便宜,还要讲尽口响的说话,连一点最基本的尊重与回报都不肯支付。 穆澄实在忍无可忍。 这世界也真不只陶祖玲是这种人。那日一班旧同学叙旧,饮中国茶。 其中一位女同学叫周丽姬的就说: “穆澄,我的同事不知多喜欢看你的小说,下次茶叙,你应该带些书来送老同学才对。” 穆澄哑然,一时间红了脸,不晓如何作答。 倒是方诗韵抿着嘴笑,说: “幸好穆澄不是开米铺,否则也应该在下次叙面时提包米来分派老同学才对!” 周丽姬知道自己被抢白,立即反攻: “这怎么同呢?书是可有可无!” “当然相同,都是赖以维生之物,前者是身体口粮,后者是精神食粮。穆澄是靠写书讨生活的。你若跑上律师楼叫人家替你签法律文件,举手之劳而己,人家也不肯白白帮忙而不收费吧!灯油火蜡、伙记人工,还加十年寒窗苦读的学费本钱,这条数怎么计?” 穆澄对方诗韵感激至极。 太说到她心坎上去了。 这种剥削了人家利益而仍大模斯样、自以为是的人,真是太令人气愤了。 因而在陶祖玲出现之前,穆澄把她的书,尤其是新书都收得密密实实的。 当然,表面上,穆澄还只好礼貌地回应她的小姑子,说: “谢谢,我这儿碰巧没有书。” 陶祖荫白了穆澄一眼,他知道妻子在撒谎,一直以来,穆澄的小书房都有很多她的作品,是出版社送来的样书,他心想,分明是妻子小家子气,舍不得送人。 一本书,才不过几十块,一杯大酒店餐厅内的咖啡价钱而已,紧张些什么? 陶祖荫可没有想到有些名贵餐馆,一天到晚单靠卖很多杯很多杯咖啡,就已发了达! 人们不明白的道理也真是太多了。 陶家兄弟姊妹在这做人的涵养上,竟是如此的同出一辙。 陶祖玲完全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更不晓得看人家的眉头眼额。 她竟还说: “大嫂,我们街口就有间书店,那老板说认识你的。你不就打电话给他说一声,我改天到店上拿就可以了。” 真是无名火起三千丈,穆澄忍无可忍,只差没拍案而起,正色道: “如果我真有势力,这个电话宁愿搭进去给银行总经理。叫人去拿些钞票出来,还干手净脚得多。” “大嫂。难怪街外的人都在弹劾你,文章写得泼辣尖刻,真是人如其文。” 正正是那个混到一把年纪,养了两个猴儿。依然没本事有积蓄缴交房屋首期的男人。 对,就算穆澄是个刻薄小家的小女人,然,她也从不把难听的说话宣诸于口,教听的人难受而下不了台。 她更绝对绝对不会对长辈无礼,对那些于她有恩惠的人不留余地。 穆澄对所有看不顺眼的人,不公平的待遇,不能接受的事实都埋怨、谩骂,甚而咀咒,却只在心上,极其量放在笔尖上去。 非迫不得已,她几曾说过一句有失教养的话。 如今,她说了,只这么一句半句就被人家执住了,因为不安,眼眶蓦地温热。 “祖德,你少说句话吧,自己知道自己事,在人家屋檐下过,轮不到你申张正义。省得你大哥难做人。” 哦,原来最利害的角色,尤在后头,那是穆澄的家姑。 眼泪在眼眶内打转,没敢掉下来,否则,她知道会有什么后果。穆澄那亲爱的丈夫陶祖荫先生必然会说: “别动辄以泪洗脸,满肚委屈似的,好不好?” 好,穆澄把什么都吞到肚子,努力告诉自己,她没有委屈、没有难堪、没有苦楚,她只有开心,开心,好开心! 不愉快的事,以致于一切苦难都会过去的。 真的不必悲哀。 候了一个世纪之后,家翁家姑小叔小姑小孩,齐齐撤退,打道回府了。 感谢主! 房子再变为穆澄的世界,的而且确,只有她一人开始清理功夫,陶祖荫闷声不响的走进睡房去。 穆澄躲在厨房内清洗碗碟,突然的听到丈夫叫她,再奔回睡房看个究竟。 陶祖荫正在把那副麻将收回麻将盒内,并说: “先帮忙把这些什子收好。不然,挡在这儿,我躺在床上根本不能看电视。” 于是夫妻二人也算同心合力。清理了睡房,让陶祖荫得到一个安乐齐整的天地。也算托赖了,这位大男人主义的丈夫不至于完全袖手旁观。是让穆澄去收抬睡房,至于其他家务,也就不可能再指望他帮忙了。 穆澄的工作效率向来迅速,只一小时多一点,房子重现光洁,恢复旧观。 穆澄有个怪僻,室不大也不打紧,一定要优雅,她才能安住其间,放心工作。 回到睡房去,祖荫还未睡,正在看周末电视。看到妻子进来,对望一眼,彼此都似无话。 终于还是祖荫开了口,说: “你跟我家人的嫌隙日深。” 穆澄不想分辨,因这是事实。 “是不是写作令你烦躁?作家额外多心。” 穆澄还没有回答,祖荫已下结论: “当然,如果没有你的这份性格,如何可以把空中楼阁写成酷似现实的一个个故事?简单一句话,完全是小事化大,无是生非的本领。但,穆澄,我告诉你,分不开工作与现实生活,是很危险的一回事。小说作品受欢迎,不等于做人受欢迎。” 穆澄把这番话全听进耳去,她脑袋内只清晰地浮现出一个问题。 什么时候、什么环境、什么原因会令到自己嫁给这么一个男人? 一个五官端正、有专业资格、有高尚职业、有健康身体的未婚男人,当年出现在穆澄面前。 于是,她就这样的嫁了。 大概跟世界上很多很多很多女人一样,到时到侯,觉得还是嫁的好,于是就结婚去。 从前嫁掉的女人,就是一生一世。 如今入错行,立即转行。 嫁错郎?拍拍屁股走个没影儿。 律师楼头,坚决要离婚的人往往是女不是男。 穆澄突然的回过神来,吓一大跳,怎么自己会一下子想到这么毛骨耸然的大问上去了? 离婚! 不、不、不。没有那么严重。 连她笔下的男女主角,经常有闹婚外情,也没有一个离婚。 离婚不是穆澄能接受的一回事,就算想像自己接受离婚也有困难。 还是陶祖荫说得对,自己原来真爱小题大作。 这一惊,使穆澄眼眶里原本要滚下的眼泪。吓得缩了回去。 她立即回身跑回厨房,埋头苦干。一直至疲累不堪,才回睡房,一头栽在枕上,好歹睡去。 睡觉真是大快乐的事。 穆澄从来不介意自己会一睡不醒。----------------------------------四[梁凤仪]---------------------------------- 唯一可惜及顾虑的是亲人会伤感。正所谓死者已矣,生者何堪? 然,如果真到了生无可恋,那又不同,还有什么人的感情需要兼顾了?反正在生,也是各行各路,各自修行,就不必管其他,干脆只理自己的清爽为要。 此念一生,又是满头大汗。 这一晚,真是太惊人了,才压熄了心头那个离婚的歪主意,如今又想到轻生的问题上去。怎么得了? 穆澄越急越睡不好,连连发着一些似是幻觉与想像的碎梦,完全辗转反恻,直至天明。 不知是不是早晨天气格外的清凉,穆澄觉得很冷。 她试拥着棉被,瑟缩着把身体蜷成一团。背上尤有一阵的凉快,分明是汗、冷汗。 忽然之间,身体内的血液文宛如万马奔腾一般,搅得她通体滚热。极不舒服的。 一张软被盖着是热,不盖是冻,真不知如何是好! 穆澄轻轻地叫了一声: “祖荫!” 没有回应。 “祖荫!” 对方“嗯”的应了一句。 “我很不舒服。”穆澄嚷。 “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祖荫!” “你别又无病呻吟好不好?一个星期工作六天,只得今夜我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至日上三竿,你也要半夜三更噜苏个够的吗?” 祖荫一个大翻身,干脆抱了枕头,蒙着耳朵再睡。 穆澄没有再作声,她直怔怔的躺在床上。一直过了很久很久,阳光老早艰辛地穿过那一幢幢大厦的倾斜角度快到房间来,穆澄才撑着身手,试坐起身来,头重得像有几担铅压在身上。 穆澄无法支持,再钻回被窝里去。 这一下,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是病倒了。 陶祖荫不知往那儿去了? 穆澄一连喊了几声,全屋静悄悄,没有反应。 没办法,她只好等,等有人出现在睡房内,再图后算。 这么一等,好像过了一个世纪。